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3年第8期|徐畅:原野先生
一
车厢里空空荡荡的,人们在昏昏欲睡。我靠在窗户上,感受玻璃的震动。过了一会,有个人拍我的肩膀。他捂着胸口,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我准备寻找列车员。我知道火车驶出藏区的腹地,正往高海拔地区行驶。没等我站起,他摁住了我说,不打紧,我就是想跟你换个座位。火车是往东开,我背对着坐就不舒服。我侧过身子,感觉到他身上一股寒气。他就是刚上车的那批乘客中的一员。
放下皱巴巴的双肩包,他安心坐了下来。没大碍吧?我问了一句。他没有说话,而是拿出装着鸡蛋糕的塑料袋。他像饿急了的人那样匆匆吃了几口鸡蛋糕。慢慢的,脸上的气色又恢复了。他看向我摆了摆手说,习惯了。他摘下帽子,露出灰白的头发。我感到惊讶。他大概有七十了吧?我说,你这么大年纪,还到高原来?他笑了笑说,我喜欢到处看看。我跟家里老伴也说了。我要是没了下落,也不用找了。反倒省心。他拍了拍塑料袋说,我这一路上,就靠这个东西补血糖。
外面一团漆黑,我们闲聊了一阵。他告诉我,他就住在泰山脚下的小城里。原本在市戏曲协会里当研究员。看到我疑惑,他又说,说好听是研究员,其实就是个档案管理员。不过,这几十年我可没白过。他眼角露出老顽童似的神气。他用一只手挡在身前,一只手在桌上写字。他说,我专心搞我的创作。写戏曲?我问。他赶紧摆摆手,像是要驱赶不祥之物。他说,我搞的创作,只有小说。我笑起来,也说出自己写作的经历。是吗?他一下子立起身体,仿佛有一股力量支撑着。他紧忙关切地问,你发表得怎么样?我摇了摇头说,只在市级的几个杂志发过。他抬起胸脯笑着说,那你要努力啊。你发表的地方肯定多。我说。他缩回身子说,那当然了。他摊开双手说,全国各个省,我都发了一圈。我羡慕地看着他。我像你这么大时,给自己定的目标。他说。这就跟打仗一样。一个省一个省地投,步步为营。您不会是大作家吧?我说。我这一问,他脸上洋溢的神情暗淡下来。不不不。他说。我心目中的大作家,只有一位。他一顿一顿地说,那就是孙犁。我给自己定位,就是个爱好者。
到这会儿,我才想起问他的姓名。他说,他叫刘建生。我没有听说过。他说,我一直使用笔名。我叫原野。我还是没听说过。他说,我写了那么多,但是从来没有出过书。你不知道很正常。普鲁斯特才出了一部书,我们这样的没有资格出书。我给自己定的要求,就是绝不出书。我说,有机会也可以出的。他低下头说,你可以有你的想法。但我就是这样的。
沉默了一阵。说起投稿的不顺利,他来了兴趣。他说,当初我也是这样。投出去,过几天又退了回来。他神秘地说,后来我发明了一个诀窍。我苦笑着说,这还有诀窍?他说,你肯定想不到。我把身体凑过去。他小声说,诀窍就是……米饭……煮熟的米饭。我不知他在说什么。把一些米粒黏在稿件里,这样你就知道对方有没有看,或者看到哪一页放下的。如果退回来的稿件,纸张都黏在一起。那你下次就别给这个地方投稿了。要是翻开了几页,那你就要注意了。大概在这个位置,对方有不满意的地方。修改就有章可循了。我真是开了眼界。这是把投稿做成了情报工作。
见他对这方面的事很有经验,我又说起缺少经历写作的困难。听了之后,他沉思了一会说,这不一定的。经历少的人不一定写得不好,经历多的人也不一定就能写得好。但不管怎么样,都应该从感受比较深的地方去写。这不是我说的。他看了看我说,这是孙犁说的。我读过孙犁的作品,但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话。他说,他写信跟我说的。他补充说,当初我冒失地给他写了一封信,没想到他给我回信了。后来我就经常给他写信。每封信他都回。你想不到吧?我家里收藏了他十多封信。前几年,有人出价十几万来买。他呵呵笑起来道,我理都没理。
夜很深了。他起身去接了一杯开水。回到座位,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小撮茶叶,放进嘴里。他咀嚼一会茶叶,喝一口茶。他说,这是我发明的旅行喝茶法。我看着笑起来。见他没有话要说,我从包里拿出一本海因里希· 伯尔的小说。借着头顶的散射灯光,我翻了几页。这本《一声不吭》我一直带在身边,但是从没读完。读到那对中年夫妇准备租一间房子时,疲倦袭上来,我放下书靠在玻璃上睡着了。
