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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10期|张新祥:月光下的勐傣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10期 | 张新祥   2023年08月24日08:23

海边沙滩上,一个衣冠不整的男子,吹着咸腥海风,枕着一只淡黄色木屐,沉沉入睡去。半响,他头一偏,木屐从他歪斜的后脑勺下挤出来,独自吹着海风。一个拾荒老头,拖着蛇皮口袋,靠近男子打量片刻。男子还在熟睡。老头的目光,停顿在那只木屐上。一个大男人,穿木屐?女士的,一只?老头纳闷。他细看木屐绳系,刚好构成一只体型夸张的蝴蝶。老头想,这家伙哪里捡来的木屐?可惜了,只有一只。他弯下腰拾起那只木屐,放进蛇皮口袋,转身就要离去。那个熟睡的男子,突然从沙滩上跳起,盯着老头怒吼,“把木屐还给我……”

深秋,车窗外,夜空笼罩大地。空气凝重,黑暗厚实。于霞,眨了眨酸涩的眼皮,无力地虚弱感遍布全身。她懒洋洋的娇躯,无力对抗漫无边际的黑暗。邻座的老汉,吃好方便面,斜靠在被褥上,鼾声如雷。半筒方便面汤水,还冒着热气。纸盒边缘,插着一柄浅黄色胶叉子,摆在老汉身边。大巴车起起伏伏行进。胶叉子,自动搅动方便面汤水,五香粉气息飘散在车厢里,令人作呕。左前方上铺,一个年轻的母亲,给孩子讲故事的声音消失了。

在省城车站上车时,于霞留意过这对母女。母亲三十出头,女儿五六岁,她们身段像凤尾竹,婀娜、修长。特别是女孩的睫毛,像盛夏的竹叶,浓密、张扬。勐傣坝傣族女子,能在大地上自然地绽放美,内敛中不乏热情、奔放。

夜已深,乘客多数入睡。大巴车缓缓行驶在夜幕里,幽幽向勐傣坝驰去。夜空,被强大的魔力裹挟,把无边黑暗垂直抛向大地。星星,跌下云朵,摔在大巴车后的一座座山谷中。万物在诚服中昏昏入睡。静寂、沉默的大地,变得诡异、沉重。所有栖息在夜幕里的生灵,悄悄匍匐掩蔽。夜的安静、矜持,被大巴车“隆、隆”轰鸣声,给搅碎。

于霞,喜欢大巴车轰鸣声。小时候,她家门前就是宽阔的湖面。每个清晨,游轮都会在湖面上驶过,撕破迷雾发出“隆、隆”之声,比闹钟还准时。工作头几年,每天早上八点,她到单位第一时间,就是到印刷室值班。五六台报刊印刷机,没有差别地发出“隆、隆”之声。这种声音,已在她骨髓里,替换了她从母体里带来的所有声音。她从厌恶、抗拒、无奈,到接受、习惯、喜欢。她打内心里希望“隆、隆”之声,一直交替延续下去。大巴车轰鸣声,就是她对黑夜地怒吼和抗争。只要怒吼声还在,她就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是微信信息。无聊而又沉闷的夜,与一大群陌生人同在一辆车上,刷微信是打发时间地好方法。于霞,从盖在身上的米黄色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皱了皱眉头。手机屏幕上,闪出一张小女孩照片。鹅蛋型小脸蛋,紧闭着双眼,刘海贴着额头,身着紫色连衣裙。小女孩,斜靠在纯白色椅子上,右手腕上打着点滴。这是女儿刘倩。女儿生病了,照片是丈夫刘强发的。

于霞一阵晕眩,眼前满是发光的小星星。脑海里,女儿变成了狂风中,一粒蒲公英种子。她身上每个细胞,如遭到雷击,穿心刺痛,以万分之一秒的速度传到子宫里,引起全身痉挛。她感到肠胃极不舒服。加上车厢里残留的方便面气味,于霞突然晕车,想呕吐。她强忍着,右手伸进怀里,顺着腹腔往下滑,去抚摸留在小腹上那道疤痕。疤痕正对着子宫,像只熟睡的蜈蚣,蜷缩着密密麻麻的脚手,横着爬在长满鱼眼纹的小腹下端。这道足有十厘米长的疤痕,是为了生下刘倩,剖宫手术留下的疤痕。疤痕连着子宫,与子宫承受着同样地疼痛。这是做母亲地难言之痛。

女儿三岁前,每每触摸到她这道疤痕,都会吓得哇哇大哭。起初,与刘强缠绵,刘强触碰到疤痕,颇为怜悯她。毕竟这里记载着,做母亲地伟大,做女人地艰辛。后来习惯了,也就省去怜悯之心。再后来,刘强甚至武断地说,城里的女人,就是只有挨刀的命,生个娃都不会顺产,非得剖腹产。

女儿,是她身上的一块肉。生病了,半夜还在打点滴。虽然已从她身上分离出六载,但做母亲的能不担心吗?于霞,马上询问女儿病情。但微信那头一下就掉了线,任由她着急,刘强就是不回复半个字,似乎是在恶意报复她。

于霞马上拨通刘强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伤不起……”彩铃声,和着“隆、隆”大巴车声,有些混沌不清,叫人听了恼火。她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伤不起……”一遍接连一遍响着,就是没人接。于霞无奈。放下电话,她把眼光投向车窗外的茫茫黑夜。任由大巴车,把她载向与家背道而驰的远方。如若没人,她定会放声大哭一场。这几年,她昏昏噩噩地活着,生活过得一地鸡毛。

出差之前,于霞才把刘倩从儿童医院接回来。常给刘倩就诊的医生,是省城儿童医院儿科专家张燕。年过三十,高挑的个子,精致的脸蛋,笑起来露出一对小酒窝,是个标准美人,与刘强很熟。她带刘倩去儿童医院,与张燕接触过几次。女人的直觉,于霞断定张燕与刘强关系不一般。女儿经常扁桃体发炎,每次去儿童医院,刘强都会带女儿去让张燕就诊。进医院门诊大楼,左侧第三部电梯,上八楼,门口右转第四阁,就是张燕的坐诊室。

女儿每次去就诊,都在连着张燕诊室第五阁的输液室,输液。有一次,张燕给女儿就诊,刘强陪在女儿床边。于霞,恰巧上了一趟张燕诊室洗手间。在洗脸台下,发现了她买给刘强的耐克运动鞋。那是一双41码平底橘黄色运动鞋。半年前,她在市中心一家耐克专卖店,给刘强买的。当时,那家鞋店正在做活动,所有鞋都是半价出售。于霞不动声色,退出张燕的诊室。

出差之前,女儿因多吃了一个冰激凌,扁桃体再次发炎。她带女儿去张燕那里就诊,输了两瓶消炎液体。走出输液室,张燕用带着消毒水气息的左手,抚摸着刘倩的头。

“刘倩乖,”张燕笑眯眯盯着刘倩说,“以后少吃冰激凌啊!”

“嗯,”刘倩看着张燕,乖巧地使劲点着头说,“以后我会少吃的。”

“嫂子,”张燕嘱咐于霞,“少给刘倩吃腥辣冷的东西。要不她这扁桃体,过不了几天又得发炎。”

张燕看于霞的眼神,带着捉摸不透的意思。于霞很不舒服。她带着女儿,礼貌性回了张燕几句话,快步离开了儿童医院。

想不到,她前脚才离开省城,刘倩又去儿童医院打点滴。而且是那家儿童医院。女儿靠着那把白色交椅,就是张燕诊室旁,那阁输液室特有的椅子。刘强发了女儿输液照片,不接她电话,肯定在张燕的诊室里。于霞心里,一阵阵作痛。这哪能让她安心前往勐傣坝,搞好采访工作呢?

于霞,开始埋怨采访部陈主任。这个五十出头的老男人,经历了几次婚姻失败,秃了半个顶。原来和于霞一样,是省城《生活晚报》一名外业记者,一年四季在外面跑。去年,被提拔为《生活晚报》采访部主任。陈主任,走马上任后不走寻常路,大家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他时常摸着秃顶,在电梯、楼道或走廊里,拦在于霞她们几个女记者前面,不停地诉说,分享他人生的成功经验。他的目光,勤劳而又饥饿地在女性身上游走。于霞对他没好感。一个人面对陈主任时,她甚至会莫名地担心,缺乏安全感。

自媒体没崛起之前,《生活晚报》在省城,发行量可观。在全省各州市,分设采访站点。在职在编记者、职工,好几百号人。现在,不同往昔。偌大一个省级报刊,只剩下几十个记者。在职的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裁员的是谁。近一年来,于霞经常梦到自己被裁员。搞得她,时常分心、焦虑,胡思乱想。采访出镜时,语气和眼神,缺乏自信。

为求生存,《生活晚报》开通《地方人文荟萃》栏目。于霞,就在这个栏目做编辑。陈主任,一手抓采访部,一手抓《地方人文荟萃》,成了这个栏目主编,幽灵般处处盯着她。就连她与刘强紧张的婚姻现状,陈主任也尽数掌握。搞得于霞的处境,愈加艰难。

有一段时间,于霞总是怀疑,她被褥里藏着一条眼镜王蛇。她不敢入睡,没有食欲,缺乏安全感。那段时日,她怀疑自己患了抑郁症。为此,还去做了几次心理咨询。

几个月前,基层记者站的同事,上报了一些勐傣坝土司文化信息。陈主任着了迷,在《地方人文荟萃》栏目上,做了专版大篇幅报道,引起《生活晚报》高层关注。勐傣坝地方政府,也对此极为重视。当地主要领导,分管文化宣传的领导,风尘仆仆跑到省城《生活晚报》编辑部,活动了一趟。报社高层决定,对勐傣坝土司文化,开展深层次挖掘宣传报道,让陈主任主抓。陈主任召集于霞他们,开了半天会,便决定派于霞进驻勐傣坝,做深度采访报道。

下基层是个苦差。其他几个编辑,以手头上活计忙,找人帮说情推脱了。找个借口,对于霞来说不是难事。特别是让在省委宣传部,身居要职的舅舅说上一句话,陈主任就是自己去,也不会让她下勐傣坝。可最近半年,她与刘强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成了家常便饭。眼不见心不烦。干脆下基层一段时日,避开对方,各自冷静一番,也是个对策。冥冥中,勐傣坝有某种神秘力量,如磁铁般吸引着于霞。

其实,一个月前,于霞如同今晚,乘坐省城大巴车,去了一趟勐傣坝,受到勐傣坝宣传部门热情接待。宣传部,派文化馆傣族青年才俊艾昆,陪她参观民族博物馆、土司墓群、漫飞大白塔、南茶马古道等,勐傣坝最有历史文化积淀的地方。在艾昆协助下,于霞收集了勐傣坝许多人文资料。回来后,动笔写了一组《勐傣土司散记》文化散文,在《地方人文荟萃》栏目上,先后发表。收到许多读者感言,陈主任多次赞扬她,文笔了得。

就是那次,勐傣之行的一个夜晚,于霞梦见自己变成古希腊众神中的爱之神——阿芙罗狄忒。梦中,她被自己的随从,小爱神邱比特的金箭射中,与艾昆做了许多荒唐的情爱之事。于霞清楚地记得,梦中的邱比特,长得与艾昆神似。现在,想起那个奇怪的梦,于霞就暗自发笑。

“一个东方人,与一个西方的神,还能神似?”于霞在心里暗笑,对自己说,“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还会做情窦初开的少女春梦。”

但梦里的情景,实在是美好。如果一切都能成为现实,她宁愿永远活在那个梦中。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于霞在心里自言自语。

她记得,那次出差之前,她整天给女儿讲《古希腊神话》故事。

想起艾昆,于霞心里温润润的,有一种莫名地期待与之相见地好感。这个小伙子很不错,瓜子脸型,高挑的身材,乌黑头发三七分,脸上总是带着不知疲倦地笑意。从省民院毕业没几年,在勐傣坝文化馆上班,从事地方民族文化研究工作。年轻人,特别有激情。生活中,充满诗意。于霞第一眼看到艾昆,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她与艾昆会有故事发生。

上次,于霞去勐傣坝,正是女人比较特殊那几天。采访、收集第一手资料,经常在古村、古道、古寺里走。一趟行走下来,她感到特别困。身体懒洋洋的,使不上一点力气。早晚,特别怕湿怕冷。好在整个采访过程中,有艾昆陪伴在她身边。她坐下来,与当地群众攀谈,艾昆便第一时间,给她的水杯盛满热呼呼的开水。用餐,尽是找些她吃得习惯的菜肴。处处悉心照顾她。

