《江南》2023年第4期|孙一圣:王海与张良(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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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境富裕的王海与农家子弟张良是高中同学,张良的某些行为令王海觉得神秘,好像张良故意隐瞒着什么,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在校门口遇到了张良的父亲,才稍微有些明白。王海结婚后许久没与张良联系,后来,妻子丢了工作,自己生活困顿,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踏上了寻找张良的路途。而此时的张良已子承父业,过起了父亲的人生……小说以王海与张良互为视角来探触人性肌理,呈现梦想与现实、个人与时代的关系,并以孙一圣式的独特想象力和叙述风格震撼人心。
王海与张良
□ 孙一圣
王海篇
是雪婷先自看见,而后我才看见。雪婷说:“王海,看鸟巢。”我以为是谁个树上的鸟巢。待我扭头看去,一个硕大的鸟巢横亘地上,仿佛沉重的飞鸟再也飞不起来了。不过刹那,我以为鸟巢是可以飞翔的。我与雪婷看见鸟巢以后,很难不看见水立方。被切成豆腐块一样的水,我们也是头一次看见。不过,起初我们应该先在这里看到那幢大楼。我们居然没有看见,好像那幢大楼凭空飞走了。
这里人虽很多,地方也确乎够大,是此,倒也看不出人多。而人是有许多的。我们也不确定该去哪里不该去哪里。我们是第一次来北京。
是雪婷非要来,我也没有多少主见。于我来说到哪里不过是换个地方抽烟。
因此,换到了另外的地方我们才想起来我需要买包烟。我不知道这是哪里,雪婷说,“这里便是元大都遗址。”我以为元大都遗址会像故宫一样辉煌,起码该在蒙古,没想到会在北京,更没想到居然是个公园。不用买票,更出乎我的意料。进去之前,烟酒商店还是找得到。我横穿了柏油路到对面的烟酒商店买烟。烟酒商店里烟酒太过吃重,成排成排的货架升到屋顶板,几乎把售货员也吃了进去。付钱的时候,我没有手机支付,便从兜里摸出现金。售货员没见过现金一样,眼睛里闪着光,惊异不定。随即撇了撇嘴,不愿意收钱似的,说:“没有零钱吗?”我说:“没有了。”我需要付给她五块五毛钱。我给了她一张整钱。她接过去粉粉的一百块钱,看了看这一百块钱,用手搓一搓。因为这张钱已经发皱发软了,细碎的褶皱像是额外的鳞片老老实实嵌满钱币。她摸了两摸,估量着价值多少钱似的,便吞进验钞机里面去了。一百块钱从验钞机里唰一下游了出来——几乎是欢快地跃了上来——没有证明它是假钞。在此之前,我则心虚地狡辩,“这张钱搁洗衣机洗过一回,就有点软了。”我当时的口气也软,真就害怕这张钱不争气是张假钱。她又很不情愿把钱向上打望,没看出哪里有真也没看出哪里有假,便又搓了一搓,好像经过她的再次搓动,她真能将真钱变作假钱一样。
我回来的时候,不止一人找我问路,他们蓬头垢面,说话很快。他们说:“鸟巢怎么走?”我理所当然知不道,我说:“我也是刚来,不知道。”说着我便点燃了烟。他们悻悻然走开了,垂头丧气,好似我故意支走他们的。
我与雪婷沿着河岸走。河岸两边有桃树也有梨树,毕竟春暖花开的季节。粉色便是桃花,白色便是梨花。令我想起学校时候学的诗句,诸如“人面桃花相映红”“千树万树梨花开”。
雪婷似乎也不喜欢这里,与曹县的南湖公园没甚区别。
也是雪婷先自不可避免看到天空,北京的天空和曹县应该是同一个天空。雪婷怕我没有兴致,努力装出很有兴致的样子。我们现在走到河水右岸了,这边风景与对岸没有什么不同。我们走了一阵,雪婷叫我为她拍了一些照片。走过不远,雪婷突然兴奋地嚷叫起来,好像发现了天空的秘密。雪婷说,“王海你看,那幢大楼像不像飞碟。”
顺了雪婷指着的方向,我望过去,什么也没看到。我说:“哪里?”
