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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2023年第8期|葛水平:村庄
来源:《都市》2023年第8期 | 葛水平  2023年08月30日16:00

壹:走

好,那就走吧,山峦河流皱出阳光的明暗,假如我不回头。

今生要走过多少道路?

一条宽阔的谷间,曾经有一条河流过,如今一群羊恰似河的洪峰滚出山间,向远处四散而去。

这生殖的土地,鲜花盛开,青草繁茂,正适合羊们的口粮。

一切都是晴朗的光照,数丈宽的河道蜿蜒,无水。下游一位年长的老汉说:“往山里走是它的源头,公家人叫它沁河源。走到我跟前喊它秋水河,从前的秋天雨水多啊,河的声音大便有了这个别名。”

古人誉之为“沁水秋声”。

有诗曰:

滔滔沁河不停留,一色同天节到秋。

银汉高连云漠漠,金风暗转韵悠悠。

一帆风顺千波助,万簌含虚两岸幽。

浪及中州勤灌溉,但叫邻省屡丰收。

这条让“邻省屡丰收”南北贯穿晋东南的沁河,发源于山西沁源县的霍山,郭道镇以上为上游,郭道镇以下经沁源、安泽、沁水、阳城等地进入河南境,在河南沁阳接纳丹河后转向正东,在武陟附近汇入黄河。全长456公里,流域面积1.29万平方公里。

沁河下游平原有广阔灌区,隋、唐时已开渠引灌。隋为通济渠,唐改为广济渠。元代年间(1261)开浚的广济渠,引沁水灌溉济源、沁阳、孟县、温县、武陟5县民田3000余顷,后20余年淤废,1329年左右修复,今济源、沁阳等县境内广济河流经的就是当年广济渠故道。

1952年修建的人民胜利渠将武陟河段与卫河接通,在沁河和黄河汇合处分洪。我从老百姓的话里知道,许多年沁河都没有涨水了,当年上游下雨下游涨河时,站在沁河岸边举着粪叉捞横财的人们一脸兴奋,洪峰一个浪头一个浪头滚来,猪啊羊啊的,河岸上等待发财的人心跳得“嘭嘭”如鼓。

沁河古称沁水,也称少水,《左传·襄公二十三年》:“齐侯遂伐晋,取朝歌。为二队,入孟门,登太行。张武军于荧庭,戍郫邵,封少水”。

文中的少水即沁河,当指沁水县端氏镇附近河段。

端氏附近河段有西城村,是沁河岸边一个小村庄。2000年时村庄里有几十户人家,2012年的夏天人口少到只有十几户 ,村庄在老人眼里生成败灭,一代一代人老去,一代一代人成长,谁家的子孙活成人样子了,谁家的日子活得百般得劲了,日子一天天垒起来,垒成了坟墓,活着的谁走了,走了的不出三代自家祖坟上的香火就断了,唉,可惜这家人哇,无后。

老人说,人只能记住三代。

三代后谁也记不得自己的祖宗。

现在,长记性的人实在是少,除非自己的祖宗入了文字。

西城村的人不知道西城村的历史,西城村的历史关乎着中国古代社会进程的记忆,它是沁河岸上第一个政治文化中心。

说这些,西城村人不信。

他们认为,现在的人都喜欢说大话,针尖大的事情能说成天大的窟窿。

可西城村确有历史可寻。

西城村是晋国最后的国都。从三家分晋始,最早的西城村成为县治端氏聚。历春秋、战国、秦汉、魏晋、北朝。隋代端氏、沁水二县并置,沁水县移至今日之县城。

西城村,这个名字很容易叫人猜想出答案,城西边的村庄。会想到它是端姓人聚居之地,走到现在我们已经很少见到端姓人了,在远古端和氏本是两回事,姓起源于女系,氏起源于男系。

《通志·姓氏略序》中记载:“三代之前,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夫人称姓。”秦汉以后,姓与氏始统称为姓氏。清代顾炎武《日知录·氏族》记:“姓氏之称,自太史公(司马迁)始混而为一。”

司马迁的《史记》有人说有小说的样貌,好读,不讲等级,以细节和故事为重,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于常人的品行和个性,把人写得极有感情,把历史写得极有路数。

《红楼梦》林黛玉的潇湘馆挂有一副楹联: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告诉我们人的寿命不及文字,而人活着,贪图富贵的人到最后也都把一切看透了,唯一对名垂青史贪得无厌。

从古到今有几人能入了史?

