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芙美子:为人的悲哀,就像漂泊无依的浮云
1945年,日本战败后不久,作家林芙美子在写给川端康成的明信片中写道:“很欣慰从此可以写不说假话的好作品了。仅此而已。我想仅以此活下去。”
四年后,她写出了自己最著名的作品之一,长篇小说《浮云》。1955年,林芙美子去世四年后,这部小说被导演成濑巳喜男搬上银幕,这段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被世人所熟知。
小说的背景是日本战败前后。年轻女子雪子在战争期间离开东京,前往当时被日军占领的法属印度支那(现东南亚中南半岛东部)工作,在那里认识了同样来自东京的农林省官员富冈,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好景不长,随着日本战败,雪子和富冈先后被遣送回国。在战后凋敝的日本本土,两人的感情发生了转变,富冈回归自己原本的家庭,没有依靠的雪子渴望延续与富冈的关系。小说对这段关系的描述更多地放在了他们回到日本本土后的每一次见面。
雪子和富冈的每次见面几乎都在原地打转,两人一边追忆远在异国时度过的那段美好时光,一边为看不到未来的这段关系互相埋怨。
与此同时,困住他们的还有当下窘迫的生活。回到日本后,两人都失去了原本的工作,富冈为了筹备做生意的本钱,卖掉房产后投资失败。相比之下,雪子的经历更接近林芙美子笔下的“浮云”。
在前往异国前,雪子寄居在姐夫的弟弟伊庭家,三年里多次被伊庭侵犯。她前往异国的原因也是想摆脱这段不伦的关系。回到日本后,被富冈冷落的雪子迫于生计,先是与一名外国士兵短暂交往,后来又追随伊庭,在他手下从事当时广受追捧的宗教活动。
雪子在不同的男性身边停留又离开,又将唯一的情感寄托在富冈身上。即便在从事宗教活动后,她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在养活自己之余可以雇得起女佣,养得起小狗,无需再靠男人生活,她依然对富冈无法忘怀。在富冈找上门向自己借钱时,雪子不惜以身犯险,盗走宗教所的现金,追随富冈前往偏远的日本屋久岛。
在困境之下,雪子为了力求改变所做的一切被富冈看在眼里,“女人自身强悍的个性似乎已经开始落地生根。富冈打量着雪子全然改变了的面貌,对女性那种得天独厚、可以不受外界影响的生命力感到一种近乎羡慕和妒忌的情感”。而富冈无论在这段关系里还是关系外,都表现得被动甚至懦弱。他卖掉房产后投资失败,抛弃了患病的妻子,置家庭于不顾。因为无法处理自己跟雪子的感情,富冈想到的办法是与雪子一起自杀。
讽刺的是,当富冈跟雪子踏上为自杀规划的旅程,结识酒吧老板的妻子阿世后,他的心境发生了变化,“面对阿世丰满的肉体,富冈开始考虑今后的生活。寻死的打算已经消散了。对雪子也并无背叛后的歉疚之感”。富冈向死的决心在他一时兴起的色欲面前不值一提,他的软弱再次表露无遗。自然,当他果真与阿世有了短暂的纠缠后,同样选择以逃避的方式处理了这段关系。
雪子和富冈对待感情和生活的不同态度在另一方面也有所体现。战后的东京满目疮痍,物资紧缺,到处有房屋被炸毁的遗迹。但即便过得艰难,这些景象却让雪子有不曾感受过的舒畅,“旧时的种种弊害与烦琐仿佛统统被砸得粉碎,一种革命之后的爽快抚慰着雪子的孤寂”。富冈的心境则更加灰暗,小说里多次提及他对战败的看法,“战争让我们做了一场噩梦……制造出一群不知何去何从、没有灵魂的人……不是吗?我们都堕落成了一群不伦不类的人”。在富冈眼中,男人比女人更难从战争落败的创伤中走出。
这也是为什么,在小说结尾,富冈执意要前往荒无人烟的日本屋久岛。他无法应对自我和周遭的环境,想要用这样的方式重新寻回身处东南亚异国的那段时光。只是对于雪子来说,她的人生是向上的,是只往前走不能回头的,昔日的时光已不再能滋养已在这片疮痍的土地上站稳脚跟的雪子。当雪子跟随富冈时,她的死大概是必然的。两人到达岛上没几日,雪子因病死去。
小说里,几次提及浮云似乎都围绕富冈。与雪子某次见面时,富冈感到“为人的悲哀,就像漂泊无依的浮云”,雪子死后,富冈“想象着自己宛如浮云的身影。那是一片不知将会在何时,何处,消逝于瞬息之间的浮云”。富冈大可以自由地想象自己的人生,但真正如浮云般漂泊,最后如浮云般消散的人是雪子。
