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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选刊》2023年第9期|付秀莹:花喜鹊(节选)
来源:《小说选刊》2023年第9期 | 付秀莹   2023年09月05日08:30

付秀莹,女,1976年生,《中国作家》杂志副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野望》,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旧院》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其中《陌上》荣获施耐庵文学奖,入选《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2016)、《收获》文学排行榜(2016);《他乡》荣获十月文学奖,荣登2019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入选《当代》长篇小说年度五佳(2019);《野望》荣登2022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扬子江文学评论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七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年度好书榜,入选“十四五”国家重点出版物出版规划。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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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秀莹的小说既有浓郁烟火气的现实感,又弥漫着诗意的抒情性,总能在行云流水的叙述中氤氲着如烟的思绪和水乡的温润,以及散逸的灵动。在《花喜鹊》中,作者将目光转向了小区的园丁老陈,他落落安宁的寻常日子被一条金项链搅得心神不宁,一边是未来儿媳妇的期许,一边是良心的天平。这条被遗落的金项链到底能不能要?花喜鹊没有飞回来,但老陈的善良之心早已在等候。付秀莹真诚地呈现了老陈一天的繁茂心事和内心风暴,持续地探寻其灵魂出口,以润物细无声的节奏映照出他的惊心动魄,并定格了生活中那些意外却又重要的生命时刻。

—— 安 静

进了四月,院子里的花事渐渐繁忙起来。玉兰都开了,白玉兰、紫玉兰、黄玉兰,一树一树的,灿烂极了。海棠还要晚几天。院子里种的是日本晚樱,纷纷落落一大片。迎春花这时候大多开始谢了。这种花开得最早,每年不到三月就星星点点,娇黄耀眼。迎春么,是来给人间报信的。报什么信?春天的信呀。连翘就不一样了。连翘这东西,跟迎春长得极像,乍一看,分不出是迎春还是连翘。都是金黄颜色,都是琐琐碎碎的花朵,亲姊妹一般。可若是仔细辨认,还是有分别的。迎春几个瓣儿?连翘几个瓣儿?每次见人们大惊小怪的,举着手机拍啊拍,老陈心里就叹一声。连迎春和连翘都分不清,真是的。

老陈是这个小区的园丁,负责院子里这些个花花草草。他成天穿一套灰蓝色工作服——就是那种叫作劳动布的,质地结实粗硬,已经洗得发了白——笑呵呵的,骑着他那辆旧三轮车,车上放着他的工具,铁锨啊,锄头啊,园艺剪刀啊,还有一些树苗、种子、肥料,杂七杂八一堆。老陈在这个院子里工作,总也有十多年了吧。院子里的这些住户,谁家几口人,在哪个单位上班,夫妻和睦不和睦,子女是不是有出息,他心里都有一本账。老陈不爱说话,这也是他的好处。不像那些个爱扯闲话的人们,保洁大姐啊,保姆阿姨啊,钟点工啊,保安啊,喜欢议论东家长西家短。因此上,院子里的人们都对老陈抱有很大的好感。谁家有了不穿的衣物,用不着的东西,吃不完的食品,都会送给老陈。老陈也不客套,大大方方拿上,道一声谢,不卑不亢的,倒让人们对他生出一种敬意来。

院子里新搬来一户人家。是一家三口,夫妇两个,一个儿子。男主人矮胖,已经过早谢了顶,啤酒肚也有了,看上去总有四十大几五十来岁吧。那女主人呢,高挑身材,白皙文静,留着俏丽的短发,显得干净利落。老陈心里暗暗为这女的委屈。老家芳村有句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果然不差。那儿子应该在上中学,成天穿一套蓝白相间的校服,瘦瘦高高的,戴近视眼镜,背一只大书包,也不理人,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那种又酷又孤独的派头。