端氏聚的地名到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了,所有人只知道沁水县有端氏,没有人知道有端氏聚的地方,历来执政者都喜欢修改地名,把端氏聚改成西城村,既没有内容又没有历史,无非是城西的一个村庄而已。

不能简单怨西城村的人不知道自己的过去,百姓的日子太过朴素。

日子是经天气过来的,以往的日子里端氏聚确有几个好天气。好天气和人与事有一定的关系,比如说这一天阴雨连绵,没有日头,可偏偏这一天传来了喜报。你能说这不是一个好天气?

历史对于端氏聚有幸,幸在与名人有缘,与政治有缘。一条大河为一介书生的姓氏而浩荡而激昂而感动的时候,姓氏与土地的结缘使得这块土地在历史中有了文化。

明代吴宽《家藏集》卷五七《端友传》中有:“端友,盖春秋时卫人,端木叔之裔。端木叔好游,庄周称其维山川险阻无所不之者也,曾南游过五岭至端州曰:‘此吾姓也。’止之,遂去木称端。”

端氏之姓由端木叔改之,端木叔为端木赐后裔,其与端友应当为战国时人。端木赐子贡为春秋卫国人。春秋时的卫国辖地按现在的版图来规划,应该包括河南北部与东北部、河北西南部,与山西东南部接壤相邻。春秋时期,端木家族中可能有一支迁至山西沁河岸边,沿河的风光真好。因为喜欢,所以定居在此。

走到此处,杨柳晚照的亮隙间,眼中有水,胸中有山,无怪乎端木叔要为他的先祖感叹了。

端木叔的先祖,唐人林宝《元和姓纂》记载:孔子弟子端木赐,字子贡。子贡后人以期字为氏而为贡姓,所以端木氏与贡姓实为同姓,后人改称端木氏为端氏。

卫地子贡,其子孙迁居沁水后,便称迁居之地为端氏聚。

文化人对生活的追求更接近山水,如飘落至此的一团云笼罩在一堆柴上,无论落哪里都弥漫着人间烟火气。

端木赐子贡是谁?是孔子七十二高足之一,善言辞,在鲁国、卫国做过官。春秋时齐国曾攻打鲁国,子贡游说齐、吴、越、晋诸国,促使吴国伐齐,并大败齐师,保住了鲁国,子贡因此曾到过晋国。晋国先后建都于今山西翼城、曲沃,子贡由鲁国入晋,无论是去山西的翼城还是去山西的曲沃,沁河都是其必濯足的地方。

子贡又善货殖经商,经常往来于晋鲁之间,家有千金之富,是孔门最富有的弟子。

子贡依傍着婆娑的树影,静立在流动的水边,在时间、空间里的村庄,他驻足停留,一个生意人加一个学问者的满足,沁河岸边的杨花柳絮,望过去,所有像一幅中国山水画中的墨晕染开去。风水于物中超物,于意中归于无意,无巧无俗,本真天成,风水是更接近自然的风云际会。

贰:风云

风云变幻。

唐·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呜咽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在我心里,公正地描述一段历史几乎不可能,更多的是凭想象演绎。风水好的地方出人才。风水好的地方并不是一只鸟儿的飞翔,最大的可能是一群鸟儿绕城高飞。

到过沁水县郑庄西城村的人会发现,从地势上看西城村与邻近的河头村最初是连在一起的,只有连在一起我们才能看出历史上一个侯国国都的规模。树木繁杂,百鸟喧嚣。

那么是什么坏了曾经完整的一座村庄的风水?

是流动之水?是战争?是变幻莫测的风云历史?

