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3年第4期|贾若萱:让我看看你的伤口(节选)
贾若萱,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好小说》等杂志发表小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摘下月球砸你家玻璃》,曾获第六届西部文学奖新锐奖,首届湘江文艺双年奖。现为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 贾若萱
背景应该是一辆小型卡车,男人坐在车厢,身后是灰色的椅背,一小片银色金属反射出亮莹莹的微光。他穿黑色外套,绳子绑在肩膀,正对着镜头,脸上布满血迹和淤青,张着嘴巴在说什么。由于视频晃得厉害,马老师看了几遍,又放在耳朵上听,才听到模糊的声音:“王丽华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我现在被抓走了,快点来救我,快点来救我王丽华,你在哪儿啊王丽华?”
视频来自刘先生。马老师想了片刻,确定视频是群发,便放下手机,继续酝酿睡意。没过几分钟又把手机拿了起来,屏幕亮了,四点四十五,还有三个微信提醒没有看。第一条是他第一届学生发的,凌晨一点半,询问马老师能否帮他的孩子找一个英语辅导老师。第二条的学生记不清是哪届了,问他认识中医院影像科的张医生吗?第三个发信息的学生和马老师住一个小区,喊他有空去家里打扫下卫生。他的手在屏幕上摸索,一一作了回复。
屋内笼罩着雾蒙蒙的深蓝色,水杯在闹钟闪烁的光中流出一丝明亮。马老师微微侧头,仿佛看到一个模糊的小山般的轮廓,鼾声沿着凉席一节节传来。他坐起来,窗户没关,粉色窗帘轻轻晃动,空气中残留的热气正一点点消失。也是去年这个时候,妻子永远离开了他。脸色蜡黄的妻子躺在蓝色床单上,原本丰满的身躯瘦成一张揉皱的纸。
妻子是个充满活力的女人,五十七岁那年学会了开车,即使头发花白了,依然去公园跑步,跳广场舞,每晚喝一杯冰啤酒。而这种过剩的精力从另一面看又是可怕的,下岗后她不再工作,只好排遣于家中,所以她的固执像吸盘一样牢牢掌控了他,家里所有的事情,大到买房,小到买米,都要听她的。她试图建立一种经久不衰的秩序,当他越反抗,她就抓得越牢。大多时候,他习惯妻子的安排。
回忆令呼吸局促起来,他走出卧室,在摆着剩饭的餐桌前坐下,佝偻着背,双手放在大腿上,任时间在身上流转。每当他这么做时,就可以收获些许平静。随后他站起来,移动到客厅,望着依然发黑的窗外。天亮得太晚了。
他穿好衣服,走出门,虽然时间有些早。他从楼道的工作间里拿出扫帚和簸箕,从顶层开始,一层层往下,尽量控制摩擦地面的声音,不扰到住户们休息。这份工作已做了两年多,小区里只有三栋楼,费不了多少时间。晚上他会去足疗店兼职,捏一个脚三十块,是他在报纸上看到的招聘启事。
他需要有更多的事做,钱是主要方面,还有就是消磨时间。他六十多了,妻子去世,无儿无女,如果还能有几年活头,恐怕还是一个人。时时刻刻弥漫在四周的巨大孤独令他难以忍受,他感到憋闷,胸腔里像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年轻时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晚年生活,人到中年时也没想过。妻子倒是郑重其事提过几次,觉得他们必将晚景凄凉,因为没有孩子。马老师安慰她,孩子们也会开启自己的生活,到时候就无暇顾及父母。妻子还是一直哭。那些眼泪成了他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他偶尔会想,如果当时听父母的劝,抱养一个孩子,会不会比现在的生活幸福?
这就是残酷之处,马老师喃喃自语,时间是一直向前的,不能回头。
他打扫完小区,把垃圾处理干净,抬头看到金粉色的朝霞,庞大、明亮、那么近,仿佛抬手就会触到。他露出微笑,从锈迹斑斑的信箱里拿出新送的报纸,温热的触感。他依然保持着读报的习惯,大学时,他在报纸上发过一篇论述秦始皇的小文章,一件小小的奇迹,他如此评价,自那时起,报纸就在他心上占据了不可动摇的地位,订阅了几十年。可妻子说,他身上的文艺气质害了他,对生活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迟早得掉下来。
读完报纸,时间已过去很久,马老师塞了几口剩饭,剥一颗橘子慢慢品尝。嚼着嚼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卧室拿起手机,点开刘先生昨晚发来的视频,调大声音,重新播放了一遍:“王丽华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我现在被抓走了,快点来救我,快点来救我王丽华,你在哪儿啊王丽华?”他发现视频中声嘶力竭的花脸男人就是刘先生本人。
刘先生是偶然加上的微信好友,他发的传单恰好塞到马老师手中,出于礼貌,马老师没有扔掉,而是仔细看了看,这一看让刘先生发现了商机,主动提出加他的微信,说跳跳旅行社是尧溪最正规最实惠的。马老师抬头看了刘先生一眼,发现他和刘一男长得很像,又是同姓,令马老师的心快了半拍,便问他多大,回答二十八。又问旅行社的店面在哪里,回答是新开的,在县政府旁边的小路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于是马老师便加上了刘先生的微信,他怀疑刘先生是刘一男的亲戚,不然怎么这么相似呢?他记得刘一男就住在县政府附近。成为好友后,马老师点进他的朋友圈,想找到一些生活痕迹证实自己的猜测,但刘先生的朋友圈只有世界各地的美景视频,每晚十点准时发布,配上不知从哪里复制过来的鸡汤文案。
结果,那些视频如同迷人的旋涡,把马老师吸了进去,草原、雪山、沙漠、大海,配着温柔的音乐,像梦里才有的地方。他短暂忘记了刘一男的事。除了去外地读大学,马老师没有出过远门,一辈子都在尧溪生活。他把视频看了几遍,按捺不住评论:“到丽江多少钱,到拉萨多少钱?”一开始,刘先生会热情地找他私聊:“叔,我们这个针对老人有活动,七天六晚直飞,给您优惠到三千块,您看成吗?”马老师回复:“行,我再考虑考虑。”这考虑从来没有下文。渐渐地,刘先生发现马老师不会来,就不找他私聊了,看到马老师的评论,只简单回复价格,那些数字看起来冷冰冰的,再后来,连价格也不回复了。
马老师的确考虑过出去玩一趟,兴冲冲请求妻子,我们去旅游吧。妻子白了他一眼说,外边和咱们尧溪,有什么区别,在哪不都是吃喝拉撒这一套吗?他知道反驳也是多余,就不再提这个事了,偶尔刷刷刘先生的朋友圈,想象自己身处其中,有什么样的心情。后来妻子查出癌症,那些美丽的视频也被淡忘了。
再次点进去后,马老师才发现,刘先生的朋友圈清空了,一条视频都没了。签名也由“跳跳旅行社等你来”变成了“无人问我粥可温”。
他给刘先生发消息:“您好,您认识刘一男吗?”
