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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琳:给反对屈原者(九首)
来源:《江南诗》2023年第四期 | 宋琳  2023年09月05日08:59

主持人语

屈原是站在我们精神源头的巅峰诗人,志抑而言志,加入澎湃的缘情,成为中国第一个融合“缘情”与“言志”的实名制诗人。正如宋琳在《修辞的冒犯》一诗中写到的:“第一个,打破四言诗单调而短促的复沓,/创造了悠长、瑰丽的伟大诗体——//一种装得下整个宇宙的神秘容器……”组诗《给反对屈原者》是献给屈子的致敬之作,也代表了古典精神的当代转化,包括对《山海经》中创世神话的当代书写等,都基于宋琳“让长久湮没的东西回归诗的言说”之雄心,而且做得十分出色。博尔赫斯曾有“儿子生出了父亲”的说法,面对古典题材,诗人必须怀抱如斯之大自觉。屈原无疑是一个“无限的主题”,某种程度上来说,宋琳的怀古写作,将屈原还原和重塑为一位当代和当下的诗人,我们血脉、基因和身边的诗人。(沈苇)

给反对屈原者(九首)

◎宋 琳

《修辞的冒犯》

如果集体记忆曾经不过是集体遗忘,

那么第一篇楚辞由某个个人书写在简或帛上,

这件胜过七国争雄的事情

也许算得上记忆史中最重大的变故了。

他出生以前,删定版无名作者的《诗经》

已经流传了将近三个世纪。

在北方,诗歌死于春秋,神话死于史乘,

而南方等待着震响自己的大雷镈,

等待着洗尽身上野蛮的气味,

似乎到了不能再延缓的时候。

那深潜的神龙唱的歌,高亢而凄婉,

仿佛均天的音乐又重返人间。

夔的同乡与传人,唤起了原始的听力,

让石头滚动,让蒙垢的星辰再度变亮,

第一个,打破四言诗单调而短促的复沓,

创造了悠长、瑰丽的伟大诗体——

一种装得下整个宇宙的神秘容器,

其中人的历史与神的历史显现黄金比例。

宋玉、唐勒和景差之徒紧随其后,

洋洋而亹亹,加入到歌队的行列。

贾生哀悼他,“呜呼哀哉!兮逢时不祥”;

淮南王与太史公赞美他,“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扬雄悲其文,惜其死,写下《反离骚》,

来到岷江边,将那仿作祭入急流之中。

可他的怨怼让腐儒们深感不适,

自拟美人的修辞更是一种冒犯。

托讽的笔法,巧妙地为自己作了辩护,

“露才扬己”[1]的激越却惹怒了平庸。

有人指责他驰骋于变风变雅之末流,

悲愁、放旷的侈言对心灵是一种伤害;

有人嗔怪他“廉直而不知道……未合于圣人”[2],

以至于两千多年之后,我惊讶于

依然有好事者,煞费苦心,

以当时的谣言为事实,在譬喻中挖掘

惊世骇俗的影射,妄想给他戴上

文学弄臣的荆冠。最不可思议的还有

断言屈原之名不过是汉人的虚构,

比如某个神秘而多寿的秦博士的化身。

莫测的匿名者(倘若是真的,他盖世的才华我将叹服),

穿上他的形象,写下了千古传诵的诗篇。

[1]朱熹《楚辞集注序》《答吕伯恭》。

[2]语出苏辙《屈原列传论赞》。

《有一只獬豸角[1]能决嫌疑[2]》

昔者皋陶为大理,不废旧法而天下治,

如今在荆楚之地,月桂和麋鹿的原乡,

一部制度严明的法典,比起从前

每一次复国更急迫地摆到屈原面前。

是的,唯一能救天下的是仁慈,而非霸业,

起草宪令的神圣职责要由闻天命者来完成。

自从时间被发明,神不再插手人间事物,

于是圣者不在上,公室必毁,天下必坏。

怎样不辱没敦爱而笃行的先公

“楚国无贵于举贤”[3]的远见卓识的遗训?

