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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3年第7期 | 陈应松:写作的意义
来源:《四川文学》2023年第7期 | 陈应松   2023年09月06日08:37

歌颂故土,被怀旧所伤。我不至于如此悱恻,注视死亡。我能否在一个湖沼的清晨写出大气弥漫的村庄?能否在一座长满荒草的坟墓里找到已逝的温情?在一堵断墙上找到熟悉的欢笑和秋收?这不确定的炊烟般的答案在黄昏浮起时,我的归乡意念布满了痛感和苍茫。

最踏实的故乡里,房子和亲人是可以凋谢的。时光可以埋存所有的喧哗。找到也许是因为恐惧的童年中过久的记忆,也许是新的写作刺激,让我体验在过去平凡荒寂的岁月里,那些成长的温暖,这尘世永无答案的关于死亡的奥秘。这部小说在想象中获得了意义,并艰难完成。当下生活所蕴含的悲伤感、漂泊感,在摇晃的生活中故乡和虚幻的魂灵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成就更大,对外面世界知道得更多,内心会更加葆有对艺术深久的挚爱和赤诚。年龄会让我们审视过去对艺术的付出。真诚和艺术如何解决我们对生死的看法?写作是对悲伤的遗忘吗?是为了对抗失忆吗?如果我们为之终身付出的东西无法回答我们的根本问题,艺术就会出现虚幻,伪装的崇高和声嘶力竭就会大行其道。

谈论鬼魂是我们楚人对故乡某种记忆的寻根,并对故乡保持长久兴趣的一种方式。无论是当下还是过去,让我们在许多沉重影子下生活下去的动力还是来自大地的力量。当大地神秘的生命在搏动的时候,我们会有文字和声音应和。不论高亢或者低沉,耀眼或者晦暗,人间或者鬼魂,它与艺术所展示的博大宏伟、崇高清洁没有关系。

靠什么抗御恐惧,只有正常的社会秩序和明亮平等健康的生活、人与人的相亲相爱。生命固然有无可抵挡的苦难,让我们在黑暗中活着——譬如这个村里因假酒而遭受伤害的那些村民,但是眼泪不能解决问题,唯有活下去,才能让村庄薪火相传,让黑暗转化为心中小溪一样的光明。是什么使我这样纠缠于对死亡和生命的思考?这也许是文学到了一定的时候,是要说真话的。是小说写到一定的时候,它的蜕变所产生的。它要推翻自己,重建新的健康的免疫系统。在坟墓前你会像一个哲人那样发声。不是因为悲痛,而是赞美好好活着的人和百花盛开的人世。所有文字的光芒都是为了慰抚生命极易遭到的伤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畏惧于这些文字的出现会损害我写作的声誉,但是内心真诚的提醒在催督我,必须写出你最为深刻的记忆,不管它对一个成熟写作者是否意味着伤害还是荣耀。一个人自由表达的时候,技术性的操弄会退向一边,那些过去被奉若神明的技巧退避三舍,写作策略一钱不值。摆脱掉对自己羽毛的过分爱护,转而向更为诱人的荒芜世界开拓和拥抱。而这对我来说,却是灵魂的解脱与自由。世界在阴阳两边来回奔跑,就像春风中没有定处追逐的顽童。我一直忐忑不安地踏着我自己的脚印写作,让我的内心最为踏实的却是这一部完全没有规则的小说。它使我获得了心灵的安宁,并且明白了所有的文字都应该叫文章,是没有文体之分的。好的文章就是好的文学,不管叫什么,小说、诗歌或者散文。

生命是否有来世,人死是否会还魂?我永远不会知道。但我乐意表达我生命中出现的文字、语言和想象的激情,并且尊重和袒露我的疑惑、缺陷、短板。这些,对于我这个年纪的写作者是不可多得的。我必须诚实地写作和说话,不要违背内心的意志与召唤,不要回避那些越来越稀薄的探险念头,不要掐断那些躲闪在深处的生命奥秘的线索,不要拒绝远方。用虚构的网逮住它们,纵然身败名裂也要奋力一试。

