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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小说家是一种态度,一种睿智,一种立场” 米兰·昆德拉九十四岁客逝他乡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康慨  2023年08月01日08:09
关键词:米兰·昆德拉

捷克斯洛伐克出生的法国和捷克存在主义小说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7月11日下午在巴黎第七区一条小巷尽头的公寓内去世,享耆寿94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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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将首先通过重新阅读他的作品来缅怀他。”位于捷克布尔诺市的摩拉维亚省立图书馆馆长托马什·库比切克告诉布拉格国际广播电台,“因为他是一个伟大的欧洲作家,是欧洲小说发展的典范。他不仅再现了过去,而且展示出小说仍然有很多创造的可能性。”

摩省图新辟的昆德拉藏书室于今年4月1日他94岁生日当天开放,展示的是从巴黎昆家公寓运来的近3000册、数十种语言的昆德拉藏书。

里昂第二大学教授马蒂娜·布瓦耶-魏因曼(Martine Boy⁃er-Weinmann)在为法国《世界报》撰写的长篇悼文里说,就昆德拉赋予小说艺术的全部意义而言,他是“小说家”,而不是“作家”。他把小说视为一种全面知识的工具——美学的而非理论的。

“对我来说,成为小说家不仅仅是在实践某一种‘文学体裁’;”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里写道,“这也是一种态度,一种睿智,一种立场;一种排除了任何同化于某种政治、某种宗教、某种意识形态、某种伦理道德、某个集体的立场。”(引余中先译文)

布瓦耶-魏因曼指出,昆德位从未停止表达他对“世界文学”全部传统——从塞万提斯到卡洛斯·富恩特斯,从歌德到狄德罗,从卡夫卡到穆西尔——的珍视。他是一位“法国”小说家。这既是他个人的决定,也出于他对这个欢迎移民的国家、这个在1981年给予他公民身份的国家一种选择性的亲近。但最重要的原因,是他经过与20世纪悲惨历史所注定的艰苦斗争,才攻克了自己的“第二母语”。

“他的人生命运是我国20世纪动荡历史的象征。”捷克共和国总统彼得·帕维尔说,“昆德拉的遗产将在他的作品里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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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兰·昆德拉生于捷克斯洛伐克。1975年定居法国。”——这是昆德拉想在自己书里保留的唯一的生平介绍。

“艺术家应该尽量设法让后人相信他不曾活在世上。”——这是福楼拜的话,昆德拉奉为准绳。

“小说家毁掉他生活的房子,然后用拆下的砖头建起另一座房子:他小说的房子。”(引董强译文)——这是他对福楼拜精神的升华。

但这不是他从1984年起从公共生活里消失的全部原因。

昆德拉是1929年4月1日在南摩拉维亚首府布尔诺出生的。那一天是西方的愚人节。他后来说这个日期有一种“形而上学的意义”。在家乡读完高中后,他前往布拉格的查理大学求学,19岁就加入了捷共。

中华读书报曾在2020年刊发长文,介绍捷美作家扬·诺瓦克(Jan Novák)出版的900页传记《昆德拉:捷克生活与时代》(Kundera:Cesky zivot a doba)。书中说,昆德拉声称自己被大学开除了,可他没有;他说他在矿区从事过体力劳动,可他没有;他说直到1967年《玩笑》出版前,他在捷克斯洛伐克都默默无闻,可他在1963年就成了国家文学奖最年轻的得主之一,1967年还作为主席团成员,主持了捷克斯洛伐克作家联盟第四次代表大会的开幕式。由于根据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写出了叙事体抒情长诗《最后的五月》,他早就是捷克斯洛伐克的文学明星了。

20世纪60年代后期国内的政治转折促成了昆德拉创作和生活的转折。1975年移民法国以后,昆德拉开始有意识地变造历史,抹掉他在祖国堪称辉煌的功绩。

1979年,他失去了国籍,1981年获得法国国籍,2019年重获捷克国籍。他在法国政界和文化界有很多恩人,却从不与任何政治势力结盟,甚至从七星文库版《玩笑》里删除了左翼诗人阿拉贡那篇政治色彩过强的序言。在祖国的时候,他就拒绝迎合西方的期待而成为持不同政见者。在《被背叛的遗嘱》里,他用一段自己和自己的对话清楚地表明了这种态度:-您是共产主义者吗? 昆德拉先生? -不是,我是小说家。-您是持不同政见者吗? -不是,我是小说家。-您是左翼还是右翼? -哪个都不是。我是小说家。

昆德拉自称“疯狂地爱上了法语”。他基本掌握法语大约用了十年。这期间经历了一个双语时期——在用捷语写《不朽》的同时,又用法语写文论和随笔,并用法语重写其剧本《雅克和他的主人》,而且从1985年开始,他用两三年时间,修订他捷克语原作的法语译本,而后宣布,其作品的法译本与原作同等可靠,“甚至比原作更忠实于原作”。最终,到法国20年后,他完全改以法语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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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法国评论界并未对昆德拉网开一面。他与文坛的关系开始恶化,接二连三地与老朋友分道扬镳。

