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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11日，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揭晓，杨志军的《雪山大地》、乔叶的《宝水》、刘亮程的《本巴》、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和东西的《回响》等五部长篇小说从238部参评作品中脱颖而出，荣获这一殊荣。这五部作品充分体现了新时代文学的基本精神品格，也代表了新时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思想高度和艺术追求。

高扬现实主义创作传统

获奖作品注重对现实发生事件特别是新时代新发展新变革的描写反映，同时也注重对现实社会问题的揭示与思考。从这些作品中能够听到时代变迁的回响和历史前行的跫音。

《雪山大地》此前已入选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和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因此这原本就是一部备受关注的长篇小说。小说用一种写实的手法，真实地塑造了“我的父亲母亲”的形象。父亲强巴作为新中国成立后援藏的干部，深入沁多草原，寻求与由部落头人转任公社主任的角巴德吉合作，帮助当地百姓摆脱贫困和落后，逐渐迎来现代文明和现代生活。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受到了藏族牧民桑杰的妻子赛毛舍生相救，并因此而深感愧疚，决心倾尽全力帮助桑杰救治他们又聋又哑的儿子才让。在救治才让的过程中，母亲、奶奶全家人都付出了亲人一样的爱，其情其景十分感人。贯穿全书的都是这些浓烈的情感，有朋友之情、同事之情、民族同胞之情、父母爱子之情，还有夫妻爱情、家庭伦理亲情。对于这些情感的描写，最为生动感人。父亲强巴和角巴之间的关系，是终生不渝的彼此信赖，犹如同胞手足，每当父亲需要帮助时，角巴总是及时伸出援手。在父亲“落难”创办教育时，角巴腾出了自己的毡房，为父亲办学提供场地。有了角巴宽广无私的支持，父亲在沁多草原第一次办起了小学、中学，帮助更多的藏族孩子学习文化，摆脱落后面貌。在困难时期西宁保育院需要迁建，角巴把自己的毡房和牛羊赠送给他们帮助其渡过难关。父亲又在角巴的支持下成立了第一家贸易公司，以解决豢养的牛羊过多草原过载的问题，帮助牧民学习通过出售牛羊来增加收入，减缓草原的压力。在共同的生活和工作中，角巴和强巴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浓烈，甚至可以生死相许。角巴最终在帮助父亲成全其事业的过程中献出了自己的生命。桑杰一家人和父母一辈也结下了过命的情谊。桑杰在父亲的扶持下代替角巴担任公社主任，把草原治理得风生水起，他们的聋哑儿子才让则在母亲的悉心照料和永不放弃的治疗下终于开口说话，变成一个聪慧的孩子，后来更是挑起了州长的重任，成为栋梁之材。年轻一代的才让、“我”江洋、央金、梅朵之间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一起接过了父辈手中的劳动成果，继续为建设牧场振兴草原而奋斗。

这部小说实际上写的就是“父辈和我”的故事，也就是“我和我的父辈”，父辈的高尚品格，他们的奉献、牺牲与大爱，他们对于雪山大地的深情，对于他人的关爱、理解和拥抱，深深地感染了我们，也让这种理解、爱和友谊，这种帮助他人携手同行守望互助的情感，在草原上广泛传递，成为一种国家的品格，成为一个新生国家冉冉升起的基本动力。可以说，正是这种民族之爱、同志之爱、手足同胞情义，托举起了新中国这个新兴国家的团结与强大，因此可以说，《雪山大地》具有强烈的家国情怀，是一部关于国家发展、民族进步的叙事，是关于民族和睦理解友谊和携手共进精彩的中国故事，是一部关于新中国叙事的生动篇章。

如果说《雪山大地》是对新中国70年发展历程的一次带有史诗性描述的话，那么乔叶的《宝水》，则是对新时代乡村巨变的一种文学记录和及时反映。小说开篇写到的是一个受到现代城市病、睡眠困扰严重失眠的中年知识女性。“我”青萍因为丧父丧偶、女儿出国，正在面临中年危机。她的人生陷入低谷，看不到生活前景。在这种境况下，她在报社办理了内退，接受朋友老原的邀请，帮他接管在他老家宝水村的民宿。在经营民宿的过程中，青萍逐渐忙碌起来，和村民打成了一片，并且处处想方设法维护乡亲利益。

作者用巧妙的笔法来描写当下乡村正在发生的巨变，不是那种呆板刻意的塑造和杜撰，而是自然而然润物无声地描写新时代乡村正在迎来现代化发展的源源不断的动力。在这里，作者发现了绿水青山所维系的乡愁和维持乡村的人情世故、祖祖辈辈遗传下的乡村文明基因，从而变得更加宽容。在这里，她看到觉醒了的不再忍受家暴的香梅，能够自信自立走入新生活的一众人物，包括秀梅、张会计、孟胡子等，他们身上或许有各自的缺点，但是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新农人。作者说，自己只是做一个旁观者，取乡村故土一年的切片，来观察乡村，理解村庄。这部新乡土小说带给人的是温暖、深情而美好的回眸和希望。

