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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寒假
来源:《芙蓉》 | 马小淘   2023年08月29日14:07

午休时间,我同办公室的同事在看《女管家的心事》,她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声响,以示自己阅读的投入。事实上,嘴里发出吱吱的小动静是她可能自己不曾注意到的坏习惯,我已经适应了。她读的书让我想起十几年前,我大学的最后一个寒假。

那时候我大四,寒假结束也不用返校上课,按照学校要求是自己找地方实习,我刚考完研,也不打算正经实习,所以那个假期在家待三四个月完全没问题。但那个假期我家的人员配置是非常态的,一些常住人口缺席,又多了些临时人员,以至于管理起来稍显混乱。我爸爸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去欧洲交流的机会,要离家四个月。我舅妈的父母在那一年相继离世,她认为自己得了抑郁症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舅舅又正好刚刚退休,他决定带舅妈去海南度假,所以不得不把跟着他们生活的我姥姥送到我家住一段时间。我姥姥那时刚刚扭伤了脚,不适合跟着他俩一起出行,但我觉得她的脚没事他们也未必愿意带她去,谁知道她是不是我舅妈得抑郁症的原因之一呢!加上回来过寒假的我,家里常住人口变成了我妈、我妹妹,流动人口我、我姥姥。

当我下了火车踏进家门的时候,发现家里还多了一条狗。它冲我汪汪地叫唤,透着尽忠职守和尚能饭否相混合的暮气。我妹妹温柔地安抚了它,告诉它我也算自己人。

“哪儿整这么条老狗?叫得我都起了同情心。”

“我同学举家移民留下的。”妹妹轻描淡写地说。

“男同学?”

她白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所以你是喜欢那个男的,觉得替他在国内养这条老狗你俩就能保持密切联系了吗?”

“你思想太肮脏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狗一脸不高兴地打量着我。妹妹说完,它跟着妹妹走了。不知道是狗眼睛斜还是长短腿,我觉得它走路不直。

而后,我妈、我姥姥并不热烈地欢迎了我。我妈急着上班,正糊弄着简单的早饭,这上有老下有小还加上条狗的日子,够她焦头烂额的。我姥姥从来就不是个热情人,她很像电视剧里脾气古怪的知识分子,虽然她其实没什么知识,并且正暂时坐在轮椅上。我妈事先在电话里提醒了我,虽然并不十分必要,但我姥姥坚持要买一个轮椅。所有亲人都必须顺着一个七十多的老人,除了八十多和九十多的,但当时家里没有那么大岁数的。

早饭刚刚吃完,门铃响了,一位红光满面的大姐来上班了。真是热闹极了,一个已经装了四个女性的家,竟然还是另一位女性的职场。当时的房间分配非常不科学,但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搬进这个三居的家时我已经上了大一,所以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我寒暑假回来就睡在书房的沙发床上,或者说得好听点,我的房间就是书房。余下自然是我爸妈一间,我妹一间。我姥姥临时搬来,我妈想征用我妹的房间,让她搬到书房,我妹表示了强硬的拒绝,最后只好让我姥姥住进了书房。而我,确实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安置,就只得被塞在我爸空出的位置,和我妈一起睡在他们的卧室。并且,由于我妈白天还要上班,我妹高二号称要全身心投入学习,我也表示了假期会经常出门,她只好雇了一个白班保姆,也就是刚刚那位大姐。大姐负责做一顿午饭,简单料理点家务,听我姥姥的指挥就好。在我看来,如果不是义务劳动,如果把这当成一份工作,能获取相应报酬,活儿还是挺轻松的,只做一顿饭,照顾一个假装半自理其实可以自理的老人,虽然约定午休一小时,但其实我姥姥午睡两小时,保姆也可以休息两小时。

据说这位大姐在我家已经干了俩礼拜,我妈认为她除了能吃没什么别的毛病。我妈和我描述她的能吃程度时举的例子是,两天喝光冰箱里一联酸奶。

“那要取决于一联是多少个。现在有的酸奶一联就四个,两天也不多。”我不是想为大姐辩护,我只是爱好和我妈抬杠。

“一联八个那种。并且我和你姥、你妹都没动。”我妈仿佛在讲述什么英雄事迹,脸上全是感佩的神色。

平心而论大姐做菜也算可口,至少勉强超越了大学食堂的普遍水平。我们心里都清楚,这里不是“唐顿庄园”,我们也没花什么大价钱,找来的不过是一个市场平均水平搭把手的保姆,并不是专业的厨师或者管家,所以没人提出什么精益求精的要求。甚至每当她坐在客厅沙发看午间剧场的言情剧时,我都默默躲在我妈卧室不敢造次。我总感到一种微妙的尴尬,作为雇主的女儿,一个晚辈,我为自己经常待在家感到抱歉。放假前,我以为我肯定每天都约高中同学出去玩,可真一回来,又觉得北方的冬天太冷了,男朋友在外地,普通朋友懒得见了,还是屋里暖和舒服。

