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记(节选)
1
覃玥病逝前的一刻,跟燕波说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她儿子的秘密。令燕波十分愕然。
当时覃玥的病床旁,只有燕波和芃芃。芃芃坐在床尾一张椅子上打盹,下巴垂到了胸脯上。小伙子27岁,覃玥的独子,大名段亦芃,小名芃芃。这么大的小伙儿,按说不该再叫他小名,可是这孩子长不大,不是身体长不大,是脑子不肯长,他先天智障,不管到多大年龄,都只是个孩子。
燕波一直认为,芃芃脑子的毛病跟他父亲有直接关系。芃芃的父亲、覃玥的前夫,叫段轶,是个诗人,更是个酒徒。段轶喝酒燕波见识过,半斤白酒只当漱漱口,一斤下肚依旧气定神闲,继续喝下去,才略显醉意。常年豪饮、千锤百炼之下,段轶酒量的顶峰时期,不疾不徐干掉两斤高度数白酒,照样自己走路,无需别人搀扶。
早年的段轶倜傥风流,高鼻梁,宽肩膀,写诗著文,倾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数。女人爱他,他也爱女人。实话说,那年月的燕波对段轶,也曾心怀遐思,只不过从未表现出来。段轶那样的男子,谁拿得住呢,即使是羞花闭月的绝世美人,心机深密的女中狠角,也未必将他把得定。当然了,燕波主要还是怕受伤。人说,过把瘾就死;可是死不了呢,岂不活受罪,还是离远些好。
35岁之前的段轶,身边女友川流不息,感情世界花落花开,时常旧花未落,新花已开。35岁那年,他忽地和覃玥走进婚姻。他们结婚数月之后,燕波才得知消息。那时候燕波和覃玥还不甚亲熟,照燕波看,覃玥的普通一眼可见,不是才女,不算美女,谈吐平平,举手投足和衣着打扮也不见令人惊奇的范儿。段轶咋想的呢?谁知道。
覃玥和段轶结婚次年,生下儿子,就是段亦芃。有几年燕波没见到过覃玥,当妈的人了么,不出来玩了正常。覃玥不出来玩了,段轶仍和从前一样,该聚会聚会,该喝酒喝酒,想喝到几点到几点,仿佛也没成家,也没生子。燕波再次见到覃玥时,覃玥已显出憔悴相,那年覃玥也就三十一二岁,消瘦,见老,气色不佳。说起时年4岁的儿子,覃玥潸然泪下,孩子四五岁了,喊个爸妈都喊不清。有人安慰覃玥,说一代大儒王明阳五岁才开口说话,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芃芃或是第二个王明阳,大器晚成。覃玥只是苦笑,泪眼婆娑。
那时燕波就认定,芃芃智障,老段脱不了干系。用得着说吗?他那么喝水似的喝酒,老天不给他点颜色看才怪。
芃芃7岁时,覃玥和段轶的婚姻走到了尽头。燕波这才发现,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覃玥,实则是一个扛得起事的女汉子。离了婚,儿子她独自一人养,任何事情都不求段轶;连儿子的抚养费,她都不指望老段。为了不指望老段,离婚之前覃玥就苦心孤诣,定要找份稳定工作,为这事她求助过燕波。燕波给覃玥帮忙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责怪,觉得这女子心大,要求多,既要工作稳定,又要上班时间相对自由,还想收入不错。仙女下凡啊?仙女下凡也得看清现实。后来才明白其中的缘故。
