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在手,枪断魂 ——评齐橙《何日请长缨》
网络文学是出生于异世界、超能力和“金手指”中的,这是网络文学的“基因”,这些冯虚御风、神游天外的人物和故事写下三十余年瑰丽奇幻的网络文学史,甚至现实题材作品中也不乏穿越、系统等设定。然而网络文学又是不曾背离“现实”的,在这些幻想故事中,设计底层的世界观、社会关系大多仿照现实规则而行,甚至不避残酷,这是网络文学的“根脉”。“现实”在网络文学中像魔术师手中的扑克牌,你知道它就在魔术师的口袋或者袖口里,但是何时展现?什么花色?扑朔迷离。
“现实”的魔术
齐橙是“现实”的魔术师,也许是技术最好的那一类。《何日请长缨》(下称《长缨》)是他继《大国重工》之后的完结新作,2019年上架,2021年完结,177万字,讲述改革开放初期因经营不善面临倒闭的临河第一机床厂,在穿越者唐子风的指挥下,从脱困到腾飞的全部历程。从内容上看,这无疑是一部被高声呼吁的“现实题材”作品,它确实呈现出细密丰沛的现实质感,然而作为一部被市场检验的网络文学,它同时也是一部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传奇小说。在这部作品中,齐橙再次上演了他“现实”的魔术。
《长缨》在细部“现实感”上是趋近传统文学的。如今网络文学行业文盛行,此类作品往往以“技术细节”来营造真实。齐橙无疑也是技术流的作者,他的诸多前作也纷纷设置过“技术大神”身份的穿越者,种种工业参数、规格信手拈来。而《长缨》却并非如此,这部的主角唐子风是一个管理者,一个有点“投机分子”气质的文科生,一个“技术白”,虽然仍是工业题材,但齐橙跳出了他的写作舒适区,不再依赖“技术的真实”。此作的真实感来自于以“管理者”视角展开的人际关系博弈,是接近传统文学的一种“现实”手法:待人接物的身份差异,如握手、饮宴的神态细节;谈判时微妙的心理利用;改革涉及多方利益之时,不同群体隐秘的利益诉求在性格上的外显;体制内的规则,各单位之间的制衡等等。一个特别突出的例子即临一机服务公司的承包化改制和厂内冗员的裁撤,下岗是国企改革中绕不过的叙事,它是必要的,它是残酷的,在文学意义上也是最“出彩”的,像《漫长的季节》,全剧最大的冲突场即爆发在下岗职工大会上。在《长缨》中,下岗消息初起之时,国企厂子里的“小社会”变成了“路透社”,邻里街坊的八卦写得十分精彩。第一批下岗的大多是性格上的“刺头”,大多难以安然受之,纷纷以少挟多地闹事,惴惴不安的围观群众流露出善良、怯懦和贪婪、猜忌并存的人性等等,呈现出完全不输给传统文学的“现实”体验。再如滕机改制时,那个本自傲于手艺,但为了给儿子买酱肉而低头,最终“烟头烫手,无声泪流”的老技术工人高树椿,说他是从《人世间》中走出的人物亦不违和。这些活灵活现的人物所呈现出的复杂面貌,这些熟稔于人情世故的逼真细节,使整部小说有了“现实”的细密质感。
然而《长缨》又充满了传奇小说的色彩,它又是极度理想、浪漫主义和游戏化的。细部的“现实”是骨架“理想”的障眼法,是他魔术师的手段。《长缨》在网络文学茫茫多的类型中属于“工业基建文”,是“种田文”的一种变体。这种类型缘起于SLG游戏,即模拟策略类游戏,如《三国志》《帝国时代》与《文明》,此类游戏的内容就是从“开局一块地”走到“终局一个国”,需要玩家合理利用、分配手中的资源,完成建设,抵御外敌的侵扰,并成就最终的帝国。其爽点同样在于“升级”,但升级的表征是“积累”和“扩张”。带有恶意的邻国往往是起到“数据验证”职能的敌人,二者的冲突并非RPG游戏一样是结构性的,是“狭路相逢强者胜”,而是用来作为对照以“验证自身”,可以战胜,可以蛰伏待势,可以利用,也可以威压。《长缨》内核是十分规整的SLG模型:对内,唐子风临危受命接手临一机,脱困,兼并滕机,形成“机二零”,最终完成国内机床业的一统,组成“商机集团”。对外,则从欧亚各国中的夹缝生存,到战胜韩日德,夺回国内市场,到扩张至俄罗斯、非洲,进军世界市场,唐子风最终完成了他的“终局帝国”。