这位大姐从不午睡,所以我姥姥午睡的时候,她就在客厅看电视。我姥姥睡醒了,起来看电视,她也多半陪着一起看。我妹像关禁闭一样守着自己的房间,除了吃饭上厕所基本不出来,狗多数时候也在她屋里,好像她已经提前进入了和一条老狗相依为命的晚年。青春期少女嘛,在家人面前总是劲劲儿的。很多时候我能听到她房间里键盘噼啪作响,那是在十几年前,并没有什么网课或者网络作业,电脑对于高中生的主要用途就是娱乐。我猜想她是在和狗的前主人聊天,当然仅仅是猜想,没有任何依据。

一般来说傍晚我妹会出门遛狗,作为她一天中唯一的户外活动。我妈说这件事她少有地做到了持之以恒。我想起我们小时候,也就是我挺小我妹更小的时候,我俩很想家里能养个宠物。但是那时房子比较小,爸妈觉得宠物终究活不过人,我们会在短暂的幸福后面对必然的离别,就没有同意。这条老狗也算是一种补偿吧,让我妹在法律上即将成年的时候,终于第一次有了一只宠物,还是带着男同学嘱托的宠物。

有一天我妹把我叫进她的房间,小声问我喝没喝她的红牛。我朝她翻了一个白眼。她说阳台上她的红牛少了几罐。

“话说你都放假了还喝那东西干吗?放假了就没必要熬夜了,白天学习就够了。”

我妹比较迷信功能饮料,总觉得那是助力她熬夜学习的好东西。

“我没喝,但是我昨天去阳台拿东西,目测少了好几罐。”我妹压低声线,表情神秘,显然她已经有了怀疑对象。她是个对数量非常敏感的人,或者说她对自己东西的动向有着非常深切、神秘的洞察。小时候我趁她不在家吃了她桌面零食筐里的一块话梅糖,她回来只看了一眼那个筐就发现了。

“你觉得会是姥姥还是那位大姐?”基于对我妹这方面天赋的认可,我也迅速进入情境,跟着压低嗓子说话。

“大姐。”我们姐妹俩异口同声警惕地回答,仿佛对接一个事关重大的暗号。

“你看她两眼炯炯有神,从来不午休,原来是喝了红牛。”我妹若有所思地追加着自己的判断。

“这个精气神备不住是人家自带的,不喝也这么炯炯有神。毕竟你喝了也没那么精神过,看着还是挺委顿的。”

“滚。”

随后我们两人故作平静地加大了对大姐的观察力度,坦白说她干活确实挺利落的,吸尘、擦地、收拾碗碟,都比较得心应手。你看着她好像看了不少电视,但细观察该干的活儿也没落下。但一旦有人细致入微地观察你,你的特点总会轻易暴露。大姐确实太爱吃东西了,冰箱里的酸奶、水果、冰激凌,她干活的间隙会随时向体内补充。午饭后给我姥姥吃维生素,她也会顺手给自己同等待遇。并且人家做这些的时候从没偷偷摸摸,人家是自然而然地吃。我妈的朋友送来一箱车厘子,那在当时属于北方冬天罕见、昂贵的水果。大姐洗的时候直接洗了两盘,一大盘端给我姥、我妹、我分享,一小盘留给自己。我们三个眼神交流分明感到了一丝不合理,但又无法准确描述。好像独享一小份显得更高端一些,而分享稍大份的我们,对比下来不太高级。甚至有一天我看到她拎着一袋狗粮端详,我很想冲过去告诉她,大姐这个是狗吃的,虽然加了钙,但并不适合人类。

我十分小人地把大姐的贪吃汇报给了我妈,声情并茂地讲了一些细节,我妹也少有地声援了我,证明我所言非虚。我妈用一只手搓了自己整张脸来表示她的心烦。

“你俩现在怎么变得抠抠搜搜的?”