很长一段时间,燕波为覃玥感到不值,好比莫泊桑《项链》里的女主人公,为一串仅戴了一夜的假钻石项链,买了个极其巨大的单。《项链》里的女主,好歹是为自己的过失买单,项链是她自己弄丢的;覃玥生下芃芃这样的孩子,主要责任在她么?板子全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好些年之后,燕波的想法才渐生改变。
燕波独身,无子,有过短暂婚史,短得如同只是到婚姻的领地里匆匆打了个卡。随着年龄攀升,倒有些羡慕起覃玥来,覃玥有儿子啊,弱智的儿子也是儿子,是活生生的人,母子朝夕相伴,彼此都是对方坚实的依靠。芃芃为中度智障,慢慢也能做点事,洗碗、洗衣、拖地,还学会了炒几个菜。一度他喜欢画画,尤爱画小猫小狗,画得有些意思。这份兴趣持续数年,覃玥便有意为长大成年的儿子求一份与画画相关的工作,要是能进美术馆、文化馆、少年宫这样的地方,打个杂也好啊。覃玥勇气可嘉,带着芃芃直接去找那些机构的负责人,当面陈情、请求;意料之中,没求到一丝运气。燕波也出手帮忙,遍找能找的熟人朋友,结果同样不出所料。覃玥对这结果只淡淡一笑,对燕波说,“我们没背景没资源,人家晓得帮我们值不上。”又苦涩一笑,说,她给芃芃另找工作,只要芃芃愿意,什么工作都行。
芃芃试过几份活儿,最终在一家餐馆里落下脚,做了个洗碗扫地的小工。芃芃喜欢上班,干活相当积极。覃玥从长远考虑,希望芃芃做个面包师。理想是到她退休后,开一家小面包店,以求儿子捧牢一个安稳饭碗。芃芃愿意么?愿意,非常愿意。为了儿子学会手艺,覃玥先行自学烘烤面包,亲自给儿子当师傅。燕波吃过他们母子做的面包,大赞,赞得芃芃满面发光,扯着嗓子说:“妈妈说我还得学习和练习,学会所有的步骤,烤很多很多的面包。”
“会的,芃芃肯定能行,到时候我第一个来你们店办卡。”燕波许诺。
谁能料到,覃玥没等到退休,距离她55岁生日仅一个月,竟殒命肠癌。
她的身体是去年春夏之交出的状况。疫情围困,上医院麻烦,一拖再拖,直拖到今年3月末,病重得万分扛不住了,才去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肠癌晚期,已发生转移,手术和放化疗皆不宜,唯保守治疗。说是保守治疗,治个啥呢?无非延捱时日。覃玥有个姐姐叫覃琤。其时覃琤在另一家医院,为自己女儿的事忙乱,她女儿是个大龄孕妇,突发急性肾盂肾炎。覃琤分身无术,顾不了覃玥。覃玥便请求燕波帮她办理出院,说,要死她想死在家里。
回到家,覃玥的状况平稳下来,燕波几次去探视,感觉覃玥的精神状态比在医院时好。正当她以为覃玥能平稳一段时日,覃玥又回了医院。燕波得知消息赶到医院,覃玥在病床上昏睡。她守着覃玥醒来,覃玥声气虚弱地说,她怕自己死在家里,让芃芃害怕。
隔天燕波再来病房,覃玥又说了几句话,恳请她以后多看顾芃芃。“芃芃有姨妈、有表姐,可是她们经常有自己的事……”
“我明白,我会的,你放心。”
“我欠你的情……”
“不说这个。放心好了。”
覃玥合上眼,再次昏睡过去。芃芃歪在椅子里也睡着了。燕波在覃玥床边坐了一阵,下楼去转了一圈,返回覃玥病床边时,见覃玥翕开了眼缝,要说话。
燕波把脸凑过去,覃玥问,芃芃呢?
“在。睡着了,我叫他?”
覃玥轻轻摇头,竭力睁大眼睛,瞳仁却没有亮光。燕波喉咙间涌出一股苦涩味道,覃玥这是灯火将熄,要走人了啊。她轻喊了一声覃玥,覃玥眼珠看定她,气若游丝道,“燕波,芃芃不是段轶的儿子。”
燕波握紧覃玥的手,覃玥这是恨段轶吧?恨那个人。他说,“我知道,他不配当父亲。覃玥,不想这个了,啊?”