流水不腐,河岸的树遮住了古人极目远望的视野,砍伐,一段繁华盛世的热闹景象,也是君王衰落而致穷奢淫逸的狂妄激情。

当卫地端木氏之一支迁居西城村,以居地而名为端氏聚时,端氏聚隶属晋国。魏韩赵三家分晋时,迁晋君于端氏聚,西城成为晋国最后的国都。战国时沁水县归属韩国,继而赵国又夺去了晋君食邑之地,沁水又归属了赵国。

长平之战秦国灭赵,沁水又归属秦国河东郡。到了汉武帝时,湿成侯刘忠封到端氏聚,建立了端氏侯国,历西汉两百年;光武帝刘秀推翻王莽新朝后,恢复了刘氏天下,又封端氏聚为族兄成孝侯刘顺之子刘遵的食邑之地。也就是说,在汉代因汉武帝实施“推恩令”,分封同姓诸侯王子孙,端氏聚“荣升”为一个小小的端氏侯国,直到成孝侯刘顺之子刘遵,端氏聚一直作为侯国之国都,也一直是这方土地上的政治文化中心。

我们来看西城村的风水,西北背靠紫金山,东临沁河,县河由西而东流,汇入南下沁河,冲积出一块三面山峰环拱、一面临水之高平之地,端氏聚就在高平之上,依山傍水,一方形胜,属好风水之地。

古人选址是很有讲究的,子孙的命脉气数都在山河里包括着,古人称为堪舆术、青乌术,今日称之为环境和谐。

端氏姓入住也罢,封为侯国也罢,沧海桑田总要被历史车轮无情碾压而过,河水连年暴涨,不断冲刷崖岸,不断砍伐,不断战乱,不断历史割据,空气中到处沐浴着狂风和骤雨。

一座小小的侯国,当被风被水冲分为二时,伤风败俗的事就裸露出来了。

历史上,社会中显现出许多无法解释的谜,我们没有办法将历史还原,就像我们不可能回到昨天一样。讲不完的故事,动感的情态和轶事,我们一定不是解谜的人,因为昨天已昙花一现。

有时候想想,败灭比生成格外有一种神秘感和威严感。细思“名利”,这个世界也许比没有拥有这两样更叫人担心的事了。

冲刷之故和历史变迁导致地脉风脉散尽。曾为晋国国都、汉代侯国国都,曾为近千年沁水县政治文化中心的西城端氏聚,失去了旧日的辉煌与威势,只好随着河水东流消散而去。

不知道明代之前可有端木氏的后人来此寻过自己的祖先。应该说汉代之前还有端木氏一支,也许因汉代王室的分封让村庄里的端木氏都被赐姓了刘?也许朝代更迭中端木氏如强权政治裤裆里的虱子叫人家随便抓没了?

不论两种猜测取哪一种,尘世劳作左转右掉都显得悲凉了。

清代雍正年泽州知府朱樟来到沁水,很想知道晋国的子孙生活得如何,到处查访找不到晋国子孙,晋国之前的端木氏,他想都没有想起来。他很伤感地作《端氏城怀古》,诗云:

言寻鹿路转林腰,深喜居民未寂寥。

百折溪泉收嫩堰,一梨寒雨立疏苗。

山遮岭北峰尤峻,水曝村南势渐骄。

城郊已开分昔日,教人何处问椒聊。

椒聊指花椒子,喻子孙。

朱樟打问的是如今的沁水县的端氏镇,端氏聚在汉代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村庄的名字流落到离西城村数十里的沁河岸边,流落的途中丢失了“聚”,同时也丢失了自己不凡的身世。

如今西城村生活的依旧是汉代延续下来的百姓,对于祖先有过什么样的身份他们是木然的。木然好,木然是活着的正途,不想太多,就想活。

我看到刘姓后人,他们满身沧桑,满脸茫然,曾经的改朝换代,在他们来说已经成为今古故事。

我见一位挑箩筐的汉子走来,我迎上前说:“你们刘姓先人曾经做过汉代的皇帝。”

汉子盯着我的脸说:“我的先人是李世民。”

我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姓李,李姓又是什么时候迁来的呢?我冲着对方的背影喊过去:“你们西城村还有啥姓人家的后代?”

他甩过话来:“百姓人家后代。”

一根扁担两头挑,担风担雨担重任,担天担地担日月。生活掩盖了生命种种辛酸和叹息,活着,忙于为明天而疲于奔命,他已经对探寻古人缺少了热情。

是的,热情!没有了热情的村庄,其实就是宿命的象征。没有热情的村庄也就等于结束了万紫千红的生活。

叁:旧时影

我从西城村进入端氏古镇。

偏离了历史方位的“端氏”古镇,浑穆气象在夕阳下山之前扩散开来,让人感叹它旧时的宏阔开张。

三十年前我坐班车路过端氏古镇,车停下来拉人,一股黄尘荡进来,我于躲避的空隙眊着窗外,端氏的繁华在尘埃落定间丰富起来,小摊小贩在桥的两边,青菜萝卜豆角,桥下的沁河水清澈得一展到底。我看到带有颜色的河卵石,那些长成须的青苔在流水间快意地摇摆着,那一刻我很想下车买一个烧饼或橘子什么,口水在我的嘴里汹涌澎湃。荡进车里的黄尘叫我激动,多么繁华的大地方呀!