全书似乎没有反派,没有结构性冲突,需要克服从而形成叙事动力的,一是改革中趋利的人性,二是在机床行业里挤压生存空间的外国列强。前者对应资源的增长和分配,考验生产与管理的艺术。后者对应环伺的外敌,加速并验证自身的发展。因此《长缨》的走向也与SLG游戏类同,因为可以通过与外敌斡旋,利用智慧将战斗安排在“实力契合”的节点,它的节奏掌握在自己手中,因此显得从容,如安排得当,则每场战斗均是有准备的“必胜之战”,“爽点”也便由此而生。另外,与RPG不同,作为数值游戏的SLG是回避讲述的,《长缨》也如此,它过于轻易地解决了升级的每个节点:在人性的博弈中,那些细腻的“细部现实”似乎突然变成了一种“环境铺垫”,真到直面并解决的时刻,这些人物立刻理想化了起来:一个“激励措施”解决了下岗问题带来的冲击;一个“四两拨千斤”的谣言,使闹事的刺头不攻自破;面临利益冲突,市侩的黄丽婷充满侠义,放弃股权毫不犹豫;昔日仇视的两方在几句话中便相逢一笑泯恩仇;书中合作的伙伴从来清澈坦荡;机床行业领导从上到下从无龃龉。唐子风破局时使用的几板斧:拉部委、找媒体、发动群众、安排托儿、学者站台,一概无往不利。尤其是故事发展到“终极帝国”阶段,前期那些有肌理的“细部现实”几乎消失不见,如冲刺一般奔向胜利,这使小说尾段在真实性和可读性上都稍显有欠。这是因为“种田文”和 SLG往往都是前慢后快的,它们的行进曲线并不匀速,故事发展到后期,必然牵扯过多的人与事,大型帝国利益纠葛纷繁复杂,细究其间则如泥牛入海,破坏节奏,少有作者可以把握得当,便往往刀斩乱麻,直奔主线,借着“胜势”而长驱直下,这也符合网络文学的“爽感”预期。因此说《长缨》是传奇小说,也不为过。
但齐橙的这种理想化处理只是公式化的魔术吗?
长缨在手,枪断魂
《长缨》不短,177万字,但读它时,总有一股“锐气”贯穿始终。
司空图在《劲健》一篇中曾这样描述:“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我认为能够很好地形容这一股“锐气”。它是迅疾的,因为它快,所以粗粝,因为粗粝,所以刚劲。贯通上下,直击千里,酣畅淋漓。
它是文本带来的,但它也是时代赋予的。
《长缨》故事起于1994年,这是中国遍地机遇的年代。正如唐子风给自己的公司取名为“飞亥”,意为“到了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2023年,世界发展至今,已开发了太多领域,世界都在渴求新的增长点,在遍地的“红海”中“内卷”,这是一个缓滞的年代。但90年代不然,国企改革,百业待兴,无数下岗人黯然失意,也有无数跃跃欲试者辞职下海。1992年南方谈话之后,政策的宽松前所未有,中国在渴望着市场和商业,也在市场和商业中迷茫。但纵使迷茫,也不可停步,因为遍地皆是“蓝海”,似乎随便找一个领域深耕几年,就定能有所成就,这是个“抢地盘”的时代。中国飞速发展了三十年之久,整个国家都有一股“冲劲”,马不停蹄,时不我待。时代的浪潮裹挟着中国奔涌向前。
它是时代带来的,但它又是文本赋予的。
《长缨》同样有金手指,并非系统等强力技能,仅仅是唐子风作为穿越者的后世眼光。但这金手指又是如此巧妙:穿越者对中国未来道路的笃定和信心,恰巧消解了道路和方向上的“迷茫”,从而加速了这种“冲劲”,使整部小说非常紧凑有劲力,割除了“下行”的摇摆段落,从打包机到最后的大飞机项目,毫不喘息,势如破竹,像一柄出鞘的白虹,锐意尽现。而那些理想化的处理,在回避“现实”难度的同时,也像给这柄白虹加上特效一般,赋予了一种激昂的浪漫主义气质:这是个急躁的年代,欲望在浮动,人性被放在火上炙烤,所有相关利益的地方都体现复杂的人性,然而小说未陷于此,不在枝枝蔓蔓上泄力,在“做蛋糕”而不在“分蛋糕”上用笔墨,这也是一种“天下尽在我手”的志气,下赌注的魄力,下决断的豪情。此外,唐子风“不拘小节”的手段、对人情世故的洞悉、对复兴理想的纯粹,使其在“油腻”和“愣头青”之间生出一点粗粝却珍贵的“少年感”。而再放眼,会发现整部小说竟充满了“少年人”的意气,无论真实年龄几何:退休的芮金华当仁不让,复出就难;油腻的销售人韩伟昌也曾怀抱星辰大海的信念,星夜奔驰万里;多年沉浮的周衡初心未改;失足的管之明仍有热爱未失;黄丽婷出身微末却不失大义,宁默胸无大志却身酬恩情。以少年之意气持握这柄白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少年是趋义的、纯粹的,是急切的、有劲力的、催人奋发的。这个世界需要少年人。