覃玥合上眼皮,似攒了攒劲,重新张开眼睛,“我是说,段轶,他不是芃芃的亲生父亲。”
覃玥不是说胡话吧?燕波看着气息奄奄的覃玥,一张脸瘦得不成样子,皮肤灰暗,唇无血色,但面色平静,眼神也静,无有昏乱之状。燕波猛地意识到,覃玥说了一个秘密,一个她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窗外光线一沉,好似老天抖了一下。芃芃不是段轶的儿子,那他是谁的儿子?他的亲生父亲是谁?覃玥又闭了眼,眉头渐渐拧紧,仿佛有把螺丝刀在狠狠拧她的眉心。她痛得很么?燕波按铃叫护士,好一阵不见护士过来,正要起身去找,只见覃玥撑开了眼皮,嘴里发出模糊的声音,是喊“芃芃”。燕波忙跟着喊,“芃芃,芃芃!”不及喊醒段亦芃,覃玥的手一颤,面孔定住,没了声气。
2
覃玥的后事,是燕波协助覃琤一块儿操办的。疫情期间,万事从简,无追思会,也没通知很多人,只芃芃、覃琤夫妇、覃玥供职的出版社的两个同事,加上燕波,到火葬场送别覃玥。
不到两个钟头,覃玥化作了一把骨灰。
覃玥走了,留下一个秘密。燕波试探着问过芃芃和覃琤,发现他们对这秘密一无所知。
这么说,覃玥只把秘密说给了她。
覃玥什么意图?希望她帮着芃芃寻找生父?希望她把这事告知芃芃?若覃玥有意告诉儿子,早该告诉了;即使以前不想说,是病发后转了心意,那么在走人之前,覃玥有足够的时间跟儿子说明,为何不说?
要么就是,覃玥希望她在适当的时候,把这事讲给芃芃。可是啥时候算适当的时候?还有,芃芃的生父知情吗?那人究竟是谁?燕波把记忆拉回到二三十年前,细细检索记忆的库存,不期然,翻检出阵阵感慨,无声唏嘘。当年一起在酒吧里喝过酒,在小餐馆聚过餐,在迪厅舞厅跳过舞,在某个地方聚过会、说过话,乃至在同一家报社共过事的人,而今大多没了联系,彼此都在时光中失散了。段轶也多年不见,快10年了。
段轶知不知道芃芃不是他儿子?燕波估摸,应该晓得。不然没法解释他过去的行为:做了父亲,他喝酒愈发上瘾;办了离婚,芃芃的抚养费他经常放空。芃芃八九岁起,燕波和覃玥的关系渐行渐密,遇到心情不好又不想跟人聚会时,她常去覃玥家里,看覃玥照料孩子,操持家务,跟覃玥坐一坐,心情便平和下来。第一次听覃玥说抚养费的事,燕波好不恼火,脱口大骂段轶。另一次,段轶半年没给覃玥一分钱,燕波听说后怒不可遏,当即要打段轶手机,找他要说法:你以为当个诗人就有什么特权么!被覃玥拦住了,“有什么用呢?”
现在回头看,原来一切事出有因。
倘若老段清楚段亦芃非他亲生,却从不说破,也算他有情有义。他知不知道芃芃的生父是何人?这事得当面问问。想到此,燕波便从手机通讯录中翻出段轶的号码,拨过去,一个平平正正的女声传来:“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她打给芃芃,让他从覃玥手机里找到段轶的名字,调出号码。芃芃一一念出那串数字,一样的,同一个号码。燕波又打程钦手机。程钦和老段,两人多年的老哥们儿;她跟老程也熟,但同样好长时间未通电话了。
也没联系上老程。他的号码倒不是空号,是手机关机。老程为啥关机?这时候燕波自己的事情来了,平台给她派来了单子。如今她是个持证的心理咨询师,入驻一个平台,接受平台派单。做线上咨询。去年入秋以来,平台派单量猛增,比过去翻了一倍,这天上午她就接了一单,此时又来一单。这次的来访者是个三十多岁女子,情感问题,情感问题后面纠缠着其他问题。女子话语绵绵不绝,说到时间到点,要求加单。再次说到时间到点,燕波方得以脱身。下了线做完笔记,只觉颈肩酸痛浑身疲惫,没精力再打程钦电话。
她是6年前考取的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是年刚好50岁。拿到证,她给一位开工作室的心理咨询师做了一年助理,待方方面面准备充分了,才开出自己的工作室。
这一行不好做。许多人至今没有为心理疏导买单的观念,不愿付费咨询。她执业头一年,来访者屈指可数,又因首次咨询免费,那年她几近颗粒无收。第二年情形稍好,也没好到哪里去。第三年下半年,她选择了一个平台入驻,开通线上渠道。
相比于线上咨询,她更喜欢线下,面对面。面对面更宜交流,效果更好。再一个,平台派单,哪怕派的单子多,咨询师累个半死,收入仍上不去,平台付给咨询师的费用很不合理。有什么办法呢,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咨询师,想一口气吃个胖子也不成。这两年疫情影响,她的“业务”多靠了平台,不然真要失业了。
晚上她又给芃芃打去电话,问他明天多久下班,“明天是你妈妈的‘头七’,我们给你妈烧点纸。对了,你姨妈有没有说要跟你一块儿烧纸?”芃芃说没有。燕波说,“那明天你下班后我去接你,我们给你妈妈烧。”
“我没班上了。”
“怎么了?”