我的一个本家叔叔就住在端氏西街,他叫葛王八。因为小的时候大人怕不好养活,起个赖名字神鬼讨嫌。记得很小的时候跟随父亲搭村人的驴车走过亲戚,我的本家爷爷站在胡同口喊着:“王八,王八,爬回来吃饭。”那时候王八正是捣蛋的年龄,从胡同口出现的时候,一张脸烧红了半边砖墙。

三十多年过去了,没有再走过亲戚,只知道葛王八青年时修自行车,中年转修汽车,是不是发了不知道,只记得当时问过他端氏有多大?他说:“端氏大哇,有多大,没天边。”

我和父亲站在桥头等驴车,两只眼睛看不全端氏,然而端氏在我的眺望中诞生了幸福:幸福就是大,就是无知。幸福是自大、自满、无知。葛王八在河道里,望着桥头上的我父亲喊一声:“哥——”一步赶一步跑,我怕他跑快了喘不上气来,刚一张嘴驴车来了,父亲提起我放进了车篓里,赶驴人一声“得”,驴夹紧尾巴一阵风似的就把我带走了。葛王八在视线内越来越小,端氏镇在我的视线内反倒真是大。

我问父亲:“没天边在哪?”

父亲说:“眼皮关生死也关没天边。”

闭上眼睛时,我无法抵挡睁开眼的光亮,黑暗无边。

端氏由端氏聚而来,可人们已经忘记了它曾经是西城村的前身。端氏有多大?隋朝至元代它一直是县治所在地,千年兴盛,还一度为州治。端氏东依嵬山,隔沁河与榼山相望。古县河由北而来,至端氏汇入沁河;沁河由西而来,至端氏南折而去,留下一块三角洲沃地,端氏建于其上。端氏位于沁河的中游,是沁河流域第一重镇,是沁水的富庶之地。沁河流经沁水县境内一百三十余里,自三郎始,至尉迟终,全沁河之锦绣,几乎全聚于此地了。

光绪年的《沁水县志·山川》记:“又西南数里,有嵬山,西下数里滨于沁河,而端氏镇在焉。嵬山与榼山东西相望,翠巘争奇,而沁河绕其中。故自端氏而下,二十余里之间,民居稠密,人文蔚起,灵秀所钟,盖不偶矣。”“稠密”二字,把端氏镇大到没天边的形容挤对得傲慢十足。

说端氏是旱码头,是因为它的声名在外。

一个人的声名,是这个人把本事亮给了世人,一个镇子的声名,是它神色不动站在那里饱经沧桑的历史。

端氏是一个又一个时代的见证,隋开皇三年(583),端氏县治由西城村迁至端氏村,隶属长平郡。唐、五代、宋归泽州管辖。到元至元三年(1266),端氏县并入沁水县(延续至今),隶属于晋宁路。其县治从西汉至元延续一千多年时间,既是沁河岸边最繁华的商贸之地,也是沁河流域的文化中心。倘若置换成视觉形象,起伏跌宕的吆喝声中会有多少代人为之激动、奔涌而至。岁月让人们把钱财投向了广阔的社会,声名与热闹比肩而行。

从端氏镇风格迥异的历史建筑中发现,摆布看似杂乱无章的镇,却无形当中构筑了无数个不同的视角,可以叫你想象,古人占地是颇具匠心的,不像今人,粉饰的斑驳仅仅能遮住骨子里的钢筋水泥。我还记得小时候往沁水县走时看到河岸上的桑林,稠密的树,阔大的叶片,日夜不息的河水,采桑的女子跟着流水走。那时候的沁河两岸家家户户养蚕。据说早在唐代,在古老的端氏东街就集中着众多的缫丝、织绢等手工业作坊。后来,才有那些和人们生活、生产有关的粮店、日杂店、骡马店陆续发展起来。耕种五谷得以食,植桑养蚕得以衣。