“你不是也说过她喝了很多酸奶吗?”我不服地嘟囔。

“我那是提醒你,她比较能吃。我都告诉你了,你还天天盯着人家干吗?”随后,我妈长篇大论地讲述了现在保姆有多么难找,她是面试了几个简历看着不错,真人看着糟心的人之后才敲定了这位大姐。她说现在简直不是雇主在挑保姆,是保姆在选主顾。而且把一个陌生人引到家里来,原就是需要适应的。这个保姆身强体壮,看着也合眼缘,能吃已经不是什么大毛病了。

“你们要是有什么珍贵的零食就自己收好,其他的随她吃吧。而且人家也不是偷吃,人家坦坦荡荡的。你们俩都这么大的人了,什么责任都不想承担。要是你们俩行,我还用请人照顾你姥姥吗?自己不干,还管人家吃多吃少。另外,人家是辛苦操劳凭本事吃饭的劳动者,要尽量对她好。”这是我妈当天的结束语,我和我妹事后一想,我们也并不讨厌大姐。甚至她朴实的食欲,有一种挺讨人喜欢的生命力。有时候举报者未必怀有极大的恶意,只是一种掌握了情报的激动怂恿着我们不吐不快。

然而,几天后,当我们逐渐习惯了大姐的好胃口,大姐却在一起流血事件后主动辞职了。

那天我妹经批准和同学去看电影了,傍晚我从外边回来她还没回家,而她的狗总是蹲坐在门口汪汪地叫。我原本对它并不洪亮的叫声已经免疫了,但是我姥姥表现得略有抓狂。

“那谁,那谁,你能不能让你的狗别叫了?”她心烦意乱地指着我。

我发现她最近常常以“那谁”来指代我,也不知道她是分不清我和我妹,还是只是想不起我是谁。

“姥啊,这不是我的狗。”

“那你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它别叫?”

随着我姥姥语毕,狗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也在问我,能不能想想办法让它别叫了。我只好给我妹发了条短消息。

我妹从电影院打来压低声音的电话,说狗大概是想便便,是遛狗的时间了。

狗仿佛听见了电话,竟然叼起了狗绳朝我走来。当然,不能说径直朝我走来,我依然认为它走得不直。

我从没有任何养狗的经验,对带着一只想要便便的狗出门感到恐惧。

“要不我去遛狗吧。我在农村老家,家里一直有狗。”大姐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主动请缨。

那个瞬间,我感觉大姐、狗都冰雪聪明,至少是比我聪明,只有把我叫“那谁”的姥姥似乎略逊一筹。

我觉得这是极好的主意,几乎就要答应了。转而想起狗对我妹来说的重要意义。据说,它的前主人,也就是我妹的男同学原是打算带它一起去国外生活的,可是它年事已高又体积略大,不能进入机舱,只能托运。经过多方评估,他们觉得它受不住有氧舱里巨大的噪声和黑暗,不适宜长途飞行。十几个小时的航程,万一再有个延误,不敢担这个风险,它才被忍痛留在了国内。虽然结果是狗被留下了,但前主人痛彻心扉的心路历程我已经听了不止一遍,说是他思来想去,最终不舍地把它留给了我妹。

为保万无一失,其实是担心得罪我妹,我不敢就这么把这条可以引申为情感信物的狗交给大姐,我和大姐一起去遛狗了。毕竟我姥姥不是完全离不开人,遛狗的工夫,她还是应付得来的。并且,她也提出了一起去,被我拒绝了。一条狗三个人遛,其中一个还坐着轮椅,未免有点过于隆重了。

大姐果然非常麻利地处理了狗的便便,在北方深冬的傍晚意气风发地拽着那条往好了说算是老当益壮的狗。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狗被一辆自行车撞了个趔趄,骑车的小男孩也随着车栽倒在了花坛边。由于用手撑地,小男孩的手都破皮了,隔着脏土露出血迹。大姐一把将狗紧紧抱在怀里,我被这突然的场面震慑了,一时间脑子转得飞快,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狗拴了狗绳,大姐也牵着,是北方的天黑得太早了,小男孩看到狗时一着急失去了平衡。从道理上讲,好像是怨那孩子的,可他看起来只有十来岁,手又摔破了皮。他又惶恐又气急败坏地站起来,似乎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你走吧。”我对小男孩说。

“他手摔破了,咱们不用赔钱吗?”大姐望着男孩推车离去的背影小声嘀咕。

我已经冷静了下来,自认为很有条理地把我们牵了狗绳之类的讲了一遍。大姐依然将信将疑,好像那男孩的手是被我们咬破的一样。狗在大姐怀中龇着牙发出低声的呜咽,大姐说她感觉狗在抖。