勘探人性的错综复杂

敢于直面现实，特别是现实社会存在的问题并对其进行揭示与思考也是长篇小说创作现实主义传统的一个重要方面。如果说《宝水》反映了城市中年知识女性的精神困境，揭示了如何治愈这种精神困境并为之寻找一种出路的话，那么，《回响》则对人性复杂性进行了剖析与探究。《回响》故事的一条主线是女警察冉咚咚在穷追不舍全力侦破一起离奇的谋杀案，另一条线索则是她与丈夫、大学教授慕达夫之间的情感纠葛。案件与情感相互缠绕，构成了这部小说的二重奏。作者将犯罪破案、侦探推理这样一种通俗小说或类型小说的叙事模式，与干净凝练、传神到位的纯文学的表达手法，以及探究人性究为何物的严肃主题相互纠缠，从而使这部小说实现了雅俗共赏。在破案过程中，作者采用层层剥笋递进推理的方式。警察冉咚咚的侦破过程逻辑严密，推理分析思路清晰。这起案件实际上也是一个女孩寻找真爱结果却误入歧途乃至付出年轻生命的故事。女孩夏冰清，甘愿成为企业老板徐山川的情人，注定了某种悲剧性的结局，最终她死于非命。但是，徐山川这个可能的嫌疑人却有不在现场的证据。随着推理探案进展，案件真相逐渐水落石出：徐山川借钱给自己的亲戚徐海涛买房，徐海涛找吴文超去摆平夏冰清。吴文超再和刘青合作，名义是让刘青帮助夏冰清办理移民或者带着她私奔，刘青则找到易重阳帮忙让他搞定夏冰清。然而，结果只有易重阳承认自己谋杀，甘愿伏法。但是，司法鉴定却发现其患有间歇性精神疾病。于是这样一起凶杀案便陷入了一个无人伏罪的怪圈。这，在冉咚咚看来是不可接受的，挑战了她内心的道德底线和公平正义的天平。于是，她再次找到徐山川的妻子沈小迎，从她这里寻求突破口。她发现了沈小英与健身教练私生女的秘密，借此突破了沈小英的心理防线。迫使她交出了录有自己监听徐山川主使杀人对话的U盘。由此，案件终于柳暗花明真相大白。

应该说，作为一名警察，冉咚咚无疑是十分出色和优秀的，但是她在对待家庭情感、对待夫妻关系方面，也采用了这种类似审问犯人的视角，把丈夫也变成了一个感情出轨嫌疑人。因为她这种先入为主的偏执型的判断，丈夫永远都在她的怀疑之中。小说借慕达夫之口追问冉咚咚，你能勘破他人，但你能勘破自己吗？你能勘破人性吗？人性是复杂的，人心不可测，特别是对自己内心的追问拷问更为艰难。这，可能也是这部小说想要着重表达的一个主题，亦即人性的弱点：人在拷问他人时可能更为容易，而拷问自己的内心则更为艰难。《回响》以雅俗共赏的方式诠释了“文学是人学”这一至理。

大力弘扬中国精神

中国精神是新时代文艺的灵魂，对中国精神的弘扬是本届茅盾文学奖的一个突出的特征。《雪山大地》弘扬的是民族团结共同进步建设国家的精神，《宝水》则倾情赞美新时代山乡巨变、落实新发展理念的生动实践，表现的是一种守正创新与时俱进奋斗进取的精神。而孙甘露的《千里江山图》这部革命历史题材作品，则是对坚定的理想信念、建党精神和党的精神谱系的一次生动表现。小说的一个中心主题便是忠诚与背叛。在白色恐怖笼罩下，在1933年驻上海的中共中央总部遭到破坏的危急关头，无数共产党员没有动摇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地忠诚于信仰，为了实现将重要的中央领导同志通过千里交通线转移到瑞金这一千里江山图计划，他们精心策划，铤而走险，无惧生死，与敌人展开了针锋相对的巧妙斗争。在这个斗争中许多人献出了生命，这些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始终没有背叛自己的信仰。而个别经不住利益诱惑或敌人威迫的人，却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沦为了可耻的内奸和叛徒，最终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千里江山图》的外壳是一个谍战或锄奸的故事，主线是查找甄别清除潜伏在我地下党内部的内奸。在这个寻找叛徒过程中，又交织着真假“西施”之辨，亦即内奸不止一个。这次甄别敌我的严峻的斗争，也是对每一名共产党员理想信念的一次考验。在作者笔下，既有同志之间无间的战友情谊，有兄弟、夫妻之间的情深义重，也有敌我之间你死我活的较量，特别是敌方谍报负责人叶启年和我方计划组织实施者陈千里之间的决斗更显尖锐。为了完成这项千里大转移计划，许多人壮烈牺牲。如本可离开却宁愿把戏演足留在现场而不肯离去的梁士超，假装投敌并与之巧妙周旋玩起套路的卫达夫，如奋不顾身跳楼报信的无名氏，如死于敌人间谍之手的作家凌汶，还有死于敌特枪下的叶桃等等。作者用心刻画了一众优秀党员的形象，揭示了信仰和精神的强大力量。小说以一个悬疑推理的故事作为叙事主线，以此吸引读者阅读。这种叙事方式，加上大量采用影视剧化的叙事及画面镜头语言，对于20世纪80年代起即奉行先锋探索实验创作的孙甘露而言，似乎是一次现实主义写作的回归，也是一种雅俗共赏创作的成功探索与实践。