故乡是渐渐消逝在离开途中的颠簸和记忆。不太相信灵魂的人,在慢慢的离弃中却让灵魂变成了真实的飞翔。一个不想为故乡的颓败和荒凉唱歌的人,他的心里一定有春天。

作家就是像魂一样说话的人。他的声音是大地所赐,必须模仿大地的厚度和诡异,模仿它的野性和荒寂。也许技术操作小说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果我们的内心还有僭越企图的话,不要太安分守己。但我仍然会尊重某种强大的艺术裹挟力,贯彻我的意图,我会让读者知道另一种可能,这就是:作家要不停地挑战自己的极限,挑战文字的摧残力。我之所以这样坚持的理由不是一时癫狂,而是基于我对生命可能会因文字延续的想法。

写作甚至不可对父母献媚,文学是为天地立心。生命的生生不息给我的暗示恰恰是茫然,我会在无从表达的肤浅中感叹生命的短暂和无奈,我内心的苍凉支持着我的写作理想,但孤独的思想是悲伤的。我的交流可能想躲过读者,向上苍求教和倾诉。但最终我只有轻薄的表述,并没有抓到终极的真理。或者,这种真理是没有的。活着是一切,死了也是一切。生命在某一阶段的过程中,被我记下,这就是写作的意义。我坚信,这些散发着浓郁野草气味的文字终究会传播。因为我的文字中有晶晶闪动的河流和湖泊,这些自然流动的声响,不会让我们对死亡屈服。那些热爱生活的念头是可以裂变的。苦难不能阻止我们向家乡回归。灵魂只有形成在归乡的途中才值得纪念。“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屈原《九章·抽思》),因为一夜穿梭般地九遍回到故乡,这个并不伟大的魂成了永远吟诵的楚辞。这或许也是我一个小小的妄念。

《森林沉默》这个小说涉及近百种动植物(包括传说和神话中的神奇动植物),以及关于森林的物候、地质、气象和所有对于森林的想象,并且肯定超出一般人对森林的认知与想象。虽然是一部长篇小说,但关于森林自然景物的描写不会低于六分之一。这不是我笔下生花,是森林的丰富资源成就了这些文字。就像诗经之美有植物的功劳一样,这部小说如果可以成立的话,是书中森林的景物赋予的。写得像植物图谱和风景图谱一样细致生动,告诉人们描写森林,是我所愿。

一个长篇是几年的心血,回头想想这个小说在“编织”的过程中,需要的材料,是如何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书籍和日记中将它们恰到好处地塞进小说的每一章,都显得有些恐怖。等写完的这一天,打扫书桌时,那种“终于理顺”“总算完工”的轻松,就是一种漫长折磨的结束,一种如释重负,从虚幻的世界回到现实,内心的欢呼排山倒海。写作长篇真的是一个遭受苦刑的幻游过程,但是,这种感觉十分美妙。

小说依然是我热衷的高山与森林,是我热爱的题材、热爱的文字和环境。但专门写森林,却是第一次。这几年,我选择了回到森林和山区。虽然那儿并非我的故乡,但事实已经成为我精神与肉体回归的双重故乡。神农架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喜欢的模样,喜欢她恒久不变的陌生感、纵深感。在那里,广大的鄂西北崇山峻岭,云雾缭绕,野兽奔窜,苍鹰飞翔。人们居住并耕耘在云彩之上,那里的流泉和森林、野花和峡谷,是照耀我内心良善与静泊的光源。我住在此,我虽然对森林的知识比较丰富,但高山和森林总是以永远生疏的姿态存在着并拒绝着,森林的郁闭度是她永远神秘并让人敬畏的原因,但她亲切无声的召唤又是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特别在年岁见长、经受过人情冷暖之后,唯一的亲人是森林,森林是可以疗伤的,是养人的,是宽厚的,是值得托付和信赖的。

