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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4期 | 计文君:花问(选读)
来源:《十月》2023年第4期 |   2023年08月14日08:30

计文君,小说家,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出版有小说集《化城喻》《问津变》《白头吟》《帅旦》《剔红》等,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等奖项,出版有《红楼梦》研究专著《曹雪芹的遗产——作为镜像和方法的世界》《曹雪芹的疆域——<红楼梦>阅读接受史》等多部。

花问(选读)

计文君

若楠悄悄扫了眼室内的人,都是生面孔,除了那个背对着她们、穿新中式黑色立领装的男人。他正把手举到叶大可面前鼓掌,看这背影、动作,只能是叶门大师兄霍伟。人类文明通约的用以赞美的肢体语言只能如此,他没办法,只好加大上肢开合的幅度,以及延长双手拍击的时长。

叶大可显然是看见了若楠,推开霍伟的胳膊,朝她俩笑着招手。

霍伟是叶大可带的第一个博士生,他是在职读的学位,算起来也只比叶大可小三四岁而已。他报考的时候已经是研究生院学生处的副处长,这些年加官晋爵,在部里当了几年司长之后,年初回到学校做了常务副校长。看这鼓掌的架势,他对老师的热爱,这么多年未减分毫。

吾爱吾师,虽是常情,但敢说“天不生我叶,万古如长夜”这话的,也只有霍伟了吧。他口中的叶老师,从来都是独步古今,天下无双。他的话在认真与反讽的边界处,若虚若实,亦真亦假,退一步是谄媚,进一步是狎昵,偏他就能站在那微妙而神奇的缝隙处,堂而皇之地装疯卖傻,言之凿凿地胡说八道。

霍伟对老师,嘴上一份,手上也有一份。年初回校任职,下马拜印,不过数月,“叶大可文化研究中心”就红红火火地起来了。于公,他成了上级主管单位的领导,不再只是叶大可的弟子;于私,自家女儿也间接受惠,腹诽原本就是放在肚子里的,面上的恭敬客气还是要有的。

霍伟转过身,若楠笑着叫了声:“霍校长。”

“若楠老师,来晚了!”霍伟笑着点头致意,“没听到叶老师今天的谈话,很重要,很重要!以后电影史,不,人类叙事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得这么排:荷马,莎士比亚,曹雪芹,托尔斯泰,卢米埃尔兄弟,格里菲斯,爱森斯坦,戈达尔,丁菡!”

若楠笑着,目光流转,丁菡走到一边接起了电话;视线移过来,正好和叶大可四目相对。若楠猜到了今天自己必须出现的原因。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大师兄霍伟与小师妹丁菡有过一段过往,用叶大可的话说:“本来是一段佳话,结果弄得不尴不尬。”

算起来已是七八年前的事了,若楠也就听叶大可提了这么一嘴,具体情形不清楚。她也不想清楚,不过男女那点儿事儿,好了歹了,乏味得很。成了或许是佳话,不成也未必是坏事,若楠私心觉得丁菡很好,霍伟就算是世人眼里的“黄金单身汉”,依然不配丁菡。

从初识到现在,丁菡给人的感觉永远是舒服的,小小的个子,齐耳短发,皮肤白净,眉眼普通,也不过分打扮,勤谨麻利,总是喜兴的,活泼的,话不多,说出一句来,却能落在局中人的笑点上,也挠在叶大可的痒处上。

丁菡不是那种智识上的聪明,而是有颗“玲珑心”。灵巧通透的心窍,都是打小眉高眼低地看着学着,被世事人情刀砍斧凿出来的。开了窍的孩子,自然讨人喜欢,也难免过得辛苦,日子久了,反而会让人生出一份真实的疼爱。

不过丁菡身上还有严苛威肃、让人生畏的一面,这是若楠后来才发现的。

每逢大型的国际学术交流活动,叶大可都要以私人名义为某些重要人物额外安排一些活动。在外面还好说,家宴是最麻烦的,当然也是规格最高的。若楠那时还没卸任“叶办主任”,带着几个叶门子弟在叶大可家忙着准备,接到女儿学校老师的电话,女儿病了,校医量了体温,说要马上送医院。

若楠放下电话,焦灼地四顾,当时还在读大四的丁菡走过来说:“您快去吧,交给我,有问题我给您打电话。”