狗没有吃晚饭,面对填满了的食盆,毫无兴致地转身离去。我妹回来之后,它紧紧依偎在她脚边,那张委屈巴巴欲言又止的狗脸,看起来是非常无辜的受害者,且非常有故事。我主动交代了我和大姐一起遛狗发生的意外事故,我妹勃然大怒对我咆哮。我妈出来一边和稀泥一边各打五十大板,一边说我做事不认真,一边说我妹自己不遛就不要怨别人。我姥姥忽然在客厅嚷嚷她想上厕所,我们吵得正来劲,竟异口同声对她喊:“自己去!”那一晚至少在她其实可以走路这件事上,我们早已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第二天大姐来上班时心事重重,而我妹依然怒气冲冲。狗的事故给两人造成了方向相反的心理创伤:大姐总担心撞了狗的男孩手落下什么病根来找我们算账,在她朴素的逻辑里,人比狗金贵;我妹还是迁怒于狗是在大姐手里被撞的,虽然我反复解释了大姐遛狗完全是出于好心,而忽然蹿出个骑车的男孩纯属意外。

我妹拉着个长脸带着狗去了宠物医院,虽然我们前晚已经反复检查了狗的身体,没有出血,没有擦伤,基本上可以认定为安然无恙。但狗的精神状态确实不太好,处在一种经历了重大事件的恍惚中。我妹为保万全还是坚持带狗去医院。

花了几百块拍了片,做了检查之后,狗的状态更差了。虽然医生向我妹保证,它除了固有的老年病,并没有骨折、外伤,狗却依然是一副受了惊吓的哀婉模样,甚至它走起路来更加摇摇晃晃,真是没有倾国倾城的貌,却有着多愁多病的身。也许它受了我姥姥的启发,想体会一下装瘸的乐趣。不知道它会不会意识到,没有人会给它买轮椅。

大姐在两天后向我妈提出了辞职。她的焦虑非常明显,食欲几乎下降了五分之四,以至于我们家的冰箱显得格外满满登登。她说她依然对受伤的男孩充满担忧,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不想再出现在我们小区了,要求尽快结账走人。我妈对她的心焦表示理解,只得被动地再次进入了面试保姆的环节。

新保姆来之前,我短暂在家服务了两天。一瘸一拐的我姥姥和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妹,客观地说,在这个家干活倒真没有我一开始想象的那么容易。虽然活儿不多,但是人员配置糟心啊。那时候点外卖也没现在这么容易,我和我妹都不会做饭,所以那两天的午饭其实是我姥姥做的。

然后新保姆来了,她三十岁出头,黑黑瘦瘦,结果第一顿午饭,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她做的菜非常咸,看起来清清爽爽,并不是加了过多的酱油之类调味,就是单纯的咸。接下去的几天,我们反复提醒她,要把菜做得淡一点,可是无论怎么提醒,无论她怎么答应,都还是淡不下来。我想起之前在报纸上看过,吃盐太多皮肤会变黑,这位保姆的肤色似乎是对报纸的佐证。

狗的前主人对我妹说过,千万不要给狗吃人的饭,因为人的饭太咸,狗的肾代谢不了。我如果是个坏人的话,简直想把这位保姆炮制的佳肴给狗试试,那大概是足以一击致命的盐,可能会直接摧毁暮年狗的老肾,瞬间让它翻了白眼。

可能是年轻的关系,这位保姆挺爱聊天。我谈没谈恋爱,男朋友是哪里人,为什么我们家一个男的没有,我妹成绩怎么样……我不得不准备一些意思含糊又不失分寸的话,应付我们的闲聊。虽然有时候复盘,觉得她问得有点多,但她聊天的时候挺真诚,也没让我感到不适。不适的始终只有一个问题——咸。我当时就认定,如果我中年就不幸患上高血压,可能就有这位保姆的助力,那时候我们肯定已经离散于茫茫人海,我也拿不出具体证据找她维权。

她上门一周之后,我姥姥养成了午后散步的好习惯。

每每午饭,我姥姥吃几口就饱了,说吃太撑让保姆陪她出去遛弯,我说我陪她去,她断然拒绝,说我没劲,不足以在她需要时给予有力的搀扶。她说她的脚在逐渐康复,要尝试着走出家门,我认为还是她的虚荣让她在出门时删除掉了轮椅这个配件。