自从她与刘强结婚后,被异性疼爱、关怀的感觉,渐渐被时光偷走。有艾昆陪伴,她突然有种重做热恋中女人的感觉。可以在爱人面前,撒撒娇,耍些小性子。艾昆有个女朋友,是勐傣坝不可多见的傣家美少女,叫叶亮。随着时间流逝,女人对于自己容貌笃定自信的并不多,于霞是其中一个。虽然,已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虽然,年轮刻刀已在她脸庞上,不慌不忙雕琢着。但于霞,仍旧美出东方贵妇人新高度。可与叶亮比,她除了有女人知性美外,无力与叶亮青春靓丽匹敌。

叶亮,浓眉大眼,皮肤白里透红,长发齐腰。身体生长的曲线,自然、匀称,没有瑕疵。像艾昆,叶亮见人先微笑,脸上献出一对酒窝。与张燕的酒窝比起来,张燕是小巫见大巫了。叶亮,习惯性穿一双淡黄色的木屐。木屐的绳系,刚好构成一只煽动翅羽的蝴蝶。蝴蝶头部,有一点朱丹红,特别显眼。穿在她嫩白的脚掌上,走起路来“嘚嘚嘚”响,像匹马驹在水泥地上奔跑。两只木屐上的一对蝴蝶,振翅,义无反顾飞向她。

生活在省城的于霞,时常听人说,勐傣坝多美女。因为自己长得出众,她不大相信这种说法,到了勐傣坝,由不得她不信。勐傣坝,的确是一块滋养美人的沃土。其实,同车那对讲故事的母女,那个母亲,与叶亮有三分相似。有可能,她们之间还有血缘关系。于霞放开思绪随想,任意滋生羡慕、嫉妒之心,滋生不切实际幻景。算是自欺欺人地抚慰自己,抚平她时下支离破碎的情感伤痕。夜幕里,沉闷的车厢,人的思绪与车移动速度,不在一个频道上。想问题的人,容易犯困。不知何时,丝丝困意袭来,于霞昏昏进入梦乡。

梦里,于霞身子轻如云朵,在车厢里飘来飘去,比鱼儿在水中游动还舒畅。同车的人惊讶地看着她。那对漂亮的母女,眼里写满羡慕。那个吃方便面的老汉,看到她飘舞的姿势,说不出是惊还是恐,面颊红一阵白一阵,像患疟疾打摆子的病人。于霞感到前所未有舒畅,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她斜躺在被褥上的躯体,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轻微呻吟。

梦中,车厢里,一切难闻的气息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晨勐傣坝稻田边,禾苗拔节开花,释放出的鲜甜气息。淡水浸泡泥土,没过水草叶片,散发出的草青味。汇聚成一股纯纯的水土气息。一个月前,她到勐傣坝,艾昆驾驶着摩托,带她穿过一片又一片稻田。空气里,透着的正是这股气息。于霞轻轻挥动双臂,任由身体在车厢有限的空间里,不受约束,自由翻腾。她期盼着,车厢门立即打开,外面就是一个月前的勐傣坝。大片大片稻田,立即展现在她眼前。远处晨光弥漫,青山幽幽。艾昆就在稻田边小路上,驾驶着摩托车,等待着她。可是,车厢门始终紧闭着。

突然,一个秃顶的脑袋,从靠门一侧卧铺被褥里钻出来,狠狠盯着她胸脯看。那个脑袋脸上长着两个奇大、突出的眼珠,占据了半个面孔。

“漂亮、漂亮!”那个脑袋恐怖的脸,邪恶、淫荡地看着于霞连声大叫。

于霞厌恶地白了那张脸一眼。等她定眼看清,原来是陈主任。

陈主任,怎么也在车上?他是什么时候上的车?于霞感到全身体毛,被风轻轻吹动,痒痒的、麻麻的。说不出,是舒服还是害怕,但总感觉不对劲。她往身上瞟了一眼。惊诧地发现,自己尽然一丝不挂,飘在大巴车里。她赤身裸体,在陈主任巨大的眼珠注视下,不由自主慢慢向陈主任卧铺飘过去。陈主任的巨目,始终紧盯着她隆起的胸脯。“漂亮、漂亮”之声不绝于耳。众目睽睽之下,陈主任的一只手,从被褥里伸出来,无限延伸着,向她胸部抓来。

“不要,不可以!”于霞大声哀求呼喊着。

她打算用双手,去阻挡陈主任抓来的那只怪异之手。可她发现自己的身躯,除了头部以外,都动不了。于霞绝望地低头,打算用她射出地愤怒目光,去阻拦就要抓到她胸脯的手。突然看到,她的两个乳房,像两个正被人吹气的气球,快速膨胀着。胸部,传来阵阵剧烈胀痛。陈主任的手,既像一块磁铁,又像一支气筒。而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块原铁,不断向陈主任靠拢。两个乳房,变成两个吹不爆的气球,无限膨胀着。曾经,于霞渴望过,自己的胸可以丰满一些,甚至突出一点。就像一只天鹅,站在鸡群里那样突出。现在,她感受到胸部突出,也是一种罪。

她的胸部,已膨胀到极限,与身体极不协调。身体与陈主任,就快贴在一起。陈主任“漂亮、漂亮”的喊声,像艾昆带她在勐傣坝土司官佛寺,敲过的那口大铜钟发出的声音,震得整个车厢微微颤抖。于霞绝望地闭上眼睛。她不愿意去想,陈主任怪异的手,会怎样抱住她极不协调的身体。怎样在多少双惊恐的眼睛注视下,把她拉进卧铺被褥里。在单位,出于礼貌,她不止一次与陈主任握过手。她没有理由和勇气拒绝,陈主任主动伸过来的手。陈主任的手掌,粗大、厚实、有力。他不止一次,向她们讲述过他的过去。他曾经种过地,打过铁,开过货车。在工地上,搬过砖,扛过水泥、钢筋。被这样的手抓住,一个城里长大的弱女子,断然逃不掉。这样的手,在她胀起的胸部,以及全身上下,做机械运动,不把她骨骼揉碎才怪。

绝望中,于霞再次发出愤怒地呼喊,“不要!救命啊!”喊出这一声呼救后,于霞感觉自己无限膨胀的胸,一声不响爆炸了。乃至整个身躯,全部碎裂。没有疼痛感,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横飞,就那样静悄悄爆炸了。有的只是眼角,流淌着湿漉漉的眼泪。她想,这是为失去母亲的刘倩流的。还是,为对她不忠诚的丈夫流的。抑或是,对即将要见到,却永远也没机会见到的艾昆流的。最后,她全否定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尸骨不全的死去,还会流泪。这样的眼泪,流着有什么意义?有一个声音,在她耳朵旁轻轻质问。

“于霞,你是为谁活着?”

于霞一怔,身体微微抖动。她意识到,破碎的身体,又重生了。

“是啊,”于霞大声问自己,“我究竟为谁活着?”

车厢里,一切都安静下来。陈主任怪异的头颅,消失了。所有人,仍旧惊讶地看着她。看着她,自由地飘浮、起舞。一切都让她随心所欲,无比舒畅。突然,车窗外有一束光射进来。一个熟悉的面孔,贴着玻璃,笑眯眯看着她。

“于老师,我在这里!”

是艾昆!飘舞在空中的于霞,不由自主向车窗飘去,激动得全身再次颤抖。下体,有温温的、湿湿的、黏黏的液体流出。急速飞行的于霞,额头触碰到车窗。额头地疼痛,让她突然醒过来。

醒来的于霞,发现自己扑在卧座上,胸部感到阵阵胀痛,额头抵着卧座边缘的铁杆。她立即翻过身。大巴车,已稳稳停下。有些人,正收拾行李。有些人,已动身下车。她在车上,昏睡去了些时间。天刚放亮,车已进站。车窗外,勐傣坝躺在一片薄雾中。远处站台上,旅客来来往往,一派繁忙景象。于霞,捋了捋散落在额头上的头发,用歉意的眼神扫视车厢。那个吃方便面的老汉,瞪着灯笼般的眼珠子,吃惊地看着她,嘴里还在蠕动。他开始吃第二桶方便面。空气中,散发着一股五香粉气息。那对漂亮的母女,已起身。母亲一手拉着女儿的小手,一手提着行旅袋,准备下车。面对于霞投去的目光,那个小女孩冲她一笑,给她扮了个鬼脸,算是卖萌。于霞笑了笑,向小女孩点点头,回礼问候。

“大家可以下车了,”司机说,“等人来接的可以在车上多休息一会儿。”

说完话,司机特意看了于霞一眼,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意。随即,招呼其他乘客去了。

于霞,仍旧沉静在她梦境中。刚才的梦,可怕、奇异。她竟然莫名地期盼着,即将看到的艾昆。但也拒绝、后怕着,梦里陈主任那只怪异的大手。还有自己膨胀、不协调的身躯。“真是个奇怪的梦!”于霞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揣摩着,司机、同车乘客异样目光的用意。心想,梦中那样喊叫,现实中的她,也一定喊叫出来了。她感到尴尬,极力避开其他人的目光,开始漫不经心收拾行李。她的行李不算少,手提电脑、摄像机、录音器等采访设备,还有一些生活必备品,大大小小,装了三个箱子。这次来勐傣坝,打算住上些时日,准备到更多村寨实地走访。

她寻思着,要怎样把这些行李,搬运到勐傣坝县委宣传部接待室去。心里还为刚才那个梦,感到不解和尴尬。没多大会儿功夫,一车人快走光了,她又莫名地忧伤。世界总是把她一个人,甩在孤独的角落。如果这趟车没有终点,永远在路上,她便不用搬行李。可惜班车就是这样,有起点就有终点,人生亦是如此。于霞,任由大脑漫无边际去想象,跑遍世界四万里,变成多愁善感的少女。

她再次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想把勐傣坝看得更确切些。一个影子映入她眼帘,高挑的身材,清瘦的脸颊,带着迷人的笑脸。在站台上,向她这边眺望。是艾昆。看到艾昆,于霞激动了,变得手足无措。她习惯性地去捋已梳理过的发辫。掩饰住,梦中隔着车窗与艾昆相遇,身体产生的奇妙舒适感。然后,从车窗里伸出手去,向艾昆挥舞。艾昆看到她,向大巴车跑过来。

“于老师早!”艾昆从容地问候于霞。

听到艾昆问候声,于霞心里有一种别样地安全、温暖、激动和快慰感。就像她当年与刘强热恋,准备把一生托付给刘强,义无反顾投入刘强怀里的那种感觉,难于形容,又实实在在存在。

“艾昆,”于霞难于按捺激动之情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宣传部领导说,您昨晚就乘坐大巴车,从省城出来,”艾昆说,“我天亮来车站,等待着接您!”

艾昆一脸兴奋。但他没察觉到于霞比他还兴奋。他的轿车,停靠在车站外的马路边。他三五两下,把她的行李搬上车。叶亮,没与艾昆前来迎接她。没有叶亮在场,她显得更自然,心情更舒畅,甚至有些放肆。车上的梦魇,陈主任恐怖的嘴脸。还有,那个吃方便面老汉惊诧的表情,她逐渐淡忘。她像坐自家轿车,毫不客气坐在副驾驶座上,放肆地伸着腿脚,长长舒了口气。任由艾昆驾着小轿车,前往目的地。

“叶亮呢,”于霞问,“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还早着呢,”艾昆回答,“她没有起这么早的习惯。”

“哦,是还早。”于霞意识到问得唐突了,“辛苦你了,艾昆。”

想着叶亮修长的身段,婀娜的身姿,猫一样的少女,窝在被窝里。昨晚,与艾昆一夜缠绵。于霞感觉鼻子有点酸。是嫉妒叶亮,还是可怜自己,她说不清楚。她开始自我发问。凭什么,她要一夜旅途颠簸?而叶亮,就能舒舒服服躺在被窝里呢?凭什么,她就要面对刘强的冷眼?而叶亮,却能拥有疼爱她的男人?这个世间,就是这样不平等吗?有人拥有一个幸福的家。而有人,要饱尝感情危机地煎熬。

于霞发现她神经质的思绪,跑偏跑远了。陈主任的嘴脸,又浮现在她眼前。女儿憔悴的小脸,也浮现在她眼前。她地好心情没了。她没精打采看了一眼,勐傣城熙熙攘攘的人群,轻轻叹了口气,靠在副驾驶座位上,微微闭上眼。艾昆用余光扫了一眼于霞,一言不发,把车小心驶进宣传部接待室的小院落。

勐傣坝县委宣传部接待室,是一幢三层小楼房,院子不算宽大,典型的东南亚建筑风格。院子里,长着一棵凤凰花树,树杆足够四个人合围,算是古树。勐傣地方志书有关于这棵树的记载,是勐傣土司公主婻相坎种下的,有好几百年历史。原来的这个院子,是土司爷为婻相坎公主建造的闺阁。婻相坎公主惨遭砍头后,这个院子就闲置了。后来遭遇战火,除了院子中间的凤凰花树外,其它建筑物被彻底捣毁。