托尔斯泰说,人一旦到六十岁,就应该进入到森林中去。首先,去森林不是为了写作,而是为了生活,安放自己的肉身。过去我去那儿有写作的私心,现在完全没有了。山可平心,水可涤妄,古人把山水的作用说透了。

我住的地方就在森林边,我的书桌十多米远就是原始森林和奔流的山溪。早上窗前白云缥缈,夜间溪水狮吼一片。但睡梦中有如此轰响,也等于是睡在英雄之侧,让所有念头和生活感觉都不再卑下、卑微、卑怯。如果动笔,一定有着来自荒野的混沌、激励和壮丽的启示。

我写了森林和森林里居住的那些人,等于是把我自己跻身进去,作为进入森林的投名状,我的这个小说,是要以其诚心打动他们。高山森林的命运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也不是目前流行小说和文学作品所暗示或要求的那样,生活的质地是坚硬的石头和粗糙的树皮,它就是石头和树皮,而不是绸缎或什么化纤物。

森林是永远沉默的、无声的,无法表达它自己。我们的热爱完全是因为人类远古故乡的某种基因。

这个森林小说的完成,是我对森林的许多直觉催促下出现的,许多混杂的、雄壮的、高贵的、神性的、有趣的、优美的、深邃的、智性的东西在我的记忆中汨汨涌动,想变成文字。因为只有文字才能够记载这片森林的神秘骚动,让它们变成语言和声响。

生活有一种古老的面貌是要在记忆中泛起的,这就是精神的遗传返祖现象。拥抱星空,啸叫山林,是人类童年的生趣,尽管深山老林中的生活艰难,犹如被人类的进化抛弃的遗址,可上苍努力修复着它,并保管着它,还有一些古代遗民在耕耘和守护着它,就像老屋中的老人。可是,我们终归是要回到森林中去的,我坚信这一点。梭罗说,荒野中蕴藏着拯救人类的希望。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

人类对天空、荒野和自然的遗忘已经很久了,甚至感觉不到远方森林的生机勃勃。那里藏着生命的奥秘和命运的答案,人只是生命的一种形式之一,更多的生命还没有像人类那样从森林中走出来,它们成了最后的坚守者。森林是一块活化石。

我想写下几近于传说中的森林和人群,通过他们的活动(生与死),模拟那片森林的历史与现实。对于森林的庞大、伟岸和丰腴,任何森林之外的描写和场景都是渺小的。通过森林,我们可以将对世界认识的边界推向远方。远方的河流,远方的群山,在森林中行走和生活的、有血有肉的人,认识他们,将使我们强烈地感受到城市美丽整洁外表下的恶质,人的扭曲、异化甚至恶化。一个嘈杂、忙碌、拥挤、炎热、单调和互相算计的、在狂热中颓废的世界不值一谈。而无声的森林却静静地保存着我们无法磨灭的乡愁,以自然的生态庇护着众多的生命与种子,成为仅存的、最圣洁的灵修之地,灵魂教堂。

一直以来,我对森林的热情转化成了归宿般的热爱和皈依,我的写作有一大半的语言投奔了深山老林的琐事,不厌其烦地描写没有丝毫的疲倦感和违和感,文字的充沛力量让我获得了新的写作引擎。丰富的、抵达角落里的书写,首先得益于我的森林知识,还有我狂暴的猎奇心理,它操控了我的语言和思维系统,让我最好的文字被森林所俘获,成了我的常态表达。我真实地生活在自然里,不装不媚,不惊不乍。我在自然中观察、说话和行动,使我获得了久违的童贞与欢喜,这也许就是返老还童吧。

我一个心眼地爱着深山、森林,不管世事如何变化、文学如何没落、商业如何崛起、他人如何操作,我在文学的森林和现实的森林中徜徉,这双重的快乐没有多少人能够拥有。我牢记蕾切尔·卡森的话:那些感受大地之美的人,能从中获得生命的力量,直至一生。

