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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螺或者鱼
来源:解放日报 | 刘荒田  2023年08月10日07:53

最近读了两首新诗,虽然其语言不见得出色,但意象警拔,可拿来譬喻两种人生:陀螺式或鱼式。为叙事方便,要从诗的末尾说起,有如“倒吃甘蔗”。

“我已经习惯,鞭子的抽打/鞭子越欢快我就转动得越刺激。”引自《陀螺》(作者余丛)。如果这种状态象征一种活法,那么,鞭子可以是生活压力。古诗里的“饥来驱我去”,普希金带黑色幽默的诗句“天啊,有了老婆孩子,这是世间万恶之根源”,今人的房贷、医药费、柴米油盐、学费……几乎没有一样不是抽打普通人的“鞭子”。

然而,吊诡正在这里,如果没有鞭子,陀螺是死物。于是,陀螺与鞭子成了一对生死冤家。陀螺带着满身鞭痕,苦大仇深,却还是离不开鞭子,甚而怕它抽得不狠。

这首诗的开头:“我还是在原地打转/被鞭子不停抽打/这样的抽打/让我有了晕眩的感觉。”请注意“原地打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生存策略,致命的弱点在这里:一贯地取守势,生命力全花在被动的“应付”上,过一天算一天,无所谓生涯规划,潮水般涌来的压力推到哪里算哪里。灰头土脸,一事无成,却不必自己背锅,因为从未主动选择过什么。这是不少人的生存状态。

也许有人反驳,有人凭“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优势,不就可以不当陀螺了吗?未必,且看另一种活法,见于《鱼》(作者王法)一诗的结尾:“后来,后来就有八条人形的鱼/摆动双鳍,游出餐厅/游进人海各自去咬自己的钩。”这“八条”是食客刚刚吃过鱼。鱼从哪里来?钓的。

然而,这些刚刚吐出鱼骨的人,自身也是鱼,人海里迟早要上钩。什么“钩”?总名曰利或名,细分有“网红”之钩,“套路贷”之钩,“保证投资回报率35%以上”之钩,“包你的孩子考上北清”之钩,“此药如无效百分之百退款”之钩……人间哪里不是钩?钩是精心设计的,可不是姜子牙那“愿者上钩”的直针,弯钩带倒刺,一旦咬住就摆脱不了。钩带饵,甜头把利器藏在里面。也有不用饵的,闪着寒光的排钩从嗷嗷待哺的群鱼中掠过。

《鱼》前半部分写鱼的末路:“咬钩的一瞬间就开始了搏斗/直到半个时辰后才被人拉出水面/接着头重重的着了两记木棍/后来就是咔咔的刮鳞、开膛破肚。”一定有人反驳:避开鱼钩不就万事大吉了吗?按理说是。然而,狡猾的钓客把饵弄得那么鲜美,小至活蚯蚓,大至鲜虾、鸡肉,而鱼的记忆据说只保存八秒。人比鱼强,可是,骗术的飞跃超越了人累积的经验。何况,王尔德云:“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抗拒的,除了诱惑。”

陀螺的活法虽然窝囊,但一辈子粘在立足处。鞭子停下,陀螺心甘情愿地倒地。并非一无可取。鱼的活法,自然是冒险,但充满刺激。也有本领高强的,吃了饵,仍能全身而退。

二者的优劣各凭心证,难以说死。简单言之,前者压抑欲望,把选择的自由交出,换来安全和稳定。后者释放欲望,勇敢地去咬早已向往的“钩”,哪怕付出代价。《鱼》一诗有句:“餐盘里那个大鱼头的神情/显得十分诡异。”大鱼头是最后被吃的,它有余暇以神情表达无限的惊愕。不要讥笑鱼的下场,名利场中人有几人不是这样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