因为住一楼,私心里,老陈跟这户人家感情上好像更亲近一些。这院子里的房子,一律是落地窗,卧室落地窗,客厅落地窗,还都不准装防盗网。这也是物业的规定。物业的理由是,要保持小区外观的美观和统一。这规定看上去不近人情,可这也正是物业的底气。人家治安好哇。这么多年,你听说谁家出过事儿?安全、安静、安逸、安心,这家物业中心进门的宣传栏上,就是这么写的。这户人家楼后头,是一大片绿地,种着很多植物,榆叶梅、紫叶李、红花碧桃、木槿、柿子树、山楂树、剑兰、白丁香、小叶女贞,总有十多种吧。前几天,老陈把枯败了一冬的剑兰整理好,拿草绳捆住,又给桃树和月季剪了枝。植物这东西,跟人一样,你要对它们好,它们都是领情的。它们通情达理,知恩图报,肯定会还给你一年的惊喜。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施肥,什么时候该喷药,什么时候该修枝整叶,老陈都清清楚楚,从没有耽误过。

这一天,老陈给院子里的植物们浇水,端着粗大的水管子,滋滋滋滋滋滋,大股大股白花花的水流冲向半空,落在花草树木上,飞溅起一片片彩虹水雾,湿漉漉绿蒙蒙。空气里流荡着新鲜泥土的腥味,还有植物汁液带着苦涩味的青气,夹杂着浓浓淡淡的花香。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熨帖舒服。老陈沉浸在这熟悉流利的劳作中,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有人路过,说一句,浇水哇。他也不理会。不知道什么鸟,远远地叫一声,又叫一声。

一楼的窗子忽然打开了,正是那户人家的女主人。见老陈抬头看她,冲着老陈微微一笑,老陈愣了一下,“嗯”一声,算是回答。女主人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一对小虎牙露出来,生动俏皮。老陈很后悔没有好好答应一声,哪怕随便搭讪一句也好。没上班?忙着呢?早啊?这些年,老陈的那口家乡话也改得差不多了,如果不仔细听,一点破绽都听不出来。那女主人把雪白的纱帘拉开,又把窗子再打开一些。晾衣竿晃悠悠摇下来,老陈看见,女主人在晾衣服。水管子里的水柱子唰啦啦喷出去,团团簇簇的小叶女贞被洗涤得新鲜生动,滚动着晶亮的水珠子。老陈把水管子小心挪动着,不让水点子溅到她家阳台上。阳台上的实木花架子上,高高下下摆着一些植物。有的已经开了花,有的还打着花骨朵,有一盆巨大的凤尾竹,摇摇曳曳的,把碎碎的影子摇落在落地窗上。那女主人来来回回走来走去,看样子,是从洗衣机里拿一件,晾一件,也不嫌麻烦,把每一件衣服都仔细抻平了褶皱,弄得平平展展,才把它晾在衣架上。趁着她走开,老陈偷眼看看那一竿子衣服,衬衣、裙子、丝巾、袜子,还有内衣、裤衩、奶罩,女人家的小零碎,就那么没心没肺在风里招摇着,真叫人难为情。那女主人费了好大工夫,才把衣服晾好。老陈低头干活,没有看见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窗子半开着,那些新洗的衣服五颜六色,在阳光下散发出好闻的香味,清新的,干净的,琐细的,是温馨的家常的气息,跟外头这些花花草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叫人心里觉得莫名的妥帖,有种年月安稳的意思。老陈轻轻叹口气。