让我们一起思考森林对于人类到底意味着什么吧。那些在大自然腹地生活的人,那些保存着民族传说、唱本、神话、历史记忆和想象力的人,他们顽强地紧守着人的价值,与大自然的风霜雨雪作着艰难困苦的斗争,那种英雄主义的简陋生存,托起了森林和大山的气象。文学的伟大在于它与大自然的融合对话,让我们从中淬炼出人类与自然相濡以沫、风雨同行的信念与虔诚。生长了一万种蘑菇和花朵、一万种动物骨骼和眼睛的森林,也会生长出人类最强健的英雄基因。连一只蚂蚁、一片落叶也是出类拔萃的。

让小说充满着使人心旌摇荡的激情和力量,为生活增加勇气,用魔力的语言、魔法的故事、跃动的血性,冲击人们对人类前途和归宿的思考,用文字创造一个鸟语花香、百兽奔跑、苔藓肥厚的世界,对于我来说,是极其严谨和开心的过程。

我在写这部长篇时,因云南方面的邀请写一本关于云南生态的书,又有机会花两个月时间,穿行在云南的浩浩群山与莽莽森林之间,那可是最高的雪山和最原始的森林,是原始森林中生活的最原生的民族、最古老的村落。那些人,那些动物,面目古朴,是真正的森林物种。我兴奋得夜不能寐,像一个孩子回到了老家,我的一切归它所有,我就是个浪子归来,我的许多想法都写进了这部书中,我所有精神和肉体的创伤隐疾都得到了治愈,特别是与自然的疏离和阻隔。

出于对森林的不可亵渎和不可轻慢,我用诗和童话来处理我想写的故事,这是对自然这种绝美尤物和神祇的尊重。比如最后一章,干脆就是童话。

无声的、沉默的森林,在它们宿命般存在的地方,日夜诉说着,讲给能懂它们的人听……

《天露湾》是我的一部家乡书。

有时候,拎着一种叫乡愁的东西,在故乡的葡萄园里游弋。可这样的乡愁又让我惶惑和窘涩,感到那个被怀念的旧物就是自己,而故乡的乡愁却太过于鲜灵与甜蜜。我怀着被时代抛弃的仓皇,与故乡贴近。我说服自己,如此醉人丰盈的、翡翠玛瑙的乡愁,不是一副石磨、一个碾子、一棵老柳和一座衰颓院落可以叙事的。每年六七月间,我都会收到寄自故乡的葡萄,阳光玫瑰、浪漫红颜、甜蜜蓝宝石、藤稔、美人指……这些水灵灵的时鲜,这些俏丽的名字,难道就是味蕾深处的陌生思念?

故乡越来越年轻。

公安县地处江汉平原,长江南岸,是荆江分洪区。这里的农耕文明异常发达,人们精耕细作,生活富庶安宁,被称为梦里水乡。千百年来,耕种的是五谷杂粮、稻麦黍稷。某一天,这片田野上蓦然窜出了一种前所未闻的藤本植物,十多万亩的葡萄铺天盖地,气势磅礴。这些五颜六色、珠滑玉润的浆果浑圆、饱满、晶莹、清香、甜蜜,深沉严肃的土地突然变得浪漫可人,摇曳生姿……

长江以南是不适宜种植葡萄的,教科书这样说,几千年没有人尝试,我甚至到青年时代还不知葡萄为何物。我的生命被稻浪喂养,现在我被葡萄滋润。在谷粒的软糯和浆果的甜蜜之间,我经过了漫长的年月,无法料到,有一天,那曾经粗粝深重、沉默寡言的土地是一块流蜜之地。天降的甜蜜,是劳动和智慧的恩赐与传奇。

曾吞噬过我们的沉重记忆,重新被甜蜜浸泡漫漶。我们梦里的家园,妖冶招展出这声势浩大的累累果实。

被岁月掩埋和遗忘的故乡,在风雨摧折中渐渐消失的乡愁,以另一种方式重现,在旺茂繁华、碧浪澎湃的藤蔓上集结成穗。乡愁也许是许多人斑驳的怀念,但对我来说,突然成为玛瑙和酒曲,酿造着碧波荡漾的金浆玉醴。