“遍地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养蚕人没有衣穿罗绮的奢侈,他们穿棉花线做成的布衣。

蚕商起源于皇帝元妃西陵氏嫘祖,嫘祖在中条山的夏县发明蚕桑业,考古学者曾在夏县发掘出半个蚕茧化石。沁水临近夏县,通婚通商,蚕茧是神赐给这一方土地上的幸福。因为打丝,端氏镇整个秋冬季节,大朵大朵生丝一样散乱在天空的云朵因水雾积聚着,家家户户逼仄狭小的地锅前呈现忙碌景象,蚕茧在铁锅里煮沸,一双手逗弄着丝线,一同逗弄的还有日子往前走的热望和奢想。

青雾在端氏镇上空歇足,一路顺河而来的乡民,抵达端氏镇的脚步是散乱的,当他们看到端氏镇上空吊挂的青雾时,他们的步履不由得飞快起来,同时还有加速的心跳。硕大的云影落在沁河里,沿岸有骆驼驮走打成麻花样的生丝,有人见过八驮的驼队,载着麻纸、盐巴、生丝、药材,小山头一样沿着沁河一昂一昂走远。因为打丝,端氏的声名在时间之外延伸,无比广阔。当年哪家女子出嫁,娘家人不来端氏买几床洋红缎子被面呢。有老人还记得1958年在端氏村小河西筹建端氏缫丝厂,正是大闹食堂、大炼钢铁的时代,东西沁河两岸的女子进厂大闹生丝。1960年建成投产,当年生产19吨,经上海商品检验局审定达到了3A+38级梅花牌厂丝。桑叶用来养蚕,桑皮用来做纸,沁河畔手工捞纸作坊开有十几家,原料大多用桑皮、绳头、麦秸,生产绵纸、土纸。有人计算,3个捞纸池,每天可生产2×4白绵纸3捆,每捆价值折合小米5斤,年生产总值折合小米1350斤。1944年春,端氏河北自然村捞纸池有8个,年产量3120捆,年产值折合小米14000斤。

小米是北方人们日常最主要的粮食,从生养女人们喝下一碗谷子水开始,小炉台的砂锅里小米熬出的米油子不仅养月子里的女人,也养奶水不足的子孙。小米,金黄中浸出光泽,温软、厚实,甜香沁鼻,有了小米,其他农作物都歇凉了。

有很长时间,端氏镇人认为最没有出息的家户才种庄稼。米香曾让端氏每一条街道的犄角旮旯都显出过日子的朴素与温和,但是,在生长的时间里那些腰身笔挺、横眉竖目的人依然不是种地人。后来,有了蚕茧,谁还舍得大片的土地只种庄稼?盛夏,细密的纸浆铺陈在沁河岸边,被光芒铺亮,一种气味在空气中走得晃晃悠悠,明亮的,冷艳的,在固定的地理位置上以自己的方式变化着四季的不同色彩。端氏因为蚕,成为最锦绣的地方。端氏镇的浪漫以一种燃烧的姿态装饰了举目远眺的大到“没天边”。

手工业的繁华如现代文明一样,极易抵达的热闹瞬间开始了。

黄昏的端氏古镇,“萧瑟秋风今又是”。在端氏桥上遇见一位干瘦的老人,岁月抽干了他的力气,他挽着篮子,篮子里装了花生,他想绕开我,桥并不太宽,但绝对不窄。晚夕的光尘包裹着他的身体,他的躲避无用,我迎上去,我只是想买他篮子里的花生。

老人说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眼角有泪往外渗。

他说:“人老了,得了风眼,见不得刮风天。”

我们站在桥头上说话,往来的车辆呼呼的,一股一股尘土袭来。老人说:“自从有了高速路,这路上的拉煤车就少了。”话到深处老人还记得端氏镇有“复兴楼”,金银首饰制作店铺兼营丝行,有“源顺祥”布店、“资源和”布店、“同兴和”烟坊、“聚汇源”烟坊、“育合昌”油坊、“源茂公”油坊、“复兴昌”麻铺、“东顺合”油坊以及染坊、糖店、药房等等,当时在城东从郑庄、朗必沿沁河至西古堆、东西峪,十里至柿庄河、玉溪河,从端氏以下沿沁河至阳城县的广大地区,均为端氏商业的贸易市场。相应而起的饮食、旅店等服务行业店铺也增多。