上个世纪末,围绕着凤凰花古树,勐傣坝文物部门,仿照旧时土司府院,重建别院。现在,变成勐傣坝县委宣传部接待室。听说,最近文物部门,正在筹划着重建土司府。具体要怎么个建法,还没公布。于霞,只是勐傣坝土司文化发掘中的一个过客,对这些建建拆拆的事,没兴趣。她觉得,这个小院落颇为幽静。在清晨薄雾中,在老凤凰花树庇护下,有种说不出地宁静和神秘感。这种静谧的院落,自然是有文章可作的,或许那些逝去的先人魂灵,正安安静静坐在老凤凰花树下,等着她去采访和润笔。上次,她就在这里住了三五天,做了那个奇怪的梦。

与省城的居室相比,于霞更喜欢这个小院落。这是一处,她臆想了许久,才寻找到的创作港湾。

经过一夜旅途颠簸,早已疲惫不堪的于霞,原本打算在接待室,美美睡上一觉。但经不起艾昆邀约,便与他一起到勐傣大街上,逛街吃早点。

走出接待室小院落,一排排高大的棕榈树,带着岁月韵味,像列队士兵,整整齐齐排列在道路两边。大团大团乳白色雾气,肆意占据着勐傣坝每一个角落。赶早集,是勐傣人的生活习惯,更是勐傣坝雾气地盛会。它们来来往往,惬意地飘散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棕榈树叶片间、佛塔边、河两岸,没有一点拘束感。仿佛它们才是真正的勐傣坝主人。于霞和艾昆走在云雾中,大团大团雾气,满怀激情向他们涌来。亲吻他们脸庞、脖颈、臂膀、腰间、手背、衣裙,留下它们的气息后,又轻轻飘向道路两旁,慢慢淡出他们视野。旁人眼中,他们是一对行走在仙宫里的神仙伴侣。

不远处大榕树下,是一个傣族大妈咩陶的早点铺。艾昆,喜欢在这里吃早点。咩陶,看到艾昆带着之前那个穿着时尚,气质高雅地美妇人,向她早点铺走来。在她早点铺边,一张小篾桌旁坐下,向她挥手要了两碗米线。她先是皱了皱眉头,右手习惯性捏了捏下身黑筒裙。然后,熟练地拿起案桌上土碗里的米线,放在大洋锅里烫煮。片刻,一棵棵珍珠般亮白的米线,被咩陶的漏勺从滚烫的热水中捞起。像少女肌肤般,富有弹性的米线,在漏勺里跳舞,把湿淋淋的水汽、水珠,抖落到汤锅里去。

咩陶把烫好的米线,倒进灰色土碗里,加上适量瘦肉丝,添加一大勺骨头汤。她笑盈盈端着香气四溢,热气腾腾的米线,放在他们坐下的小篾桌上。早点铺桌案上,摆放着糯米饭、凉粉、紫米粥、米干、米线等,全是勐傣坝人纯手工制作地传统美食。勐傣人,爱吃米线。于霞受艾昆影响,也算入乡随俗,跟着吃米线。粗细如毛线,色泽润白的米线,是用勐傣坝种植地特色大米,经过十几道工序加工制成的。

经常出入勐傣坝的人,习惯把米线当做正餐吃。桌案上,精盐、味精、酱油、花生面、芝麻面、胡椒面、辣椒油、花椒油、大蒜油、芫荽、绿葱、泡萝卜丝、水腌菜等佐料,放在透明的玻璃瓶里,一字儿排开,摆在顾客眼前。最诱人的佐料,还是勐傣人自制的炒豆豉。这是用勐傣坝土生土长的黄豆,经过蒸煮、发酵、捣碎后,配上十几种野生植物香料,腌制出的豆酱,是勐傣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下饭菜。也是勐傣人,制作各种传统菜肴,必备的佐料之一。在勐傣坝吃米线,所有佐料都可以省去,唯独炒豆豉少不得。上次来,于霞就爱上了这道佐料。

饭饱神虚。吃过早点,于霞困意上来。她要回接待室躺一躺,一个人静一静,整理思绪,好投入到采访中去。

文化馆下达给艾昆的任务,就是陪伴好于霞,做好助手工作。艾昆送于霞回接待室。他们走出早点铺,大团大团雾气还未散去,像一朵朵牡丹花,盛开在勐傣坝每个角落。雾气笼罩下,几个咩陶,蹲在路边棕榈树下,卖黄瓜、菠萝蜜、甘蔗等。于霞看着她们相互闲聊。虽然语言不通,不知道她们讲什么,但从她们悠闲、自在、满足和陶醉的表情,还有萦绕在她们周边的雾气,把她愣住了,产生了幻境。这群蹲在云端上的咩陶,成了天庭里作买卖的仙婆。

艾昆乘于霞呆呆站着的空当,走到几个咩陶身边,与她们讲着傣语。交流几句后,他递过去一张十元票子。一个咩陶咧开嘴,露出被槟榔染得漆黑的门牙,她笑眯眯拿了一个带刺的嫩绿色小黄瓜,一个足球大的黄绿色菠萝蜜递给他。艾昆脸上,露出迷人的笑容,向那个咩陶点头说了几句话,接过黄瓜和菠萝蜜。于霞还呆呆站在路边,看着艾昆与咩陶一举一动。她心里痒痒的,鼻子有点酸,思绪翻动。她感慨勐傣坝地祥和氛围,感慨艾昆是个好男孩,叹息她蹉跎的命运。多少不相干的事与人,会有共同交集点……

“于老师,这菠萝蜜,您放在写字桌边。”艾昆说,“等几天熟透了,它会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甜味。黄瓜嘛,还嫩,可以生吃,也可以做面膜。”

“都一把年纪,”于霞回过神,没好气地说,“又不是你的叶亮,有什么好做的!面膜。”

“女人是风景线,您地美,可以点亮我们勐傣坝。”

“我的风景在我内心深处,点亮不了任何人……”

于霞,释放着城里贵妇人痞气。被都市情爱折磨的女人,找到了渲泄口,肆意发泄。艾昆是个好性子男人,耐心倾听于霞地渲泄,甚至有意帮她打开,需要渲泄的口子。

一会儿功夫,艾昆把她送回接待室。于霞独自进房间,轻轻带上门。门口,艾昆迷人的笑脸慢慢消失在门缝外。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看着自己在意的东西,慢慢消失在眼前,会有一种说不出地满足感。过程永远比结果重要。

“我的风景在我内心深处,点亮不了任何人!”于霞的心里,回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比岩石还坚硬、冰冷的话,把作为女人最脆弱、无助的一面,暴露在其他男人眼前。她的心,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伪装的外套被暗中窥视她的人,彻底撕碎。是艾昆,值得她信任,还是她需要放纵情感?于霞说不清楚。她开始陷入自我情感纠结中,开始自寻烦恼。

艾昆,看到于霞颇为憔悴的面庞,他拿过黄瓜和菠萝蜜的双手在发热,他内心产生怜悯。于霞文雅、端庄,泛着古典美的东方女人气质,充斥着整个小别院。这种别样地美,从她脸庞渗透到她的脖、肩、胸、腹、臀、腿、脚,乃至周身。这种美,最具女人魅力和气质。像一朵盛开在山巅悬崖峭壁上的黑玫瑰,给人致命诱惑。这种美和魅力,与叶亮的青涩、单纯,颇带幼稚的少女之美,截然不同。于霞的话,更是充满魔力,他想入非非。

踏着大团雾气,艾昆重新在咩陶那里,买了一碗米钱,放好佐料,带回去给还躺在床上的叶亮。勐傣坝美好的一天,就在这群年轻人的脚步声中,拉开序幕。

下午,于霞和艾昆出现在县委宣传部,廖部长办公室。廖部长身材魁梧,嘴唇厚实,一脸长满浓密胡须。一个男人的阳刚之气,全都充斥到他面部。廖部长的男人气息,刘强的一脸冷漠,与艾昆地俊朗清秀,反差太大。坐在廖部长办公室,于霞在心里对比和评价着这三个男人。她端庄、古典地优雅之美,牢牢吸引着廖部长。于霞只是按工作程序,与廖部长谈采访计划,好与部上对接,便于她开展工作。艾昆,是部里和文化局配给她,协助调查采访的人。她已和艾昆商量好,与廖部长会个面,便到勐傣坝东边原土司爷仆人庄——波告村,实地走访。再去走访,还健在地最后一个土司印太夫人,九十多岁的咩陶婻烘……

廖部长对于霞的工作和本人,极为感兴趣。与于霞聊完工作,又开始聊生活。聊了生活,又关心起她的前程。艾昆识趣,溜出部长办公室,找几个部里的伙伴闲聊。只有于霞,硬着头皮陪廖部长漫无边际侃大山。看到艾昆偷偷溜走,她生出花季少女的心理,一遍又一遍,暗暗咒骂艾昆没良心。根本不知道廖部长讲了些什么。

深秋的太阳容易疲倦,下午五点后,渐渐偏西。廖部长,硬要盛情款待于霞。剩下的时间和步骤,就是从饭桌到茶室,从茶室到歌厅,从歌厅到烧烤摊。时间的小马车,从下午跑到第二天凌晨两点后。整个活动场面,廖部长精神抖擞。十足的男人味,让他浓密的胡须都在“啧、啧、啧”生长着。席间,还来了个分管人事的胡副书记,是个戴金边眼镜的中年男子。他目光,始终没离开过于霞的面庞和胸部。于霞,一个从省城来的职场女人,她经得起各种男人目光扫射。职场女人的交际,先让对方折服于自己,是她开展工作地先决条件之一。整个夜间活动,艾昆在场。不是给她送筷送纸巾,就是给她端水倒茶。

席散了,酒精的作用,廖部长亢奋。硬要驾车送于霞回接待室。就在于霞左右为难时,廖部长的夫人,一个彪悍的中年女人出现了。她的言语,对于霞和廖部长不太友善。在场的人,个个躲着她,席才正是散了。

回去的路上,艾昆给于霞讲了几个,关于廖部长在接待场面的小故事。其中一个是,有一次廖部长在烧烤摊边,乘着酒兴与一个女士聊得投机。不想,他的夫人骑着摩托车,如同今晚及时出现。那个彪悍的女人,停好摩托车,二话不说,也不搭理在场人。一把将忙于表达的廖部长抱起,反手背在后背。用一卷黑胶布,麻利地在他们身上缠上几绕,把她与廖部长牢牢缠住,背起廖部长跨上摩托车,像一个母亲背着一个巨婴,骑着摩托车走了。于霞听了“呵呵呵”笑个不停。艾昆的讲述,不时被他手机来电打断。

回到接待室小院,酒精的作用,于霞觉得一点困意都没有。夜已深,孤男寡女两个人,站在老凤凰花树下。

“艾昆,”于霞说,“明天我们先在城里采访那个土司后人吧。”

“可以,于老师。”

“艾昆,”于霞问,“刚才是叶亮打的电话吧?”

“是的,于老师。”

“哦,是不早了,你快回去陪陪她吧。女人都怕黑!”

“于老师,”艾昆问,“您没事吧?”