十多年前,我在荆州挂职的时候,就采访过那个江南葡萄第一村,结识了那里的老乡。前年,因为嘴馋和好动,我又叩访了家乡无数的葡萄园,吃着他们的各种葡萄、各种美食,游览各种风光,了解各种风土。最先进的设施大棚,最醇香的葡萄美酒,最淳朴的乡党,最可爱的葡农……葡萄成为我家乡一个新兴的农业产业,就靠了那些农民在田垄间精心虔诚地鼓捣与莳弄,现在却是水肥一体化、全电脑控制的栽培管理,是设备先进的葡萄酒庄,是一年一度葡萄节的狂欢,是田野品酒会的浪漫与豪情,是热气腾腾的富裕生活。

大地不会老去,生活之树常青。

农民,大地的雕塑家和魔术师。我却像故乡寒碜的旧影。有一天,我坐在公安葡萄种植第一人老陈的家门口,品尝着这位“甜蜜的挖掘者”种的葡萄,在他宽大的楼房前,看着浩荡的田野上闪光的大棚,以及在露天生长的碧绿葡萄,绿潮喧嚣,没有尽头。葡萄成熟的芳香甜味弥漫在这片我曾经劳动的土地上,农民在这个时代是多么伟大,他们创造了幸福,也创造了一个关于种植的神话。这片田野上诞生的浪漫和奇迹,是谁发现并发掘出来的?是什么样的机缘,让他们获得了甜蜜的密码?江南不能种葡萄,但故乡的农民种出了、种成了、种好了,而且名满全国。这个关于土地的神话,有追溯的必要和书写的意义吗?我想试试。

我依然有柔软的心,扑向炊烟和乡情,怀着种子的渴望,心系感恩的旅程。

这个小说是我的一次尝试。书写故乡是惶恐的,我从来没有为哺育我的故乡写这么长的文字,我小心谨慎,又大胆恣意。一个时代,一片土地,当他诞生神话和传说的时候,壮美的历史就开始了。我的笔,与他们命运相系,心心共鸣……

此刻,听着窗外的风雪,神农架的世界与山外迥然不同。虽已立春,但依然冻云万里,冰封玉裹。而家中炉火正暖,薄酒正酣。蜗居和蛰伏一处,在风雪中暂时消失的幸福是大幸福。豹子的叫声少,狼巴子的叫声多。狼是孤狼,游走在冬天的山岭上,它们夜半的号唳一声声漫过森林,倾诉着生命的热望与苦斗,或者无有所指,只是生命的显示罢了。但叫声中的山更深、夜更寒、星空更高远,而人的温暖更真切。好好地爱这个世界吧,好好地对待你的写作吧。过去我们忽略的爱,要认真捡拾起来;过去我们忽略的人,要好好审视并珍惜。

豹子,豹子!赤豹。蓝豹。雾豹。黑豹。豹子书。这些书名都是我曾想过的。后来我决定只用一个字:豹。我爱这一个字,简洁、干脆,带点儿粗暴,像是旗帜和宣言。像旗帜上的图腾,图腾猎猎,豹的形象有如刻在石头上的原始岩画。

每个人都怀着生命的渴望活着,奔走、显示、受难和搏斗,野兽同样如此,我书中的这只豹子也是如此。

“豹子金刚从圆月中走出来,青褐色的眼珠金属般灼亮,它保持着警觉。一只荒兽,裹着苔藓和神秘,僵直的身心充盈着无处倾诉的情愫,它的猝然出现对山林是一次警告。豹子是一股沉睡的风暴,带着行走的宫殿、辉煌的灵魂、冰凉的火,驮着传说的翅膀。关山阻隔,前路迢迢。在来去之间,它的心脏里翻滚着冰雪、寒冷、大风和烈日。如今一路花雨纷飞,它重又拥有了这片山岭和森林……一只豹子,一个滚烫的生命。”