“我没班上了。”
“怎么回事啊芃芃?”
“今天上午我去上班,老板说,不让我上班了。”
燕波心知电话里问不出个名堂,便叫芃芃在家等着,挂了电话,拿了车钥匙,锁门下楼,开车往覃玥家去。不是覃玥的家了,现在是芃芃一个人的住处。
不消说,芃芃被他老板辞退了。这两年餐馆难做,生意萧索,老板裁人不奇怪。不过芃芃的老板一向对芃芃很关照的呀。“那老板两口子人好”,这话覃玥对燕波说过不止一次。疫情并非现在才开始,为何那老板偏在这时候辞掉芃芃?
芃芃在家里看电视,看上去情绪还好。燕波笑着撸了撸他的头,芃芃眼睛忽地发光,“燕阿姨你的手好软。”
燕波拉了芃芃坐下,让他说说上午的事情。芃芃眼睛不离她的手,“燕阿姨你的手好软。”
燕波听懂了他的意思:想让她再撸撸他的头,拉拉他的手。覃玥走了,这些亲密动作从芃芃生活中消失了。燕波默默叹口气,心说傻小子,你得习惯啊。拉住芃芃的手,换了个角度问他,他姨妈知道这个事不?
知道,芃芃给姨妈打了电话。覃琤怎么说?“姨妈叫我在家里好好给自己做饭吃。”
燕波拨通覃琤的手机。覃琤说,她给芃芃的老板打过电话,芃芃不是被辞退了,是餐馆出了个事,老板让芃芃回家待两个月,等事情处理完了看情况。餐馆出了什么事?老板没说。覃琤说,“那老板人挺不错的,这段时间给芃芃放了多少回假!现在人家是遇到事情了,不得已。不过……”
顿了顿,覃琤接着说,“要是人家那边的事情处理不好,餐馆开不下去了呢?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是吧?”
是的,是得做个备案以防万一,不能干等着。覃琤的初步打算是,若两三个月后芃芃回不了餐馆,她带芃芃去申请个低保。
申不申请低保的,另说;将来芃芃怎么过日子,这个事覃琤是什么主意?办理覃玥丧事期间,不便也没时间讨论这事,此刻燕波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另找时间当面谈吧。
燕波估摸着,覃琤让芃芃住到她那里去的可能性不大。眼下覃琤住在她女儿家里,照顾怀孕的女儿,等女儿生下孩子,她还得照顾婴儿,哪有精力料理芃芃?按说,最好的办法是给芃芃换个房子,搬到覃琤住处附近,但换房、搬家皆麻烦事,何况换了房,熟悉环境变成陌生环境,对芃芃并非好事,他也不会乐意。
“芃芃,这两个月不上班的话,你准备在家里做些什么?”
“我去钓鱼。”
“除了钓鱼呢?”
“我钓鱼,喂小猫。”
小猫是这个小区的流浪猫。芃芃喜欢猫狗,早先覃玥为儿子养过猫,第一只养了几年,跑丢了;第二只一样,也来个离家出走,不知窜去了哪里。覃玥不再养猫,芃芃便把热爱转移到小区流浪猫身上,常给它们投喂。
“你去钓鱼能注意安全么,能按时回家么芃芃?”