若楠在医院守着女儿,并没有接到丁菡的电话。第二天她有些不放心,去出版社拿书稿,同时拐去叶大可家看看。一切安排妥当,那些叶大可要给主宾讲故事的“小道具”也各居其位,同门看丁菡的眼神都不同了。

当年前辈巨擘评价声名鹊起的叶大可:霸悍生风,有几十年一遇的开辟之人的气象。真的开宗立派了,她规训门下弟子,几近“养蛊”,留下的都是强的。叶大可从来都鼓励智识上的恃强凌弱,对于叶门弟子来说,老师在的地方,那就是言语上的“跤场”,常年开练。丁菡固然不弱,但若比牙尖爪利,倒也轮不上。以前在叶大可的回护下,丁菡从不“下场”。虽说师生如父子或母女,但“如”,就不是。叶大可并不是刻意遮蔽女性气质的女性主义学者,但要说到母性,不遮不掩也没多少。若楠一直觉得,是丁菡持之以恒的孺慕之思,倒逼出了叶大可的舐犊之情,于是严苛挑剔不容细错的她,也有了丁菡这个例外。

若楠后来发现自己错了,天分才情固然不足,但心性态度上,对老师追摹最甚的,竟是丁菡。本来若楠就很头疼给叶门子弟派活,一句过去,十句回来,若楠急了就一句:跟你们导师说去!很多时候图省事若楠干脆自己干了。

此后若楠就拿丁菡当了主心骨,遇事先找她。丁菡总能把事情拆分成几项任务,环环相扣,做任务的人互相激励还互相制约。后来连分派任务若楠都让丁菡来了,自己在旁边充当“道具”。丁菡提出的要求远高于若楠的预想,面对师姐是否必要的诘问,丁菡也不推诿,口吻淡淡地回答:“这是我对叶大可学术要求的理解,师姐要是有别的理解,咱们商量,师兄觉得呢?”

惯被师姐压制的师兄,自然跟丁菡理解的一样。若楠不觉在心里笑起来。若楠最喜欢甚至有些钦佩丁菡的一点,是她善于管理,却从不弄权。苛于人,更苛于己,每次都把最繁难琐碎的活儿留给自己,把能出风头或者在老师面前展示的机会留给师兄师姐,偶尔有些收益,她一定让给师弟师妹。

丁菡顺利保研,继续跟着叶大可读硕士,也就接任了“叶办主任”。若楠再被叶大可召唤,便是闲局,偶尔交代她一些过于私密不便于学生知道的事。两次之后,除非叶大可说有事,若楠就拿孩子做借口推托了。她更愿意把这时间挪出来与阿丹玩儿,与丁菡见的自然也就少了。

毕业前,丁菡突然跑到出版社办公楼下,打电话给若楠。若楠一见面就祝贺她:听说了,留校保博,拿着工资读书,叶大可替你想得太周全了。

丁菡笑笑,说:“是啊,很感激老师,她对我太好了。”没想到她话锋一转,很诚恳地做起了自我剖析:天分有限,也没有以学术为志业的理想,靠助学贷款读完了硕士,留在高校并不是明智的选择,一家互联网大厂旗下的游戏公司“卮言STUDIO”给了她OFFER,薪酬很好,而且比起日薄西山的第八艺术电影,更有未来发展空间的第九艺术游戏,才是她真正的兴趣所在。她本该对老师坦言,老师生气骂她,是她活该,她怕的是老师伤心。没办法,只能拜托石老师接受她的不情之请,替她向老师请罪。

丁菡神情语气倒是如常,只是笑容很浅,人也有些憔悴。若楠很意外,且很困惑,应了声“好”,隐隐觉得不妥,想劝劝,面对丁菡滴水不漏的逻辑,又不知从何劝起。丁菡听她应了,冲她鞠了一躬,连声说谢谢您谢谢您,抬起脸来,原本黯淡的双眸因为充盈液体而晶亮起来,但她还是冲若楠展颜一笑,告辞走了。若楠忽然很心疼这孩子。想了想,打电话给叶大可,知道她在家午休,若楠抓起包冲去了叶家,说了这事儿。

“学了七年的电影,最后去给做网游的打工,这点儿出息!” 叶大可一下被气噎住了,缓了缓,叹了声,给若楠解释了一句丁菡与霍伟交往、分手的前情,“分手了,不做朋友就做路人。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别说霍伟在学校没有一手遮天的本事,就算有,他敢怎么着你?!没的因为一个破男人,连自己的前途都让出去的!”