等醒过来,天色大亮。远处能看到低矮的房屋。火车驶出了青海地界。还没睡醒呢?对面那个熟悉的声音问。我揉了揉眼睛。他又说,是不是在构思创作啊?我笑起来,身体一下子有了精神。此刻,老先生换了一件灰衬衫,戴上一副眼镜,手里捧着那本《一声不吭》。他嚼着茶叶喃喃地说,这样的小说我一辈子也写不出来。以前我听人分析别的作家,都喜欢挑一些毛病。这样的坦白,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说,每个人能写的不一样。语气里流露出傲慢的态度。他摇了摇头说,不是的。这不是个人能决定的。一个人的创作,不管怎么样,不可能大于自己。他朝我瞥了一眼说,也不可能大于时代。我想到文学理论中“作品超越时代”这样的句子,对他的话不以为然。见我不同意他又说,时代是复杂的,创作只是呈现作者看到的那一部分。见我还没有点头,他不再说了,继续翻看书的后记。
看了一会。他一转先前严肃的神态,笑呵呵地说,因为你这个小友,我知道了海因里希这个作家。以后我们得多交谈呀。他看了看窗外说,要不这样吧?我们互留个地址。这样我们可以经常通信。我站起来,准备找背包里的一支笔。没想到,他又笑起来,从容地拿出裤子口袋里的小本子,掏出别在衬衫口袋里的派克钢笔。他小声说,搞创作的人,随身都带着笔的。他狡黠地看着我。我只好跟着笑。我知道他在故意逗我。他说,你看这小本子,我差不多写满了,都是这一路上的所思所想。他翻看本子给我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有的地方还画了简笔画。有的是一座山峰,有的是一道围墙,有的是一个小孩子的脸,还有的是茂密的草地。他撕下一页,郑重地在上面写了地址。写好之后,又将小本子递给我。我接过有些沉的钢笔,写下家庭住址。
快到晌午时,火车驶进兰州站。他站起身,利落地收拾好背包。没等火车停下,他快步往站台处走去。等我看到出站的人群,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只那么一瞬间,对面落座一位长胡子的大叔,我感到有些落寞。这时,车窗被敲响了。我转过身去,看到他正朝着我微笑。他冲我摆摆手,咬着手里的鸡蛋糕悠闲地离开了。
二
回到南方,我对工作提不起兴趣。在传媒公司混了半年,便辞职赋闲在家里。我一面埋头看书,一面想写一些东西。有一天傍晚,我在一家旧书店买书。出门时,见到一个老年人在跟服务员讨价还价。等他离开后,我跟服务员抱怨说,这个人怎么这样?没想到服务员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同情地讲起这个人早年的经历。旁边一个买书的人,也讲了几句,说他是镇上有名的教师。
后来,我把它写成了一篇小说。用几个人物讲述的方式,拼凑出一个知识分子在特殊年代的遭遇。构思归构思,写的时候,我又犯难了。二十岁刚出头的我,对那个年代知之甚少。看一些资料,也缺乏切实的感受。写完小说,我心里没底。之前写完小说后,内心的踏实之感这一次怎么也没有到来。我想找个人帮忙提提意见,但是身边的人都跟这行无关。思来想去,我决定把稿件打印出来,寄给原野。
大概一周的时间,回信就收到了。信件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指出了小说中的问题。他坦言,这个人物看不出个性。另外,对那个时代的理解也很浅显。他用着很重的笔迹写道:主观的赞美批判,都会遮掩理性的光芒。这个“理性”是指人在时代中的行为逻辑和真实的内心。这句话一下子说中了要害,让我很有挫败感。我一下子体会到火车上那句话的分量了。他吃鸡蛋糕的模样,又模糊地出现在眼前。在信的另一段,他鼓励我,应该像海因里希那样,把主题和看法都放在人物身上。
这封简短的信,给我了很大的冲击。我回信承认自己的怯懦。在写作中遇到困难,我都选择的绕道而行。我提出了几个修改意见,然后一条一条进行解释。写到后面,我感到非常沮丧。我直接说,算了,不修改了,这篇我重新写。
过了几日,他的信寄到了。信中的口吻很温和。他让我不要介意,他提意见比较直接,而且没有考虑到我的年龄。接着,他写了很多鼓励的话。我没有当真。那些话完全是世俗中的客套,跟那个真实的他不是一回事。我回信称,想看一看他的作品。他的第三封信里夹着一份小说发表的目录。从一九八九年开始,一直到二零零九年,有上百篇小说。
第二天,我赶早班车来到市图书馆。在阅览室,我找到了目录中提到的一些旧杂志。翻看了一上午,我发现他的创作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用宋人笔记的手法,去写见闻和掌故;一是以人物的核心,写各种各样的人。
他的小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仿佛前几年一直在混沌中摸索,到了此刻,才摸到了向上攀援的藤蔓。回到家里,我删掉那篇小说,放弃了花里胡哨的视角运用,转而用平实的语言去讲述一个普通人的遭遇。