“我又不是第一次去。燕阿姨你的手好软。”
3
剪秋河由西北向东南穿城而过,河面不宽,水色暗沉,暗似老态龙钟,沉如磐石不动。尽管看着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它毕竟是一条活水,又经过这些年的治理,水质有所提升,河里的小鱼小虾顽强存活下来,河边的垂钓者也渐多了起来。走到一些河段,常能见到他们,三五成群,或单人独坐,一顶遮阳帽,一把折叠椅,守着竿,望着河,早也钓,晚也钓。
芃芃钓鱼,去的就是剪秋河边,固定河段,固定位置。他这爱好由画画而来。覃玥有段时间常带他去河边画画,见到别人垂钓,他也起了兴趣。覃玥为他置办了钓鱼行头,陪他去过几次,便试着让他自己去。芃芃钓鱼一向在固定地点,从不擅自更换地方。这孩子坐得住,一本正经守着鱼竿,能坐几个钟头,有人搭话,他礼貌回复,又认真,又热情;搭话人走开时若没说再见,他会起身追过去,大声说个再见,再走回来坐下。覃玥再三跟儿子强调:直去直回,不许跟任何人去任何地方,不能要任何人给的任何东西,尤其吃喝的东西,如此等等。虽反复强调,也不是完全放心;虽不完全放心,仍让他独自去,“他总得学会自己生活。”
为训练芃芃的生活技能,覃玥可谓用心良苦。覃玥的苦心没白费,芃芃会做饭炒菜之外,还会买菜、购物、记账,会在ATM机上取钱、存钱;电脑游戏、手机游戏他也会玩玩。某种意义上,他基本能独立生活。
这些天,燕波每天给芃芃打个电话,芃芃今天过得怎么样?挺好的,燕阿姨你今天过得怎么样?燕波说,我也不错。又问,芃芃今天有没有什么事?有啊,芃芃大声说,今天他钓到了5条鱼,或者钓到了4条鱼。燕波便赞他。
转眼到了覃玥的“二七”之日,燕波去到芃芃住处,在覃玥的照片前点了两支烛,没再烧纸了。然后和芃芃一块儿做饭。她对芃芃说,明天进入七月份,雷雨季要来了,到时候千万别去河边钓鱼,过了雷雨季再说。
“为什么?”
“以前打雷下暴雨的时候你妈妈让你去钓鱼吗?”
没有回答,芃芃手持锅铲站在那里愣神。燕波喊他一声,芃芃愣愣看向她,“我妈什么时候回来?”
燕波把燃气炉的火关小,转向芃芃,“你妈妈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回不到我们这里来了,这事我给你解释过的是不是?只有很久很久以后,等我们也去到你妈妈去的世界,才能见到她。”
“我要我妈回来。”
“这事我没办法啊芃芃。”
“我要我妈回来。”
燕波说,“你妈妈在的,只是我们看不到她,但她能看到我们。我跟你说啊芃芃,我相信你妈妈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你,陪着你,看你是不是在好好地过生活……”
她说话过程中,芃芃不停地转动脑袋左右观望,猛地露出恼怒的神气,“你骗人!骗人!你不是说我妈去了另一个世界吗?她怎么在这里?哪儿呢?”随即大声喊妈,对着空气一声接一声,喊得又急又气,喊得燕波伤感,“芃芃别喊了,你妈妈要伤心了。”
“她在哪儿呢!你叫她出来啊!你骗人!你胡说!”
燕波揽住芃芃的肩。芃芃个头不高,只高出她小半个拳头,而段轶身量不矮,覃玥也不是多么娇小的女子。从身高,从长相,芃芃确实不像段轶,他的生父究竟是谁?这时候她发觉芃芃安静了下来,垂着头,咕咕哝哝说,“我妈也骗人,我妈骗我。”
芃芃说,他妈说过要陪伴到他50岁、60岁。覃玥食言了,可那不是她的意愿,她抗不过命呐。覃玥还计划为儿子开一家面包店,按芃芃的思路,这也是骗他了。芃芃却没说面包店的事,他说,“我妈说要给我找女朋友的,为啥不给我找就走了?她骗我!”
给芃芃找女朋友?燕波问,“你妈啥时候说的?”
“我妈说过的。”
“你想要女朋友吗?”