和作家菲利普·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中华读书报今年5月刊登了他的讣闻)的正式绝交起因于苏玳酒事件:索莱尔斯带了一瓶绪第罗酒庄的苏玳好酒到昆家赴宴,但昆德拉的妻子薇拉用作灵摆的吊坠儿在酒瓶上方发狂般地摆动,表明送酒的人已不被主人喜爱和信任。索莱尔斯于是把酒倒进了厨房的水池。不久,他在报纸上用“索然无味”评价昆德拉的新作《身份》,后者则从七星文库版《被背叛的遗嘱》里删除了对索莱尔斯的一切赞美。

删改旧作、不予出版或延迟出版是昆德拉的武器,正像他把自我消失当作武器一样。他长期拒绝在祖国再版他的捷克文旧作或翻译他的法语新作。而出于对法国文化界的愤怒,后来的《无知》和《庆祝无意义》都是先在国外出版很久后才在法国上市。

他牢牢掌控自己的作品,不仅拒绝重刊早期的诗歌和剧本,还规定其捷克语作品的法语译本才是其他外语译本的底本,由此留下16部传世作品,译入了包括汉语在内的80余种语言。

1987年,韩少功和韩刚由迈克尔·亨利·海姆英译本转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由作家出版社收入“作家参考丛书”,在中国出版。昆德拉的故事和汉语译本里的“媚俗”一词影响巨大。

2011年,一向难得收入在世作家的七星文库出版了两卷本昆德拉作品集,内含捷语作品七部:《玩笑》(1967)、《好笑的爱》(1969)、《生活在别处》(1973)、《告别圆舞曲》(1976)、《笑忘录》(1978)、《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1984)和《不朽》(1990),以及法语作品八部:《雅克和他的主人》(1981)、《小说的艺术》(1986)、《被背叛的遗嘱》(1993)、《慢》(1995)、《身份》(1997)、《无知》(2003)、《帷幕》(2005)和《邂逅》(2009)。

2013年以意大利文译本首先出版的《无意义欢庆》是昆德拉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

昆德拉的汉语译本后来均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并多次再版,包括许钧从法译本重译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2021年,布拉格国际广播电台在采访法国《世界报》记者和昆德拉的传记作者阿里亚娜·舍曼(Ariane Chemin)时专门问她,如何解释昆德拉在中国的成功。

“这非常神秘。首先,我认为米兰·昆德拉有个策略。他曾告诉朋友克里斯蒂安·萨尔蒙:‘你知道的,克里斯蒂安,作家的人生有一半都是策略。’”舍曼说,“或者是因为它讲了一个中国不熟悉的西方世界的故事吗? 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在中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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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昆德拉曾以结发妻奥尔加·哈索娃(中华读书报去年12月刊登了她的讣闻)和岳母索尼娅为原型,写出戏剧处女作《钥匙的主人》,描写德国占领期间,一个年轻的捷共地下党员与岳父岳母同住,妻子漂亮但肤浅,一心要做芭蕾舞演员。就在全家因为谁才是家门钥匙的主人争执不休时,丈夫的战友和旧情人薇拉不期而至。邻居发现薇拉可疑,欲向反动当局告密。丈夫打死了他,与薇拉双双逃离。

《钥匙的主人》和昆德拉的小说处女作《玩笑》都出现了告密者。很多年后,当解密的警方档案显示昆德拉年轻时曾告发同学时,一些捷克评论家将这两部作品视为作家对自己的道德审判。昆德拉后来埋葬了本人的过去,一并封存了这个剧本,再也不准它上演和出版了。

与演员哈索娃的婚姻只持续了几年。昆德拉后来再娶电台播音员薇拉·赫拉班科娃。

在巴黎,昆德拉夫妇住在

第七区的雷卡米耶巷八号——如果这不是精心伪装的通信地址的话。他曾从这里致信龚古尔学院,要求对方不要用龚古尔奖打扰他平静的生活,也曾从这里把亲笔手绘的、涂鸦风格的图画寄给摩洛哥和法国青年作家莱拉·苏莱曼尼(Leïla Slimani)。

不过,多次有人在第六区的寻找正午巷看到米兰和薇拉手挽着手,在街头漫步。

81岁的捷克作家卡雷尔·赫维日贾拉(Karel Hvízdala)日前告诉捷克电视台,他去年11月见过病重的昆德拉。

“我记得在他家里的病床上,他只有一本书——加缪的《鼠疫》。”他说。

就在几年前,昆德拉夫妇还曾计划返回捷克定居。但诺瓦克的那本传记改变了一切。书中用多份书证和人证交叉证明了昆德拉确曾在1950年告发同学米罗斯拉夫·德沃拉切克,导致后者获判22年重刑。

老夫老妻的家园终究无法安放。舍曼说,捷克诗人维克托·迪克的一首诗每每让薇拉难以释怀,仿佛祖国在向她宣告:“如果你离我而去,我会安然无恙。如果你离我而去,你会终老他乡。”(引王东亮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