气归气,还是舍不得,若楠又领了任务转回头劝丁菡。当然,任务失败。

七年前若楠“任务失败”,不仅没伤了她们的师生情分,反而因着若楠的一来一回,淘澄出两汪深情。此后叶大可的很多活动,还能看到丁菡的身影。叶门中一时找不到如丁菡者,但好在她留下的章程很有用,日常各司其职,偶有例外叶大可还是要他们找丁菡。她们师生直到现在还是一如既往亲亲热热母慈女孝。

若楠带着感慨,回应着叶大可的招呼,走到她旁边坐下,眼睛扫到丁菡。她接完了电话,完美地“错过”了霍伟的那番溢美之词,笑着对众人说:“我们头儿从主会场那边过来了,想感谢诸位老师。”她指着墙上的屏幕,上面正播着主会场的演出,“直播一会儿也会转到剧场这边,主持人想来采访一下各位老师,我现在去带一下工作人员。”

丁菡平和得体,看不出有什么异样。若楠收回目光,看叶大可,她正望着丁菡的背影,注意到若楠在看她,亲昵地拍了拍若楠的手,招呼旁边的工作人员,问能不能放刚才的采访给若楠看。工作人员忙不迭拿了电脑过来。

若楠开始看采访录像。霍伟刚才的话虽然夸张,却也算如实传达了叶大可谈话的意旨。若楠不觉感慨:师生亲子,爱人朋友,多多少少都有心照不宣的“共谋”在,糊涂的成了笑话,明白的则成了佳话。

叶大可一生行来,尽是佳话。年轻时情史辉煌,也闹得沸反盈天,如今自然是风中往事了,当事人大多已是江湖成名人物,收束铅华,消弭恩仇,见面斯抬斯敬,言谈语笑。偶有反例,叶大可三十六岁,击败了长她九岁的男友,破格当上了博导。爱侣一夜之间从谈婚论嫁到反目成仇,说来本是笑话,叶大可却生生把它变成了佳话。此君远走南国,一生以批判叶大可为志业。而叶大可反而会拿着武则天读《讨武曌檄》的范儿念他的文章,还说长情痴心,此君为最。对比之下,追摹了这些年,丁菡比自己的老师,心性上还是弱了一层。

屏幕里的叶大可谈着作为二十一世纪文化产品的游戏,提到了丁菡当年如何放弃保博、留校,毅然决然投身游戏业的往事。学生怀抱理想与热爱,老师充满远见与包容,采访者赞叹不已,又一段佳话诞生了。

名师与高徒,原是互为因果的。叶大可素来与自己的弟子,都是佳话连连。叶门大师兄霍伟,不管在外面身份如何,回到师门家宴上,就只是大师兄。

论起深谙圣意,霍伟始终都是叶门中当之无愧的老大,不管唱什么名目的戏文,曲终奏雅,要么是歌功——学问好,要么是颂德——待人好,落不到老师身上都算是跑题。这招万法归宗,师弟师妹们谁都没有大师兄练得炉火纯青,但捧哏搭戏还行。虽然不能跑题,但直奔主题自然无趣,霍伟排演的戏文跌宕顿挫、千变万化。那几个被他当沙包练出来的相熟同辈后辈,早已是钟馗边上的小鬼儿,这边踢腿那边就翻跟头了。

套着招儿打,热闹好看,也没什么风险,自然也就不怎么过瘾。三五不时,霍伟也会寻不知底里的“外人”捉弄。若人家当真,他就继续玩笑;若人家当玩笑,他偏就学术起来,连荤带素地一通捶打。人家往往恼也不是,跟着胡闹也闹不过他,只能忍着尴尬狼狈笑着支应。秀才遇到兵,多半是支应不过的;而霍伟却是流氓会武术,施展得那叫痛快。

围观这种言语上的“虐杀”,若楠常会觉得不适,但霍伟这别致的“幽默”戏文却很对叶大可的胃口,她会笑着享受前半段,但不会让“血腥”场面延宕得太久,选准时机出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干净利落地收拾了霍伟,此时“受害人”和“观众”都会发出大快人心的笑声。说到底,霍伟还是“献祭”了自己,成就了这番欢乐热闹。