老人说,当时端氏进出商品以绸缎为大宗,以油品、粮食、黄丝为多,仅端氏粮食市场日销米、麦、豆、芝麻即可达百余石。

那时流行着:“梳分头的不戴帽,镶金牙的见人笑,戴手表的挽三道,穿皮鞋的提裤脚。”多少人路过端氏镇都要住下来,旅店里养了“姑娘”,姑娘们个个儿风姿绰约。有姑娘的旅店常叫男人感受一股春潮迎面涨来,他们的血液快速流动,神色痴狂,好端端的人就骨软腿酥了,不在端氏逗留几天就不叫出门人。还听说,那时去端氏镶金牙成为一种时尚,两颗大而鲜明的金牙,天光下一忽闪一忽闪的,紧挨着吐出的话,听话之人还能听见金属和气息之间那一声呼哨。

老人一张嘴豁牙露口。牙掉完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我想象不出他五十年前的青皮后生样,他抬起黑干细瘦的手指着桥下的沁河,生命在岁月和欲望的摧残下已经失去了优雅和尊严。

旱码头也有冷下来的时候。当热闹满溢出来,社会仿佛被一股粗莽的力量牵扯着,来得太容易的私利像一地无法聚拢的心事,人心不足蛇吞象,当伸出去的手无法收回来时,沁河记忆里藏着曾经染绿过的河岸。

肆:明月降临

窗户内的事情在历史深处早已破败无着,窗外的世界依然日新月异。我一直认为窗户就是建筑的眼睛,哪怕它已经散乱,沦陷到大地的内部,但你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明亮。

老人盯着一户人家的窗棂说。1916年“东裕合”盐店缺斤短两,被群众抓了秤杆,当时聚众闹事的有几百人。“东裕合”盐店是端氏望族贾家背后支持的盐店。贾家长子贾景德是阎锡山的红人(秘书长)。出了这种事是要叫人妒脑凹的(指着脑袋骂)。自古官家就好在自己的官位上兴风作浪,人家一句话,河东盐运使便要求撤销阳城、沁水两县盐务,盐号应声关门。后来贾又在端氏开了“积成厚”盐号,总号就是现在端氏的盐店圪洞,共设四个分店。后来,他怎么去台湾的?不给阎锡山上号(行贿)他能过了海?不在生意上做鬼他能上得起号?说来说去都是“官商一张嘴”!

老人的言谈固执而决绝。

从前一只狗见了陌生人,叫得很凶,人一见狗吓得打哆嗦;现在,狗看见人打远处一脸和颜悦色的样子,人一走近狗吓跑了。一条老街悄无人声,一座老屋黯淡在怀旧的惆怅里,一条狗热望门前的热闹,多希望闻到蚕茧锦缎的芬芳,哪怕牛粪柴烟的气息。从前的狗叫声点捻子似的,一串响儿引爆一村的屋檐,檐头飞花。村庄的幸福是一种背景,世俗在灵动的青山秀水间,寂寞下来的一个“闹”字因狗叫爆了。

世事更迭的无奈,一镇子的古物都叫现代人敷衍过去了。人的习性自古都是一样的,权利面前人更喜欢自顾自地表演,可是,古时候啊,那住那行那日常那诚恳,所有发展都是围绕着耕读传家理想家园开始的。现在,一群演技高超的演员,好端端把村庄搭成了布景。

我和老人一起往镇里走,想去看看贾景德的住处“贾谷洞”。

贾景德故居坐落在镇内东西老街之北隅。由于其父辈在清朝为官,属于当地有钱有势的大户。1934年,贾景德任太原绥靖公署秘书长时,回家乡大兴土木建筑“贾府”,同时整修祖茔并亲撰墓志铭。除了贾府,端氏还有南门里、聚江园、史家院、曹家院、贾宅院、大花院、盖家院,这些富贵都封尘在往事中了,任由观者的眼睛与想象力天马行空地去感受。