《浮云》虽是讲述男女情感的小说,与彼时的日本社会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次富冈与雪子见面时,林芙美子都会着重描写两人相会的环境,旅馆的墙“像马厩的隔板一样简陋”,屋角是“附着油腻污垢的冷冰冰的被子”,桌上摆着劣质酒,下酒菜是“冷掉的炒面上的葱和竹笋”。
围坐在这样环境里的富冈和雪子为彼此找不到头绪的未来互相争吵,两人和这间屋子几乎可以看作是战后日本的一道缩影,被虚无感环绕,在物质和精神上时刻处在崩塌的边缘。富冈的软弱以及对待他人时的冷漠和利己,伊庭利用宗教就能俘获人心并大肆敛财,酒吧老板杀死跟富冈有染的妻子……小说里的这些情节都可以看作是这种崩塌的前兆。在后记里,林芙美子也提到了类似的心境,她对所处的二十世纪感到衰老和疲惫,想要描绘的是“我自身的生的虚无”。
《浮云》被看作林芙美子的集大成之作,她将个人情感与时代的寂寥缝合,落笔自然,不着痕迹。其中还包含了林芙美子过往创作里经常出现的主题:以女性为代表的穷苦阶层的生活,不圆满的男女恋情。此外,还有自传性,林芙美子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就是根据自己近十年的生活经历写成的。
短篇小说集《晚菊》收录了林芙美子不同创作时期的小说。《杜鹃》一篇的主角叫麻纪,她因丈夫有外遇,在家里待不下去,独自来到东京谋生。几经波折,麻纪做了上门推销和服面料的行脚商,攒下了一些积蓄,在新租住的地方,她认识了房东的儿子兼盛。
麻纪与兼盛像是另一对“雪子和富冈”。相恋后,麻纪照旧努力工作,甘愿把攒下的积蓄花在两人身上,兼盛空有抱负却整日游手好闲,面对麻纪行动上的付出,他态度不够明朗,内心似乎在考量与麻纪在一起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心灰意冷的麻纪选择了离开。正如离开有外遇的丈夫那样,她乘船去了台湾,花光了积蓄,再次回到赤贫的状态。
像雪子、麻纪这样,原本依靠自己就可以扎根生存,又因为一段感情赌上前途的角色在林芙美子笔下并不罕见。她们应该被苛责吗?想要努力营造一段关系的人并没有做错什么。相较之下,林芙美子写下的那些最后有圆满结局或者得以保全自我的女性角色因稀少而显得可贵。
收录于《晚菊》的另一篇小说《幸福的彼岸》讲述了战时绢子在媒人的介绍下认识了因伤病从前线回国的信一,两人交往一星期后成婚。婚后,信一才知道媒人向绢子隐瞒了自己曾被妻子抛弃、独自抚养孩子的经历。因为要上前线,信一后来将孩子送养。
信一是这部短篇集里相对特殊的男性角色,他是情感生活里少有的被抛弃的男性,没有逃避养育孩子的家庭责任,在与绢子开始新的关系时,也没有隐瞒自己的过去。也正是因为信一踏实、坦诚的品性,绢子觉得,“今后要和他幸福长久地生活下去”。
“幸福的彼岸”是结尾处,绢子和信一结伴去看被送养的孩子,远远看到了孩子和新的家人在一起的幸福场景。眼中的“彼岸”会是绢子和信一的未来吗?林芙美子的笔停在了这里。
短篇集的同名篇目《晚菊》也曾被成濑巳喜男改编成电影。五十六的艺妓阿欣如今过着单身富足的生活,她接到电话,曾经的情人之一田部要来拜访。为了这次会面,阿欣惊喜打扮,结果上门来的田部只想找她借钱。面对眼前这个早已丧失魅力,为了借钱花言巧语的旧情人,阿欣顿感厌恶。
两人围绕借钱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将成年人宛如打太极般的世俗人情展现尽致。不像雪子和麻纪,阿欣守住了底线。即便步入中年的她深感寂寞,渴望通过妆容和衣着再次得到男性的喜爱——”我还能吸引男人”,但还是在这种矛盾的心境下抵住了重续旧情的谎话。她仅退了一步,容许喝得烂醉的田部留宿一晚,准备第二天把他赶出去。接着,她拿起田部年轻时的照片,“放到烧得正旺的火盆蓝色的火苗上,随即冒出一股黑烟,散发出焦糊味儿”。
落地生根,熬过秋寒的晚菊终于盛开。林芙美子以如此圆熟、心来的一笔,替“浮云们”完成了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