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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4期|凡一平:哭丧的女人(节选)
来源:《江南》2023年第4期 | 凡一平  2023年08月09日0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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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事哭丧业务的女人,在一场丧礼上遇到的死者,竟然是那个让她这一生陷入苦难的的男人。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但又限于行规和生计,无法立刻甩手走人。在怒火中烧中,她该如何应付这个进退两难的情境?这场丧礼能否解开她半生恨意?所有的冲突和谜底,浓缩在这座小楼以及一天的时光里,罪恶、爱恨、离合,纷纭呈露。在知晓真相后,男人的儿子转述了父亲迟到的忏悔,并替亡者下跪致歉。女人最后所迸发的那阵痛哭,是委屈,是痛苦,也可能是与仇恨和解的嘹亮前奏。

哭丧的女人

□ 凡一平

她看着灵堂摆放的男人的照片,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这个可恶的千刀万剐的男人,就是烧成灰她也认得他,何况他脸上还有一道疤。那道疤在左脸上,她初次见他时就有了。疤痕疙瘩状,从左脸颊颧骨处斜下,圆溜、僵硬,有两寸长,像一条死了或孵化不出的蛹。那是一道刀砍的疤痕,他告诉刚见面不久的她,说是坏人砍的,正确的说法是见义勇为受的伤。她当时真信了。正是因为对他的信任、敬佩甚至崇拜,她和他上了床,最后被他给拐卖了。

她要是知道这趟哭丧的对象是把她拐卖了的男人,那死活都不会来的。这二十来年不见的坏家伙,她无时不刻不在恨他,盼他死,下十八层地狱。如今他真的死了,真的是他死了,照片照得清清楚楚,灵牌写得明明白白,棺材摆得确确实实。恨透的人死了,她高兴都来不及,欢天喜地跳舞、唱歌都嫌不够,怎么可能愿意去哭丧呢?如果事先知道死者是这个人,给多少钱她都不会来的。

是麻痹大意造成了今天的结果,或者说是唯利是图导致了她今天的到来。昨天,“哭头”蓝姐在电话里对她说,拉烈镇街上死了个姓韦的男的,去哭一场,价钱照旧。她一听价钱照旧,就没有细问,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她近两年哭丧的价钱,是一场五百,一场哭个两三天,最多五天,收入五百元,她是满意的,也知足了。在哭丧这个行当里,哭丧的报酬,本地区目前她是最高的,因为她哭得好,好的表现是哭得积极,哭得逼真,还哭得动听。人们听她哭,就像在听歌,不感动的人很少。她名扬十里八乡,出类拔萃,像风月场所的头牌。谁家有丧事,需要人来哭丧,首先就想到她,或者说她总是第一个被推荐的人。

她今天是第一个到达丧家的哭丧的人,其他的“同行”还没来,连“哭头”蓝姐也不在场。按往常,这是没问题的,她自我介绍或报出来由就可以了。但今天情况特殊和出人意外,哭丧的对象竟然是残害过她的人,罪大恶极,面对这个人,她不能哭,也哭不出来。

趁丧家忙乱和没有人照顾到她,她转身离开,掏出手机,装出要到外面打电话的样子。

她果真是打电话,是打给“哭头”蓝姐的。她对蓝姐说她到丧家了,忽然不舒服,要回去了。蓝姐说哪不舒服?她说哪都不舒服。蓝姐说个个地方都不舒服,你还打得了电话,走得动路?嫌钱少你就明讲,我给你加。她说不是为钱。这趟我不想要钱,一分也不想要。蓝姐说有钱不要,是不是鬼上身了?她说今天这个死鬼,打死我我也不会为他哭,为他掉一滴眼泪。蓝姐说你认得他呀?是你八辈子仇家呀?她说你讲对了。蓝姐说不管怎样,逝者为大……你能不能等等我?我快到了,到街头了。