“没事,明天见。”

女人,总是口是心非。她明明想让艾昆陪陪自己,但嘴上硬是下了逐客令。她走进接待室,轻轻关上门,斜靠在床头静静听着。门外传来艾昆走动、打开车门、发动车,驶出别院的一连贯声音。其实,于霞是奢望离去之前的艾昆,也像宴席上的廖部长,有一身男人气。或者像那个胡副书记,能在她身上各个部位,多看上几眼。甚至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可艾昆对她,似乎只有师者地尊敬。

“对于女人,这小子,”于霞自言自语,“脑子里可能只装着叶亮。”

艾昆离去后,老凤凰花树下的夜,彻底静下来。于霞斜靠在床头。也许是夜太深,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身体每个器官,异常敏感和清醒。凌晨后,极静的夜中,于霞听到无数不知名的声音,全部向她袭来。这些声音,不是虫鸣声又似虫鸣声,不是滴水声又似滴水声,不是风声又似风声。细细辨别后,她才察觉,这些声音都是从她身体里发出。是她身体里每个细胞,发出的声音。越听,越让人清醒。于霞失眠了。

夜在黑暗中,慢慢流失,于霞开始细细回味。几个小时前,在茶室的舞池里,那个胡副书记不安分的手,带着一股热气。趁着舞会,从她的腰间,有意滑落到她的臀部。在她微笑地抗拒下,那只手才不情愿地回到腰间位置。靠在被褥上,于霞感到她偏瘦的臀部,似乎被灼伤,还在隐隐作痛。廖部长的大手,像双节棍,曾几次落在她肩上。现在,她肩上还有生生疼痛感。艾昆送她回来。下车时,她故意打了个趔趄。他急忙搀扶住她腰间的感觉,让她浑身有种酥酥麻麻地舒适感,下体也有反应。就像在大巴车里,梦到他的反应。这种感觉,奇妙、舒服,令人愉悦。想到这些,于霞觉得自己有点无耻和小贪婪。头脑更清醒,思绪沸腾。

她开始回忆,与刘强谈恋爱的往事,尝试着重新认识刘强。其实,刘强很有涵养,对她的照顾,也算体贴入微。把她幸福的从女孩变成女人,步入婚姻殿堂,做了幸福的妈妈。刘强不是凤凰男,她也不算孔雀女。他们两个的婚姻,门当户对,知识分子家庭,两边老人关系融洽。有了刘倩后,四个老人围着女儿转。

女人都一样,如花地青春容颜,挨不过岁月的杀猪刀。为家庭,生了孩子,身体更是江河日下。又是工作又是生活,油盐米酱醋,磕磕碰碰,女人便开始不可遏制地唠叨。男人,便会对自己的女人,指指点点。特别是房事中,女人身体地不适,男人得不到满足。难言之语,更是显现眉宇间。让女性做人的自尊心、自信心,备受打击。随着年岁增长,身体,越来越不像自己的。

刘强是看她看烦了,也是听她唠叨听烦了,开始喜新厌旧。他一个在时尚设计公司上班的蓝领,不用承担多少家庭负担,公司模特看多了,便开始嫌弃她。婚姻,真就成了她的坟墓。于霞对自己人生,下了定论。窗外,不远处的村落,公鸡接二连三打鸣。于霞房间的灯,依旧亮着。她斜靠在床头的姿势,没有改变过。她面庞流过泪水的痕迹,非常明显。她没察觉到,自己流过眼泪。枕着伤悲的于霞,终于迎来了勐傣坝新的一天。

婻烘家,在勐傣坝城中的法相村,是一座木梁结构的小四合院。一个世纪前的土司年间,留下的建筑物。院子大门,向正南方两扇对开。门板是整块的纯金丝楠木。门前有棵古老的菩提树。老树枝繁叶茂,根须裸露在地表上,密密麻麻,相互交织着,酷似群龙狂舞。有些根须,穿过院落土墙,生长到婻烘家庭院里。庭院中央,长着一棵与婻烘年纪相仿的芒果树。婻烘说,这是她出生时,她父亲为她栽种的长命树。

深秋,芒果树上,叶片墨绿。枝杈与叶片间,依稀挂着熟透了,黄里透红的芒果。因为树龄较老,果实外貌如心形,小巧玲珑。婻烘,靠在芒果树前的竹靠椅上。于霞和艾昆,一左一右,坐在她正前方。中间,放着一张漆器篾桌浪摆。桌上,放着用芭蕉叶包裹好的谷花、盐巴、茶叶、大米、草烟、芭蕉,还有几只蜡条和六块纸币。这是勐傣地方,拜见健在老人的礼数。婻烘老人身后,是一幢土石围墙,六架木梁结构的两层小楼房。屋顶小青瓦上,长满灰白色小肉草,其间已开出一些小红花。

婻烘身前,围着小院子,依次相连的三栋厢房,都是小青瓦盖顶,长满小肉草,开满小红花。晨光,拨开浓雾。一部分光透过老菩提树叶、芒果树叶,变成细碎光斑洒在小院子里。一部分晨光,从小青瓦上泻下,拨弄着小肉草和红色小花。三个人,在古树护佑下,在和煦的阳光里,在红花百草丛中,或讲或问,或写或听。

“啊啰啰哎,你们带走了你们的影子,”婻烘说,“但是,你们却带不走你们的脚印。”

“是啊,婻烘。”艾昆恭敬地说,“我们又来听孔雀在竹楼上做窝,大象在田野里耕作的故事了。”

“天底下烧火,大地上搭棚。离家的狗不敢咬,离乡的人胆子小。”婻烘自顾自地说,“麂子离不开山箐,傣族人离不开河边。寨前渔,寨后猎,依山傍水把寨建。先到者为王,后到者为民……”

“婻烘,我们的土司爷安雅召说,四方的手巾不能做筒帕,外乡的人不能做王。”艾昆有针对性问,“你能讲讲我们的安雅召,是怎么来到勐傣坝的吗?”

“艾昆,你也知道月亮晒不干谷子,妇人竖不起梁柱。我一个咩陶怎敢讲安雅召的历史!”

“婻烘,你是安雅召的人。我们傣族人说男人多半靠力气,女人多半靠智慧。”艾昆反问,“你是我们德高望重的咩陶婻烘,有什么不能讲的?”

“啊啰啰哎,同一个架上的葫芦,同一个祖宗的亲人。”婻烘双目注视着半掩的大门,平静地说,“钉掌的马难忘脚痛,有情的人难忘旧情。你们要听安雅召是怎么来的,我老咩陶,就把我知道地细细给你们说说。”

婻烘,从竹靠椅上坐直身子。一双苍老的眼珠,定了定神。显现出,勐傣老人庄重与矜持的秉性。让她要讲的故事,在没讲之前,变得沧桑、厚重与悠远。艾昆用期待的眼神,专注地看着婻烘。于霞,强打精神,打开录音笔,注视着老人面庞。

“传说,天神帕雅英生了九子,九子都聪明无比,智勇双全,相貌堂堂。他们每人有一万头大象做坐骑,有一万个法师做老师,他们拥有的金银财宝数不胜数。但是狡猾的蛇精化作一个美女,在他们兄弟之间挑拨离间,让他们乱了神智。引起兄弟之间旷日持久的大战,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战斗的情景,与《巴塔麻嘎捧尚罗》里所说的英叭造天和地般。气浪重新在天上漂浮了十万年,大风在天上吹了十万年,大火在天上烧了十万年,大水在天上淹没了十万年。眼看天堂就要毁灭,帕雅英无奈,他找九个神子一一谈话,要平息战争。前七个神子,不听从他的旨意。只有八子、九子,愿意听从他的旨意,愿意停战。但由于其他七子反对,战争仍旧继续。帕雅英无奈何,从天上用金子修了一道天梯,把八子和九子送到人间。赐给两个神子,一人一把金刀。于是,我们的安雅召先人,就姓刀。萨图(善哉)、萨图!”

勐傣坝的前世,从老人口中娓娓道来。天荒地老的故事,铺匀了古朴、别致的小院子。讲到这里,婻烘略显疲惫。她轻轻斜靠在竹椅上,停顿了一会儿,接着继续讲。

“两个神子,脱离天堂之战。若干年后,他们在人间繁衍生息,建立起自己的城邦,叫勐卯王国。于是天上由帕雅英统治,地上由两个神子的刀氏子孙统治。可是啊,好景不长。天上七个神子的大风还在吹,大水还在淹。地上的八神子,令臣民给他建了一座金光灿灿的官佛寺哇专勐,出家为僧。九神子的夫人婻烘法,生了两个王子,再次怀身孕。两个王子分别叫刀法勐、刀法旺,他们是神种,自幼聪慧过人。九神子把他们送往离帕雅英最近的地方,勐卯的邻国骠国的国都,去学习佛法和治理国家的知识。就在一个大雾蒙蒙的早晨,婻烘法身披红毛毯,在宫殿阳台上晒太阳取暖。不想魔鬼混松变成的大鸟,它的翅膀每边有三丈三尺长,在天空急速飞翔觅食。穿过云雾,它看见宫殿阳台上,有一坨红色的东西,以为是人类供奉给它的祭品。于是,就从云霄里冲下来,叼走了红毯子裹着的婻烘法,从此没了音讯。九神子派人到处寻找,就是找不到婻烘法。他万分焦虑,大病不起,离开了人间。”

婻烘,被她讲的故事感染。悲伤之情,从她眼神里散发出来。于霞、艾昆,相继被感染。他们共同散发出悲伤之情,洒在院落里的阳光,不敢移动一寸。睡在老菩提树上的风,醒来了,不敢做声,继续装睡。婻烘喉结有点硬,但她仍旧吐字清晰。

“这真是勐卯人间的不幸!勐不可一日无主。大臣们去哇专勐,做赕赶摆念大经,整整七七四十九天,请回了八神子当勐卯的王。八神子说:要我当勐卯的王,以后谁来了我也不让位,我要用毕身的心血,治理勐卯地方,让她赛过天堂。大臣们答应了。于是,一部分忠于九神子的人,去寻找婻烘法。一部分人,把这个消息,告知远在骠国国都的刀法勐、刀法旺。两个小王子,知道了家庭变故。他们是有神智的人,他们不愿意勐卯王国,像天上一样,发生昏天暗地的战争。于是,他们选择离开,重新寻找新的栖息之地。他们地决定是明智的,天上的帕雅英,用神的慧光为他们指引开疆拓土的道路。许多臣民,携家带子追随他们。帕雅英,化作一匹白色神马,在茫茫丛林中,为他们带路。两个小王子,在臣民拥戴下,跟着白色神马艰难前行。下雨了,他们的人马围满九棵大青树,行走在茫茫原野上,绕成九十九道弯。他们足足走了九年零九个月。他们找到一个地方。地势平坦,千里茫茫,丛林遮天蔽日,大河川流不息,大象在河边行走,孔雀在树上做窝。神马就此打滚饮水,不再前行。傣族人说鹭鸶常想着水,猴子常望着山,坝子中间有一条大河,就像糯米饭配牛干巴。门前有一条大河,寨后有一座大山,那就是勐傣人的栖息之地。我们的两个小王子,就在这里建立城池置下村寨。把这块跟随白色神马,寻找到的地方叫做勐傣坝。萨图、萨图!”

讲到这里,婻烘已用尽绝大部分气力。她的眼角,闪着浑浊的泪花。风,从老菩提树上翻身滑,轻轻拭去老人眼角泪花。于霞看到,端坐在她对面的艾昆,微微闭上双眼,眼角闪着难于察觉的泪花。于霞也想哭,为她一团乱麻的生活。婻烘,没有给她流泪的机会。

“萨图。时光像漩涡里的泡沫,转过一万年,我们也会记住那一天。子子孙孙延续一千代,我们也会记住我们的神马,永永远远,把它当做保佑我们的神灵!”

微弱的声音,停止了讲述。婻烘舒了口气,身体缓缓靠在椅子上,枕着靠椅竹枕,慢慢闭上眼睛,沉沉入睡去。金色的晨光,透过枝叶,洒在她身上。勐傣坝的雾气,愈加淘气。一团一团,涌入婻烘家庭院。一会儿功夫,整个小院落,变成乳白色的世界。

艾昆起身,双手合掌,指尖触碰着他的鼻梁骨,向熟睡去的婻烘躬身施了个大礼。于霞按下录音笔。她知道,这个早上地采访,已告一个段落。安祥入睡去的婻烘,虔诚的艾昆,他们的脸上都被时光赐予一股力量。从省城来的于霞,感受到这股力量的存在。只是这股力量,与勐傣人生命契合为一体,不属于她。于霞,以一个局外人身份,无声站起,向这一老一少,投去敬畏的目光。

他们起身,离开婻烘,离开小院子。婻烘家门口的老菩提树,一截突兀的根须,勾住了于霞的高跟鞋。“哎呀!”于霞整个身躯,失去平衡向前扑了去。艾昆急忙伸手,紧紧抱住她的腰。力的反作用。于霞又向后一仰,整个人扑到艾昆怀里。她听到他“砰砰砰”心跳声。

曾经,不止一次,她在刘强怀里,听过刘强心脏跳动,是狂热的、不安的。特别是婚后不久,他们在省城电影院看《入殓师》那一次。于霞被电影里的男主人公,感动得一次又一次,扑在刘强怀里啜泣。那次,刘强的心脏跳动声,让她体内每个细胞跟着疯狂躁动。众目睽睽下,他们在电影院狂吻许久。

她扑在艾昆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强烈中带着大海地平静感。于霞第一次,零距离感受到除了刘强外,其他男人心跳感。除了燃起她生理某种需要冲动外,更多的是好奇。对早已认知的同一物种中,不同个体差异的好奇。不致命,却着迷。理智,战胜于霞好奇心。几息时间,她抓住艾昆肩膀,站直站正。她用右手,捋着额头刘海,掩饰内心地不安和慌乱,重新看清脚下的路。

回到接待室,连续几天,于霞没再往别处跑,呆在电脑前,滴滴嗒嗒敲打键盘。几天下来,除了与女儿每天一次微信视频外,不再用手机。艾昆,从县志办、图书馆、文化馆,为她找来多本勐傣坝史料,帮忙查阅资料。

来那天,艾昆特意给她买的菠萝蜜,放在电脑桌上,慢慢成熟。浓郁的果香气,填满整个接待室。茶几上,放着两袋茶。一袋红茶。一袋绿茶。艾昆特意送给她。艾昆说,勐傣坝的茶,多生长在山高水长的地方,纯天然无污染。茶性温和,汤水金黄透亮,苦涩味淡,回甘持久,饮用后两颊生津。天生就是为女性生长的好茶。白天喝绿茶提神,好写稿子。晚上喝红茶暖胃,有助于睡眠。于霞,照着艾昆吩咐,嗅着菠萝蜜香气,天天喝茶。生活别有一番滋味。

一星期后的傍晚,于霞写完《神马与勐傣坝》的大稿子。通过电子邮件,第一时间发给陈主任,审稿和编排。来勐傣坝一个多星期,除了来那天,几乎在酒桌中度过,一个晚上又在失眠和情感纠结中煎熬外,其它时间,她都投入到匆忙工作中。一个星期后,已是疲惫不堪,心里却美滋滋的。写完稿子,她有种想邀约艾昆庆祝一番的冲动。臆想着在黄昏温润的灯火阑珊下,在某个咖啡厅或是茶室里,在轻音乐中尽享成功喜悦。一个电话打过来,是女儿刘倩。

“妈妈!”

