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8期|赵志明:五妹来了又走了
一匹叫月光的白马途经大凉山,被好客的彝族留下,饮酒至醉,所见皆陶然。一位汉名叫马小兵的彝族诗人来到南京,给我们这些小年轻带来了醇美的诗和酒。初次见面,我们便服膺于深谙酒道的马小兵,他酒量极大,酒品极佳,既可以快酒鲸吞,也可以慢饮打持久战,而且都保持着一种迷人的优雅。
马小兵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酒不可贪,但杯莫停。”
开始的时候,我们每周一聚,或者小酌聊天,或者酣然一醉。北京作家张弛曾来南京,留下一句评论:“南京的诗人都很优秀,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喝酒。”南京诗人不善饮也不好酒的形象,便随着此话弥漫京畿。其实南京之外还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东北虎,西北狼,干不过江苏小绵羊。”近些年,我在北京经常听闻。当然,这也是因为我酒量突飞猛进之后,才有机会在酒桌上当面领受这样的夸奖。比如霍香结,被霍大师用带广西口音的普通话一撩,我便忍不住要比平时多喝好几杯。酒后耳热,难免想起马小兵,想起我们一群人和马小兵一起痛快喝酒的日子。我记得,在马小兵来南京之前,在老韩的号召下,南京一群朋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每个周末都去爬紫金山,上午约个地点集中,随后上山,中午在山顶吃便当或泡面,吹吹山风,扯扯闲篇,然后下山,到了瑞金路,在老韩熟悉的一家饭店吃晚饭。一桌人团团坐下,老韩偶尔会提议:“要不要喝点啤酒?”杂然相许,老韩便郑重其事点上两瓶啤酒,每个人恰好一杯,酒足饭饱一队人马再杀向上海路的半坡酒吧,美其名曰在那里畅饮,其实一人最多也就再喝上一两支小瓶啤酒。
这是马小兵来之前的景象。我们平时喝酒,大抵是象征性的,类似于消乏解渴,或者仪式性的,比如庆功宴、喜宴之类。至于喝酒的乐趣,远不如谈古论今、说文解字的劲头。
在马小兵的住处,我们已经不满足于每周喝一次,往往是一到下班时间,屁股就坐不住,心就飞扑向新街口附近的那个平房院落。南下的马小兵好像在完成一项重要使命,要把我们都培养成酒国英雄。他来南京后,不是陪朋友在外面饭店喝酒,便是把朋友招呼到家中喝酒。只要我们想喝酒,他便随时准备好了一般,只待我们赴席开宴。我们下了班,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骑车汇聚过去。下班时交通堵塞,打车或坐公交车都不如骑车来得方便。马小兵通常会变着花样款待我们,好像只消念一句咒语,天南地北海内外的美酒便自动涌现,堆满他的酒柜。如果喝白酒的话,他会让我们品尝各种香型,换成葡萄酒,则辨别年份和单宁,若是洋酒,则有加冰或舔盐之类的区别。在饭店是对着大鱼大肉推杯换盏,非常热闹;在家中则就着瓜果碟盘慢饮细品,细水长流。我们通常会在喝了白酒之后再来点啤酒,像是漱口。马小兵解释说:“白酒烈,啤酒温和;先喝白酒的话,可以用啤酒压一下,会很舒服。反过来就不行,白酒压不住啤酒,很容易吐。”
这些都是马小兵多年喝酒积累的经验。酒后见性情,酒后吐真言,酒能催化感情,但都需要在清醒状态下才有效,否则就是醉话、胡话,当不得真,只会添乱。马小兵告诉我们:“喝酒首先不能失态,其次是不能醉。只有在清醒状态下,酒才是好酒,朋友才是好朋友,情人才能带来最好的爱情,写诗才能激发最好的语感。”
我们这帮小年轻,赵小平、李小黎、曹小西、彭小飞、朱小和,还有李小强,都觉得这是喝酒的至理名言。在马小兵的悉心调教下,我们的酒量渐长,特别是朱小和与李小黎,已经有些睥睨天下的气势。有一次啤酒主义者狗子驾到,在迈皋桥一家夜市烧烤摊,一人蹲一箱啤酒,他们两个能与狗子相持到天明,完全不落下风。喝完二十四瓶啤酒,他们居然没吐,还能清醒地回到家,也没有把家里的衣橱当成卫生间,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我问马小兵:“是你们家人都能喝,还是大凉山的彝族人都能喝?”