几天后的中午,我姥姥又提议出门散步。结果半小时后,在楼下的兰州拉面店,我们偶遇了。她和保姆一人一碗,还点了拍黄瓜和海带丝。我也是咸得受不了才出来自行解决的,没想到我姥姥的遛弯场所也是这里。我姥姥先是波澜不惊地看了我一眼,试图装作素昧平生,见我依然热情而执着地注视着她,才假装刚才没认出来,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我、我姥姥、保姆相顾无言地拼桌吃了面,我只点了一碗面,她们也并没有邀请我吃黄瓜和海带。席间,保姆似乎有几次试图开口,但碍于我和我姥姥表情都过于严肃,她最终压制了自己的活泼。对饭菜最不在意的是我妹,她虽然也觉得有点咸,但是反正咸淡适中她也不吃几口。少女都不吃饭,少女都是喝露水长大的。

没几天,这位保姆就被我妈辞退了。我猜测可能是我姥姥连续自费吃饭私房钱下得太快了,不得不和我妈打了小报告。这位保姆终于“盐多必失”地离开了我们。

然后,寒假的高潮来了。第三位保姆极具视觉冲击力。她又高又胖,穿一件藏蓝色的羽绒服,初看起来非常威武雄壮,脱掉羽绒服,里边是一件既正式又廉价的淡蓝色蕾丝裙,蕾丝裙里下半身是一条黑毛裤,像一个放大版的花样滑冰运动员。这套装束脚下不配一双冰鞋,着实有些可惜了。我相信如果看护对象是个老头,如果面试她的是老头的子女,她八成是得不到这份工作的,她太容易让人想到那种处心积虑想嫁给独居老头的角色了。当然,要求保姆朴实无华也着实是充满刻板印象的老眼光。

她让我想起一个高中同学,我现在已经记不得她名字了—— 那个寒假我是记得的,现在已经忘记了。每周体育课的跑步热身,那女同学都会走出队列和体育老师说她不方便。体育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每次都心领神会不耐烦地叫她到操场边休息。每一周这个戏码都会重复,一个每个月四次不方便的壮硕女同学想必给体育老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高中毕业就没有了来往,我却对她嬉皮笑脸请假的样子记忆犹新。她曾经特别得意地说,他能脱我裤子看看我撒谎了没有吗?我当时曾经非常恶毒地想,你没撒谎,你就永远不方便吧。

中介说这位大姐经验丰富,是抢手的熟练工,她将近五十,和我妈年龄相仿,有个刚上大学的女儿,老公也在这边打工。几天下来,她也没说过几句话,性格好像比较内向,和张扬的外表形成极大反差。细看几眼,她长得就有点阴郁。

我妹认为她粉底的色号太白了,并且过于爱补妆,对她十分不屑。

“没人规定保姆不能化妆,你别那么苛刻。你看她一天都不闲着,少说多做。”我觉得我妹过于挑剔了。

“但她确实太像一个女装大佬了!一个又高又壮的男的穿得花里胡哨金丝金鳞的感觉。多冷的天啊,每天穿着舞台装干活。还有,她好像确实一直在干活,但你看到什么突出的成果了吗?是地板更干净了,还是午饭更丰盛了?都没有。她每天准备两三个小时的午饭,你以为是煲汤还是什么花样呢,其实就是简单的炒菜。菜是咱妈买好的,她其实就是洗了炒炒,她能折腾一上午,好像跟菜叶子挨个谈心似的!她就是效率低下,毫无意义地空转。你看原来那个大姐,瞧着总在看电视吃东西,但人家其实大概其都干了。我觉得现在这个就是笨,化妆也化不好,活儿也干不明白,天天白忙活,表情还特绝望。你不觉得她是一个需要冗长助跑才能加速三米的笨蛋吗?”

我妹对新保姆个人风格和劳动能力全盘否定,但我觉得抛开穿衣风格,她至少试图呈现内敛和勤勉。她不爱说话,可以说是非常寡言。甚至我主动和她说话,她都讳莫如深,我记得因为同是大学生,我随口问了问她女儿在哪个学校。她非常为难地瞄了我一眼,又很快缩回目光,半天微笑着说了一句“下次我再告诉你”。