“宝贝,”于霞急切地问,“怎么了?”

“你还要我吗?”

“宝贝,”于霞突兀地问,“你怎么了?”

“爸爸说,我不听话,他不想要我了!”

“宝贝……”

电话挂断了。于霞紧握手机,大声喊叫着女儿名字,泪水夺眶而出。许久,她放下手机,失声痛哭。双手,机械式撕扯着秀发。哭累了,她精神恍恍惚惚。她闭上眼就看到,迎面窜出一条巨大的响尾蛇,吐着毒信子,摇着“呲、呲、呲”作响的尾巴,要给她致命一击。她干脆睁大眼睛,趴在写字桌上,继续抽搐着娇躯。胸膛,起起伏伏。脚下,满是散落一地的碎发。她使劲踩着碎发,践踏自己。天色渐暗,她还在抽搐。耳边回响着女儿呼喊声。眼前浮现刘强轻蔑冷笑的面孔。

“刘倩、刘倩,妈妈爱你!”

“刘强,你这个畜生!”

她自言自语。每喊一次女儿,心就被挖走一坨肉。每喊一次丈夫,仇恨的火花,合着泪花夺眶而出。她过度悲伤,体力透支,渐渐头晕眼花。变成一条失去鱼缸和水的金鱼,半斜着身躯,扑在床上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于霞房间灰蒙蒙一片。“吱、吱、吱”声中,门被一股阴冷的风推开。一股寒气,逼得于霞从床上起来,注视着门口。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满头金簪银饰,两耳挂玉坠。上身穿着金色紧身小背心,短上衣,圆领窄袖。下身是金色筒裙,长齐脚背。腰间系一根镶金嵌红宝石的银腰带。这女子,美眸貌似叶亮,站在门前。她冷冷看着于霞,让于霞为自己邋遢的容貌,自行羞愧。于霞,匆匆梳理头发,尽量保持贵妇人尊严。用质疑的眼神,看着门口的女子。

“你是谁,”于霞问,“有事吗?”

“我还问你是谁呢?”女子冷冷地说,“先后两次住进我的别院里。”

“你、你是婻相坎!”于霞惊问,“你不是死了吗?”

“我就是你一直想去波告村实地走访的婻相坎,”女子不温不火回答,“我已经等你等了三百六十年。”

“你、你是被刀贺法,”于霞吃惊地追问,“从背后砍掉头颅的婻相坎?”

“是的。麂子离不开山箐,傣家公主离不开井边。”婻相坎平静地回答,“我不投胎不转世,一直在波告村的古井边等着你的到来。随我去吧,我带你去看看,我从这里逃出去,所路过的地方。我喝过水洗过澡的那口古井,流淌着我青春光芒的那条大河。”

说完话,婻相坎风一样转过身,向门外飘去。记者的职业性,理性战胜恐惧。于霞不加考虑,从床上起身,跟在婻相坎身后向门外走去。

跨出老凤凰花树护佑下的院落,外面天地,非常陌生。于霞感到不安。记忆中的勐傣坝,街道纵横,绿树成荫,雾气涌动,来往之人笑脸盈盈。现在,呈现在她眼前的是另一方景象。天地间,灰蒙蒙,阴沉沉,感觉要下雨,却不见雨点落下。她不动声色,跟着婻相坎向勐傣城外走去。婻相坎没理会她,只顾往前走。

越走,于霞觉得越不对劲。她前后两次来勐傣坝,不论白天黑夜,这个地方从不缺鸡鸣狗吠声。坝子里,除了早晨涌起的白雾外,四下清风徐徐,绿意如烟。晚上,夜空明亮。可现在,跟在婻相坎身后,四周灰蒙蒙一片,没有一丝风。所有声音,似乎被锁在一扇大门后面。世界,静止不动。

越往前走,于霞越是不安,她心生退意,恐慌开始在她心头蔓延。婻相坎没回头,一直往前走。像一只被主人赶出圈舍的绵羊,决意行走在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

不一会儿,两个女人拉开一段距离。于霞快点,婻相坎就快点。于霞慢点,婻相坎也慢点。于霞怎么赶,始终赶不上婻相坎,她们间的距离似乎是平行的。于霞低下头,准备在路上留下标记,打算原路返回。她想如果她丢失了,艾昆肯定会来寻找她,只要留下足够明显的标记。于霞低下头,发现大地一片赤黄色,不带一丝灰尘。哪里还能做标记?要怎么原路返回?更让于霞惊讶的是,她的脚便没踩在大地上。婻相坎的脚,也没落在大地上。她们都是离地尺许,踏着空气行走,没留下任何脚印。

于霞又气又急又怕,她叫喊婻相坎几声,声音传不出去。周边的空气,似乎不够她呼吸。她不敢叫喊,不敢大口呼吸。她不想在陌生的环境里,窒息而死。前面的婻相坎,没停下脚步,只顾往前奔去。

于霞断了返回的念头,跟着婻相坎,奔向不知名的远方。她们脚下的土地,越来越黄。眼前的空间,愈加灰暗。婻相坎越来越快。她金色小背心,修长身影,在黄土和灰蒙蒙的天地间晃悠着,忽隐忽现。于霞着急了,怕眨眼间,婻相坎的身影就消失掉。她在黄土道路上急速奔跑。身上,没流一滴汗水。平时她在跑步机上跑一英里,全身便湿透。

于霞断定,她的身体已不属于自己的。要么,就是她的肉身,已不存在。现在的她,只是一缕魂魄。

不知奔跑了多久,前方的婻相坎终于停下。远处,天与地连接,出现一片暗红色的光,还有一条闪闪发亮的大河。天空的红色,倒映在大河里反射回天空,把天空染成一片血色。大河边,有片村庄。一棵棵树木,一丛丛凤尾竹,在灰蒙蒙空气中,无精打采围绕村庄沉睡着。就在村庄入口处,矗立着一棵老菩提树,有风吹动迹象。浓密的枝叶,泛着点点金光。算是有了一丝生机。

老菩提树下,有一口用石条垒成的古井。远看,像一道寨门,有些森然的寒感。于霞奔到古井边。婻相坎就站在那里。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似乎在向于霞表示歉意,又像轻视于霞。

“就是这里。”婻相坎指着古井对于霞说,“我的头,就落在这里。”

于霞,看着婻相坎一脸莫名的笑意,很不是滋味。但出于职业习惯,她表现得平静、礼貌,始终保持着优雅的仪态。为她一路窘相,扳回些许薄面。

“这就是波告村的古井?”于霞问。

“是的,”婻相坎回答,“我的头颅,就被刀贺法的金刀斩落在这里。”

婻相坎说着,用手指古井右边石条长凳。于霞顺着她的手看去,地上还有干涸的血迹。眨眼功夫,那些血迹开始流动。地面有鲜血不断涌出。古井里,鲜血狂喷,像山洪爆发。四周,也有鲜血涌来。几个呼吸时间,就没过于霞小腿。一颗头颅,披散着长发,在血泊中向于霞漂来。是婻相坎的头颅,她瞪着凄厉的眼神,看着于霞。

于霞惊恐,她大声叫唤婻相坎,搜寻婻相坎身躯。婻相坎无头之躯,矗立在古井边血泊之外,一动不动。血泊中,婻相坎的头颅,张开嘴巴“咯、咯、咯”怪笑。眼睛瞪着于霞。长发全被血泊浸染。

“啊——”于霞崩溃了,她歇斯底里狂吼,一屁股坐在血泊里。

“这就是我头颅落地的瞬间,”婻相坎温柔而又凄凉地说,“山河大地为我悲伤,为我愤怒所显现出的异象。我死得惨吗?”

“你是死得很惨,但你是为了心中执着的爱情,”于霞大声吼,“拥有那个英俊帅气的混塔,死对你来说,又何足挂齿!”

“是吗?你看你旁边这个石凳,”婻相坎的头颅,在于霞身边的血泊里,游动着,恨恨地对她说,“本来我当时是坐在石凳上,用淘米水和柠檬水,洗最后一次头,打算清清白白离开人间。是我心爱的混塔,帮我解开包头,帮我脱下逃走时穿的男装。可当我手才触碰到放在石凳上的淘米水和柠檬水时,刀贺法的金刀就从身后落到我脖颈上。”

“我的人头,就像刚才那样,跌落在你身前的古井边。打翻了木盆,淘米水和柠檬水洒在石条上,变成一块白色的玉点。”婻相坎歇斯底里狂吼,“你知道我与混塔的情爱吗?他想我像水想田,我想他像田想水。我把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留在人间。我们地苦楚,阴阳相隔的恋情,谁会知道?除了石条上这块白色的玉点!”

“是的,勐傣坝的史志和碑文里,是这样记载你地悲惨和不幸。”于霞忘了恐惧,对着婻相坎的头颅怒吼,“但是你和混塔的爱情,却成了勐傣坝地美谈。你的祭日,成了勐傣坝男女青年们见证爱情的吉祥日。你在勐傣坝的风云人物中,挤进了人们供奉的神坛。你地诅咒,让勐傣坝在该来雨的季节,变成烈日炎炎。该是晴天的时候,却大雨倾盆。勐傣坝至今,每年都为你举行特定的赶摆祈福活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贵为傣王公主,我金银满身,我倾城倾国,”婻相坎悲戚地说,“但我却不能像一个普通女人一样,拥有一个男人,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你以为拥有一个男人,就幸福了?”于霞得理不饶人,“你知道不幸的婚姻,会让人生不如死吗?真正的婚姻生活,不是写在象牙塔里的爱情故事,而是背叛与诚服,保卫与反击,油盐米酱醋,世俗而又繁琐的生活……”

是理智战胜了情感。两个女人,从歇斯底里转为平静叙述。古井边,重归平静。婻相坎的头颅,重回到她身上。她试着理解不同时代,不同阶级的婚姻、爱情,差别有多大。谈到家庭、婚姻、爱情,于霞被彻底释放。她用现代人的家庭观、婚姻观、爱情观,大放厥词,毫不让步,说得婻相坎退却到一边,没有还口机会。

也许是说累了,两个女人,同坐在血泊里。鲜血顺着她们衣物,向她们全身溢开去。两个不同时代的女人,各有各地烦恼、伤悲、苦楚,谁也说服不了谁。只有鲜血,“啧、啧、啧”地溢向她们全身。

“你在省城拥有一个家,”婻相坎问,“有一个在时尚公司干设计的男人,有一个娇小可爱的孩子,你还不满足吗?”

“你知道煎熬与责任,”于霞不答反问,“这两个词的含义吗?”

“不知道!”

“它们就是婚姻与家庭的关系。”

“哦,那你不幸福?”

“我幸福吗?”

“你要占有叶亮的艾昆?”

“我不知道!”