这是小说里面的一段话。

拥有一座山林是幸福的,就像豹子拥有一座山头。驱车在雪原中的山道上逶迤行驶,玉树琼枝的穹窿一如森林的梦幻神坛,空气清冽,四野无人,一如甩脱了某个纠缠我们的世界,回归到正常人的生活。也许生活本该如此,我们不过是误入了某个场所,被噪音、名利折磨和拖曳了很久,现在终得解脱。过一种偏远的、干净的生活,对保持我们写作的定力,更好地集中身体的能量,对书写的对象狠命地一击,是我的预备式和宿命。山外的折腾、吵闹、竞逐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战争在很远的地方发生着,世界动荡不安,精神谵妄。而这里多么美,多么静谧、纯净,雪山和森林!

常常觉得自己愧对这座山,写不出与它匹配的文字,但一种比较洁净的精神倒是笼罩着我的思维和想象。与现实发生龃龉的时间不多,尘世欲望的残渣泛起也少见,如果有,我会用大自然的伦理去说服并平息自己,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它。在山里,对小至道理、大至真理的认识变得狭窄、清楚和单一。我以为,这个世界的道理和真理全在山林与泉水中,没有太复杂的逻辑,没有高大上的美颜,我如今的生活对整理和削减自己的精神世界是很有裨益的。

法国钢琴家迪巴葛说:我不喜欢钢琴发出“钢琴”的声音。同理,我不喜欢小说发出“小说”的声音。不能让小说一看就是小说,按照别人期待的小说方向走,那有什么意思呢?小说看上去应该像另外的东西,像山林、诡秘的雾、野兽、雨声,像莫名的伤痛和激励,甚至像探险和失踪,就是不能像小说。为什么?当我的生活中掌握了一种文字倾吐的技巧,发现文字的选择即书写对象的选择,书写就意味着倾听,书写意味着注视,意味着纵身和迷踪。用文字隔绝其他的文字,用景物屏蔽其他的景物,用思绪阻挡其他的思绪。还有什么比文字选择的单一性和排他性更令人神往?当然,有一个世界是无比丰富的,只要你选择对了。

我的写作也不再拘囿于曾经热爱的魔幻现实主义,我越来越喜欢咱们楚地的文学正宗浪漫主义。关于文学的“主义”,是一个乏味的理论问题。之所以提到它,是因为在这个小说中,我发现浪漫主义式的表现手段有酣畅淋漓之感,有可操控和挖掘的丰富矿藏,没有怪诞的、不负责任的、浪荡的想象与编造,不会造成小说根基和伦理的动摇,于是就放纵了一把。浪漫主义的确滥觞于屈原和他的《楚辞》,屈原是可以效法的,是灵感的源泉,只是我们将他忘得太久了,仿佛他只是一个历史的存在,殊不知,屈原对我们当下的文学会有神助。屈原的表达方式是我越来越喜欢的,巫灵式的闪电思维,凭借着想象力的泛滥肆虐,接近神灵,让文字驭风飞翔。左拉说浪漫主义就是现实主义,这里面有大真理,对于一个楚人感触尤深。如果写一只野豹和灵豹,你的文字和心灵要靠拢谁,这是不言而喻的。人不能飞翔,文字可以。既然可以,何不如此。让文字具有弹跳力,是我们应该追求并保持的。

一只豹子的故事从云端降临,我在全力以赴地让它成为野性、神圣、执拗和崇高的象征。它是否达到了我心中对某个伟大事件和行动表达的最高值,这是界定我写作的重要标杆。文学固然要操纵技巧,但文学的本质不是技巧和聪明。文字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行动,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诀别,每一次写作都是一次风雪阳关的远行。这有什么问题吗?难道每一次写作都是抄近路?就不要这么亵渎文学的意义了。文学的企图和一次豹子的神秘行踪同行,不要怕风尘仆仆、蓬头垢面,甚至面目全非。