基于这种莫名其妙的神秘感,我甚至犹豫了一秒该称呼她阿姨还是老师,当然我最终还是勇敢地选择了叫阿姨。

然后是似乎渐入佳境的一个月,阿姨逐渐适应了我家的工作,从不迟到早退,来了就扎进厨房耗时漫长地准备午餐,必须承认如我妹所言,她的效率不太行,但据我观察这一切和偷懒无关,她真就是干活有点慢。同时,我们有幸欣赏了她诸多蕾丝、亮片、尼龙、化纤为主要材质的仿佛花滑考斯腾的紧身连衣裙,我简直有些上瘾,隐隐期待她脱掉藏蓝羽绒服后的激动人心花红柳绿的时刻。

阿姨早前有些吞吞吐吐地征询我妈的意见,是否可以留我家的地址收一些快递。因为她一周五天在我家上班,出租房里没有人,收网购物品实在有些不便。我妈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并且感慨她接受新鲜事物的本事。那是十多年前,网购和快递并不普及,我大学同学里用淘宝软件的也没几个。并且那时手机不能上网,电脑也不便宜,我揣测阿姨的出租屋里也许没有电脑,她是下班后风尘仆仆赶到网吧去完成她的网购的。

然后,她就在我家签收了不少质感诡异、款式华丽的连衣裙。我揣测她的大部分收入都已经变成了裙子,所谓网购物品其实都是连衣裙。坦白说,我甚至是在她身上开始理解恋物癖、理解对美的执着的。她拆快递的神色通常是麻木不仁的,但我知道她内心一定充满了喜悦,不然她不会持续地买,她只是习惯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不想被看透。有一天我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件桃粉色不错。她却迅速收起了裙子,剪碎了快递包装袋,低头去洗手间了。好像我说了什么攻击性的话,让她落荒而逃。

她越是这么君子不党,我便越对她充满好奇。不论她表现得多么不动声色,我都能通过她闪闪发亮的着装感知她内心的狂野。她未被生活消磨的古怪热情让我钦敬。那时我正在读三岛由纪夫,“你的野心一定很大,有野心的人总是带着悲伤的样子”,这个句子可以送给她。

还有,她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和我们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也吃得非常少。像传说中的女明星一块饼干咀嚼三分钟一样,她细嚼慢咽几乎到了故作姿态的程度。饭桌上她病娇的身影,既精致矜贵像豌豆上的公主,又厚重庞大如公主和豌豆之间那几十个床垫。我妹说她下班之后肯定会暴饮暴食,不然不会有那么壮观的体魄。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严阵以待的破碎感,又凄凉又要强,又不服输,又找不对方向。

有一天我姥姥上完厕所,马桶却持续不断地流水。我关了水闸,等着物业来修。已经到了阿姨的下班时间,她却坚持要等物业修好了马桶再走。

“这个挺简单的,物业来了就会弄好。您可以按时下班。”我并不觉得这是个需要延迟下班的大事件。

“不不不,我不放心,我一定要看着他们修好才能离开。”阿姨忧心忡忡盯着马桶,如同纪录片里责任感爆棚的英雄。

我姥姥也劝她不必太过担心,然而她不听劝地站在洗手间门口,愁苦地端详着马桶,仿佛为它的不懂事痛心疾首。

经过此事,我被她的责任感大为感动,我妹却越发不以为然。“全是没用的,不该冲上去的时候非冲上去,有她啥事啊?修也不会修,还坚持围观,一个庞然大物,没事激情澎湃的,看着就烦。还有你,你看到她低俗、浮夸、像煞有介事的衣服就高兴,你就是审丑!”她似乎对新阿姨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因为忍不住要表述这种反感,话都变多了。

并不是所有反感都会演变成冲突,至少我觉得我妹没有这个意愿。可能是阿姨也挺敏感,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率先对我妹表现出了不友善。我记得我妹让她找个什么东西,她眼皮都没抬一下,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在洗菜,帮不了你”。而后我不止一次听到了“对不起,帮不了你”。

“我妈花钱,买的是你的服务。雇佣关系,你有什么资格觉得自己在帮我?你不是在工作吗?不应该心态平和一些吗?”我妹忍了几次之后突然发作。

“你这样说不公平!”阿姨慢条斯理,同时眼含热泪。

我忽然发现,她戴了美瞳。非常黑非常大的美瞳显得她黑眼球硕大无比,黑洞洞塞在眼眶里,几乎遮挡了全部眼白。我不敢与她对视,担心会被吸进她浓黑的美瞳里。

“我不是下人!”她带着哭腔又补白了一句,转身进了厨房。愤怒让她的鼻孔一张一翕忽大忽小,那一瞬间的情感强度让我简直担心她要血栓。如果她不转身离开,我也会去劝的,毕竟她血栓肯定算工伤。