研究过浩繁的三坟五典之后,他开始在

一匹白雪般洁净的帛上疾书,

焚膏继晷,像夸父一般在与太阳竞走呢。

唯神的榘矱能度量人,因为

用于形名的语言也是神所赐。

他的笔,一如能辨识善恶的獬豸角,

君子誉之,小人则恐惧。

如你所闻,“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4]。

宪令在他心里,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池,

比起生命还值得捍卫,谁也休想夺走。

它必须取代鼎,成为真正的国之重器,

它必须既是远的穷石,又是近的门槛,

在方圆五千里画出无数同心圆。

那扩大的生命圈,环环相抱着一个

人人皆备的、肚脐般的原点。

[1]《述异记》:“獬豸者,一角之羊也。性知人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

[2]参见《九章·惜往日》:“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

[3] 语出(一说)屈原的祖父屈宜臼,参见赵善诒《说苑疏证》。

[4]语出左丘明《齐桓公伐楚盟屈完》。

《流亡图之一》

不是出离愤怒,而是愤怒出离,

上路时无人同行,等同于赴渊。

孔子在楚国的遭遇如今轮到了屈原。

就在不远处,子路被派去问津,

遭到长沮和桀溺那两个隐士的白眼。

是的,当渔父鼓枻而去,抛下他

该怎样回答“谁与易之”?

那首《沧浪歌》,孔子曾听孺子唱过,

又萦回于他的耳际。洁癖是他的隐疾,

灵修是他的旧爱。亲爱的女媭,

请不要把他斥责,想一想在危独的远征

和退回去与乌鸦同巢,像它们那样

突梯滑稽之间,鸾凤将如何选择,

岂如高士所讥讽,是一种不智?

然而不断地请求女神的帮助,

替他去同背信的决裂者说合,每次

都以失望告终,伶牙俐齿的她们

约定好似的,突然竟都口吃如鸤鸠?

灵氛为他卜筮,给予他远游的勇气,

詹尹,智者中唯一的例外,

谢绝他的占问,因为他的心已将他赢得。

本可周游列国,像先儒那样去规劝,

残暴或昏庸的君主,可他,

不屑于做说客,宁在本土溘死而流亡[1]。

这受雇于自己的侦探,要到汉北去,

到大兵压境的边关,去把敌情看个究竟,

早早暗下了自纾楚难的决心。

[1] 参见《九章》:“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

《天 敌》

屈原与张仪这一对天敌,就像参星与商星,永远不会见面。正当他出使千里之外,那阴鸷的鬼谷子的弟子,荧惑诸侯,倾危列国的被罢黜的秦相,深谙用诡辩术将人心搅乱的骗子,鼹鼠般潜入郢都,贿赂重臣,迷惑甘愿做了帮凶的宠姬郑袖——她的细腰像一杆倾斜的秤,使整个社稷失去了重量。

仿佛命运有意的安排,没等屈原回来,重利而好色的熊槐又一次轻信了张仪的邪说,已经放虎归山。这昏君背叛了与屈原的成言,却为了使秦国开心,也为了张仪抛出的诱饵——一块心头肉般被割走的地和一个撩人的秦女,而决定放弃合纵抗秦的伟大目标(要知道他曾出任合纵国的纵长,率领百万大军,威风凛凛地直逼函谷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娴于辞令的屈原历情陈辞,极力挽留,阻止他入秦与秦昭王会面。呜呼!终不能将他从昏昧唤醒,以致于客死而为天下笑。

倘若命运做出另外的安排,让屈原与张仪相遇,并进行一场公开的辩论,我相信屈原用一句话就能让张仪哑口,而那句话也将改写历史。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就可能错失一位诗人,并且,人类的流亡史诗将失去最动人心魄的一章。

《流亡图之二》

再一次,乘上舲船,从郢都出发;

再一次,做一个泽皋之士,漂泊不定,

才出了木关[1],已不知身在何处。

他将永远记得甲日这一天,

太阳把高大的楸树的阴影投在坟冢上面,

心重得像压舱石,不想前行。

沿着杨水,对称的桨叶吱吱作响,

摇过白湖、中湖、昏官湖,

然后,变钝的船头犁开夏水,逆流而上,

每前进一尺就锈住一寸。

在江陵县东南二十五里处,

江津豫章口东……夏水之首江之汜也[2],

长江堆起万吨雪,压向胸口,

当他越过一排排恶浪,回过头来,

郢都的龙门早浮出了星野。

一生就这样托付给浩瀚吧!

