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晓岩:山高水远的重逢
草丛里,几块小石头聚在一处,我弯身捡起,它们的温度和我手心的温度达成某种契合。不问何故同在此,匆匆别后,奔向不同的去处,谁知来日他乡,可会有山高水远的重逢呢?
剪影
重新做回学生,是忐忑而快乐的。
王蒙先生在“春天一堂课”中说:苦难未必是坏事。我想,苦难也许就是磨刀石,人在磨砺中更加强韧,积累了成长的资本。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各种各样的,能接受美好,亦能接受晦暗,才悟得出活着的意义。好与坏都是人命定的路程,它们使你散发着美和力量,成为一个真正高贵的人。
王蒙先生已至耄耋之年,他坐在台上和我们说话,吐字清晰而沉稳,声音有点儿嘶哑。我们静静听他说着:生活本身的格局、历练,值得我们去爱。
鲁迅文学院的学习时光,还像在昨天。大教室窗前垂下的红色帘布,裹着厚重的文明。每一位老师的课堂都给我留下思考,这是我学习道路上最为珍贵的一部分。
我们的课堂是多元的,涉及到文化与文明、艺术与诗歌、小说与电影、美学与散文、文学与生活、科幻与考古......每一课都颠覆了我的认知,像一个始终处在饥饿状态的人,想要不停地去充盈自己。
实与虚的问题,是文学言说不尽的话题。刘庆邦老师在《小说创作的实与虚》一课中,道出了虚实结合的三重境界:一、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三、山罩一片云,水隔一层雾。他告诉我们,借助“实”,才能到达“虚”的境界,让我们意识到虚写的重要性,既要写出形而上的,又要写出形而下的东西,在有形中做到无形。我的小说写作经验较少,从这一堂课起,我对小说体裁的写作有了新的看法和兴趣。
此时,我想起北京电影学院教授苏牧在《电影、生命、哲学》一课中所言:画面呈现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提供的东西。
玉兰
3月19号来鲁院报到时,一进大门先看到的,是成片的玉兰花。那天天气很好,金色的光芒洒在这些裹着纯白、粉紫衣衫的花朵身上,我从树下走过,看一场浩浩荡荡的戏剧从容上演。
寒意未尽,凉风四起,这云海雪涛般绚烂的花事令人沉醉。向上望过去,水洗的天上浮云朵朵,玉兰的白有玉的质感,与空远的蓝色融合,浓淡适宜,在初春给人以水灵灵的感觉。静观花草的精神妙趣横生,似一幅水墨,有灵魂,有呼吸,有气韵。今人爱玉兰,近现代绘画大师齐白石画《玉兰》、李苦禅画《玉兰八哥》;古人爱玉兰,五代十国徐熙画《玉堂富贵图》,明朝沈周画《写生册.玉兰》,清朝余穉画《花鸟图册.玉兰》,清末吴昌硕画《玉兰临风图》,玉兰在画纸上向世人展现她的美丽,哪一种姿态都不曾改变她向上的那份倔强。玉兰色泽干净而明亮,像是黎明前的天光闪烁,特别是让我想起在海边快要天亮时候,一种清爽绵长的味道。
学习的日子中,我常常在这儿散步,有时迎着落花。花瓣落在我肩头,像是顽皮的孩子,倏地又不见了,待我寻去,一地零散的花瓣,谁知哪一个是刚落下的呢?几个女同学从花间小路里走来,像一朵朵玉兰开在春光里。
告别的时候,满枝的绿在热气腾腾的湖水中摇曳着,同学们合影留念,三五成群在鲁院的各处角落。六月的太阳底下,满眼的绿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阳光透过叶子缝隙照在人身上,风摇动时,衣服上仿佛有一把小扇子扇走了沉闷。天蓝得似要滴下水珠来,兴许有一滴就落在了离别的眼眶里。
毕业典礼结束后,一位好友得马上赶往机场,我送她到学校门口。她的行李箱小巧却沉重,上车后她与我挥手,关了车门没再摇下车窗。我望着车子缓缓离开,隐隐看到一朵花在车窗上开出玉兰的模样。
414宿舍
入住的第一天,我就爱上了这扇大窗户,风吹进来,也把白纱帘轻轻扬起,有一点梦幻,有一点空灵。对面的房顶在窗户的框架里,成为静默的话语,时间仿佛静止了。桌上搁着的几本书,见证我在这里的一切,每天打开它们,总能闻得到浓浓的太阳味。
木质的桌椅复古而简单,光滑的椅子扶手诉说着一个个故事,我翻看着留言册,想象着每一届在此住过的女孩子,她们有一张干净的脸,我想。我在心里勾画着她们的轮廓,也重新画了自己,我知道,这里会有一个新的自己。
窗户是永恒的主题,我和外界的关系,因为一扇窗户而起,此景涌动着心中的情绪,让我联想到美国女画家卡伦·霍林斯沃思,她以独特的视角画窗户而闻名遐迩。她笔下的窗户有一种圣洁的安静,人的浮躁瞬间褪去,开始对所拥有的感到满足。那些画里有和我屋子相同的事物:桌椅、窗帘、书本和驻留的小鸟。我的窗前,也有小鸟飞过,它们留下一串清丽的鸣声后,便消失了踪影。可我依然固执地相信,它们还会回来。雨天的夜,我在窗前读书,读到动情处,我的心里便开始了一场午夜的华尔兹。
