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23年第4期|宋尾:伙伴(节选)
推荐语
小说塑造了一个沉浮于万丈红尘的都市人形象。他历经离职、踌躇满志创业,直至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并迎来婚姻破裂一击。年届不惑的他,开始重新审视生活和自身。有关困扰他多年的“孪生兄弟”以及小学同学孙越的命运及真相(或伪直相)也随之浮现……作者洞悉潜伏于普通人身上的日常之谜,巧妙解锁记忆之绳结,举重若轻地游弋于现实与潜意识里。在镜像与滤镜中,不断追寻真相,由此呈现故事独特之意蕴,并传递出更加深沉的思索。
伙 伴
□ 宋 尾
不知道别的人有我这样的经历不,很可能没有,也可能有,毕竟世界之大,可能性总是存在的。假使有,大概也是不愿对外人暴露的吧?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对人提起的东西。再说,也难保人家以为你会有什么毛病,脑子这里。但我自己清楚,我没什么不正常的,顶多有点焦虑,或者说,是焦虑的惯性还在。然而我也清楚,我要说的这件事不大容易叫人相信,因为人们很难相信他们自己未曾经历的东西,而这个事情超出了他们的经验。
是这样的,在某些时刻我能发现:有个无形的人跟我在一起。不是比喻,不是形容,而是一个事实。坐在一起,挨在一起,抑或走在一起。很多时候不是说我真的看见了他,这很难,但我能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他在。他离我很近,很亲近,某种意义上,是的,我的感受是这样的。偶尔我能听见他的鼻息,隐约捕捉他的形象,就这点来说,他并非是“虚无”的。我知道有些敏感的人能感知到其他人的痛苦,就像配置了一种无形的天线。他给我的感觉,仿佛是另一个我。确实他跟我很像,从感觉、习惯,以及意识里的那些蛛丝马迹。但他不是我,不是我死去的父亲,也不是我认识的所有人。我就是知道。这种东西是没法解释的,但你们完全可以信任我。在某个时刻,有时是特别安静的时刻,有时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出现了。或者说,他一直都在,但只在少许时刻不幸被我发现。
回溯起来,我是在阳台上发现他(存在)的。并不是什么阴森的夜晚,而是白天,确切说是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三月初的样子,我记得阳光很好。九年前,有段时间我常在四楼的家中阳台枯坐。那儿被我开辟成一个工作室,配置了木质工作台,电脑,书柜,大烟缸,茶桌和茶具,蒲团和懒人沙发,一应俱全。这十五平米空间既是我工作的地方(那期间我承接了一些企业软文和定制图书),也是我出离家庭的一个场所,就像鱼儿可以轻松冒泡的水域,一个私人泳池,我尽可以放大音响,打嗝,放屁,抽烟,而不至于影响其他人——主要是家里的其他人,比如妻子和她稍显尖刻的母亲,尤其是后者,她有长期的鼻炎。她甚至能把我们夫妻的不孕归咎于我吸烟这件事上。至于楼上楼下和对面的住户,那不在我考虑范畴。总之,那天我坐在阳台上,对着楼下那棵粗壮的黄葛树发呆。当时我刚辞职不久,从一个国有传媒集团还算不错的岗位。最后一次离开办公室,走在宽阔的街上时,我感觉自己犹如赤身裸体置于行人当中。这意味着我为之奉献的十一年(每个具体的日日夜夜和每一件具体的工作)完全被卷成一团,送进一个无形熔炉付之一炬。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那一刻我依旧些许伤感。人生没有多少个十一年,何况这是我生命中最富于激情的时间段。说到那天,我还记得,那是连绵雨后放晴,春天显示了它们的蓬勃,楼底草地绿得粗粝透亮,那棵黄葛树树冠非常雄伟,浓荫蔽日,同时危机潜伏,一直是两拨鸟群争斗的焦点区域,一群是爱唱歌的白头鹎;另一群明显要势力更强和为数更众,红嘴蓝鹊,它们是个大家族,约有七八只,身形健硕,性情凶残,曾闯入阳台将我水盆里一条野生鲫鱼盗走,我眼睁睁看着那条鱼在空中飞翔。那些白头鹎在凄厉的撕斗中被驱离。现在这儿只剩下它们,越来越多,可能达到十四五只。别的鸟儿很少敢于飞入这儿,树上两只松鼠也被恐吓得不知所终,连那些胆大妄为的野猫都不敢在这里过多停留。我目睹十几只红嘴蓝鹊疯狂围攻一只橘猫,用那些坚硬和锐利的喙。很可能,这只猫攻击过它们或它们的幼崽,也可能不是它而是其他的猫儿。这种鸟儿就是这么记仇。要是住户驱赶它们的话也会受到报复,比如在你窗台上留下鸟粪什么。