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乞黄鹂鸣翠柳 ——孙犁散文《黄鹂》赏读
1975年6月13日傍晚,62岁的孙犁先生在家中的阳台上目睹了一场突然发生的“小悲剧”。因为当时的印象与感受过于强烈和深刻,他禁不住将看到和想到的,随手记在正在浏览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的“书衣”(牛皮纸包的书皮,孙犁著有随笔书话集《书衣文录》)上:
昨晚台上坐,闻树上鸟声甚美。起而觅之,仰坐甚久。引来儿童,遂踊跃以弹弓射之。鸟不知远行,中两弹落地,伤头及腹,乃一虎皮鹦哥,甚可伤惜。此必人家所养逸出者,只嫌笼中天地小,不知界外有弹弓。
有专家很是欣赏这段文字中的“弹弓”意象,认为它有“象”外之意,味外之旨,从该意象的形象内涵以及接受美学的观点看,这样的欣赏倒是可以成立。只是我们却不可据此就认为“弹弓”意象以及它所传递的自我防护意识,便是作家写下这段文字的唯一主题或初始动机。事实上,如果仔细体味虎皮鹦哥的遭遇即可发现,内中分明包含了作家由来已久且多次浮现于其形象系列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对生灵万物的悲悯与关爱,对人类有意或无意中伤害自然物种以及环境生态的痛惜与忧患。
由这一主题进入孙犁的文学世界,迎面而来的自然少不了作家写于1962年4月的散文名篇《黄鹂——病期琐事》。
大致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孙犁的身体出现了一些状况,为此,他来到海滨城市青岛疗养。这期间,他独自住在一幢离大海只隔着一片杨树林的小楼里,每当清晨和黄昏,他常常走出小楼,到杨树林里散步。有一天,他在这里同两只漂亮的黄鹂不期而遇。大约是喜欢杨树林的茂密和幽静,以至想在这里产卵孵雏,安家落户吧?两只黄鹂没有充当来去匆匆的过客,而是在一段时间里频频光顾这片杨树林,这不仅为海边拥有的那一片葱翠增添了色彩和魅力,同时也唤醒了作家沉睡已久的记忆。
在乡村长大的孙犁自小就喜欢飞鸟,孩童时曾迷恋过捕鸟和养鸟的游戏。长大后他从杜甫的名诗以及画谱类图书中,知晓了有着银铃般嗓音的黄鹂,并由衷期待着一睹真容。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在家乡时好像没有遇见过黄鹂,直到参加抗日工作来到晋察冀边区所在地阜平,才有了同黄鹂的惊鸿一瞥:“在茅屋后面或是山脚下的丛林里,我听到了黄鹂的富有召唤性和启发性的啼叫……它们飞起来,迅若流星,在密密的树叶里忽隐忽现,常常是在我仰视的眼前一闪而过,金黄色的羽毛上映照着阳光,美丽极了”。从此,黄鹂在“我”心中落了户,进而借助美好的想象,化作一种挥之不去的黄鹂情结。正因为有此前因旧缘,当“我”在杨树林里再度遇见黄鹂时,心下便生出久久的愉悦和兴奋,以及与之相关的悬想与牵挂:
每天,天一发亮,我听到它们的叫声,就轻轻打开窗帘,从楼上可以看到它们互相追逐,互相逗闹,有时候看得淋漓尽致,对我来说,这真是饱享眼福了。
观赏黄鹂,竟成了我的一种日课。一听到它们叫唤,心里就很高兴,视线也就转到杨树上,我很担心它们一旦要离此他去。这里是很安静的,甚至有些近于荒凉,它们也许会安心居住下去的。我在树林里徘徊着,仰望着,有时坐在小石凳上谛听着,但总找不到它们的窠巢所在,它们是怎样安排自己的住室和产房的呢?
然而,就在孙犁因有黄鹂相伴而高兴的日子里,在他眼前却先后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是同他一起在海边休养的史姓病友,竟然想用猎枪射击黄鹂,以检验自己的枪法,好在因为作家好言相劝而痛快放弃;另一件事情是,一位衣着阔气的中年人,仅仅为讨得身边女友的笑颜,竟开枪射杀了一只飞翔在空中的海鸥,以致引发了正在海上作业的工人们的愤怒。对于这两件事情,作家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度:他比较欣赏史姓病友的收起猎枪,从善如流,认为他能在自己的兴头上照顾别人的意见和感受,是一种很难得的品质;他深深厌恶那一对极端自私且异常残忍的男女。对于他们为一己之欢而不惜伤害自然界生灵的丑恶行为,他原本想用手中的笔写点什么,加以讽刺或鞭挞,但转念一想,这类庸俗、荒唐、卑劣、自私的人物,早已被契科夫的生花妙笔勾勒得活灵活现,入木三分,“我的笔墨又怎能为他们的业绩生色?”于是姑且作罢。记得孙犁曾写过一篇谈论契科夫的文章,其中有这样的话:“他(指契科夫——引者)常常为美丽的东西被丑恶的东西破坏而痛心,即使是一棵小小的花树,一只默默的水鸟或一处荒废了的田园。”其实这话放到作家自己身上同样合适。
卑劣者的枪声最终赶走了树林里的黄鹂,这让孙犁感到了由衷的失落。大约是为了弥补心中的空白吧,他去了一趟当地的鸟市。由于那时的人们正忙于恢复经济,卖鸟的自然很少。一位老者把一只样子憔悴的黄鹂,系在一根木棍上,希望卖给作家,但是他拒绝了。因为他明白:“这种鸟是不能饲养的……即使在动物园里,也不能从容地生活下去吧,它需要的天地太宽阔了。”
翌年春天,孙犁来到江南,看到了太湖一带的风景,这时他才理解了什么叫做“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是的,这里的湖光山色、密柳长堤,这里的茂林修竹、桑田苇泊,这里乍雨乍晴的天气,使我看到了黄鹂的全部美丽,这是一种极致。
是的,它们的啼叫,是要伴着春雨、宿露,它们的飞翔,是要伴着朝霞和彩虹的。这里才是它们真正的家乡,安居乐业的所在。
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这就是它们的极致。
可以这样说,至迟从创作《黄鹂》开始,孙犁已然树立起明确的环保意识:世间生灵万物各有各的生命形态、生长规律和生存价值,它们有理由更有必要同人类的互为条件,和谐共生。而要做到这一点,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自然肩负着善待世间万物,保护生态环境的首要责任。愿乞黄鹂鸣翠柳,绿水青山伴笑颜,应当是人类共有的理想境界。而这样一种生态意识呈现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无疑具有明显的超前性,它既委实难能,更殊为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