我把改后的作品寄给他。他的来信什么也没写。只写了三个感叹号。
得到他的认可,我写起信来从容了许多。我问他,最近有没有出游的计划。他回信说,准备去一趟海南。过了两个月,我收到一张五指山寄来的明信片。从海南回来后,他寄给我一篇游记。游记中写道,他回程时,在琼州海峡遇到了塌方。火车在铁轨上停了两天两夜。一碗泡面卖到了十五块。有的人跳火车跑掉了,有的人为了车厢连接处一丁点的空间跟人大打出手。
他写道,这段困在火车上的经历,让我有了新的看法。以前我觉得人要出去看世界,才能长见识。但是我发现有的人去过很多地方,观念还是狭隘的。而有些大思想家,一辈子也没走多远,反而思考着人生的终极问题。
我写信,赞同他这个观点。同时,推荐了他几部关于旅行的电影。
这一次,他没有回信。我们之间的通信,从此断掉了。
待在家总不是个长久之计,第二年,我便跑去上海,在一家培训机构报了名。六个月后,我在上海一所院校读起了研究生。读研的前两年,我借着导师的关系,在一家影视公司里干起了剧本策划。到了第三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一个在文化公司实习的工作。刚进大门,我就被震撼了。公司有一面墙竟然是用书籍堆成的。
毕业之后,这家文化公司有心留我,之前那家影视机构也给我打了邀约电话。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打电话问父母,他们也给不出切实的建议。到了一个周末,我回家吃晚饭。临睡前,我打开抽屉,看到一沓信件。信件用橡皮筋绑在一起,最外面的已经泛黄。我抽出信纸,一封封读了起来。那些信的内容,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在这个犯难的时候,我很想听一听他的建议。
站在窗户前,我给原野打了一个电话。漫长的提示音过后,有人拿起了话筒。我说,我找原野老师。对方说,我就是。我沉默了一会,说出我的名字。他呵呵笑起来说,我们好久没有联络过了。我说,是啊。有四年了吧。你最近都好吧?他说,我一直待在家里。你呢?我说,我读了个研究生。他连连说,还是读书好。现在想想,还是读书的时候最让我怀念。我说,是啊。他说,我这个年纪也有好处的。喜欢的就去怀念,不喜欢的就干脆忘记了。说着,他呵呵笑起来。他又说,你家人都好吧?我说,都好。他沉默了一会说,你有什么事想跟我说吧?我说,没有。他说,小说还在写吗?我说,还在写呢。但没有多大进展。他说,这种事要坚持的。我现在不大写了。我说,是精力跟不上吗?他说,也不是的。就是写不出好的了。写一篇不好,写一篇又不好。后来索性不写了。现在啊。他叹了口气说,现在啊,我每天早睡早起,空闲的时候,就爬爬山逛逛公园。跟一个正常人一样。他大笑起来。接着,他说了一些家里的境况,便挂了电话去休息了。
度过一个炎热的夏天,我去文化公司办了入职手续。第二年春天,我在一场阅读会上遇到一个女孩。她长相普通,但是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我们交往了半年,在冬天结了婚。
这个当口,公司组织了一场在济南举行的读书活动。我也是随行之一。按照公司惯例,忙完公务,要在当地玩上两天。有个女同事提议去爬泰山。之后便有人举手附和。带领我们的主任当即雇了一辆别克。就这样我们兜兜转转,一路来到了泰山脚下。
看着远处的山峦,我精神恍恍惚惚,好似来过这里。第二日傍晚,乘坐缆车下山时,我才顿悟过来。过去我寄信的地址就是这里。回到宾馆,我给原野打了一个电话。他问我住在哪里?我说了一个大概的方位。他说,乘一趟公交车就到那里。你等着我。说完,他挂了电话。站在窗前,我有了种虚幻之感。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我来到大厅,走到外面的大路上。稍等了片刻,一个满头银发的人从公交站台走了过来。他脚步匆忙,手里提着一只靛蓝色包。见我站在路旁,他仔细打量着我。他握着我的肩膀说,真没想到,我们果真见面了。我领着他往楼上走。他笑盈盈地不停地感叹。