透过树冠,阳光星星点点镌刻在外墙瓷砖上,就像一块块碎裂的发出强烈反光的白铁片。当时我看着对面四楼,不知何时那间空了多年的房子住进了人,一个身着蓝白色紧身薄毛衣的女人也像我一样坐在阳台上,看不清脸,但从婀娜的形象充分说明那是一个尚年轻的少妇,兴许也是像我一样的自由职业者,一直坐在电脑前,左手时而握起褐色的咖啡杯。过了会,也许她发现了我,以及从我这延伸的探求目光,站起来,去到屋子里,许久没再回来。我继续靠在躺椅里,将脚搁在铁栏杆上。我在回想一位朋友在酒桌上提起的故事,他卧室正对另一个小区的一间公寓,当中隔一条街,所以他既能透过落地玻璃一览无余但又看不透彻。对面那间公寓住着一个女人,这本不足奇,但那女人总喜欢半裸在家里活动就有点让人兴致盎然了。他常常凝神看那个裸露上身的女人走进和走出卧室,在客厅来回拖地,乳房沉甸甸地悬吊在一张瘦削的弓弦上。这些细节总让他瞬间激动,很想看得更清楚一些,极力想要看清那个女人长什么样。遗憾的是,由于距离原因,总是不能如愿。这样过了一年多,他对她已十分熟悉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甚至可以说就如夫妻那般熟稔,浑然有了一种神秘而绵长的爱了。某天,他忍耐不住,是酒后,也鼓了很大勇气,穿过街道,走进那个小区,敲响了她的房门,在这过程中他脑海里涌生了很迤逦很浪漫的一些幻想,叫他自己都感动得想要流泪的一些想法,他敲门时非常激动,一个故事就要开始了。门开了,一个五六十岁左右的妇女伸出头来,茫然注视着他。他愣了一瞬,马上清醒,说对不起我敲错了。听这故事时我问,你怎么确认那就是你每天偷窥的那个女人,兴许是她的女儿也未知呀?他更正说,不是偷窥,因为我没藏躲啊,那个女人更没有。当她开门我就知道是她,我是怎么知道的?要你看哪样东西看上一年半载也一样,我觉得就是她,事实上,那就是她。不知怎么我想起了这个故事,我一直觉得他搞错了,来开门的也许并非他一直窥视的那个女人,我总这样认为。这是个相当不错的故事,遗憾的是我从没写过小说,作为一名撰稿人我更擅长的可能是这个:在一个既定的框架内填充内容。也就说,需有人告诉我写什么,在什么范围内并且提供给我相应资料,至少得有个方向。就在出神时,我扭动僵硬的脖颈,忽然(很强烈地)意识到有个人坐在我旁边,除了远处地下轨道工地轰轰轰的挖掘机和车辆疾驰的噪声,周边的一切仿佛被按了静音键,不知为何,我清晰感觉到,旁边那把空椅子上,也坐着一个人。那个人跟我保持一种同步和节奏:我看着那些红嘴蓝鹊的时候,他也看着它们;我观察对面那个女人的时候他也观察着她;我盯着墙角那株天竺葵时他也在看。唯一不确定或者有所差异的可能是,当我在幻想进入对面房间、在楼梯口撞见那个看不清面孔的女人时,他洞悉了我的一切心理而略带嘲讽地看着我。尽管我看不见他,但那种揶揄和嘲讽的形象却固定在那儿。这很奇怪。为了证明这只是个幻想,一个溢出来的意识活动,我强迫自己稍许刻意地、几乎是有些做作地从躺椅上起身,换到那把椅子上。几分钟后,我看到有个隐隐约约、稀疏的形象,坐在我刚离开的那把椅子上。比这更可怕的是,当我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也盯着我。当我把视线挪开投向树枝,他也同步将视线汇入我的视野中,就像视野里有一面无形的镜子可以照出这一切。这让我有些惊恐,慌忙回到客厅。后来当我下楼,汇入到阳光下嬉闹的人群,那种感觉就消失了,就像是他被我甩掉一样或者朝着反方向离开。
这只是一个偶然的瞬间。
其实我还挺怀念那些日子的。那种在阳台上恓惶发呆的日子并没太久,我就忙碌起来。几个离职的前同事找上我,我们合资创了个工作室,专注于地产项目的网络营销,这个合作几乎是一顿饭就定下来了。我们当中,有专业的策划人,有资深撰稿人,有积累多方资源的广告营销人,而我们都认同这样一个趋势:地产行业的品牌营销和产品推送在传统媒介当中所切实存在但又常被忽略的那种距离感。这是一个真空地带。当时像我们这样的地产网络推广公司在整个城市不超过五个。进入越早红利越高。我们轻而易举就获得了成功,发展迅猛得超出我们自己的想象。现在这类公司在本城恐怕不下于一千家,而在它们尚未达到这样蓬勃时我们已悄悄转向,从单一网络品牌营销进入文旅项目的全域运营,甚至开始参与开发。我们将迅速累积的资产尽情投进去,还借贷了不少。应当说,我们对趋势的判断是对的,事实看起来也是如此。谁知道,对的路上也埋着看不见的坑,并且那条路也只有那么长。仅仅过了几年好日子,就什么都变了。