桌子被我盖了一块蓝色印花布,上面放着两只捡来的松果,一只是鲁院园子里的,一只是圆明园路边的。今夕和故地,都安放在“屋子”这个小小的容器里。毕业后,两只松果被我带回去,放在我的书桌上,我的椅子后面也是一扇大窗户,也有白色的纱窗浮动,这让我回忆起曾在414的90个日夜。
猫
我以前挺不待见猫的,它的眼里有让我惧怕的东西,但是到了鲁院之后,我发现猫还挺讨喜的。散步的时候,常常有好几只在树丛中穿梭来去,有白的,有黑的,还有花色的......碰到人之后,急促地跑开几步,又停下回过头看着你,喵喵几声,待你蹲下唤它,它又赶紧跑开了。在试探和迟疑中,很少会有真正的信任,心里总设着防呢,除非是它跟了很久的主人。
它们中最大个儿的是只黑猫,身上带点花纹,养得胖胖的,总是在大门口躺着。我们推门进来,怕惊着它,总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谁想它大模大样看着我们,仿佛我们的蹑手蹑脚带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几次下来,我们也不避讳了,有时还蹲下来和它说话,它看着我们,目光柔和,好像能听懂话似的摆几下尾巴。
另一只白猫,就不一样了。每次我们和它招手,亲切地唤它,它总睁大一双眼睛喵喵不停叫着。再靠前,它就往后缩一点,最后逃离现场,像一团雪球消失在夜色中。但有趣的是,它有时候会躲在高墙拐角处偷偷看着你,我同学抓拍过一张照片给我看。那样子像极了近现代画家刘奎龄笔下的猫,那种带点偷窥、狡黠的眼神中似乎透着一丝天真,就这么定定地盯着你,许久都不挪移,它的好奇缩短了猫与人天生的距离感。
它永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你。想靠近,又疏远。
日本版画家斋藤清笔下的猫,是诙谐带有浪漫色彩,以漫画形式呈现的。有一幅画我印象很深刻,宝蓝的底子上,一黑一白两只猫依偎一起,昂着脑袋望着天空,那骄傲的神态俨然上世纪的爵士,简洁的线条,勾勒出猫的高贵中洋溢的孩子气。鲁院的黑猫白猫也曾有过类似的镜头,不同的是,它们垂下脑袋,专注地看着池子里的小鱼。
毕业后,我是最后一个走出鲁院大门的学生,在我轻轻关上大门的时候,有两个小小的身影目送我。
石头
出了大厅走下台阶,左边有个大池子,池子里清亮的水在阳光月光下,都这么特别。天气好的时候,水里的颜色有绿有蓝,微波荡漾泛起金光,澄澈动人。楼房的倒影在水里等着各色的鱼儿环绕过去,人若来了,哪怕是极轻的动作,它们也会十分警觉,受到惊吓一样四散离去。等人坐下来不动时,它们又游过来悄悄打探。
月下的水,微微滚动着涟漪。水里的月亮偶尔晃动几下,看不见鱼儿,我在水池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从三月到六月,我享受着石头从冰冷到温热的变化,读着上面的文字。石头上本没有字,你若看久了,也会显出字来。无字,甚至比有字,更能解放你的思想。
中国人喜欢石头,赏石的传统,自唐宋开始。质朴的石头孕育着独特的文化,人们追求返璞归真的想法也逐渐显现。蒲松龄故居有一块淄博纹石,相貌看起来丑陋,但这种不经雕琢的天然反而让人觉得踏实,“丑陋”的表象之下,才是赏石的美学精髓,就是要“丑”一些,这才抵达了枯寂的境界。明代书法家米万钟爱石头,宋代书法家米芾也是个石头迷,很多时候,他把爱石藏于袖中,不时拿出来把玩。
石头一“丑”,自然就“怪”,如此一来,价值无限。北京保利拍卖会上,一块清代灵璧石以一千多万元的价格成交。黝黑发亮的石身,历经岁月沧桑的洗礼,越发有墨玉的油润,天然的镂空凸显出独特的造型,感叹自然造物啊。
鲁院里的拴马桩是让我感觉最神秘的领地,若待上许久,会让我没由来地生出敬畏和惧怕。这些来自陕西关中一带的石雕艺术品,显得霸气庄严。饱经风雨的剥蚀,那朴拙粗糙的意味在斑驳磨损的石柱上愈加沉稳。狮子、猴子各种雕刻的石像在夕光中,不可侵犯的模样更增添了它们的神圣,每一个表情都是一个凝重的历史画面。
我喜欢抚摸它们苍凉的脊背,在与之目光对视一刻,总是心头一惊。
草丛里,几块小石头聚在一处,我弯身捡起,它们的温度和我手心的温度达成某种契合。不问何故同在此,匆匆别后,奔向不同的去处,谁知来日他乡,可会有山高水远的重逢呢?
【孔晓岩,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高研班学员,获全国前海十周年原创征文活动铜奖,“我心目中的一本好书”诗歌大赛一等奖(上海)。出版诗集《重击的轻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