进了屋,我给他泡了一杯绿茶。他喝了一口,照例把茶叶吃了下去。他说,你在这里住几天吗?我说,公司有安排,明天就得走。他说,那太可惜了,没有带你到处看一看。我说,昨天乘缆车看了泰山。他惊讶地看着我说,乘缆车,那哪里是爬泰山。爬泰山,就得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上去。说着,他呵呵笑了。我说,社里女同事多。她们吃不消。他点了点头,问起我公司的事。我大致讲了一下。他说,我就想像你这样,有一份正经工作,然后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我说,跟外面比起来,人际关系倒是不复杂。他笑着说,这倒好。其实有的事情很好做,但一牵扯到人际关系,简单的事情也会变得复杂。我喝着茶说,你好像深有体会似的。他大笑起来,摇着头说,我就怕这个。他用手指比划着一字一顿地说,人……际……关……系。我们这里搞文艺的人,我差不多都绝交了。没有人理我,我也不理他们。我感到疑惑。他说,本来我一个人待着好好的。结果,有个市领导出书,非要找我们这些人去开会。我那几个朋友,都小心翼翼的,讲新书这里好、那里好。轮到我说,我一句话也没说。大家都愣住了。有人怕冷场,撺掇我说几句。我站了起来,拿着书说,这本散文集,我前前后后看了两遍。我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本书应该扔进垃圾篓。说完,我就坐下了。
我笑着说,你真是一股清流。他自豪地说,自此,再没人找过我。他笑了笑说,他们现在都怕我。见到我,都绕着路走。我叹了口气说,敷衍一下,也就过去了。他说,生活中,我是随随便便的人。遇到什么事,也是懂得敷衍的。但是搞创作这一块,这是咱的立身之本。我今天说了一句谎话,明天再说出一句谎话,到了后天,想说真话就难了。我孤独是孤独,但是心里很踏实。《论语》里说,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这个矩,在我这里就是真实。
我喝着茶仔细琢磨着他的话。想到过去说过的一些话,我内心不觉有些惭愧。看到我出神,他又说,人各有命的。我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活了一辈子,最后两手空空。当然,你也可以把我当成反面教材。你年轻吗,还有很多可能。我说,从你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他放下杯子说,学是学不来了,因为这不是知识。我点了点头,不知再说什么。
他慢慢喝着茶。过了许久,我站起身来说,差点忘了。他打开布包,拿出里面简易的塑料盒。这是丝瓜烙的饼。家里刚做的。说着,放到我面前。他用指头点了点塑料盒说,这丝瓜是我们自己种的。五月买的种子。我收下了,说夜里饿了再吃。他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从兜里拿出布袋和几张纸片。他拿起一张在嘴唇上碰了一下,接着放到布袋里。只一会功夫,一支纸烟卷好了。他问我抽不抽。我走过去,学他的样子卷了一支。抽了一口,鼻腔里全是刺鼻的味。猛吸了一口烟,他说,我在乡下包了一块地。也不大。六分地。他伸出手指点豆子一般往跟前点着,这里种韭菜、这里种豆角、这里种葫芦……
看着他自得其乐,我也跟着饶有兴趣。他停下手说,我就这样过下去,等到死了,再一埋,就行了。我心里凉了一下。我说,你身体这么好,肯定长寿的。他小声说,老年人不一定的。他抬起头看了看我。他严肃地说,要是我活到九十岁,我自己拿钱办一桌酒席。我请你来喝酒。我放下卷烟说,好啊,我一定到的。我再忙,也一定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喝完茶水,将杯子放回原处。他拿起包说,天不早了,那我回去了。回去晚了,怕家里人担心。我送他到楼下,看着他单薄的身体,挤上了一辆灰绿色公交车。
三
过了几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因为诞生在冬天,我给她取名叫小寒。过了两年,我和妻子拿出所有的钱,在郊区付了房子的首付。又过了一年,疫情来了,进出口这个行业受到致命打击,妻子从物流公司辞职,一直待在家里。为了偿还每月的房贷,我从文化公司辞职,去了一家新能源汽车公司做起了文案宣发。
经过这么一折腾,我转眼三十六岁了。之前那个文学梦离我越来越遥远。但这时候命运似乎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有一天晚上,我见完客户,在车里睡了一会。醒来后,我打开手机划了划。无意中,我看到市里一家出版社在搞征文活动。稿件要求跟我写的东西差不多。回到家里,我打开电脑,在各个文件的角角落落里寻找写好的作品。忙活到深夜,终于凑齐了八万字。过了三个月,有人给我打来电话,说是我获了一个优秀奖。我问奖金多少。对方说,不少呢。我欣喜了一下。对方说,有两千块。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挂掉电话时,对方又说,你考虑出书吗?