然而文至此处,我竟想起老舍先生的《断魂枪》。
机床之于充斥着金融与互联网经济的当下,红缨枪之于《断魂枪》成文的1935年,都似乎被赋予了一层被遗忘的气质。它们都曾是国之利器,有开疆拓土的锋锐。然而对这种近乎遗忘之物的叙写,两作呈现出完全迥异的风格:《长缨》是序曲,《断魂枪》是挽歌;《长缨》粗粝而流利,《断魂枪》工致而郁挫;《长缨》写少年人,《断魂枪》写老者;《长缨》从工程师到技术工人,写一代代年轻人接棒传承,而断魂枪不传。
《断魂枪》第二段开篇便写:“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老舍的一生沉于中国历史的暗夜。沙子龙的五虎断魂枪,一说是《说唐》中罗成的兵刃,曾挑开唐朝这个最为耀眼的盛世,承载着中国曾经的锋锐与力道,疆土与荣光,“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而这一切都在1934年失却了。沙子龙将六十四路枪法秘藏,是一种自珍,醒来之后对甘美之梦的回想。断魂枪,在于“断”,东方的大梦醒了,中国的魂断了,千年的梦和五虎断魂枪从此与中国割席。
而《长缨》写,西方的梦该醒了。
“请缨”是一个极有主动性的词,是秣兵厉马,蓄势待发的那一个节点,充满了破敌之志,执锐之勇。“何日请长缨”是多么有信念的一个发问。“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文中多次出现的这一句,是毛泽东在1935年的六盘山连胜后所写,是剑指天下的意气。《长缨》中亦如是。唐子风从少年到中年,三十年间,中国的机床行业与整个国家飞速发展,中国从GDP不及意大利,到如今的世界第二,写下了无数“中国奇迹”,已有了“剑指天下”的资本,可以说“长缨在手”。昔日拥有话语权、定下市场规则的德日大厂对中国,从无视,到正眼看待,再到严阵以待,仅仅经过了三十年而已。司空图谈《劲健》时提到“喻彼行健,是谓存雄”,与《雄浑》一篇的“返虚入浑,积健为雄”相对,可言这三十年的中国。兵强马壮,方可有“请缨”的锐气。而也正是这股锐气,使中国在未起之时立志不敢忘,夙兴夜寐,枕戈待旦,搏出了兵强马壮的“请缨”之势。鸦片战争一声炮响打破了中国的大门,一百五十年后,震醒了西方近代以来的大梦的,是中国亮剑的锐声。
而机床真的被遗忘了吗?机床是冷门的,不为人知的,但它是制造业的根本,是母体,中国的飞速发展靠的是制造业,而“一个国家的根基还是在制造业上”。中国是“务实”而非“务虚”的,这是中国人的文化性格,从古至今,从未改变。就像文中那些坚守的机械系学子一样,作为母体,机床可能被遗忘,但作为母体,它不可能像五虎断魂枪一样,被雪藏,被埋葬。所以说《长缨》是序曲,一代代的年轻人会将旋律写下去。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似乎可以重新回到“现实”的问题。《何日请长缨》是一部“现实”的小说吗?我们可能又有了不同的答案:它是浪漫的,但也许现实就是浪漫的。2021年,微软的SLG大作《帝国时代4》亮相,其中“中国”这一文明是这样被描述的:“中国人可以在多个时代间转移重心,部署各种独特的单位并迅速进行建设。敌人如果想要跟上其发展的速度,就必须要不断适应。”它有两个文明天赋,“快速建造”与“盛世王朝”。世界再次感叹于“中国奇迹”了,这本身难道不像一部大型爽文吗?在这个层面上,《长缨》也许从“还原”到“脱离”,终归又回到了“还原”。毕竟,我们的国家在这短短的三十年里,通关了她的《帝国时代》。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
王秋实,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莱顿大学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专业,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研究处干部,前游戏设计师,多年游戏玩家,同人作者。文章见于《海峡文艺评论》《文艺报》《新媒体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