我妹也被眼泪和哭腔震慑到了,一时语塞。

“什么不公平?我让她拿个东西,她天天跟我对不起,我就说了句我妈给你钱,你应该心态平和。她是来服务的,不是义工。她说我不公平!和谁公平?我怎么她了?还上纲上线,下人都出来了,好像我剥削她了一样!我就是提醒她,我们家是她的职场,她应该好好工作。她怎么倒好像把我当她同事了,我说一句她顶一句,跑来和我竞争!不是我有分别心,但我确实也算是雇主啊!又笨,又不懂装懂,教她用洗衣机,她明明没学会,还假装点头。我看她洗衣服的时候乱按了好多次,才凑合洗上了。还有,我一看她的装扮就烦,天天打扮得像个喧宾夺主的伴娘,配上她惊悚的表情,你注意到她的表情了吗?总是失落,很怨恨,好像什么期待被辜负了,什么愿望落空了,有一种非常阴郁的不安分。”晚上我妹气急败坏和我吐槽,大概是白天没发挥好,有几分不甘心。

“不要以恶意揣测别人吧。”可能是知道自己待不长久,心思不在这里,我无法像我妹一样投入巨大的情绪,反而比较平静。

“这可是家里!家里的陌生人,没点防人之心可不行。”我妹瞪大了眼睛,怒气在眼眸中跳动。

经此一役,两人初步摸清了彼此的实力,谁也没有再主动挑衅,却都努力散发着不愉快的情绪。她们像两团没有奋力燃烧,但也不肯轻易熄灭的火,默默地在沉默中对峙,我能感觉到她们的意念扭打在一起。毫不夸张地说,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压力带来的耳鸣,比复习考研还令人窒息。想想也有点好笑,我妹竟然跟保姆搞出了爱恨情仇。

同时,阿姨开始在许多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显出某种幽幽的需要仔细体会的固执和霸道。当我们家的秩序与她的预设有出入时,她会想方设法把我们往她那儿扳。比如我妈买茄子她从来不做,问就说忘了;比如三番五次提醒我妈买一个新砂锅,你问她旧砂锅哪儿不好,她缄默不言;比如她会在下班后忽然给我妈发一条短信说第二天有事不来了,从不会展开说什么事,就是有事;比如只要我妹不在家,她就一定要收拾我妹的书桌,不管我妹怎么要求她别乱碰,她还是非要把书摞成一摞……说起来好像也不能算带着恶意,但她庞大的自我好像多少有些越界。

我姥姥有时候喜欢开着电视听收音机,也经常开着电视、收音机,然而她看报纸。你也不知道她的注意力到底在哪头,或者她仅仅是想显示自己一心二用的能力。每每此时阿姨都会劝诫她省点电。和我妹比起来,我姥姥算得上姜还是老的辣。她并不正面硬刚,她非暴力不合作,对一切置若罔闻。有一天阿姨又一次规劝未遂,收音机里的女主持恰巧发出尴尬的大笑,又悲凉又热闹。我姥姥仿佛较劲,伴随着收音机看了一下午电视。几个小时过去,电视屏幕上的北极熊依然饥肠辘辘,捕食行动前途渺茫。阿姨补过妆的脸色比北极熊还难看,老太太的消极对抗让她脸上浮出一层既卑微又不服的晦暗。

“她真是过于有主见了。”这是我姥姥对她比较中肯的评价。

“她觉得她有资格立规矩。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家政工作误会这么深,这是服务业,不该出改革家!”我妹愤愤不平。

人们排遣压力的方式千差万别。我就是看小说、打游戏。我姥姥是睡觉、看电视。而阿姨选择了和领导谈心。原本她是五点半下班,按照约定,不需要和我妈交接,她可以准时按点走。但是慢慢地,她养成了一定要和我妈述职的习惯。每天她都要等我妈回来才下班,有时甚至六点半了,她也依然要等。虽然她等待的那一小时是不会干活的,但她昂首挺胸端庄镇定戳在沙发上,像一艘乘风破浪的巨轮,让周边都弥漫着既深沉又狂躁的气场。有一天我说她其实可以下班了,她露出一种隐隐轻蔑的神色,似乎在用表情传达“你也配”。

