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3年第8期|黄灿然:鲗鱼涌(组诗)
黄灿然,诗人、翻译家、评论家。生于1963年,福建泉州人。1978年移民香港,1988年毕业于暨南大学新闻系,1990—2014年任职于香港《大公报》,从事国际新闻翻译。著有诗集《游泳池畔的冥想》《我的灵魂》《奇迹集》《发现集》等。译有《卡瓦菲斯诗集》《巴列霍诗选》、《论摄影》《小于一》《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诗集》《希尼三十年文选》《致后代——布莱希特诗选》《站在人这边——米沃什五十年文选》《火——鲁米抒情诗》等。2011年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诗人奖。2018年获单向街•文学奖首届“年度致敬”奖。
鲗鱼涌(组诗)
秃头的女人
当我不断地望向
斜对面那个漂亮的女人
望得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
于是把目光移向右边时
我惊见右边斜对面
坐着一个秃头的女人
正专心地阅读一份文件
一支笔在右手里转动
秃头的女人
在这年代,在大都市里
乍看实在不习惯
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她三十多岁
镇静,甚至有点威严
皮肤白嫩,胸部丰满
要是戴个假发
一定还挺迷人
但她为什么不戴呢
在这年代,在大都市里
在一家幽静的西餐厅
也许这不只是勇敢或从容
在她生命中,在这世界上
一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吸引着她——使她秃头
并使她忘记秃头
俯 身
当我沿着滨海街后半段走了几步
准备像往常那样绕个弯去上班
我突然想:何不从前半段走,目光穿过
两边自然地生长的广告牌和蔬果档
越过大马路,眺望树林覆盖的小山
其实更自然,也更富生命气息。而我刚转身
按照我的想法走了几步,目光穿过
两边自然地生长的广告牌和蔬果档
越过大马路,眺望树林覆盖的小山,那树林呵
便好像听见了我内心的声音,又好像
是它向我传达我刚才那个想法
而现在看见我听话地转身朝它走去
便满怀喜悦,一簇簇膨胀
高高升起,几乎是立体地
向我俯身,如此清晰和逼近
我甚至有点不自在,感到
它就要蹲下来,把我抱起
避 雨
出门才走了五十米,裤脚已湿透
连皮鞋和袜子也好像开始浸水
我便退入一家水果店等待,希望
这场暴雨会像一般暴雨那样很快结束
我那一丝儿,只是一丝儿不耐烦,被
我对很久以前遭遇的一场相似的暴雨的回忆
抵消了,眼前的相似性
反而勾起我一丝儿愉悦
并因为只是一丝儿而更加愉悦
而在我可以离去的时候
仍使我不想离去的,是我身后
也站着一个进来避雨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的样貌,只知道她的存在
意识到她的气息,意识到
两个陌生人,两个性别
为了一个共同目标
而难得地站在一起
不 是 在 看
她在面包店的玻璃柜前
站了足足五分钟
并不是在看面包
不是在掂量买这个
或买那个,或纯粹为了看
姿态各异的面包造型
而是看玻璃上
好不容易才闪现的
——尤其是透过穿深色衣服的人影反射的
她自己裙子下
那两条小腿
有人问我在大公报社一待二十年腻不腻
谁又能不腻呢?即使在海边
待上两个小时?但相对于灵魂
在肉体里一待就是七八十年
或观念在头脑里一待就是半辈子
又算得了什么
搬 运 工
搬家时,我注意到
搬家具和送家具的工人
都慢条斯理,走路比散步
还要悠闲,完全不是想象中
汗流浃背的苦力,我甚至
没看见他们停下来喝水
或抽烟。我在翻译中摸索了二十年
好不容易尝到的境界
他们身体力行
母 子
我每天看见一对母子互相挽着
从茶餐厅经过,或进出茶餐厅
母亲满头白发,动作缓慢,颤巍巍
儿子是中年汉,同样颤巍巍,动作缓慢
有时候我担心,他会先跌倒
并把母亲也拽倒
他们那种蹒跚,就连地面也仿佛
需要协调和适应他们
下 午 四 点
下午四点,对面树林被太阳
晒了一整天,已经倦乏了
枝叶低垂着,依偎着打瞌睡
阳光也近于枯黄,那座黄屋子
也变软了,要是你用手掌压它
它会弯下来。只有当一阵风吹过
整座树林,所有枝叶
才精神一振,活跃起来
不是风吹动它们,而是风
使它们精神一振并活跃起来
阳光恢复灿烂,黄屋子
又再坚固
滨 海 街
如果我傍晚时分路过
定会感到非常迷人并遗憾
自己以前没机会住在这里,可现在
我就住在这里,每天经过这里
它也就变得像我当初梦想
住在没电梯的二楼而如今住上了
却只感到沉闷和局促一样。事实上
我刚才经过时,不知怎的,好像有了
某种超脱,当自己是路过的,并少有地
感到非常迷人并与其说是遗憾
自己住在这里,不如说是遗憾
自己不是住在别处,好让自己
遗憾没机会住在这里
后记:鲗鱼涌位于香港东区,毗邻福建人的聚集区北角。我在这里住了十八年,搬了三次家,但相隔不足两百步。后来我工作的大公报社也搬到附近,就在鲗鱼涌与北角交界处。鲗鱼涌亲山近海,闹中带静,住宅区太古城和商业区太古坊也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