采访录像看到一半,被打断了。

两台摄像机和一组工作人员朝他们打着招呼走过来,大家都站了起来。

若楠扭头看见角落里有两个高背单人沙发,她先是不动声色地挪到了长沙发边上,两步就跨了过去,跌坐在背对着镜头的沙发上,没想到上面放着束花,她懊恼慌乱地腾挪身子,把花抱在怀里,抬眼看见对面沙发里藏着个戴圆眼镜的小男生,抱着个平板电脑,略带惊讶地抬头,若楠只能冲他笑笑。

打扮得如同唐三彩乐俑的直播女主持,拿着手卡逐个介绍叶大可教授,霍伟校长,以及旁边几位名号闪亮的专家,接着进行采访。专家们虽然都表示了对网络游戏不熟悉,但自然也明白今天的任务,纷纷夸赞了《花问》的选题、立意,以《西厢记》为主脉络,同时囊括了《霍小玉》《聂隐娘》《李娃传》《柳氏传》等大量的唐传奇,经典传承,创造转化,民族崛起,文化自信,捧得高高的。

若楠心里一笑,《花问》是先射箭,后画的靶子。他们先设定游戏剧情,根据设定需要再寻找合适的唐传奇作为“原著”。若楠被丁菡请去参与讨论,就是为了提高这个环节的效率。与丁菡团队开会,是若楠平生最为愉快的工作经历。

最后接受采访的叶大可,声调温和,不疾不徐,笑吟吟地说:“刚才面对我们的主流媒体,虽然今天很难说是主流啦,传统媒体吧,电视台,我就给出了这个判断:二十一世纪最为主流也最为重要的文化产品,就是游戏。某种意义上我可以说,在今天的文化格局中,游戏取代了曾经的长篇小说、电影、电视剧的位置,充当了不止一代年轻人度过青春成为社会人的重要文化路径,我们吃小说电影这种‘文化主食’长大成人,他们吃着游戏这种文化主食长大成人。文化主食的构成和品质有多重要,毋庸赘言。对于这款新主食,我只是个观察者,我给你们介绍一位真正的专家。”

叶大可叫了个名字,若楠没听清楚,但对面的小男生站起来,若楠更不能动了,身体滑得更低,小男生迎着镜头走了过去。叶大可跟主持人介绍,这是她今年新招的博士。小男生先纠正了主持人对自己的称呼,强调自己不是博士,只是在读的博士生,的确写过一本专著,研究波兰那家名为“11BIT STUDIO”的游戏公司。他还发表了对比“QUANTIC DREAM”的《底特律·成为人类》与“卮言STUDIO”的《蒿里行》两款游戏的文章,他高度评价了《花问》的游戏框架设定,用的是叙事行为本身,可以说这是一款“元叙事”游戏,充分利用了互动游戏这种媒介本身的特点,完成了一种创造性发展(阿丹只是一种叙事)……

若楠一边听,一边整着被她压瘪了的花束,花中间插着张卡片——这花儿是霍伟送丁菡的。还好,主花是剑兰这种条形花,要是百合玫瑰之类的就惨了。整得差不多了,丁菡带着女主持和直播镜头也离开了,走向大厅另一边。若楠最后调整了一下卡片,小心地把花束放下,揣着满心的疑云,起身走了回去。

那个小男生正嘟嘟囔囔一脸不高兴地跟老师说什么,叶大可一边让若楠坐,一边继续说:“人家杂志三审加外审都过了,你这会儿撤稿?昨天他们主编和我开线上会还夸你这篇文章呢,说选题新颖,材料翔实,他们很缺这样的稿子。”

男生急切地分辩:“那个结论没价值!互动游戏也在用蒙太奇,更像电影了,这有什么意义?影响研究本来就带着虚构性质,挺没劲的!您今天谈叙事媒介演化的角度启发了我,应该去挖掘叙事媒介本身蕴含的意识形态内容,我想换个角度重新写。”他说完,带着真实的懊悔与沮丧,孩子气地瘪了瘪嘴。

叶大可宠溺地看着年轻弟子笑了,“那就再写一篇。文章本来就是思想发展的过程性产物,留下点儿幼稚肤浅的足迹,怕什么?”