雪婷说:“那里那里,不是边上这个,就是很远那个很远那个。鸟巢那边。”
我佩服雪婷居然知道鸟巢方向在哪里。好像她骗了我,她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不过,顺着远方望过去,我确实望见了一幢大楼的顶端,有着几个圆盘样式的建筑。一二三……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数不清有几个圆盘,样子像蘑菇,确系更像飞碟。猛然看见这几个飞碟,蠢蠢欲动,似乎随时准备飞走。
我们走在岸边。确系冷冷的。有时一阵风吹来,水面皱起一片涟漪。雪婷怕我不高兴,选错了地方,冷不丁冒出一句:“这儿也挺好,起码不像长城人那样多。”
我说:“是吧啊。”但我说出来以后很像是敷衍,更像不高兴了。我本想解释说:“我还挺高兴的。”怕雪婷误会我此地无银三百两,随即作罢。
很快,我们走到了头。白天也到了头,于是傍晚悄然而至。我们没急着回去。刚刚雪婷问我:“要不要回去?”我便说:“再走一会儿吧。”吹吹风也是好的,况且又是北京的风。
太阳已经落山,天色渐暗,西方的半拉天空也化作粉红了。有几颗星星点点出来,天空开始深不可测了。我们正走着,雪婷突然向前一蹦,指着遥远的天空说:“王海,看飞碟。”
雪婷说罢,自顾自笑起来。我确系被雪婷吓了一跳。我们再次走在右岸,看见那幢很像飞碟的大楼了。我随即明白雪婷的用意,她故意调皮的样子是要逗我笑,我也便对雪婷笑将起来。随后,我便心思深沉起来。回去路上雪婷问我怎么了。为了缓解雪婷的紧张,我便与雪婷说:“说起来,我真见过飞碟的。”
然而,论及飞碟,我不得不想起我的一个同学。他的名字叫张良。
我刚刚考上高中,第一件事便是军训。
严格说我是高价生。我没有考好,原本便在意料之中。是爸爸托关系,多交了三千块钱将我送进了这座曹县最好的高中。我进校也晚,他们把我分在了高一(3)班。我进校的时候他们正在军训。
我们学校远在郊野,边上无不是农民的土地,景致无不是玉米和小麦。本就圆圆大大的一块地,左边一半是我们学校,右边一半却是铁道。
给我们军训的教官是驻扎屠头岭的军团。屠头岭不算是山,地势相较其他地方略高。教官们身着迷彩服,脚蹬解放鞋。学校领导突发奇想,并不叫学生穿迷彩服,而是为所有新生定制了一套廉价的鲜艳的蓝色军训服。
可能因为教官少,两个教官负责我们三个班级合拢一块军训。一个是男教官,名唤姜波。一个是女教官,名唤武姝。单从名字看,他们两个很是相称,好似一对璧人。
我们军训没什么大的变化,基础项目无非立正、稍息、报数,向左转、向右转,还有敬礼、正步之类,很是乏味。
出操第一天,我便发现了张良。他站在队列里是最不老实的那个。你若见了张良,也很难不认识张良。
我们是树荫的天敌,正值太阳底下,教官高大的身影覆在我头顶,一遍一遍喊口令。我们仿佛是一群不会游泳的孩子,肢体慌乱,动作僵硬,教官站在岸边,骂我们这样老出错,是会淹死人的。淹在整齐、浓烈的阳光里,我们很快便湿透了。教官背后一簇竹林,嗡嗡地响,仿佛火车窗外一丛漫长的竹林,只顾慌慌张张晃动,忘了匆匆倒退。我们——起码是我的双腿酸软无力,几欲倒塌,仿佛脚下的大地悄悄溜掉了。
因为我临时加入进来,站在最后一排,站久了,我便发现了第一排左边数第二个的张良。那时我还知不道他叫张良,是别人小声喊了一声张良,我才知晓他叫张良。张良的后背湿透了,脖颈也晒得很黑。张良扭头的时候,我看到他脖颈皱起的皮肤,更加黑暗。比黑夜还要黑暗。张良扭头便看见了那位喊他的同学。我以为张良看见了我,令我紧张起来。好像他是在冲我吐舌头,好像知道我早晚要来,好像在对我说,“你终于来了。”
很快武姝踩着水面轻快地到来,比姜波更要严厉。她生气地说:“张良又是你,交头接耳,弯腰驼背。你看你还有没有个人样!”