新时代文学，坚持人民立场，将人民大众作为小说创作表现的主体和刻画的对象。《雪山大地》笔下的藏族牧民角巴、“我”的父亲母亲、才让等一众人物形象，都令人印象深刻。他们都是普通的百姓，也是作者着力赞美和致敬的对象。而在《宝水》中，包括青萍和奶奶，通过其善于“维人”维护乡亲关系乡村秩序的作为，形象更是彰显无遗。《回响》刻画了一个沉迷于工作敬业负责的女警察和一个能够理性对待生活与情感的大学教授的形象。《千里江山图》关于地下党员群像的刻画，每个人物都各有风采、各具性格，亦能自足自立。

丰富瑰奇的想象和缤纷多彩的风格

想象力和创造力是文学创作的基本能力，也是文学的优势所在。特别是像刘亮程的《本巴》，更是体现了丰沛的想象力和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弘扬。

小说讲述的是三个孩子两个国度之间的战争故事。小说从英雄史诗《江格尔》停止的地方开始起笔，江格尔生活在他幸福的人间天堂里，因为害怕衰老而不愿长大，让所有的人都停留在了25岁。这时江格尔接到了远方拉玛汗国哈日王的挑战，江格尔的弟弟、少年英雄洪格尔出征。在其遭遇败仗后，一直待在母腹里不愿出生的赫兰为了救哥哥洪格尔而被迫降生。赫兰通过搬家家游戏的方式，让草原人都变成了孩子回到母腹。而不愿长大的洪格尔则用做梦的方式，把一切都变成他的梦，梦中让人看见真实世界。

作者自述这是他写作历程中最天真的一次，是写给自己的童年史诗。这部小说洋溢着充沛的想象力和璀璨的创造力。在作者营造的小说世界里，有的人不愿变老，有的人不愿长大，有的人不愿出生，都活在不愿醒来的梦里。洪格尔因为长不大一直在吃奶不断奶，因此他的弟弟赫兰便无法出生，而拉玛汗国下战书的哈日王也是一个生活在母亲子宫里的婴儿。《本巴》无疑是一部成人童话，作者用瑰丽的想象，塑造了一个如诗如梦的魔幻世界，“本巴”既是江格尔的人间天堂，是江格尔的草原故乡，也寓指人所诞生的初始之地母亲的子宫；在这个世界里似乎只有长不大的和不愿长大的孩子；在这里，战争可以变成游戏，变成梦境，变成说书人说书的内容。这部小说传承光大了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的传统，汲取了中国古代神话、志怪小说的一些精华内容，并且有自己独到的创造与创新，读来令人耳目一新，是一部具有鲜明异质性和陌生感的小说。

与《本巴》相似，《雪山大地》也用浓墨重彩来表现民族的风土人情，尤其是表现藏民族豪爽正直利索的性格，表现他们团结友爱和勇于牺牲的精神。他们独特的思考方式、语言表达方式都让人印象深刻。而《宝水》则注重表现豫北乡村生活的一种写意与诗情，运用了当地独特的一些方言、习俗、礼仪等，具有浓郁的地域特色。小说试图探究乡村大地生生不息的秘密，从传统礼仪秩序、道德文化基因等深入探究那些维持乡土中国恒定性的东西，旨在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传承优秀文化基因。《千里江山图》和《回响》都借鉴了类型小说的优长，有一种雅俗共赏的特点。分别采用谍战和侦探推理作为贯穿小说始终的故事线索，串起严肃的表达主题，为开拓主题创作的可读性、感染力和普及性作出了有益的探索。“千里江山图”有丰富的寓意和内涵，这幅青绿为主调的古代书画也是祖国大好江山的一个速写和缩影，亦可借代千古人民江山、江山人民。作者善于描写上海城市文化和城市生活，特别是对20世纪30年代上海历史情境的还原，让人有如临其境的感受。

总体上看，本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彰显和张扬的对象无疑都注重描写新时代风采，表现新时代精神，注重描写党领导人民走过的百年峥嵘岁月和奋斗历程，揭示中国传统文化的强大生机与活力，描写民族融合边疆发展祖国蒸蒸日上的美好图景。这样的作品无疑都能催人奋进，给人力量，让人看到美好、希望和光明。这，也正是新时代文学的题内应有之义，也是新时代文学的基本品格所在。

（作者系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评委、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