疫情以来,他总有大半年不回家了。这种陌生而又熟悉的家常气息,叫老陈情不自禁有点怅然。这么多年了,老陈都是一个人在北京。媳妇呢,在老家。怎么办?没办法。家里还有地呢,还有一摊子家务事,种地,管老人,伺候孙子,喂着一群鸡,还捎带着在邻近打点零工,红白喜事,人情往来,七事八事,都在媳妇那瘦瘦的肩头上担着。老陈呢,出来好多年,也习惯了。园丁这工作,说辛苦也辛苦,说清闲呢,也算清闲,看你怎么比。那些在工地上卖苦力的,那些蹲在街边面前竖个牌子等零活儿的,那些没日没夜送快递的送外卖的,哪个容易?老陈乡下出身,人又勤快,闲不住。在家种地不辛苦?那才是真的辛苦。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儿,春耕夏种,秋收冬藏。老陈在外头多年,什么苦没吃过?老陈这个人,知足。这也是他的好处,知足常乐。人哪,就怕不知足。在老家,人们把知足叫作识局。老陈是个识局的人,知道好歹,懂进退。如今又闹疫情,一闹就是两年多了,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谁都不敢说。眼看着人们工作也难找,钱也难挣——光他知道的老乡们,有多少回去的?要不是实在没办法,谁愿意回去?谁愿意放着大城市的钱不挣,跑回老家去闲着?每每想到这个,老陈就暗自庆幸,幸亏啊,幸亏。

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雾霭,飞尘、花粉、水汽、露水的湿气,氤氲一片,叫人忍不住打个喷嚏。一只橘猫懒洋洋走过来,睡不醒的样子。这院子里流浪猫多,说是流浪猫,其实日子过得挺滋润,有住处,有吃喝,好像还有人管洗澡。一个个养得油光水滑,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流浪猫的流浪气质。神情呢,也是从容的,优越的,甚至还有那么一点莫名其妙的傲慢。娘的,比我还恣。老陈把水管子朝着那猫虚晃一下,那猫受了惊吓,转身就逃,还扭头看他,眼神警惕。老陈高兴起来。

一阵高跟鞋嘎噔嘎噔脆响,一楼那户女主人打扮了,背着小包出来了。老陈低头干活,他以为她会跟自己再打声招呼,忙着呢,师傅。那么他就会说,出去啊,天气不错呀。他的声音应该是沉稳的、亲切的,一个在这院子里工作了十多年的老园丁,也算半个主人了吧——至少,也算个老熟人了。可是没有。女主人低头看着手机,高跟鞋嘎噔嘎噔从他身边走过,声音似乎格外清脆。老陈心头忽然有点乱纷纷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看了一眼那个苗条颀长的背影,米白碎花长裙子一飘一飘,翅膀似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果香,又像是花香。老陈端着水管子,对着那些花花草草胡乱扫射一番,花草们在水流的冲击下一阵东倒西歪。窗帘打开着,明晃晃的落地窗上映照出老陈的影子,花草树木的影子,影影绰绰的,可以看见客厅里的家具摆设,墙上是一幅很大的字画,有一片阳光落在那玻璃面上,反射出碎碎的光斑,跳跃着,有一点正好落在阳台栏杆上。栏杆上挂着一个空花盆,被什么碰歪斜了,老陈也是手贱,鬼使神差地,竟然费劲地穿过密密实实的冬青墙,过去把它扶正。一个不大的紫砂花盆,花盆里有残存的泥土,干枯的叶子,看不出早先种的是什么植物。刚要转身离开,忽然看见阳台实木地板上,靠近栏杆的边缘处,有个东西亮晶晶的耀眼。是一条金项链!老陈把那项链攥在手心里,左右看看无人,心里怦怦怦乱跳着。怨不得呢,一大早左眼皮就一直跳啊跳。芳村有句话,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果然。