在森林里,对生灵们产生一种悲悯和恻隐之心,是森林对人类潜移默化的胜利。为悲壮的生命歌唱,也许是一个人良善的标志。

总在想别糟蹋“生态”二字,也别糟蹋“现实”二字,更别糟蹋诸如魔幻、浪漫这些字眼,不要糟蹋汉字。每一个汉字都是象征和隐喻,都是神秘和宝藏,都不可亵渎和轻慢。

不能光写动物,还得写人,写现实中活生生的人,写现实生活的真实,写高寒山区的人们在生活中的壮丽景象。何况,在人和动物之间的描写时,人与动物视角的不停转换真是多么有趣。

有出版社朋友希望我为少儿写一本动物小说,我想了许久没有答应,我要写一部真正的动物小说,但不是只给不谙世事的孩子们看的,我要给更多的大人看,因为世界是大人们掌握着,生存和毁灭,都在他们手里。而更好的语言、隐语和更真实的故事,只有大人才能欣赏。少儿也可以读,他们会在这里学习丰沛的风景文字和人物动物的复杂心理流程。会感受到生活是严峻的,不是童话中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不存在的。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伸张真相,并告知人们生活的不易与希望。

写作是一件幸福的事,能写更是满满的幸福,写好更是幸福爆棚。我为自己的不懈努力而自豪。

感谢神农架和鄂西北地区的山林,赐给我这么美好和神奇的故事,这么瑰丽和蓬勃的文字。神农架让我和我的笔一次次重生,让我的精神和情绪一次次增值,唯有大自然的风霜雨雪才能刻写我们的内心。

《神农野札》这本书,是我二〇二一年至二〇二二年在《钟山》杂志开设的同名专栏文字。这些文字发表后引起了良好的反响,编辑和读者没有失望,尚有几分惊喜,认为是他们想象的陈应松神农架文字的模样。这让我颇感欣慰,我没有辜负那片土地。在推送的微信上,原刊编辑这样写道:“陈应松的神农野札,是一曲壮阔的森林之歌,一封写给森林的美丽情书。森林给了陈应松源源不断的灵感,也让他感受到生命广阔而深刻的启示。森林,早已成为他的另一处故乡,阅读森林,也让森林成为我们心灵停靠的驿站。”这对我是鼓励。

我取“神农野札”之名,盯紧一个“野”字,表明是寄自神农架山野的信札,有着神农山区的野生气息。我想以野取胜,向山外的人告知神农架的野花、野草、野兽、野鸟、野山、野河、野事、野史。一直以来,我都在神农架居住和行走,这一束野札,是对那片高山密林的一次文字穿越,必须留下我半生感情和生活的痕迹。它是写给亲爱的森林的,要有与之匹配的文字,要真诚、虔诚、忠诚,要有强烈的森林气息,要在字里行间溢出松脂的香味,绝不能让书写这些内容的文字混同为当下流行词语的矿渣。

因为各种漫长的际遇,人类将森林挤到了逼仄处。但我感受到的森林形态依然是宏大的,它的完整的生态系统,有着地球初创时期的面貌,更接近于原始的伟力。这给侥幸进入森林的我,注入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神奇能量。同时,为表达这片高山密林,让我滋生了一种隐隐仰望的书写标准。我不喜欢文字的随意性代替庄严的仪式感,因为森林是神灵居住的地方。

神农架的人文历史和自然生态十分丰厚,我的个人生活和精神游历与它发生联系的时候还是太少,所以,我十分珍惜我书写的对象。当倾诉的动能转化为语言时,要有一个野性的心灵去投入和执行,因而这片森林的象征意义就是无穷尽的,我专心狩猎属于我倾心的文字。

为神农架写一本书,诚如编辑所说,这是“情书”,好吧,就叫“献给神农架的情书”。但我希望读者能读出来自神农架的莽野之气、原始之美,并能通过这本书深入了解神农架,爱上神农架,爱上它的每一处风景,每一寸土地,每一种饮食,每一只禽兽,每一棵草木,每一片云彩,跟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