张良则是大声道:“你问我我问谁普天底下都是贼。”
张良不但不听话,还左右不分,左转右转也老出错。还有敬礼,老也弄不合格。武姝总也教训他,“你这是敬礼吗?手指头四仰八叉,鸡爪似的,是要挠人吗?你们一个两个,敬礼都不会,还会什么?都给我支愣起来,听到没有?”张良闹了不少笑话,仿佛都是他故意要闹的笑话。是此,武姝格外照顾张良。知不道武姝眼尖还是针对张良,总能挑刺:“张良你干吗呢,跟个蛆一样,蛄蛹什么?”张良再次嬉皮笑脸:“报告教官,你问我我问谁普天底下都是贼。”张良知不道,按军纪,不能反驳。因此,张良每每便被叫出列,单独练习。
休息的时候,张良没有问我,你怎么也来了。而是直接叫我过来,张良说:“来来,到你爸这里来。”我没有反驳,我知道这是张良的习性,“我是你爸爸”这是他的口头禅,仿佛他是所有人的爸爸。然而,张良只是表面上与我亲昵,随即便走到别人旁边去了。与我相隔甚远。他们坐在树荫下,看着根根倒竖的阳光。我听见张良说,“你见没见过运木头,叫放排子。”那人说:“啥叫放排子?”张良说:“不知道了吧,你爸好好给你讲讲。”他接着说:“我爸年轻的时候做过一阵放排人,就搁南方,澜沧江边,砍伐树木以后一根一根投进江河,顺水漂到下游。爸爸说他放的是种榉木,我从未见过。与我想的不一样,榉木因为根重梢轻,从不浮在水面上,而是垂直竖立水中漂到下游的。”
到了高中,我才知道有学生会主席,还有团支书。我和张良关注到团支书不是因为她是团支书,而是因为她长相漂亮。怎么说呢,团支书是个字正腔圆的女生,严肃认真,不苟言笑,连她的长相也是个标准的美女,脸蛋漂亮,五官严谨,无一处不妥帖。唯一的缺点也因为她太漂亮、太周正了,看时间长了,未免乏味。而张良仿佛做个人也不称职,吊儿郎当,太过懒散,像个土匪。可能这也是张良喜欢团支书的原因。
全体训练的时候,我们的队伍按个头排列。张良与团支书挨着。是以,每每左转,张良便是出错,转到了右边,与团支书面对面站定了。我怀疑张良故意的。教官必定骂了张良一番。团支书也忍不住,小声嘟囔,“张良你怎么老转到我这边啊。”张良随口说:“你太漂亮了,我总忍不住多看你一眼。”同学们一阵哄笑。张良便是这样,总也忍不住调侃团支书。
出于无聊,也出于玩笑。有一回,张良再次转错了与团支书面对面,大胆表白了。张良知道她绝无同意,张良仍是不厌其烦,花样百出与她说起情话。张良说:“我一直想跟你说一件事,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你喜欢我吗?”张良说:“我没开玩笑,从感情上讲我从不在感情上开玩笑。”张良说:“团支书同志,请你相信我,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虽然,我这个人吊儿郎当,也爱开玩笑,但是对待感情,这次我是认真的。”张良说:“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怎么熬的。看不见你我就不开心。那天你不是请假了吗,一整天我都懒洋洋的,每天来到操场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你身影。看见你的一瞬间我就会心安。看不见你的每分每秒我都慌不择路。”张良说:“你不喜欢不要紧,只要我喜欢就好了。”张良说:“现在,面对面看着你,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开心。真是天赐良机,我想这是老天爷都在帮我。你看前面半个月,我一句话也没说,那是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开口,我突然害怕了,看你一眼我都心跳加快,你听见了吗咚咚的。小鹿乱撞的。”张良说:“你说句话啊,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你不能这样苦着自己,好好考虑考虑,给我一次机会,同样也给自己一次机会。这辈子我认定你了。”
团支书终是被张良真诚的话感动了,松了口,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经过慎重考量,团支书严词拒绝了张良。她说:“你不要误会,我也没有讨厌你。作为团支书,我不能玩忽职守,一定要坚守原则。不过,请你放心,你对我的这份情意,我会埋在心底。张良同志,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听到这里,我想张良已经乐开了花。
没成想,教官再次骂道:“张良你干吗呢,跟个蛆一样。”
团支书则忍痛割爱、大义灭亲,道:“报告教官,张良正在向我表白,但我严词拒绝了他。”
艰辛的军训生涯,很难为情地结束了。男生则罢,女生们则抱着教官们哭得好似生死离别。
雪婷说,“飞碟呢?飞碟在哪里?”