书上说由于战争及历史原因,临街的豪华大牌楼和许多建筑已被毁。现仅存一院三排古式砖木结构的房子,以及人称“贾谷洞”以北的一座门楼。房子均面阔五间,进深两间,青砖砌墙,屋顶覆素板瓦,从外表看古朴大方。院东南仅存的门楼,为歇山式屋顶,上置琉璃青瓦,斗拱相叠,美观精致。可惜门两侧的石鼓、石狮子早已不存,但仍能显示出当年官宦人家的威严和气势。

走到这里,我的记忆突然复苏了,若干年前我来过,我的王八叔叔家在拐过去的那个弯道里。王八他爹我的本家爷爷,一个会唱戏的老艺人,作为贫下中农分下了贾家一座柴院。爷爷唱上党梆子,专工大花脸,一生尝尽江湖之险恶、艰辛甚至屈辱。外头传言他底功瓷实,每到一处演出,常常有掌声潮起的场面。

老人说他认识王八,说他不如他爸,他爸在世时是个“硬人”。

传说有一年夏天夜里赶戏,剧团拉行头的毛驴车走到贾家的坟茔前,突然有老者出来挽留唱戏,青花瓷盘里放着金元宝,哪有艺人见了不眼馋的,随即扯起大幕,演员化妆,台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叽叽吵吵一下子就乱开了。这边厢因为赶台口路过端氏,王八爹想留家中一宿,明晚上的夜戏不误就是。正在炕上睡囫囵觉呢,那边厢剧团差人隔窗叫王八爹快快起床。王八爹随来人赶往舞台前,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哪个村庄,来不及问就被团长按在了化妆桌前。

大花脸几笔勾成。戏是《秦香莲》,他演包文正。陈州放粮途中遇见状告陈世美的秦香莲,王朝、马汉上场,包文正手拿马鞭,手捋髯口,二道幕穿一袭黑蟒袍上场。不等第一句唱开腔,他突然发现台下之人个个都是骨头架子,叽吵声是沁河的哗哗流水。包文正在舞台上大喝一声:“小鬼作怪!”霎时灯灭幕谢,一干人待在一大片河滩前。

我说假如唱下来会怎么样?老人说,到最后都落进沁河喂了王八。

沁河曾经是有王八的。王八是河水的寄宿者,也是河流的生灵。什么时候我们的河流少了王八呢?1958年“大跃进”期间,端氏村就开始安装锅拖机、提水灌溉。引北城后河水沿村中到南头挖池蓄水提灌,当时只能浇30亩土地。延续到20世纪60年代末,从1968年开始正式建立高灌站,1975年已建立13座电灌站,挖建大型水池6个,最大容量为10000立方米,最小为1200立方米,加之曲堤水轮泵站的东灌区灌溉,全村当时2000亩土地全部实现了水利化。沁河两岸何止一个端氏镇在实现水利化?做机砖、炼铁、挖煤,农民开始与土地疏离、与河水疏离、与村庄疏离,疏离使人对大地的感情萎缩,谁能喝住虚荣的野心?

有时候想,一个村庄的繁华一定要看它曾经拥有了多少庙宇,端氏最早的庙宇是寨上的庙院和法门寺。明、清两代,又修有汤王庙、城隍庙、端阳祠、文庙、南佛堂、铁佛寺、关帝庙、黑虎庙等8大寺庙,分别坐落于镇内的东、西、南、北、中。而且还在镇的东街,修有大、小两座阁楼,分别矗立于古街的南北。由于村庄寺庙的不断修建,使城内街道逐步形成了完整的丁字形布局。可惜数百年的岁月流逝和村镇的发展,毁坏从诞生之日起就构成了重而有力的刺激之能事。每一个朝代,每一个运动,每一项手工业的遗失,每一次推倒重建,因为明天的到来从未过时,甚至还颇有可发展的前景,因为它的爆发力和宣泄的合理程度,都来自人的身体内部,摧枯拉朽,有时候只是扭了一下头,连叹息都没有,一切就都变得萧瑟了。

我喜欢秋天的繁华,喜欢看剥麻晒蕨的农人,喜欢檐头下挑起的新剥下的玉米棒子。天黑下来时老人黑得像一截木桩,寂寞地站在村庄的空地上,像入定的老僧,噢,岁月让他无奈了。

葛水平,山西省文联主席,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创作有长篇小说《裸地》《活水》。中篇小说《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有电视剧本《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