马小兵说:“彝族人都能喝。彝族的男女老少,都喜欢喝酒。”他还用彝语唱起了《敬酒歌》:“彝家有传统,待客先用酒;彝乡多美酒,美酒敬宾朋……”还教会我们用彝语说“干杯”。彝语自带一种魔力,让入口的美酒更加醇厚,在微醺中我们仿佛在大凉山深处席地而坐,听着马小兵讲述白马的传说和大鱼的故事,一旁的彝族美女载歌载舞,不时奉上美酒,我们端起来一饮而尽。主客尽欢,不觉东方之既白。
李小黎感慨:“如果我们喝的都是彝族美酒,交往的都是彝族姑娘,那该多好啊。”
马小兵补充说:“彝族姑娘有彝族姑娘的好,汉族姑娘有汉族姑娘的好。我这个彝族男人,不也是为了追寻爱情才离开大凉山,来到南京了吗?”
曹小西问:“那在你们家,是你们兄弟能喝,还是你们的姐妹能喝?”
马小兵沉吟了一会儿:“说起来,我们兄弟姊妹虽然都能喝酒、都好喝酒,但真没分出过高下来。不过,不需要一杯一杯喝,我也知道,我们的五妹是最能喝的。”
马小兵有很多姐妹,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五妹。五妹打小聪明,学习成绩好,考上了大学,现在在成都上班。五妹厨艺了得,说起来比石光华还要会做菜。
彭小飞赶紧问:“那五妹漂亮吗?”
马小兵说:“五妹是方圆数里最漂亮的女孩。照你们汉语的惯常表达,五妹就是大凉山一枝花。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五妹现在还没有结婚。”
五妹酒量那么大,人那么漂亮,关键是还单身,真是让我们既憧憬又惆怅。因为马小兵说过:“在大凉山,如果看到漂亮的姑娘不赞美,就是不礼貌;不追求,就是失礼。就好比看到美酒却不想喝,那是真正的浪费。”但我们没有在现实中见过五妹真人,也没有和虚拟的五妹在网络上聊过天,即使见过、聊过,我们也未必能像彝族诗人马小兵那样,为了突如其来的爱情赶山赴海,只身前往大凉山。
成都的黎叔和马小兵在他们年轻时就已相识相知。有一次黎叔应邀前往大凉山,结果到后第一天便醉了,其后每一天都是在醉里度过。回忆起这段经历,黎叔好生遗憾,说:“都说大凉山的酒美、姑娘漂亮。可我哪里晓得呢?我在大凉山待了几天便醉了几天。我只知道我怎么去的大凉山,却完全不记得怎么回的成都。”黎叔的描述即使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会让我们悚然而惊、知难而退。我们现在的酒量与那时的黎叔相比,肯定是大大不如的。
也许,我们此生注定无法见到远在大凉山的五妹了。既不能请她喝酒,也不能把赞美的话当着她的面说出来。这不仅是大大的失礼,简直就是犯罪。这样想来,我们每个人都像罪大恶极、罪无可赦之徒。
有一日,马小兵出人意料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五妹来江苏徐州出差。如果顺利的话,就能抽出时间,转道南京,专门见见你们——她哥哥的好兄弟们。她会在南京住一晚,第二天坐飞机回去。”听到这个消息,我们真是激动坏了。马小兵看出了我们的心思,鼓励我们说:“彝族人不会拒绝杯中的美酒,彝族姑娘也不会拒绝优秀男孩的赞美。”
那几天,我们自知酒量无法快速提升,便挖空心思搜集情话。我们把米开朗琪罗、马克思、叶芝、卡夫卡、仓央嘉措的情书都找出来,在滚烫露骨的句子下打上波浪线,熟读背诵,期待向五妹献上一朵最为别致的玫瑰,给她留下至为深刻的印象。我们努力克制,才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马小兵询问五妹到南京的具体时间。在我们的期待中,从来没有想过最坏的可能——五妹在徐州停留的时间过长,因而无法转道南京。
好在马小兵很快确定无疑地告诉我们:五妹已经顺利完成工作,明天就能到南京了。马小兵还透露了五妹的其他情况:因为工作出色,徐州那边的领导要尽地主之谊,决定专门宴请五妹。除了五妹和两个作陪的女性,其他七八位都是男性。开始他们还非常拘谨,不好意思劝酒。等到发现五妹喝酒豪爽,巾帼不让须眉,他们便也不再保留,敞开来喝。作为五省通衢,徐州人素来好客,男人们都能饮善喝,酒逢对手千杯少,碰上五妹这样的美女,更是激发了他们的斗志。五妹酒到杯干,先被一圈人敬,再逐一回敬。十来个回合之后,一桌好汉很快人仰马翻,两位作陪的女性也加入战局,仍然不能损五妹分毫。此时的五妹真是逸兴遄飞,她端坐于主宾席位,看到满桌主陪、副陪的人,或者趴在桌上沉睡,或者“哧溜”到地上,杯盘狼藉里鼾声四起,犹如风吼马啸。五妹犹未尽兴,仍然左一杯右一杯,直到所有酒瓶都露出了瓶底,她还清醒得很。