小男生跌回单人沙发里,发出“哀鸣”:“会成为我的黑历史啊!”

霍伟哼了一声,笑着说:“小小年纪,还挺把自己当回事儿!”

“早有戒慎恐惧之心,也好。免得日后追悔莫及。”叶大可淡淡地说。

霍伟有些烦躁地站起身,踱了两步,小男生不说话了,埋头点刷着面前平板电脑的触屏。霍伟有些无聊地凑过去看,“这都什么呀?”小男生头不抬手不停地说:“《花问》,我解锁了莺莺黑化的一条隐藏线——钮祜禄·莺莺!”

“什么乱七八糟!”霍伟“嘁”了声,又踱开了。真是时移世易,大师兄归来,小师弟不捧哏了。变的不只是小师弟,大师兄与老师之间似乎也不同往日了,刚才那几句言语,波澜不兴的水面下,暗流涌动。

若楠心里的疑云翻滚起来:人也来了,花儿也送了,“家长”叶大可跟着呢,怎么?就着《西厢》的场,要个走形式的“红娘”?那头顶这片诡异的“低气压”又是怎么回事?

一声洪亮的男声破空而来,“老师们辛苦啦!感谢!感谢!”

随着声音,一个高大的秃顶胖子带着几个工作人员,抱拳拱手而来。若楠见过,知道是“卮言”的CEO。他到跟前,对着每位专家都深深一揖,大家都笑了。他又对着叶大可作了一揖,说:“叶老师,伟大的叶老师!当年我刚创业,没敢指望丁菡真能来,毕竟从庙堂到江湖,那份落差,不是钱能填平的。谢谢您啊!”

叶大可笑着说:“你们都是理想主义者!”

“中二热血,饮冰难凉!”CEO摆了个很“中二”挥臂握拳的姿势,随即大笑,看见站在叶大可身后的若楠,忙招呼,“亲爱的石老师,我们的古典文学专家!”

若楠脸腾地热了,好在没人介意,下一秒CEO已经和霍伟热情拥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后背。CEO拉着霍伟,比对着给大家展示,“大师兄,七四年;我,八三年,说我是他大哥,一点儿都不违和!”

有了旁边庞大的“人形背景板”衬托,体形适中、衣着精致的霍伟,越发显得玉树临风起来。也许是三四年没见了,若楠一眼看去,还是觉得霍伟老了,眉眼肌肤表情纹,都得到了良好的管理,但肌肉线条有一种拉都拉不住的颓势,疲惫不堪哆哆嗦嗦地撑在垮塌的边缘。

一片笑声和赞叹中,大家都落座了。工作人员给CEO搬来了一把餐椅——沙发太低,他坐不下去。CEO与霍伟如此熟稔,是有前情的。坐下后抚今追昔,自然而然地就说了起来。

这位程序员出身的CEO说起自己的游戏项目,有着孩子般的热切,他也有“说书人”的本事,滔滔不绝,抑扬顿挫,手势动作击节相应:“最早上线的《逍遥游》,我亲自带队做的,设定是先秦各派方士,借修仙求道,探究生死之惑;稍后启动的《蒿里行》,我也参与了脚本底稿,设定是魏晋战乱中的散兵游勇与流离百姓,战争缝隙间求生,要照见人性之渊。钱少人也不够,先集中火力把《逍遥游》上线了,推广费用约等于零,好在圈子里兄弟帮衬,也有识货的大神助力,口碑发酵,火了!‘卮言’也算一战成名。这下‘爸爸’高兴了,给钱!第二年《蒿里行》内测时,游戏区UP主里已经有一群‘言粉’了,我也是膨胀啦,好风须借力嘛,就搞了场声势浩大的发布会。除了北京主会场外,选了官渡、荥阳、洛阳、襄阳四个古战场做实景分会场,一线明星代言,一时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那个数据涨得,我睡着了都能乐醒,没乐两天,啪,给我举报了:血腥暴力,阴暗残酷。《逍遥游》也跟着倒霉,低级暗示,软色情!”