发完之后,马老师的手抖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最后一堂课是个雨天,天气极为阴沉,他站在教室往外望,看到一大片盘旋的灰沉沉的乌云。
等了一会儿,刘先生没有回复。
马老师无奈地笑笑,决心不再想那件事,毕竟当下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于是换上运动鞋出门遛弯,公园里的中老年人占大多数,跑步的,打太极的,跳广场舞的。几年前,他兴冲冲加入了跑步团,一次十公里,把膝盖跑坏了,就再也不跑了。妻子说他三分钟热度。
他走在狭窄弯曲的塑胶道上,紫色花朵开得浓烈,在墨绿色草丛中显得楚楚可怜。一对夫妻手拉手走在前面,迈着并不一致的步调,女人大声说着关于衣柜的什么事情,男人的声音低沉又不耐烦。马老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想告诉这个男人,手拉手散步的日子很快就会消失殆尽,等在前方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他轻轻小跑起来,在前方的凉亭转弯,把这对夫妻甩在身后。空气中有股臭烘烘的味道,像打翻了什么药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去草丛里,不管不顾地躺下。如果管理人员来问他,他什么都不说。
“马老师,是你吗?”一个声音传来,击打着马老师的后背。
马老师回头,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脸上淌满汗珠。
“真是你啊马老师,好久没见你了,有多少年啦?老同事们都退休了,你上哪去了?”老头说完后,呼吸了一大口空气,接着说,“改天来我家吃饭喝喝茶吧。”
马老师怔住了,他想了几秒钟,慢慢地说:“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马老师。”
老头困惑地打量着他,嘟囔着:“怎么可能呢……”
马老师继续往前走,肩膀处热乎乎的,但很快,一股气势汹汹的厌恶袭来,令他的骨节咯咯作响。他又想起了刘一男,想起了最后一堂课。不知如何把这股愤怒发泄出去,只能快步往前走。
马老师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而他的父亲高大、严肃,像个手持鞭子的判官,又接连娶了两个短命的女人。他的小妹,用毯子裹起来下了葬,就埋在后院的槐树下面,只有他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在父亲的殴打下活了下来,每次打完,一躺到床上,他就听到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像身体内部痛苦的咳嗽,咯咯咯,咯咯,咯,无数次在梦中,这声音成百倍放大,击着耳膜。
父亲老了之后,他每周都去探望两次,父亲生病之后,他整夜守在病房,父亲死了之后,他买了一块位置绝佳的墓地。邻居们称赞他为大孝子。妻子冷笑着说他把自己当成了圣人,浑身上下满是原谅的窟窿。可难道不应该原谅吗?
从前,有那么多人喜爱他。在单位,所有人都热切地称呼他为马老师,因为他从不拒绝别人的请求,无论是代课、批卷、填表格,或照顾孩子、协调离婚、买房装修……学生们也喜欢他,他温和幽默,不乱发脾气……他一年又一年被评为优秀教师,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他相信,只要保持善良,拥有书本中提倡的美好品德,自然会获得幸福。
那时候,他的确获得了某种幸福。在不计回报的奉献中,马老师体会到别人难以察觉的乐趣。妻子说他冤大头,他就会笑着反驳,等着吧,等着吧,我们的幸福在后头。
可妻子没有等来马老师口中的“幸福”,等来的却是一场灾难。灾难过后,难以平息,妻子质问他,你帮了这么多人,怎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你说话呢?马老师只能低声下气地说,不管怎样,我做的都是正确的事。
走到拐角处时,马老师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不见了,莫非放在公厕的洗手台上了?他并不慌乱,慢腾腾往里走。
手机恰好在他走近时亮了起来,又是刘先生发来的视频,他的脸在镜头中只有小小一块,灰蒙蒙的天空和一排排楼房占了大部分,刘先生站在楼顶边缘,做出往下跳的动作。“我现在死给你看,王丽华,你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歇斯底里的声音被长镜头吃了进去。
视频戛然而止,没有拍到跳下去的过程,但马老师已想到了阴冷的太平间,那张酷似刘一男的脸支离破碎,继而他想到妻子躺在那里,身体被扒得干干净净。一种说不出的心情控制了他,他关掉手机,快步往家里走。太阳晃晃悠悠地升起来了,天空呈现出清澈的色泽,小县城这些年逐步发展,道路修宽了,树木砍掉了,却让人感到更加逼仄。走了一段,马老师气喘吁吁地在路边停下,忍不住打开手机,又把视频看了一遍,这是真的还是摆拍,他分辨不出了,王丽华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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