她在迟疑或彳亍中,在街上遇见了蓝姐。跟着蓝姐的还有她熟悉的两位“哭友”或“哭伴”,一个叫蓝金英,另一个叫覃艳秀,她俩拥护着肥嘟嘟的蓝姐,像打工的人仰仗给他们活路的老板,或像两个保姆依靠时常派发红利的主人。

蓝姐看着她,敏锐而灵活的目光上下扫视她,像一个老到的医生打量一个不遵医嘱的病号。观察、揣摩和盘算一会,蓝姐说:

“你不用哭,可以不哭。但是你要到场、在场。”

她纳闷,正想讲她到场不哭是没有作用和效果的,蓝姐已经接着说道:“凑不够人数了,现在来不及了。我会想办法,让你不哭和哭看起来效果一样。”

她看了看蓝姐身旁的蓝金英和覃艳秀,想看她们因蓝姐的不公平表态表示不满,没想到她们和颜悦色,并上前各挽住了她的一只胳膊,边架着她走边各说各话:

“蒙千云,蓝姐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都要听她的。”

“蒙千云,这场我加倍哭,替你哭,完了你送我一盒金嗓子喉宝就行。”

蒙千云是她的姓名。

由四个女人组成的哭丧队正式进入丧家。这是一幢四层的楼房,与街坊邻居家类似,没有什么异样,唯一的不同是今天花枝招展、白幡高扬,在向人宣示和昭告丧事的存在。四个女人进驻丧家的时候,死者已经入殓进棺,只是未上钉或封棺。灵堂设置完成,死者的遗像和姓甚名谁一目了然——这是其中三个女人的观察,是了解身份性别的关键,下面还要进一步了解逝者的生平、品行和功德,以便在哭丧的时候恰如其分、正确发挥,像医生对症下药一般。

唯独蒙千云望都不再望逝者的遗像和姓名一眼,仿佛这个躺在棺材里的人与她有着刻骨的不共戴天的关系,仿佛她对这个人的死巴不得和幸灾乐祸,仿佛她不是来哭丧而是来验明这个叫韦方球的坏蛋的死亡。

不是仿佛,就是。

1998年那年,十八岁的蒙千云来到都安县城。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城市,地盘比上岭村大十几倍,楼房比菁盛乡的多几十倍,行人多得像蚂蚁窝的蚂蚁。她在初来乍到的城市举目无亲,原以为唯一认得的表姐轻易就可以找到和见到,她按照表姐之前给的地址去找,找到那个地址,却见不到表姐。房东告诉她表姐两个月前就不在这里了,去了哪里不知道。

她像一只被抛弃的猫,在县城流浪。说是流浪,其实还是在有目的地行动和寻找,她对见不到表姐仍然不死心,指望能把她找到。表姐曾经透露她在县城的歌厅工作,于是她就在县城的十几家歌厅窜来窜去,在门口守候、徘徊,也询问。她对询问的对象报出表姐的姓名,但都没人知道她名叫韦虹萍的表姐是谁。她哪知道在歌厅工作的女孩,大多不会使用真名实姓的。寒冬的夜晚,歌厅里人声鼎沸,而外边冷风刺骨,如冰火两重天,饥寒交迫和走投无路的蒙千云茫然四顾,像一盏幻灭的灯。

她就是在绝望中遇到的韦方球。她记得是在一家名叫“好时”的歌厅门外,三更半夜,它还在营业。一个中年男人朝她走来,直接主动,像是早就注意到她。他当面问她,你是在找人吗?她点头说,我在找我的表姐韦虹萍。他立马表示他认识她的表姐,还熟得很,但是她表姐已经不在都安了,去了外地。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她跟着表姐的熟人,先去夜宵摊吃东西,再被安排住宿。安置了几天后,她和表姐的熟人也熟了,知道他叫韦方球,还知道了他脸上那道刀疤的来历。他也知道了她的姓名,知道她来自上岭村,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今年十八岁,家里就逼她嫁人,她不想嫁,至少不想嫁家里想让她嫁的那个人,于是她跑了出来,找在都安县城的表姐。韦方球说你表姐已经不在都安了,去了外地工作。她说外地是什么地方?他说外地就是外省,省外。她又问外省什么地方?他说好地方,比广西好的地方。她说我想去外省好地方,最好与我的表姐一起工作。他说如果你信任我,我就带你去。她看着数天以来无微不至照顾她并且见义勇为的韦方球,毫不迟疑地点头。