第二次见到“他”,我们已深度介入到开发当中了。踌躇满志,每个人都是。那次,我们几个股东和相关职员受邀去四川达州对接一个地产项目。其中一位高管,父母在平昌县一座大山里当过知青,她在那度过了野生的童年,很想再去看看。因为事前准备充分,期间我们跟有关领导、项目方见面汇报提案洽谈都很顺利,感觉接下来有戏可唱,心情很好;再则,路程也不远,我们干脆陪她一起故地重游,就当一次小型团建。我们驱车到那个乡镇,找了当地条件最优越的一幢农家乐住下,酒店背后就是她待过的山村,可那些记忆已荡然无存。原先的野山经过资本开发,改名为“南天门风景区”,设了偌大的停车场、门禁和卡哨,在收费了。山上风景确实优美,空气清洁,下过雨,草地上拱出不少野菌子,红的白的紫的,整座山就像我们的专场,几无游人,各类园内游玩设施包括旅游车,均已锈蚀,沉默地矗立在寂静之中,如同在一个巨大的植物园里再造了一个非常壮观的工业废墟。据说是开发商资金断裂,而政府暂未找到合适下家所致。就此案例,我们沿途也讨论了很久。山上温度低,天黑得迅疾,晚饭后我们从餐厅出来,路灯之外尽黑,一侧山影就像是一团悬在高处又垂到地面的庞大墨迹。饭后走步是必须的,再说这儿也没其他娱乐,于是我们就沿山道无目的漫行。走入山腰,经过一座村落,房舍里有灯,沿途狗吠声此起彼落,然后就走到一条宽阔的路上,新修的,沥青味道还很浓郁,借着微弱路灯可见,这条路是属于景区的,通往若干个景点,指示牌上还说明这是一条即将开放的环自行车专业赛道。我们稀稀拉拉,有些人走得慢,拿手机去照射昆虫,一惊一乍;有人只是走,走得很快,比如我,把他们远远扔在后头。当我经过一座仓库模样的建筑,里面有条狗格外叫得凄厉,铁链撞来撞去,仿佛随时都要摆脱禁锢冲出来。我快步走过这片黑影。再有几分钟,路灯没了,那所仓库前的路灯就是最后一盏,越往前走黑暗的浓度越高,能见距离只有一米左右,道旁是什么,前面是什么,这条路通向何处,一概不清,没什么是确切的,然而越是这样我越想知道前面是什么。不一会儿我走到一团黑暗中,是真正的黑暗,不是形容,不是比喻,除了手机屏幕上那点光,正是那点光让周围的黑暗全部显现出来,就像立足一座孤零零的宇宙上,而这座宇宙既无天,也无地,它是一种整体。那个时刻我忽然感到一种彻底的自由,就像是什么呢,我赤身裸体地走着,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四周一团漆黑,除了我仿佛别的都不存在但不叫我恐惧,心里啥都没有,空荡荡的澄澈,这感觉奇妙极了,无比满足。我抱着这种幸福感一直走,越来越轻,有那么个时刻我发现我根本没在走而在飞行,就像是我脱离了自己。就在此时我忽然看见他——走在微弱的手机光晕里,在我右手边,迈着同样的步子,就像另一个我在一面模糊的镜子里走动。我停顿,他也停顿。我意识到,是他诱使我来的,以至于走到这么深入的地方。我扭头往回走。当他也跟着往回走时,我果断关掉了手机,那刹,他与光一同熄灭,就像死亡回到黑暗。事实上当我试图往回走时,刚刚被我抛弃的一切重量似乎重新——甚至是加倍地——回到了我身上。我竭力让自己跑起来,可就像被一张巨大的网拖住那样,步履沉重,很快,汗珠浸透了卫衣,皮带都喘着粗气。这时恐惧也回来了,倒不是惧怕他,而是对原始黑暗下意识的恐惧此刻又回到了心里。我迫切想要回到亮处,回到同伴当中。我也没走错,因为这是仅有的一条路,但我始终没见到路灯——我正是从那儿来的,只有一个方向。我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迎面撞到一层纱一样的东西,随后一种像白昼一样的光亮让我下意识闭上眼睛。等我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卧室,我是说,是在我家,我的卧室……这幕场景哗地就碎掉了。我听到起起落落的叫声,我的名字,在没有星星的夜里飘来荡去,带着急促、恐惧、愤怒……接着我看见几道亮光在树林和路上游弋,还有声音。是他们,那些被我落下的同伴,从黑暗里冒出来,朝我走来。之后很长时间,这件事成了公司酒桌上的固定笑话:那地方只有一条路,但我居然迷路了!我没法解释,对我来说这个事件里有无法跟他们分享的东西,那就是,我意识到,在阳台的经历我一直以为只是一个幻觉,一个孤立的势必也会被时间拖曳而遗忘的意识活动,一个出离的瞬间。事实上并不是。我看到了,恰恰是在黑暗中我能发现他是真实存在的。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四期)
宋尾,诗人,小说家。著有长篇小说《完美的七天》《相遇》,小说集《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等,曾获红岩文学奖,重庆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