我跟妻子坦白了这件事。妻子鼓励我,认为这是难得的机会。我说,但是对方要两万块的书号费。算下来,我还得搭进去一万八。妻子说,这一万八由她来出,算是对我的支持。六个月后的一个傍晚,我跟妻子买菜回来看到门口一摞包裹。打开后,妻子拥抱了我。看到样书上粗糙的字体,我陷入沉思。我没有翻开书,因为书中的内容根本不值一提。我后悔,花钱满足这样的虚荣心是不是值得?妻子安慰我说,就当是一份礼物。你认识谁,就给谁寄上一本。
在写作这件事上,我根本不认识什么人。思来想去,也只有原野这么一个人。第二天,我找来钢笔小心翼翼写上自己的名字。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找来萝卜刻了个章,捣了几下印泥,狠狠在扉页上按了下去。
快递寄出后,我便等着原野的来信。有天下班后,我跟同事在路边烧烤摊喝酒。喝了几瓶青岛,我的脑袋昏沉沉的。这时,有人打电话过来。看到陌生的号码,我迟疑着接通了。
你好。对方说。我说,你有事吗?对方说,你寄来的书,我们收到了。我说,嗯。那就好。醉意像一条鱼在脑海里游来游去。我说,带我向原野先生问好。对方没有说话。一直沉默着。同事喊我喝酒。我挥挥手,走到街角安静的地方。怎么了?我问。
他过世了。对方说。我是他女儿。
我脚下的地面倾斜了一下,不远处的街市上灯火迷离。
我扶着墙,深吸一口气问,什么时候的事?
有一段时间了,去年秋天的时候。对方说。我想起,去年秋天,我一直在广东出差。
怎么回事呢?我小声问。
他经常去乡下……她说,他在那里租了块地。
我好像听他说过。我说。
后来,他觉得来回不方便,就一个人住在了那里。住也不是长住,两三天就回来。因为离得也不远,我们也就答应了。后来有天晚上,租地的那个老婆子给我打电话,说我父亲倒在地上,身体抽搐。她不敢去扶。我紧忙开车赶过去。他身体陷进土里,怀里抱着一只南瓜。他眼睛和嘴唇还在动,就是腿脚都动不了。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医生说是脑溢血。
听她这样讲述,上次跟他见面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他说话那么果断、身体也很硬朗。我心算一下,离上次见面差不多过去六年了。
走的时候,他很平静。没有受苦。她说。
前两年,我真应该去看看他。我不自觉说出了口。
人不就是这样嘛,说不准的。我父亲经常说,有一个忘年交,是在火车上萍水相逢认识的。我猜,应该就是你。他这人脾气不好,但一说起你,他就很开心。
我不知该说什么。
他去世以后,我跟母亲整理了他的遗物。除了一些书,还有一只木箱子。木箱里放着很多信。你跟他的通信,他一直保留着。
挂了电话,我走到街上。天空昏沉沉的,没有一颗星星。我想到父母,想到孩子和妻子,想到未来的某一天。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到喝醉了正在唱歌的同事们那里。我从没有这么孤独过。
徐畅,90年生人,青年作者。有小说集《鱼处于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