芃芃点头,“我想要女朋友,我想娶媳妇。”
一双眼睛落到燕波手上,“燕阿姨你的手好软。”
燕波不接芃芃这话,吩咐他炒下一个菜,“找女朋友的事以后再说,我们先做菜,先吃饭。”
不一会儿,她又问了芃芃一句,万一找不到女朋友呢?她得给芃芃打打预防针,这个事难度之大可想而知,不能鼓励他抱太高期望。芃芃又问为什么,燕波说,有些事情没法心想事成,哪怕付出努力都可能做不到。
“芃芃你得长大啊,得学会处理生活中的各种不如意。其实你已经长大了,是个大人了,那就得像大人一样有担当。从现在开始我不叫你芃芃了,我叫你亦芃。”
亦芃又在愣神。突然他问,“燕阿姨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燕波笑着说,“燕阿姨是单身。”
“那你做我的女朋友啊。”
燕波呵呵笑,“我比你妈妈还大些,做不得你的女朋友。”
亦芃问为什么?燕波说不合适。亦芃说,“燕阿姨你做我的女朋友嘛,我们结婚。”
“谢谢你了亦芃,不可以。”
回家的路上,燕波琢磨这个事,段亦芃按年龄是该找女朋友了,脑子有问题不耽误他的生理发育。覃玥真打算给儿子找女朋友?怎么找?怎么都是个难。而今覃玥没了,越发地难。段亦芃是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会不会过段时间,他自己把这念头给忘掉?忘不掉呢?
到家后燕波给甘恬打去电话。这些年她保持往来的女友,一个是覃玥,一个是甘恬。甘恬交了个异地男友,年龄小她好几岁,两人是旅行时遇到的。眼下甘恬正在男友的城市,在那里度假。听她讲完这个事情,甘恬问,“你想当他的监护人么?”
“他有监护人,他有姨妈。”
“这就是了,这事该他姨妈管。”
“覃琤自顾不暇,再说我答应过覃玥,帮她照顾芃芃。”
“你打算怎么做?”
“没想好。”
她想过,通过相亲网站为芃芃试试运气,不过这事须得覃琤同意。覃琤同意了,事情依然麻烦,各种麻烦,麻烦不说,还可能出现意想不到的问题。
“最好的办法,”电话那头甘恬说,“帮那孩子找到他爹。他父亲不是在的么,找找嘛。”
甘恬说的是老段,段轶。燕波没跟甘恬透露那个秘密,老段不是亦芃生父的秘密。
“找到老段,你对覃玥和芃芃都算有交代了,仁至义尽了。”甘恬说。
“找不到呢?”
“找不到你也尽了力。”甘恬的声音斩钉截铁,“我建议你啊,这事你不要介入太深,介入深了,麻烦没完。你不是一个喜欢麻烦的人嘛,是吧?”
4
程钦的手机,燕波仍没打通,发去微信也不见回复,这让她感到不对劲。
她联系另一个朋友老巩,才惊讶地得知老程那头出了事,他的独生女儿遭遇车祸,被一辆车子撞成了植物人,时间是去年年初。
燕波失声惊呼。老巩叹息说,“老程的女太不幸了,人家规规矩矩走在斑马线上,哪晓得遇到一辆疯叉叉的转弯车。听说那个车的速度也不是多么快,本来不至于把人撞得很严重,霉的是,老程的女被撞出去后,脑袋正好磕在马路牙子上,那个地方又正好有个缺口,就有这么巧!”
“老程的女儿不是在北京工作么?”
“是啊,她回来过节嘛,结果……唉,老程就那么个女,太不幸了。”
程钦的女儿燕波几年前见过一面,一个漂亮洒脱的年轻姑娘,漂亮又出息,海归,法学硕士,在京城一家国际贸易公司做法务经理,向来是老程夫妇的骄傲。那么个风华正茂的女子,成植物人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燕波问。
“我也有快一年没见到老程了。出了那样的事,什么安慰话都是轻飘飘,老程也不想听人安慰。唉,唯一的女啊,老程老了一大截。”
“怎么能联系上老程?”她告诉老巩,老程的手机打不通。
“他就是不想跟人联系。”
燕波默然。
老巩问,“你还是一个人吗?”
“是啊。”燕波拉回话头,问老巩,“老程的女儿还在医院吗?”
“可能在,去年9月份我去医院看过他们,那时候他女儿还躺在医院里,但也不好讲。”
不好讲是什么意思?是说老程的女儿走人了?老巩说,那倒不是,老程夫妇把女儿带回家也可能。燕波默叹,植物人哪,老程夫妇受得了么?那夫妇俩已六十开外,遭遇如此变故,多么惨痛。老程的女儿住哪家医院?医院住院部的哪个病区?说完这一段,她又问老巩,能否联系上老段。
老巩嘿嘿一笑,“你都联系不上,我更联系不上。”说他跟老段只是酒桌上喝过几回酒,平时没联系,“你找他做啥?”