自从她开始反感我妹,对我的态度也急转直下。毕竟如果一定要分伙儿的话,血缘还是不能忽视的。

我妈一进门,她就露出既卑躬屈膝又绵里藏针的狡猾表情。仿佛为杜绝我们姐妹恶人先告状,她会事无巨细和我妈汇报全天的工作,诸如炒了三个菜,擦了两次地,擦了书柜,清理了洗衣机。我能看出我妈不想听,但她似乎看不出来。她显现出一种我不看、我不听、反正我很伟大的斗志。

我感觉到了一种办公室斗争的氛围,好像我妹是个德不配位的中层,阿姨是个受尽屈辱又十分想获得提拔的下属,我妈是那个掌握话语权的老板,而我和我姥姥是办公室里最没品最没立场最没存在感的墙头草。

后来我们家上了社会新闻—— 一个和阿姨有情感纠葛的男人不知怎么找到了我家,狗咬了男人,男人一气之下踢了狗,阿姨大怒捅了男人一刀,男人带伤逃跑,她穿着高跟靴子追出去时滚下了楼梯,扭伤了手臂。邻居听到人和狗的各种惨叫报了警……

这一切发生时,是个寒冷的、平凡的、毫无预兆的星期二。很遗憾,那天我恰巧约了同学逛街,没能亲眼看见那惨烈又滑稽的画面。我想如果拍成电影的话,可以配上交响乐,一定非常带感。

我妈在单位,我妹已经开学,我姥姥直到警察来了才睡醒,你简直不敢相信一个老年人有如此优越的睡眠质量。

狗苟延残喘地幸存了下来。它又装了几天瘸,又被带去拍了X光,我担心过度辐射对它老迈的身体也是一种创伤。这狗跟秦香莲似的,苦情是真苦情,倒霉是真倒霉,但命硬也是真命硬,最后还是能赢。早知道它这么皮实,阿姨还真没必要火冒三丈替它出头。

我妹为自己看人的能力扬扬自得:“你看她一天天霜叶红于二月花的,一脸与生活作对的瞎振作,时刻准备着歇斯底里。明明风平浪静,她却总想力挽狂澜。这回厉害了,直接干进警察局了,太超纲了!她倒真不是什么都不行,她格斗确实挺厉害的!可惜了,没见证她滚楼梯的高光时刻。”

非常长的一段时间,我姥姥觉得是我和我妹把保姆推下了楼。她反复小声排演应对警察的台词:“我真的一直在睡觉,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她的脸上挣扎着既想包庇保护我们,又不解我怎么会痛下杀手的疑虑。她说那个保姆看起来的确不太正经,但我们也没有真凭实据,怎么就动手了呢!

“动什么手啊姥姥,我们什么坏事也没干!再说人家怎么不正经了?人家就不能爱美吗?”我哭笑不得,佩服我姥姥的想象力。

“我一眼就看出她不清白,你看她眉毛长得乱七八糟!”我姥姥笃定地给出判断。

“人家眉毛是画的。”

“不管她眉毛怎么样,你们不该那么对她!”

“我们怎么对她了?所有人都没什么大事,因为穿了羽绒服,连那个不自量力的男的都没受大伤。”

“哪个男的?”

“算了,反正你就记得所有人都没事,狗也没事。”

我姥姥将信将疑,继续以审视的目光打量我。

后续的事情我妈不让我们打听,和我对付我姥姥的词差不多,我妈也说基本上所有人都没事。

我很好奇那个被捅伤的男人到底是谁,是传说中也在这城市打工的老公,还是另外的什么神秘男子?我想起,她常常在午休的一小时出门,默默离去,又悄悄回来,但几乎从不超时。没有人知道她去干什么了,毕竟那是她的休息时间,人家自行规划利用,也轮不到别人操心。

家里也没有再找保姆,倒不是心有余悸,而是高潮与疯狂过后,终归是平淡和日常。北方春天彻底来的时候,我爸回国了,我姥姥回了舅舅家,我也回了学校,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但我感觉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七十多天,遭遇了三个保姆、一条狗,还差点就目击了社会新闻。我没考上研究生,那是我学生时代最后一个寒假,它的信息量那么大,是我进入社会前来得及时的预防针,我感觉我毕生都不会忘记它。至少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我有时候还会偷偷回想它的混乱无序、喧闹沸腾。在街上看到花枝招展一脸疲惫的中年妇女,我还是会想到那个阿姨。

至少这个寒假教给我一个终身受益的道理——人和人挺难彼此理解的,谁和谁都需要互相忍受。

我蛮喜欢那个嘴里总出声的同事的,我把她当成看电视时候听的收音机,就觉得挺有意思的。

(刊发于《芙蓉》2023年第4期,责编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