她跟着她信任、敬佩的韦方球踏上了外出之路。在路途中,在信任、敬佩的基础上,她还对这个三十八岁的男人,增添了爱意。在F省某地的一个小旅馆,她半推半就地献出了自己的贞洁。在等待韦方球所谓厂家来领人的几天里,两间房只留一间房,两人翻云覆雨、如胶似漆。他脸上的刀疤犹如闪电,只是被她视为彩虹。

不知是被迷昏还是击昏,当某天她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小旅馆里,而是在了山村的一个农家。身边没有了韦方球,而代替或看管的是另一个男人。这男人憨厚抑或傻愣,笑眯眯地说:我两万块钱买了你。

此刻,那个把她卖了两万元的韦方球近在咫尺,实则阴阳相隔,他已经或即将下地狱。如果没算错或记错,他今年六十岁就死翘翘了。在各走各路的二十二年里,她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他的音讯。这二十二年里,他都在干些什么?又祸害了多少人?从他丧命的这幢楼房看,装修精致,家电家具齐全,似乎过得不赖。可是,这幢楼的一砖一瓦和其他物件,该汇聚了多少受害者的血和泪呢?

稍事停顿和交涉,来哭丧的四个女人被带上楼。她们进入二楼的一个房间,毫无疑问这通常是死者生前的房间。她们将在这里换装、化妆,最重要的是在此感受死者生前的点点滴滴,睹物思人,酝酿情绪,像演员登台表演前的安排角色、进入角色和体验生活。现在已知死者韦方球有四个直系的女性亲属,分别是一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一个妻子。她们将分别被另外四个女人替代、扮演,替她们哭丧。曾生活在这个房间的男人,不是与她们有血浓于水的兄姐妹关系,就是有床笫之欢的夫妻关系。如今这个关系密切的男人已死,却还没有看见她们出现,她们或许在了,或许没在。在与不在,都没有关系,反正,已有人替她们哭丧。哭声和眼泪,将会表达、传达她们的怀念、感激、幽怨、愁苦和悲伤。

蓝姐一进房间,不由分说便给蓝金英、覃艳秀和蒙千云及自己指定角色。她是死者的姐姐,蓝金英和覃艳秀是死者的妹妹,蒙千云是死者的妻子。

仿佛吞了蟑螂,蒙千云立刻就呕了。她连呕数次,像持续的狗吠,最后的发声是一个“不”!

“我刚问了一下,韦方球的老婆是个哑巴,反正这些年就跟哑巴一样,她即使在也不会哭的,”蓝姐平和地说,“你不是不想哭,哭不出来吗?正好,你做做样子就行,上眼药水。”她说完从包里掏出一瓶眼药水,再掏出两瓶,“三瓶够了。”

看着蓝姐手上的眼药水,蒙千云怒目圆睁,三瓶红色的眼药水像三个辣椒,在刺激她逐渐愈合的伤痛以及淡化的记忆。悲愤的血再度从心口喷涌,苦难的往事又浮现于脑海。深仇大恨,七死八活,她不情愿为拐卖了她的人流泪,哪怕装模作样。

那个两万元钱买了她的男人,其实一点都不憨厚,更不傻。他像买了一条不驯顺的狗一样,对她严加看管,并肆意地毒打和蹂躏。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求告无门,也不知道身在何处。与兽共枕,一日长于百年。更不幸的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孩子究竟是卖了她的男人的还是买了她的男人的,她不清楚。是谁的都一样,两个男人都是衣冠禽兽。悲惨的是,她不得不生下第一个孩子,成为母亲。