提到艾昆,于霞怒吼。她的吼声,在古井上空形成一道惊雷,引来惨白的闪电,把天与地连在一起。婻相坎在雷鸣声中消失。从古井和四周冒出的鲜血,突兀地消失了。于霞乘坐着自己怒吼引来的闪电,离开古井,离开了波告村,在狂风和黑云中疾飞。又一道闪电和惊雷袭来,于霞从云端跌落。“啊”一声,她从梦魇中惊醒,窗外一片漆黑。泪水告诉她,又一个失眠的夜,正向她靠近。

夜已深。勐傣城,一个叫黑森林的咖啡屋,处于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边。门外,街灯放出一片淡黄的光晕。那些夏天里生长出来的虫子,它们在秋天的暖灯下,尽情飞舞、嘶鸣、交配。好为不久后降临的冬天,无憾地死去。

咖啡屋内,宽敞的大厅,被分隔成十几个小包间。其中,有五六阁小包间,背靠着小河。推开窗,“哗哗哗”流淌的河水声,立刻闯进包间。进门便是柜台,两个傣家少女装扮的服务员,画着浓妆,堆满妩媚的笑脸。她们腰间各别着一个对讲机,穿梭在各个小包间,不时给顾客端酒水送咖啡。一首《灰姑娘》歌曲,单曲播放。曲中,葫芦丝声让藏在咖啡厅里,各个小包间的红男绿女,安静了许多。青春地萌动,在悠扬的歌声中,透出岁月地狂热和躁动。

艾昆和叶亮,就在咖啡厅里。他们选了一阁靠窗小包间。桌上,放着两个盛着葡萄酒的月光杯。大半瓶有些年份的葡萄酒,搁在桌沿边。杯中,暗红色的葡萄酒,在柔和的葫芦丝声中,荡起丝丝涟漪。艾昆,斜靠在宽厚的木椅上。叶亮,偎依在他怀里,贪婪地享受着咖啡屋里,两个人地烂漫时光。

“艾昆,你天天陪着的那个于老师很漂亮。”叶亮说,“她都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皮肤白里透红,风吹过去都能流出水来。”

“你更漂亮啊!”

“真的?”

“炒的。”

“我觉得她很有女人味,”叶亮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对着艾昆说,“你时常对她笑,是不是被她勾住了魂?”

“你吃醋了?”

“啊!”艾昆叫了一声。叶亮“咯咯咯”笑出声。艾昆的左手腕上,留下叶亮浅浅的两排牙印。艾昆捧起叶亮的俏脸,两对红唇黏在一起。两截火舌开始激战。他们相互品尝着,对方口中柔和而略带苦涩气息的葡萄酒味。窗外,星空高远。小河“哗哗哗”放声欢唱。勐傣的夜,漫长而多情。

“艾昆,”狂吻后的叶亮,看着艾昆的眼,痴痴地问,“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

“你地鬼主意比勐傣坝的牛毛还多,”艾昆看着叶亮坏坏地说,“鬼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这是在忽悠我,不过我爱听。”叶亮俏丽的脸蛋,有点生气,但不影响她倾诉,“其实啊,我想像那个诗人海子,面对大海春暖花开,那该有多浪漫啊!如果我们能在海边礁石上建一栋小别墅,就像某个小岛的哨所。我们把家安在那里,在海滩上竖起一把橘黄色的太阳伞,伞下放上一张木桌和两个高脚椅子。就像现在,来两杯红酒,或是柠檬汁。然后我们打着赤脚,坐在椅子上看海。让海水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打着我们的脚丫。别墅周围的礁石上,我们栽上许多花,五颜六色,一年四季不知疲倦地开了去。那该多好啊!”

“你以为你爸是房地产开发商,”艾昆看着叶亮的脸蛋,揪了一下她的玉鼻,故意用疑问的口气说,“想在哪里盖房子就在哪里盖?”

“我爸不是房地产老板,但我的艾昆是个文化人,可以有想象力嘛。”叶亮故意生气地说,“想象一下美好未来,总是可以的吧!阿弥陀佛!”

“多么美好地想象。”艾昆笑着说,“你顶着烈日在海滩上跑,我找只螃蟹,放到你裤兜里去,夹死你!”

“呵呵呵,我愿意,只要你带我去海边……”

夜,静悄悄地行走着。咖啡厅里的人,慢慢散去。喝光一瓶红酒,趁着酒兴,叶亮从艾昆怀里滑出来,跳到窗边,脱下一只木屐,扔到河里去。听到木屐“啪”一声,落在水里的响声,她“哦”一声大叫。谁也猜不透,她是惊还是喜。接着,她又提起另一只木屐,还要仍。艾昆从她身后,紧紧抱住她。

曲终人散。走出咖啡厅,叶亮开始撒娇,赖着她没有鞋,走不了路。随后,她像只柔骨兔,一下便跳到艾昆背上,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艾昆由着叶亮。他弯着腰,双手返回去,用那只剩下的木屐,兜住她的翘臀,深一脚浅一脚向他们爱巢走去。木屐绳系上那只蝴蝶,紧紧贴着她的翘臀,独自啜泣着。那对傣家少女装扮的服务员,站在咖啡厅门口,用异样的眼光,送他们消失在街道拐角的大道上。

“艾昆,”叶亮像小狗,嗅了嗅艾昆的衣物,有气无力地说,“你的衣服里有一股特别的香味。”

“不是汗臭味?”

“嗯,不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艾昆突然想起,几天前于霞从婻烘家走出来,扑倒在他怀里的情景。也不知道,现在于老师睡了没有。一个女人出差在外,不免让人担心和怜悯,更何况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他不解,叶亮好端端的,怎么就把他买给她的木屐扔了一只。背上的叶亮,似醒非醒,好像在梦呓。

“艾昆,”叶亮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你,”她模模糊糊说,“变成拿着金箭的邱比特。”

“我是邱比特,你就是雅典娜!”

“真的,”她有点生气地说,“我还梦见了于老师。”

“于老师,又是什么神?”

“她是,”叶亮顿了顿,说,“爱之神阿芙洛狄忒……”

波告村,躺在一片云海里。一丛丛凤尾竹,一棵棵大榕树,把整个村庄包围得严严实实。南岛河,勐傣坝三大河流之一,半包围着波高村,日夜流淌。村庄外,南岛河边,有一口古井。古井旁,生长着一棵老菩提树,枝繁叶茂,护佑着古井。古井边,一梯梯长满苔藓的石阶,由古老的石条砌成。石条上,刻满形态各异的佛像、瑞兽、花草。古井前,是一块宽敞的草地。周边,各摆放着几块方形石条,给前来挑水的人歇脚用。其中,一块坚硬的花岗岩石条,较为平坦,摆放在古井正前方。石条正中,有一块巴掌大的白色平面,宛如一滩流淌的白玉。

于霞,面容憔悴。坐在石条上,听着泉水在古井里“咕咚、咕咚”诉说遥远的故事,出了神。艾昆,安静地坐在她身边。看着似流光的雾气,倘佯在波告村、南岛河与田野之上,若有所思。晨光,透过乳白色雾气,照射在大地上,极柔和。前来挑水的傣家妇女、小卜哨,来来往往。有认识艾昆的,便和他搭几句腔,留下一串笑意。一个小卜哨,来到古井边,羞涩地看了他们一眼。摆动着酷似凤尾竹的腰肢,放下铁桶,只管去井里取水。她弯着腰,用扁担一端的铁钩子,勾住一只铁桶。把铁桶放进古井里,左右晃动几次。铁桶像只灰水牛,拨开井水,一头扎进井中。小卜哨,右手按住扁担后方,左手把扁担前方撑起。扁担成了一棵杠杆,轻松地把井里嬉戏的铁桶提起。扁担与铁钩连接处,环环相扣的铁链“吱吱呀呀”作响。于霞看着取水的小卜哨,系着一根腰带,寸许宽,银光闪闪。勾起了她昨晚的梦。与梦境中,婻相坎的腰带相比,这条腰带算不上精致,也没什么华丽可言。但这条腰带,系在取水少女腰间,再合适不过。小卜哨察觉到,于霞盯着她看,脸蛋红了一半。她急忙担起铁桶,低着头摆着细嫩柔软的腰肢,很快消失在古井边。

“艾昆,”于霞问,“你们勐傣坝什么最多?”

“雾气。”

“不是。”

“是什么,于老师。”

“美女!”

“像您一样,”艾昆反问,“美的女子?”

“你是认真的?”

“在这口古井边,谁敢说谎话。”

“人老珠黄!”

于霞叹了口气,垂下头,摆弄手里的单反相机,脸上写满憔悴与忧伤。艾昆看在眼里,找不到安慰她的言语,只能偷偷看着她,眼神尽是怜悯之情。于霞的家庭情况,上次采访时,一次小酌后,她曾对他说过一些。让艾昆对城市、婚姻、生活、女人、家庭、情感、孩子等,将来他要涉足的一切,徒生困惑。

“你说在这口古井边,谁也不敢说谎。”于霞抬起头,看着艾昆说,“这话怎么讲?”

与于霞,娇柔中带着疑问的目光相碰,艾昆原先偷偷盯着她的目光,感觉自己在做贼。他一时手足无措。顷刻,脸便红到耳根去。只能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整理思绪。

“这里、这里供奉着,我们勐傣坝的爱情女神婻相坎。”艾昆低头回答,“在这里说谎,是要遭惩罚的。”

“能给我讲讲婻相坎的故事吗?”

于霞没顺着艾昆语意问下去。譬如说“会受到什么惩罚?”情感方面,她是过来人。追问下去,对于情感涉世不深的艾昆,便会失去浪漫情愫,无趣。至于婻相坎,于霞莫名其妙梦见她,留下一段激烈的对话。很让于霞费解。这也正是一大早于霞就让艾昆带她,来波告村古井实地走访的真正原因。她想证实,她的梦境与现实,有多少关联。关于梦境,于霞更亲近弗洛伊德《梦的解析》。《周公解梦》的说词,牵强、玄妙了,于霞认为。

梦里,勐傣坝金黄的土地,正是眼前分布在波高村和南岛河周边,就要进入收割期的大季水稻。遍野的稻谷,等勐傣坝晨雾散尽后,会把一个坝子染成金色。她昨夜的梦境,与现实极似。于霞特别关注到,古井边那块有白玉点的石条,想进一步证实,她梦境的真实性。只是,昨晚梦中的处境,让她想起就头皮发麻。

“这婻相坎,也是个可怜人。虽贵为勐傣坝公主,美若天仙,但那个时候的婚姻,还是要讲门当户对。”艾昆低着头讲述,“特别是贵为土司家的公主,就更是身不由己。她们经常作为联姻的棋子,示好的敲门砖,婻相坎就属于这类。那时候,勐傣坝的土司不算强势。邻近的骠国,对勐傣坝虎视眈眈。强大的邻邦猎人部落,早对勐傣坝有异心。土司府里的第一大臣刀贺法,声望几乎盖过土司爷,他一心想要土司爷把婻相坎嫁给他的儿子。我们傣家少女,一般年过十六就要出嫁了……”

“你的叶亮年过二十了吧?”于霞横插了一句,“你还不娶她?”

“于老师,我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准备!”艾昆羞愧地回答。

“嗯,也是,婚姻不能儿戏。”于霞说,“你接着讲婻相坎的故事吧。”

“好的,于老师。”艾昆接着讲,“婻相坎因为受到这样或那样地阻挡,年过二十还不能出嫁。后来,她在一次赶大摆中,与一个平民傣族小伙子混塔相遇,并一见钟情。为此,婻相坎女扮男装,与心爱的人一起私奔。土司爷一时愤怒,下令谁抓到婻相坎,就地将她斩首。婻相坎在她奶妈食邑的波告村古井边,被大臣刀贺法抓到。刀贺法要把她带回土司府,嫁给他的儿子,婻相坎不从。她知道,自己难逃被刀贺法斩首地厄运。央求刀贺法放走混塔,留下遗言说要让勐傣坝在她每年祭日时,为她赶一次摆。如果办不到,就要遭受不可抗拒的天灾人祸。婻相坎被刀贺法斩首后,土司爷非常伤悲、后悔。每年她的祭日,都要在波高村古井边赶摆一次。许多相恋的男女青年,都会在那天相约到古井边,私定终身。这个习俗,一直保留到现在。”

艾昆把流传在勐傣坝,关于婻相坎的爱情故事讲完了。于霞看着他发呆。关于婻相坎的故事,她在《勐傣史志》里读过。她同情婻相坎,对那个怯懦、孤独活下来的混塔,心生怜悯。她眼前突兀地出现,某个傍晚,艾昆和叶亮双双跪在古井边,叩拜爱情女神,私定终身场景。她相信,邱比特的金箭,不可能射向他主子阿芙洛狄忒。她来勐傣坝的第一个梦,不会实现。在这里,爱神不是阿芙洛狄忒,而是婻相坎。艾昆被于霞的目光,看得心慌意乱。他低下头,去抚摸石条上那块白玉。

当夜,于霞奋笔。《勐傣坝的爱情女神》洋洋洒洒几千字的文化散文,一气呵成。婻相坎成了于霞笔下耀眼人物,成了勐傣坝的爱神阿芙洛狄忒。文章通过电子邮件,传送到《地方人文荟萃》栏目编辑部,第二天便见报。陈主任看着报纸,摸着秃顶,眼睛泛着异样光彩,连连为于霞的文采叫好。