我说,“别急嘛,飞碟马上便来。”
高二因为某些原因,爸爸给我转学到了别的学校。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张良了。
没想到多年以后,我在菏泽一中的复读班遇着了张良,真是巧合啊。我以为他把我早忘了,没错,我刚刚来到这里,是他一眼认出了我。
虽则上了复读班,但张良还是那个张良,没有一点变化。
开学第一天便是分座位,老师按分数从高到低依次叫我们进教室。我的分数比张良还低,待到我进了教室,看到中间的好座位都被学习好的同学占去了。本来我打定主意要坐最后一排,看到张良委委屈屈坐在第一排(根本没人愿意坐到他边上去),我便来到边上,做了他同桌。
这里从来不是好座位,就在老师眼皮底下不说,黑板被讲桌挡去半拉,脑袋后仰,一节课下来但听咔咔两声,头颅耷拉脊背后面去了。按说坐在这里活该老老实实,不越雷池一步。每每课上,张良偏不,屁股像装了马达,动来动去,自说自话。尤其英文课,他老说:“无聊啊,真是无聊透顶。”我们的英语老师不但秃顶,衣衫不整,还趿了拖板就来了。他讲课乏味,锃光瓦亮的脑门老使我走神。英语课上,张良不止一回说:“你听得懂吗?”我回:“听不懂。”他便历数小白的种种好处。小白姓白,是我们曹县一中的英语老师。高一英语第一节课,她一进门,没人睬她。张良则目不转睛,不知哪来一个漂亮的新同学,该是大学才毕业。她是学校最洋气的老师,也是学校衣服最多的老师,她哪来这般多衣服,一天一换,天天不重样。
那天放学,张良不急着走。待人走干抹净了,张良客客气气上了讲台,小白坐过的椅子已经拉出讲桌,好奇怪,椅子随便摆放的样子好像只有三条腿,多亏椅背靠了墙,才稳稳当当。他抿着嘴,伸出去的手还没触到椅便弹了回来,像给小白的余温烫伤了。张良气哺哺的,像站了五百年,站累了便转起椅子,他扭动的样子好像搂着椅子跳舞。好像今天小白下课走得匆忙,忘了带走自己,把小白留在了椅子里。张良则是搂抱小白在讲台舞动起来。
实话实说,这是张良讲给我听的,故事是张良一个人的故事,没我什么事。就图好玩,把我也加了进去。张良就是这么信口胡吣的。事实的我与故事的我从来不熟,其时,我正坐在高一(3)班的最后一排专心学习,无暇理会张良。我质问张良:“那时你坐第一排不假,可我不是你同桌。你不能把现在的我拉郎配吧?”张良说:“你忘性好大,你那会便是我的同桌。”我说:“瞎说,你早早退了学。”张良:“装再给我装,明明是你因为打架退学的。”我说:“罢了罢了,我又没怪你。”张良说:“什么世道,儿子怪老子,死要面子活受罪。”真是宽宏大量的英雄气概,便是我欠他十万块钱,他也挥挥手不要了。这个王八羔子,竟然叫我没那么笃定了,很没底气地说:“明明就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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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四期)
孙一圣,85后生人,山东曹县人。有小说发表在《人民文学》《天南》《青年文学》等杂志。出版有长篇小说《必见辽阔之地》,小说集《夜游神》《你家有龙多少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