一桌子徐州人喝不过一个彝族姑娘,这话传出去真的贻笑大方。都说“江苏小绵羊”,殊不知徐州一带才是江苏人喝酒的主力军。我们想象着五妹在酒桌上大杀四方的场景,无敌是多么的寂寞。我们一时缄默不语,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五妹在徐州大战了一场,第二天的发挥肯定会受影响,此消彼长,我们的酒量也许还能入得五妹的法眼;忧的是五妹酒量惊人,就算我们拼却醉颜红,就能让她在南京喝尽兴吗?如果五妹酒没喝好,会不会像张弛一样,留下“南京的男孩都很优秀,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喝酒”的评语,这么多天来马小兵陪我们喝酒的情意也就都白费了。
虽然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着,我们还是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带上最好的喝酒状态,精神饱满、意气风发地去见五妹。为了防止见到五妹后紧张忘词,我们还把最想说的话写在了手背上、手臂上、纸条上。当我们真的见到五妹,还是大为震惊。不消说,五妹确实很漂亮,而且酒量很大,喝酒很舒服。许是在成都工作的缘故,她一口绵软的川普,漾人心脾,极为受用。酒不醉人人自醉。然而我们却一下子拘谨起来,话也说不利索,酒也喝不痛快。原来,马小兵忽略了最重要的细节,五妹是穿制服的。当我们看到穿着制服的五妹坐在那里,巧笑嫣然,顾盼生姿,却自有一股威严在,真可谓可远观而不可近亵焉。我们都做贼心虚,坐在椅子上,像接受刑讯的犯人。
看到我们这样,五妹“扑哧”一下笑了。她对马小兵说:“要不我先回房间,把制服脱下来,换成便装吧。”
等到五妹离开后,马小兵才说:“这下你们惨了。做好大醉一场的准备吧。”原来,制服在身的五妹和穿便装的五妹相比,后者的酒量是前者的两倍不止。原来,在徐州那场酒,五妹是穿着制服把七八条徐州大汉(他们是同行)拿下的。可见,五妹完全没有发威。马小兵说:“不瞒你们说,我也好久没见五妹痛快喝酒了。”
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赶鸭子上架了。当五妹穿着一席长裙施施然而至时,我们每个人都呆若木鸡,忘了呼吸,没了心跳。我们能做的事情便只剩下喝酒,向着美若天仙的五妹频频举杯。再烈的白酒喝进肚子,浑然不觉是酒还是水,是液体还是空气。我们挽起袖子,不顾手臂上写着的密密麻麻的情话。那是我们为五妹精心准备的。我们已经忘了修辞,只会笨拙地说出最直接的赞美:“五妹,你真好看啊。”
这场酒喝得轰轰烈烈,李小强、李小黎、曹小西、彭小飞和朱小和相继倒下,如同一摊烂泥。这场酒,我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好像乔峰和段誉教给了我化酒的神功。后来,马小兵告诉我,我是手里端着杯子,坐在椅子上睡着的。五妹还开玩笑:“小平,你端着杯酒,好像端了一座大凉山,好像东海的水都在你的杯子里了。”可惜,后面还有很多话我没有听到,如果听到了,我会把东海的水一口喝掉。我会马上辞了工作,搬到成都去。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马小兵宽慰我说:“你的表现堪称完美。你已经通过了五妹的考验。因为直到她离开,你都没有倒下。你只是睡着了。”
赵志明,第一届“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成长计划’”签约小说家。江苏常州人。出版有《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等书。现居北京,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