几天来,于霞几篇关于勐傣坝的采访报道,都是第一时间在省城《地方人文荟萃》栏目上,作为头版头条登出。廖部长高兴坏了,几次跑到接待室看望于霞,顺便夸奖几句艾昆。他软磨硬泡,再次邀请于霞共进晚餐。想起廖部长的大手,钢针般的胡须,于霞心有余悸。对廖部长的夫人,倒是说不上讨厌,甚至还有些好感。只是,于霞打心底里怕碰上胡副书记。

于霞对戴眼镜的男人有芥蒂,来自刘强。刘强戴着金边眼镜,一肚子坏水,对家庭没有责任感,于霞认为。艾昆没戴眼镜。

这次共进晚餐,艾昆没参与,胡副书记是席中座上宾。就餐地点,选在避暑山庄。

避暑山庄,在勐傣城外一座森林公园里,颇为幽静,风景绝美。因离城有些距离,来消费的客人不多。廖部长派车把于霞接过去。胡副书记带着变色的金边眼镜,西装革履,文质彬彬,坐在山庄外一棵大树下的靠椅上。看到于霞下车走进来,他不由分说,像遇到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上去给了于霞一个拥抱。于霞木木的,礼貌性地应付着。

晚宴上,于霞被安排坐在廖部长与胡副书记中间。陪同用餐的,是本地几个开发商。满桌都是红酒。众人频频举杯,目标主要是于霞。几轮过后,喝得于霞一脸玫瑰红。一桌男人,酒兴更浓。胡副书记借着敬酒机会,几次站在于霞身边,小声耳语。廖部长配合胡副书记讲话,频频点头。他极力赞扬于霞,人长得漂亮,文笔犀利。于霞趁着众人互敬酒空当,给艾昆发了定位,附上一条信息,让艾昆赶快来接她。半小时后,于霞听到山庄外面,林荫小道上,有汽车喇叭声音传来。她辨得出,是艾昆汽车喇叭声。她以上洗手间为借口,溜出山庄。

山庄外,艾昆的车停在几棵大树背后的小道上,颇为掩蔽。艾昆站在一棵大树下,焦急地等待着她。于霞快步走到轿车旁,用娇媚的眼神,扫了一眼永远带着笑脸的艾昆。他们悄悄离开避暑山庄,返回勐傣城。

路上,于霞出于礼貌,给廖部长去了电话,谎称要回接待室与女儿视频。另外,还有一篇稿子,急着发去《生活晚报》编辑部。电话那头,廖部长不无惋惜“嗯嗯、啊啊”答应着。旁边,还传来胡副书记叹息声。从胡副书记耳语中,于霞知道他已离异,仕途蒸蒸日上,对她一见钟情。他希望她留在勐傣坝。他会给她安排一个好位置。于霞不相信一见钟情。作为职场女人,经历过许多风浪,她只愿意逢场作戏。她不喜欢戴眼镜的男人。如果还有爱的话,她更喜欢清朗、俊秀的笑脸。她不知道,快到四十岁的女人有这种想法,算不算天真、幼稚。

酒后,坐在艾昆身边,于霞的身体产生一种奇特地触电感,酥酥麻麻的。这种感觉,离艾昆越近越强烈,时间越持久。就连当初,与刘强谈恋爱时,也不曾有过。

艾昆把车,缓缓驶进接待室小院,停在老凤凰花树下。于霞微微闭着双眼,靠在副驾驶座位上一动不动。红酒的作用,玫瑰红地娇颜,把于霞地妩媚发挥到极致。

“于老师,”艾昆小声说,“到了。”

“嗯,让我静静靠一下。”

“于老师,”艾昆关切地说,“让我扶您进屋歇息吧,外面天气有些凉。”

“叫我姐。好吗?”

“嗯,”艾昆顿了顿叫,“姐!”

艾昆先下车,打开副驾驶车门,伸手去搀扶于霞。她微微睁开眼,趁着从车上跨下,装作站不稳顺势扑进艾昆怀里。她绯红的脸蛋,娇柔的身躯,均匀的呼吸声,淡淡的红酒味,让艾昆想起黑森林咖啡屋里,与叶亮红唇黏在一起的一幕。他年轻的火种,很快被来自成熟女性的气息,点燃。他努力克制自己,把于霞扶到接待室床上。他要去给她倒一盆热水泡脚,冲泡一杯红茶解酒。她抓住他的衣脸。灼热地呼吸气息,扑在他脖颈上。柔软的秀发,在他手臂上魔性地缠绕着。她高高耸起的胸,富有弹性的肌肤,温润润地紧紧贴在他怀里。她的下体,轻轻扭动着,红唇发出模糊地呻吟。老凤凰花树下,接待室暖暖的灯光里,时间停下疲倦的步履。浓香的菠萝蜜气息,弥漫着整个房间。果实自然熟透后,散发出的气息,让人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抱抱我,好吗?”

“我、我,”艾昆急促地说着,“会抱着您的,于老师。”

“叫姐!”

“姐,”艾昆说,“我抱着你!”

艾昆失去了自己的思想,他手心冒热汗,双臂把于霞抱得越来越紧。男人的原始欲望,把他怀里的女人紧紧抱住,直至融入他体内。深秋的夜,星空高远,月光酣畅地压下来,把勐傣大地严丝合缝盖住。老凤凰花树上,一只不知名的夜鸟,发出陌生的鸣叫声。接待室的灯,熄了。呻吟中,于霞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的开始,刘强左手牵着她,右手牵着女儿刘倩。他们一家,欢声笑语,走在省城牡丹大道上。这条道路,她与刘强恋爱时,常来闲逛。路两边,一年四季花儿争先绽放。

于霞欢笑着,向前跨步,刘强紧紧抓着她的手。她回过头,刘强的脸庞突然变成艾昆,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没了。于霞惊诧。她要挣脱艾昆抓住她的手,怎么也挣不脱。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艾昆。艾昆的面容,虚幻了一下,变成陈主任。陈主任的秃顶,满是污垢。他死死拉住于霞的手,一脸邪恶、淫荡的表情。于霞连忙喊救命,向女儿投去求救的目光。女儿一会变成满身是鲜血的婻相坎。一会儿又变成横眉怒目的叶亮。圆滚滚的大眼珠,拨动着长长的睫毛,死死盯着她看。

转眼间,眼前所有景象消失。于霞发现,她就躺在接待室。床前,站着一个披着瀑布青丝,身着红袍黄裙,面似叶亮的傣家女子,用异样的目光俯视她。这个女子她熟悉,是上次梦见过的婻相坎。可她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暴露在婻相坎眼前。

“这就是,”婻相坎轻蔑地问,“你想要的生活?”

婻相坎的问话,于霞极为羞愧。她慌忙去扯被褥,要遮盖暴露在婻相坎眼前的裸体。却发现,床上还躺着赤裸的艾昆。两个躯体,一丝不挂,缠在一起,相拥而眠。于霞惊讶极了。她飞速思考着,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饭局、乘车、投入艾昆怀抱、梦境……现在一丝不挂,让婻相坎俯视他们。难道还是梦境?婻相坎的问话,让她从羞愧变成愤怒,惊叫指责对方。

“你要干什么?”

“不要惊慌。”婻相坎不温不火说,“上次引你到波告村古井边,吓到了你。这次不会了,我只是来看看你。”

“你还有什么话,”于霞责问,“要和我说?”

“你们现代都市男女,都是这样用情的吗?”

“不、不是!”于霞唐突地回答和自问,“但我为何要禁锢自己呢?”

“于是就占有别人?”

“我没占有过谁,”于霞大声回答,“这只是一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的生理需要而已。”

“你这样做对刘强公平吗,叶亮呢?”

“你……你……”

于霞,被婻相坎问得吞吞吐吐、语无伦次,不知要如何对答。突然,房间的门无声无息打开。刘强和叶亮,站在门口。刘强用鄙视的目光看着她,叶亮则怒目横视。他们的眼光,变成一把把锋利的剑,在她一丝不挂的娇躯上,无情削割着。瞬间,她体无完肤。

“啊——”于霞惊恐地呼喊着。

于霞地惊叫,让她从所有的梦境中醒来。她发现,她仍旧在艾昆怀里,双臂紧紧抱着艾昆。艾昆火热的体温,缓缓流进她身体内,酥酥麻麻地感觉,充斥着她身上每一个细胞。下体,黏黏的液体,已流淌成小溪,双腿扭动得更厉害。她索性把头深深埋入艾昆怀里,双手紧紧缠住艾昆躯体。艾昆,被她蠕动地娇躯,惊醒。

“姐,”艾昆怯怯地说,“我们这是……”

“你后悔了?”

“我、我……”

按照采访计划,于霞继续采访婻烘。清晨,老凤凰花树下拂来的微风,慢慢追赶着乳白色雾气。于霞,笑容清甜,娇颜鲜美。她与艾昆,和往常一样,到咩陶早点铺,共用豆豉米线。挑着篾箩,盛满蔬菜的傣家女子,三五一群,扭动着丰腴的腰肢,随着肩上篾箩起起伏伏。她们下身筒裙,带起一团团雾气,从棕榈树下走过,忙着去赶集。马路上,车流急速驶过,一些雾气,被推向路边,撕碎在道路两头。而后,它们又魔法般汇聚在一起,迎着车流,重新向马路铺去。

婻烘,依旧靠在院子中央靠椅上,神情安然。于霞和艾昆,仍旧一左一右,坐在婻烘的正前方。中间,还是放着那张做工考究的浪摆。上面摆放着茶叶、谷花、蜡条……院子里,一团团雾气,调皮地嬉戏着花花草草,晨风轻轻扫过,它们才有所收敛。几个熟透的芒果,泛着粉红色光芒,一动不动躺在院子里。走完了它们的花期、授粉、长绿、变黄,再从高枝滑落的全过程。

“老人说虎种不坐下席,羊种不坐上首。”婻烘慢吞吞讲,“我们的第十八代印太夫人婻烘法召丽,她美若莲花公主,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不想命运蹉跎,我们的第十八代土司爷安雅召,人到中年便撒手人寰,丢下召丽和不满十岁的小土司爷安雅召。召丽挑起抚孤护理的担子,把勐傣地方治理得有条不紊,兴盛繁荣,四方猎人都归顺了勐傣。可是那不安好心的骠国,他们兵强马壮,欺负召丽孤儿寡母。起兵二十万,战马踏坏勐傣人的路,战象踏毁勐傣人的水田,战火烧毁勐傣人的家园。他们是魔鬼混松,是仆侍鬼变的屁迫,人见人怕,神见神愁。召丽女扮男装,提金刀跨马带领士兵上疆场,保家卫国。打得骠国军队抱头鼠窜,战死无数。唉!不想这些混松越战越多。召丽奋勇杀敌,直到流干身上最后一滴血,杀软手中的金刀,最终战死杀场。那些混松,踏过召丽的尸首,杀进安雅召府里,血洗勐傣地方,惨不忍睹啊!萨图、萨图……”

“婻烘,像召丽这样的巾帼英雄,”艾昆打岔说,“她的灵魂,永远活在勐傣人心目中。”

“谁说不是!我们每年的泼水节,都要为她滴水诵经祈福,她是我们勐傣的神。”

“你们勐傣的女人,”于霞赞扬着说,“真了不起!”

靠椅上的婻烘,听了于霞的话。用安静、祥和的目光,注视了于霞许久。好像她们前世就认识似的。

“婻(傣语对女人的尊称),”婻烘说,“你地美貌,像我们逝去的婻相坎,她给我们留下美丽凄凉的故事。”

“就是那个为爱情,被砍去头颅的公主,”于霞问,“你们供奉的爱情女神婻相坎?”

“我们勐傣人,心里住着佛菩萨。”婻烘回答,“圣人怕因,凡人怕果。在轮回的道上,就是因果的业报。萨图、萨图!”

“…… ……”

与上次一样,当婻烘安祥入睡去,采访结束。所不同的是,这次当他们起身准备离去时,婻烘似乎在梦呓,与艾昆对话。

“艾昆,这是叶亮让我转交给你的木屐,”老人说,“今早上,在你们到来之前,叶亮来过。”

艾昆转过身,看到靠椅上的婻烘闭着双眼。靠椅下,放着一只孤孤单单的木屐,泛着淡淡的黄色光泽。木屐绳系构成的淡黄色大蝴蝶,额头上的红点暗淡无光。这双木屐,是艾昆与叶亮去波高村赶摆时,艾昆买给叶亮的。

那是两年前的初春,为纪念勐傣人的爱神婻相坎,一年一度的传统赶摆日。在波高村古井边,四邻八乡年轻人,聚在古井周边田野里,共同膜拜他们的爱神婻相坎。赶摆,人多,小商贩摆了许多摊子。一个摊位上,摆着许多双木屐。其中一双,淡黄色,绳系的构造刚好是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蝴蝶的额头上有一点朱丹红,特别显眼。叶亮看到那双木屐,目光再也移不开。

卖鞋的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她夸赞叶亮,是勐傣坝最美的花朵。她说,木屐上那对蝴蝶,能嗅到最美的花香味。叶亮就是穿着那双木屐,与艾昆在古井边,一起磕头膜拜婻相坎,确立恋爱关系。那晚,叶亮在黑森林咖啡屋,耍小性子扔了一只,让艾昆背着她回去。现在,剩下的一只木屐,安安静静躺在婻烘靠椅下。失去最美的花朵,绳系上那只蝴蝶,迷失了振翅飞舞地准头。艾昆不敢做声,躬下腰,悄悄拿起那只木屐。

“艾昆,”婻烘发声,“这是叶亮让我转交给你。”

“哦。叶亮她去哪里了?”