老陈在院子里忙了半晌,心里头乱七八糟的。两个小人儿在心里头打架,你来我往,谁都不肯让谁。午饭也吃得心神不宁,潦草几口,没滋没味。吃完饭,赶紧躲到自己的那间小屋里去。这小屋在小区二号楼的地下一层,平时存放杂物,也兼着老陈的宿舍。屋里摆设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方桌,都是小区里人家淘汰下来的,质量挺好,被老陈擦得干干净净。屋子小,没有放椅子的地方,老陈就坐在床边,伸手把那条项链掏出来。项链细细的,绞花,在灯光下发出璀璨的光芒,吊着一个小金葫芦,小巧玲珑,活灵活现的。在乡下,葫芦是吉祥物,葫芦么,就是福禄的意思。人们喜爱葫芦,其实就是图个吉祥如意。那细细的项链静静地躺在老陈的手掌心里,常年劳作的粗糙大手,越发衬托出那项链的精致金贵。老陈想把那搭扣系上,笨手笨脚的,半天没有弄好,倒弄出了一身汗。他娘的,治不了你。鼓捣半天,到底给扣上了。那个小金葫芦悠悠荡啊荡,荡得老陈心里头越发乱糟糟的。他这是怎么了?居然,偷偷摸摸把人家东西拿回来了。活了半辈子,老陈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事,鬼鬼祟祟的,一点都不体面,不磊落,不光明,真是的,好像是忽然鬼迷心窍,脑子一昏,就把人家的东西拿回来了。说拿还是客气的,给自己留了情面——他不愿意说那个字眼,偷——其实,这跟偷有什么不一样呢?人家的阳台,人家的防腐实木地板,人家的阳台栏杆,阳台外头种着茂密的冬青卫矛,一堵绿墙似的,除了园丁,别人根本走不到跟前去。这条项链,肯定是人家晾衣服的时候,不知怎么掉落下来的。要么在兜里装着,要么被丝巾挂着,要么就干脆是女主人原本戴着干活,搭扣松开,掉地下了。不管怎么回事,老陈可以肯定,这条吊着小金葫芦的细细的金项链,就是那个文静苗条的女主人的。老陈把项链凑到鼻子下面,轻轻闻了闻,好像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再仔细闻一闻,又好像没有。老陈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不要脸!什么东西!一面把那项链拿一张纸巾包起来,放在枕头底下,想了想,又拿出来,揣进自己衣兜里。午休时间,小屋里很安静,白炽灯管发出嘶嘶嘶嘶的声响。这地下一层采光不好,进屋就得开灯。老陈看着小方桌上那个挺大的搪瓷水杯,上头写着“朝阳绿化”几个字,深蓝勾边,白底蓝字,杯子边上有一块漆,忘了怎么碰掉了。就这么个这,一个细链子,就把你弄糊涂了?真是的。活了大半辈子,大世面没见过,可风风雨雨也是多少经过一些的。老陈是一个要脸面的人。在芳村,谁不知道老陈呢,大名陈爱国,小名二夹子——老陈在家里排行老二。可是到了城里,人们不知道陈爱国,也不知道二夹子,人们都叫他老陈。老陈老陈,是亲切的,也是温暖的。即便是早些年,他还不算老的时候,人们也都叫他老陈,谁叫他长得老相呢。老陈就老陈,他答应得痛快,私心里觉得,老陈这叫法,好像是更有那么一点城市的意思。给他们老陈老陈地一叫,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城里人了。老陈、小张、大刘、魏师傅,城里人都这么叫。有多少回了,老陈在院子拾了这个捡了那个,都是要立时三刻上交的。有一回他捡了一串钥匙,沉甸甸一大串,当时就交到物业前台。失主千恩万谢,一口一个师傅,一口一个您,非要送他一箱苹果。他哪里肯要?还有一回,他捡了一个手机,崭新的华为,亮闪闪诱人。手机这东西可不得了,跟别的不一样,这么说吧,如今手机比钱包还重要,人们简直是一刻都离不得。买东西刷手机,坐地铁刷手机,叫车用手机,认路用手机,现在疫情,到哪里都是先让刷北京健康宝。真是要命。丢了手机,简直就是丢了性命。老陈连饭都没顾上吃,硬是找到了那个失主。那人是个黄头发的小伙子,打扮挺酷挺潮,哇塞哇塞大叫,高兴得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弄得老陈怪不好意思。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