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因为是女儿,重男轻女的男人快马加鞭,接着有了第二个孩子,还是女儿。

她成为一台不停运转的生育机器,被已知名叫马光士的男人百般操弄,不生出儿子不罢休。

她当然恨马光士,但更恨的是韦方球。是韦方球骗了她,把她推入的火坑。她无数次念想、发誓,只要能跳出火坑,一定如一团火焰,把毁了她的韦方球焚烧掉。

见蒙千云连眼药水都不愿上,蓝姐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哭丧这条活路,恐怕你是不打算往下走了?”

她愣怔,像蛇被掐住了七寸。

约莫两三个时辰,四个哭丧的女人离开逝者的房间,再度出现在众人的跟前。此时的她们,已换上白色的丧袍,戴着头罩,施着粉黛,像戏班子的小旦,集体登场亮相。她们首先在灵堂的遗像前跪下,通过哭喊表明自己的身份或扮演的角色,比如呼唤弟弟的就是逝者的姐姐,呼唤哥哥的则是逝者的妹妹。“弟弟(哥哥)呀,你我都是同根生,福还没享,路没到头,为何你要抛下我,另投生。请你别走,求你回来吧!”三位“同胞姐妹”的声音绵长而竭力,游走在哭泣和歌唱之间,一开腔或开场便让见闻者为之竖耳、刮目。

蒙千云跪着,人们听不见她的哭喊,只看见她肿胀的眼睛和脸上的泪痕,呈现着不掩饰的悲恸和哀伤,此时无声胜有声。人们不知道那是化妆的效果,即使知道,那得多内行呀,或者是知道内情的人。哑口无声也没关系,人们通过猜测和排除法,已然知道她是逝者韦方球的妻子。总之,名分对了就没错。

跪毕,她们转移到了灵牌和遗像后面的棺材边,席地而坐。棺材两边坐有逝者韦方球的亲人,不多。正因为不多,更体现了请哭丧人的必要性。四个请来哭丧的女人当仁不让,分棺材两侧坐在了亲人们的前边,在接下来的哭丧中,打头阵,像领头羊。

哭丧并不是哭个不停,是分段次的。逝者入殓进棺之后钉棺封棺之前,是第一阶段。这一阶段比较自由和灵活,就是有人前来吊唁上香时,才哭,也叫“散哭”。外面的司仪每当眼见来人,便朝里面的人群做特定的手势,像音乐指挥家的指示一样,里面该起立的人便起立,当哭的人便起哭。回拜和哭丧,直到吊唁上香的人礼毕或退去。

来吊唁的人也不多,比守灵的亲人多不了几个,且稀稀拉拉的。来的人上完香后,守灵中的人总是一个男的走出来,与来的人寒暄抽烟。他是韦方球唯一的儿子,有三十岁了,即使披麻戴孝,筷子粗的金链子仍然显摆在胸口,像从雪窝里钻出的一条金环蛇。从他和来人的熟稔程度看,可知都是狐朋狗友,而且,狐朋狗友是冲着他来的。看他们在一起嘻嘻哈哈、勾肩搭背,让人误以为是丧事喜办。

然而,哭丧的人依然是哭得稀里哗啦、如泣如诉、声色俱哀,哭出声和哭不出声的,一个个涕泗横流、满目含悲,尽显良心和孝心。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四期)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广西都安人。先后毕业和就读于河池师专、复旦大学中文系。第十二、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现为广西民族大学教授、广西文联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跪下》《顺口溜》《上岭村的谋杀》《天等山》《蝉声唱》《顶牛爷百岁史》等十部,小说集《撒谎的村庄》等十二部。曾获铜鼓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双年奖等。多部长篇小说被翻译成瑞典文、俄文、越南文、马来西亚文等在瑞典、俄罗斯、越南、马来西亚出版。《寻枪》《理发师》《跪下》等被改编为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