“艾昆,你们是在波告村古井边,见证爱情发过誓的人。”婻烘语气严肃地说,“叶亮是个清洁如玉,美若莲花公主的好姑娘。你们前五百五十世都是夫妻,这世轮回,你们也不要错过这段良缘。”

婻烘似没听到艾昆问话,化为月老,给艾昆指点姻缘。然后在靠椅上,安祥入睡去。

采访结束,艾昆没了踪影,于霞很不习惯。她在老凤凰花树下,写着最后一篇通讯《勐傣的女人们》。她把勐傣土司历史上知名的印太夫人,像婻相坎等,有着传奇故事的勐傣女人,罗列出来,一一为她们写传记。她写了整整一天一夜,完稿后通过电子邮件,传给《地方人文荟萃》。

撰写好所有稿子,于霞独自一人,在接待室躺了一个下午。回想着她第二次来勐傣坝,十余天的点点滴滴。艾昆的影子,在她心中,始终占据第一位。晚饭时,她一个人随便在勐傣大街边,买了碗稀豆粉,外加几串烤牛筋应付着。在勐傣坝这些日子,几乎每餐都是艾昆带着她吃。有时还有叶亮参与,他们几个经常去街边旮旯,品尝各种风味小吃。譬如烧猪脑、炒田螺、烤猪皮、烧鱼、烧茄子、豆豉煮鱼、爆炒野芭蕉心等。这些小吃,便宜、鲜美。以前,她从没吃过,这样地道正宗的傣族风味。省城有几家勐傣坝小吃店,但口感、味道、环境、氛围,与在真正的勐傣坝完全不一样。

晚上,胡副书记来电话,邀请她共进晚餐。嗅着满屋浓烈的菠萝蜜香味,于霞果断拒绝。她要让他知难而退。她一个人躺在床上,与女儿视频。女儿稚嫩的声音,铜铃般清脆悦耳。视频中,刘倩躺在刘强怀里,乘坐过山车。女儿“咯咯咯”的笑声,灿烂至极。想来,病已痊愈。刘强没露几下脸,表情木木的没和她说一句话。女儿挂了电话。她眼前是刘强高大的身影,紧紧抱着活蹦乱跳的女儿,急速过山车带着他们上下飞驰……

平时,她带刘倩去大型游乐场所玩,她们不敢坐过山车。因为她害怕,过山车上下起伏,急速翻转行进的过程。没有人陪伴,女儿一个人更不敢坐。现在,有父亲陪伴,女儿克服了恐惧感。于霞心里,莫名地升起对刘强的好感。家,似乎也不完全是冷冰冰的。

躺在床上,于霞想起之前,躺在艾昆怀里的感觉。想起除了刘强之外,另一个男人带给她完全不同地幸福感。她脑海里,又强烈地思念着艾昆。期盼着他,在她离开勐傣坝之前,在月光下穿过老凤凰花树,推开房门,带着永不知疲倦的笑脸,走到床边,俯下身来亲吻她。让她幸福得像一滴水,找到流回大海的方向。她掏出电话,要给几天不见的艾昆,发一条微信。可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刘倩的笑脸。浮现出刘强的面庞,虽然冷冰冰,但不另她讨厌。接着,她连贯性地想起父母、公婆,想起朋友,想起单位同事……

过往生活点滴,逐渐占据她整个脑海。她放弃给艾昆发信息的打算。暂时屏蔽投入艾昆怀里,那种触电般幸福感。

于霞放下手机。屋里,菠萝蜜熟透的香气,浓烈、持久、醉人。她真想打开菠萝蜜棕黄色的果皮,品尝一口果实的香甜味。但她没有。闭上眼睛,嗅着果香气息,她强迫自己去回忆,刘强对她地好。回忆她与刘强一起逛咖啡厅、冷饮店、茶室、夜总会、网吧……一起在商场、服装店前试衣穿鞋。一起去旅游。站在宽阔的大海边、山巅上,面对蓝天、群山放开喉咙呼喊。累了,她就偎依在刘强怀里。

回忆,让她慢慢产生一种,全身酥酥麻麻的感觉。这是她遇上艾昆,才会有的感觉。现在,她想到刘强地好,也会产生了。下体,有黏黏的液体流出。两条腿,就像在艾昆怀里,不由自主扭动着。她体会到,来自刘强的爱,那种久违地幸福感。泪水,不知在什么时候,打湿她脸颊。

她尝试着,去谅解刘强出格的事,反省自己的不是。再次回忆起,自从她生下刘倩后,因为各种原因。她发现,自己总是没完没了唠叨着。刘强慢慢不爱回家,对她慢慢没了感觉。他们的生活,渐渐变成一潭死水。为惩罚刘强,她开始不让他触碰她的身体,开始性冷战。后来,她对刘强开展突击检查。在刘强公司休息间,翻到女人穿过的外套、乳罩、三角裤。床上,留着刺鼻香水味。男女交欢后,脱落的长的、短的、红的、黄的女性头发。面对她地质问,刘强没做任何解答,只是沉默。

现在,他们相互背叛、伤害对方。可是,想想体弱多病的刘倩,如果失去爸爸,或妈妈的疼爱,将会给她的人生,种下失败的种子。将来,她会踏上谁的路?想了许多,于霞的心慢慢平静。她受困的情感,慢慢变成自责和内疚。窗外,远处的村庄,雄鸡打鸣声,一遍又一编传来。她便沉沉入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于霞感到身边一片阴凉。房间里,微弱的床灯照射下,婻相坎一袭白衣裙,坐在床对面椅子上。她看起来平静、淡定、优雅,少了往日的戾气。她平静地注视着于霞。于霞感到舒坦。

“听说,”婻相坎问,“你要回省城了?”

“嗯,明天下午乘坐夜班车回去。”

“谢谢你为我费了那么多墨水,”婻相坎说,“让世人知道,勐傣坝还有个爱情女神。”

“这是我的职责。”

“唉!鬼也罢,神也好,”婻相坎平淡地说,“如果我能轮回做一个平凡的人,那我一定要去寻找那个留在人间的混塔,做他的女人。像你一样,轰轰烈烈去爱一场。”

“其实男女之间的情爱,恐怕没有你想象中美好。”于霞也平静地说,“生活就像一把刻刀,能把所有完美雕琢得支离破碎。”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是没机会去体验了,我要好好守护着我的古井,好好守护着勐傣坝这些男女青年的情爱。唉!”婻相坎叹了口气,平静地问,“走之前,能再去波告村的古井,看看我吗?”

“嗯……”

于霞从梦中醒来。勐傣坝的天亮了。她慢慢收拾行李,慢慢回忆昨晚的梦。她很吃惊,竟然答应婻相坎再到波告村古井边走走。她所住的接待室,曾经也是婻相坎的别院,是她一直打扰着婻相坎。回去之前,再去古井边看望婻相坎,是必须的。于霞想。她收拾着行李,看着茶几上放着的茶叶,电脑桌上的菠萝蜜。两包茶叶,一半都没喝。菠萝蜜,已经熟烂,就在昨夜。之前浓郁的果香味,没了。只散发着一股果子腐烂后,淡淡的酸臭气味。

于霞,又想起艾昆。她打心底里希望,在她离开勐傣坝之前,艾昆能再陪她吃一碗咩陶的豆豉米线。可以的话,再陪她去波告村古井边走走,了却她的心愿。她鼓起勇气,拨通艾昆的电话。

艾昆来了,老凤凰花树下,他神情没落、憔悴。披着晨光和一身雾气,他走进于霞房间,坐在她身边。于霞,停下手中活计,温情地注视着他。他们彼此都想说许多话,都等着对方开口。看着艾昆一脸疲惫,于霞深感自责。

“叶亮,”于霞问,“真的离家出走了?”

“嗯。”

“什么时候?”

“昨天早上。”

“她会去哪里?”

“不知道。”艾昆垂头丧气地说,“我找遍勐傣坝所有她能去的地方,都没有她的踪影。后来我在车站打听到她的信息,有人看见她乘坐昨天的客车,上省城去了。”

屋内一片沉静,艾昆低着头,像一只赎罪的羔羊,默不作声。于霞看着艾昆的面庞,期盼着能看到他往昔的、不知疲倦的、俊朗的笑脸。但是没有,艾昆笑不出来。

“艾昆,对不起!”她自责地说,“是我把叶亮和你害苦了。”

“姐,我不后悔。”艾昆抬起头,注视着她,坚定地说,“但我要对你说,叶亮才是我地真爱!”

“我知道。”

他们,再次沉默。他们,谁都需要安慰和坦诚。告慰和祭奠,他们曾经拥有过的短暂美好时光。

“艾昆,今晚我就要回省城了。”于霞说,“以后可能不会再来。”

“是因为我吗?”

“就算是吧。”

“嗯,我能理解。”

“这个早上,”她央求着问,“你能陪我再去波告村古井走走吗?”

“我陪你去,姐。”

他们来到大榕树下的早点铺,咩陶给他们煮了往常的豆豉米线。吃过早点,他们驱车去波告村。阳光下,晨雾待散,金黄的稻田一片连着一片。人来人往的古井,显得格外明媚。老菩提树婆娑的枝叶,在秋风里随意舞动。把长长的身影投到古井里,天地一片绿意。风起了,吹散远处一团团,缭绕在凤尾竹林里的雾气。雾气,浩浩荡荡,向田野四周撤退。一丛丛凤尾竹,低垂着头,在风中晃动。

“艾昆,”于霞说,“这里有婻相坎神灵护佑,你说过不能说谎话。”

“嗯,姐。”

“即便我有了家庭,”她说,“但你是我生命的另一个起点,你让我有了回家的勇气和信心。”

“姐……”

泪水,打湿了艾昆的脸。此刻,他为这个都市丽人,苦楚的人生感到无限怜惜。于霞也是泪眼朦胧。她轻轻抚摸着艾昆的肩,抚摸着古井边每一块石条。古井里的清泉,“咕咚、咕咚”冒着水花。这是婻相坎,与他们的对话。

傍晚,勐傣坝车站人声鼎沸。开往省城的大巴车,就要启动。艾昆忙着把于霞的行李,一件件搬上车。摆放好后,又忙着去车站超市,给于霞买些水和食物。而外,还给于霞买了一些勐傣坝特色食品。

“我回去了,”于霞说,“有事来电!”

“珍重!姐。”

“我回省城,帮你打听打听叶亮的消息。”

“不用了,姐。我知道她会去哪里。”

“艾昆,来,”她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艾昆说,“什么也不用讲,抱抱我!”

就在勐傣坝车站,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一对曾经邂逅的人,他们久久相拥。大巴车马上就要启动,司机按喇叭催促旅客上车出发。于霞,舍不得松开手。她紧紧抱着艾昆,让那种熟悉地触电感,酥酥麻麻的在全身放肆流窜。激活她,准备开启新生会的每一个细胞。她的下体,黏黏的东西,又要流出来。她不由自主,抖动着娇躯……

于霞走了,在勐傣坝茫茫夜色中,坐着开往省城的大巴车。艾昆一个人,回到他与叶亮的爱巢,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着窗外夜色,他像个木偶人,倒在床上,连鞋袜都没脱。他从口袋里,掏出叶亮留下的那只木屐,放在后脑勺下,沉沉入睡去。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深秋的海边,霞光照在大海上,金光一片。一个形影孤单的女孩,站在浅滩上,痴痴看着海上日落。她修长的身影,被脚下浪花轻轻拍打着,岸边的珊瑚礁上,开满数不尽的小花……

第二天,艾昆向单位请了公休假,乘坐开往内地的班车,离开勐傣坝。后来,他多次换乘开往海边城市的动车,一个海边一个海边,寻找着去。不管找到哪里,艾昆只等把最后一丝体力抽光,然后躺下,枕着木屐立即沉睡去,进入梦境。梦里,他更加繁忙,为了寻找叶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