若楠听过这段“书”,霍伟算是半个当事人,都知道底里,于是都听得心不在焉。若楠留意着霍伟,霍伟直勾勾盯着远处笑盈盈的丁菡。丁菡的笑,显然是给被采访的新媒体嘉宾的,也是给直播镜头的。若楠心里又不解又可笑:至于这么眼巴巴的吗?还是想卖弄自己“一双瞳人剪秋水”?

此时“书”说到了悲情处:“官宣停服,我一个人录道歉视频,哭得像个二百斤的孩子,这梗就是给我准备的。本来是想九十度鞠躬,高估了自己的运动能力,往前一栽就跪地上了,那就跪着哭。我是真悲愤,在社交媒体上写了难听话,欠考虑了。我们的法务和CCO抱着申诉材料去讲理,直接给怼回来了。”

霍伟收回目光,笑着说:“你们不仅不承认错误,及时改正,还引发舆情搞对抗,人家作为管理部门,只能更坚持更强硬。”

“还是年轻!当时的确是我们操作失误。首先‘出圈’这事儿,有利有弊。咱实话实说,有些玩家是真没见过世面,一听魏晋三国,想当然就是曹操周瑜诸葛亮,吕布貂蝉大小乔。我们也是俩钱儿烧的,请了团队做推广,游戏里作为大背景的那点儿光鲜亮丽的画面全拿出来做广告了。《蒿里行》是暗黑风,画质逼真,再现的是‘铠甲生虮虱’‘白骨露于野’‘河内人妇食夫,河南人夫食妇’,加上我们的剧情设定,从头到尾没他们一个熟人,感觉被虚假广告骗了,花钱买了份惊吓恶心,故事还不知所云,一气之下就举报了,这可能有。至于舆情,真不怪我们,我那一哭一跪,纯属意外。我也没想到‘言粉’的感情那么深。也可以理解,见惯了‘丧尸围城’‘生化危机’,天天末日生存的资深玩家,看见《蒿里行》,那份激动、骄傲,跟看见了《流浪地球》《大圣归来》的科幻、动漫粉丝的心情差不多。这一停服,伤不起!这帮人绝对数量未必多,却是能在网上嚷嚷得声儿最大的一帮人:这样充满深刻哲思和文化底蕴的民族游戏,到底是被什么人举报的?定是有奸人来毁我中华长城!”

有位专家略带惊讶地插了句:“打游戏的小朋友,这么上纲上线啊?”

霍伟在旁边笑着说:“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还有深挖举报IP来源的,列出背刺‘卮言’的嫌疑人名单,根据工商登记资料查他们背后的‘黑手’,论证‘卮言’出品的纯国创游戏动了资本的蛋糕,说‘卮言’是被屈含冤的中国之子,那叫一个条分缕析,慷慨悲壮。”

现场出现了短暂的安静,专家们互相对视,都没说话,叶大可面色凝重地望着大厅对面那群造型各异的新媒体嘉宾。

CEO呵呵笑着用手捋着稀疏的头发,说:“在网上骂有什么用?我和CCO抱着几万字的申诉材料跑得披头散发,说得唇焦舌干,那帮老爷啊!”

霍伟说:“他们也头大,市场司的老赵跟我开玩笑,‘卮言’已然成了岳飞,他也不能因为怕被骂成秦桧,就无原则让步吧?有问题就是有问题。我劝他:举报,是民意还是恶意竞争;喊冤,是操控舆论还是民意,弄不清,都不管。咱就事论事,‘卮言’的出发点值得肯定吧?传统文化创新,缺乏经验有差池也难免,不能一棍子打死。再说,你们自己审,责任自己担,不如搞个听证会、审核会啥的,毕竟牵涉到经典改编嘛,找几位专家,把把关。”

“大师兄就是大师兄,脚踩七彩祥云出现了!”CEO呵呵笑起来,“我们总算逃出生天,修改后上线。画面是一帧一帧地审啊,女修士跨骑在大鱼上都算是色情暗示,必须改成侧骑,腿得这样!”他说着并起腿侧向一边,体形太大,椅子跟着一歪,两边的工作人员身手敏捷,一左一右一撑一拽,救他和椅子于将倾,大家这才跟着他笑起来。

霍伟的笑声似乎太过响亮了,叶大可笑得靠在了若楠身上。

在她木质调香水的熟悉味道里,若楠感觉头顶那团无形的“低气压”似乎更低了,看不见的天际,雨云积聚,起了风。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