燕波简略地说,有事。
“燕波哪,”老巩笑说,“你不要光想着找老段他们,你也找找我么。”
“我们这不是在说话吗?”
“你要是不找老段他们,不得来找我。这不对啊燕波,很不对。你要把我放在你的联系人名单上,不要长久不联系,不要一年年的不打电话。”
这老巩啊,六十多岁的人了,说话还跟几十年前一个调调。燕波暗叹这老头心劲儿大,精神好,嘴里不由得笑出了声。到底是老朋友,怎么聊天都是个轻松。她心说,你不也没跟我联系么。这话似被老巩听到,“我不打电话呢,是怕你不方便。”他说。
两人再聊下去,老巩说他离婚了,又是一个人了。为啥要离,燕波没问。他这是第二次离婚了吧,他想过一个人的生活?
老巩哈哈一阵笑,“又不是四十岁之前了,四十岁之前一个人过没问题。现在我这个年龄,家庭、伴侣很重要。人老了不能太孤单,太孤单了要短命。”
这话老巩说得严肃,倒叫燕波听笑了。老巩以前说话不是这种风格,可见人到底是被年龄管着的,他还是有变化。想当年,老巩是只花蝴蝶,只恋爱,不结婚,跟段轶有一比。不同的是,老段是被女子们追求,总有女子向他主动;老巩没这待遇,他得去追别人,追到即撒手,不跟人家长久,更别说结婚。直到他挨边40岁。那年他遇到一个泼辣女子,每次他想抽身开溜,总会落下一头一脸的抓痕。老巩浑不吝,额上脸上被抓破几处,他赫然贴上几条创可贴,带着横七竖八的胶布条,该去哪儿去哪儿。别人盯他,他反瞪别人,“没见过?”指头点击脸颊,“创可贴!”转过年,他跟那女子办了证。
燕波笑了笑,问老巩,是不是又要结婚了?老巩感慨,一言难尽啊,“哪天我们一起喝个茶?”
挂了老巩的电话,燕波继续打了几个电话,找到另外两位朋友。对于程钦女儿的情况,他们所知与老巩说的差不多。其中一个叫老方的,提供了关于老段的一点信息,说他到什么地方戒酒去了,一个小镇。哪个小镇老方怎么都想不起来,“老了,记忆力给狗咬了。”
又说,“这个事情老程最清楚。”
还是得寻找程钦。燕波跑了一趟老巩说的医院,没找到。当班的几个护士倒是记得老程夫妇和他们不幸的女儿,说他们去年初冬时节办的出院。老程的女儿苏醒了么?一位看着稍年长的护士说,“哪有那么容易。”
老程的女儿是转院了,还是回家了?护士摇头,表示爱莫能助。燕波走到走廊尽头,窗外只一块淡淡的天空,阴得好似略使把劲,就能拧出水来。雷雨季近在眼前了。
隔天她接到段亦芃电话,亦芃问她何时去看他。
“过几天吧,”燕波说,“这几天燕阿姨有事忙。”
“燕阿姨你来看我嘛。”
“亦芃,这两天去钓鱼了吗?钓到几条鱼?”
“今天没去。我不想钓鱼了,我要找女朋友。燕阿姨你来看我嘛。”
段亦芃央求的口气叫燕波不忍,跟他约定,后天她去看他,一起烤面包。芃芃十分快活,“好啊。”挂了电话没一个钟点,亦芃电话又来。
“姨妈说明天要带我去办事情,明天去,后天也去,要办好几天。”
什么事情?亦芃说他姨妈说的,是一些必须办的很重要的事情,得抓紧办,“然后我表姐就要生小宝宝了。”
“那你好好跟姨妈一起办事情,我们改天做面包。”
放下手机,燕波心里一阵松快。甘恬说得对,她独身一人惯了,不喜欢有太多麻烦事。
......
注:本文为节选,详情请参阅《四川文学》2023年第7期,责编刘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