快意或诸如此类的期许为何不能

被活泼的江风带往大壑以东,

然后,与太阳的尸骸躺在一起,

冒着烟,慢慢冷却。

哪一处天涯认出他,侘傺的羁客,

戴着水的刑枷,陀螺般

在旋涡里打转,眼看就要沉没,

水神阳侯伸出援手,托住了船底。

前面是洞庭湖[3],一个漏斗,

白天漏下云,夜里漏下星光的箭簇。

他站在船头,迎上去,大口吞下

黑暗的补给,渐渐地,

身上长出水藻与贝类,

已经能够抵御催眠。

长江[4]甩下他,夏水[5]背弃他,

只有流放地燠热而无名地守候在南方,

不会被“焉至”和“焉如”错过。

抛锚,登岸,攀向水中的高丘瞻眺,

乱跳的心校准乱跳的指南针。

陵阳,在一千六百里之外,

接住了西天抛来的缆绳。

[1]木关:参见寿县出土《鄂君启金节》铭文:“适木关,适郢。”

[2]参见《水经注》卷三十二:“江津豫章口东,有中夏口,是夏水之首江之汜也。”

[3] [4] [5] 参见《哀郢》:“发郢都而去闾”;“遵江夏以流亡”;“过夏首而西浮”;“将运舟而下浮兮,上洞庭而下江”。

《流亡图之三》

一路浮游到沼畦瀛,隔着大泽他望见的一幕,验证了《战国策·楚策》的记载不是杜撰。顷襄王浩浩荡荡的千乘人马,争先恐后,呼啸着踏过茂密的林地,为了驱赶鸟兽而点燃的野火,黑烟滚滚,遮蔽了旌旗和晚霞。犀牛和老虎咆哮着四处逃窜,有一只犀牛发了狂,直奔车阵而来。顷襄王引弓向它射出了箭矢,那野兽竟一头栽倒,一命呜呼了。顷襄王无比快乐,按住犀牛头仰天大笑,仿佛全天下尽在他的掌中似的。怀王客死强秦,普通的楚人都像死了亲戚一样悲哀,那不肖子却忘记了不共戴天之仇,无心过问国事,只陶醉于荒游夜猎。远远地听见他问随行的臣子:“我万岁千秋之后,有谁愿意与我同享今天这样的快乐呢?”果然有儇媚[1]者抢先回答,说他生愿与大王同车,死愿为大王陪葬。

这时天完全黑了下来,屈原离开沼畦瀛,沿着庐江继续漂流。正值春天,江上的心型枫叶似乎每一片都在滴血。

[1] 语出《九章·惜诵》。

《关于<招魂>的公案》

人们把《招魂》的著作权给了他的弟子宋玉[1],

如此,被招的魂是谁就成了问题。

如果是屈原,那么诗中所陈王者的奢靡生活

与他的身份不合;如果是顷襄王,

那么沉迷于酒色的他,何曾“长离殃而愁苦”[2]?

是文献学或编年学的混乱,

将伟大的原作永久淹没于历史的尘土,

抑或它在秦始皇焚书的烈焰中毁于一旦?

而屈原不该对怀王的客死保持沉默,

于是文采平平的《大招》便归到他名下?

司马迁的屈原著作篇名中赫然列出《招魂》,

并在赞辞中说他亲自读过,且“伤其志”,

难道这是他的杜撰?或记忆出了错?

王逸声称,作者的用意是“讽谏怀王”,

诗中为何找不到一处嗔怪的言词?

人们各持己见,纷纷参与到一场

无休无止的竞赛,也许谁也不会胜出。

时间的淘汰是如此残酷,唯有古老的招魂术

流传了下来,成为代代诗人的法器。

谁不曾被那哀号攫住:“魂兮归来哀江南!”[3]

[1]王逸、朱熹、叶向高等皆以《招魂》为宋玉所作。

[2] [3]语出《招魂》。

《与神交通:销魂的天上三日》

人间的路止于穷石,天上的路已毁。

道思作颂,聊以自救[1],靠这个他活了下来,

走遍州土,美而欢乐的旧俗接纳他。

夏后启的《九歌》,经过一番改写,

伴随着韶舞,四处响起,何等的销魂!

壁画再现的天神的世系,为他开启了

新的空间,光的所在,原初的与最后的。

在九嶷,舜的灵从坟墓里出来,

给他指明了捷径;巫咸,秘密身份里的同行,

降下百神,皇剡剡的光遮蔽了半个天空。

这可不是魔术,这是重负的征服,

血液因加速流动而变得轻盈。

箕宿和斗宿间的天河,浩渺,望不见彼岸,

望舒在前面领路,飞廉远远落在了后面,

如果没有准备好,开始之前雷神就会阻止你,

导航的神的车队不会等候太久。

黄昏的火幕仿佛是对决心的考验,

滚烫的流沙抱住他往下沉坠。

看,从幽都吹来的腥风,毁掉了多少人!

那些没死干净的、半途而废的、

行骗术的、嫉妒而进谗言的,嗷嗷叫,

嘴角流血,被土伯的粪土供养着。

噫吁兮,经历了一番艰辛的求索,

修远而周流的颠踬,第三个落日滚来之际,

终于上升到钧天的最高一层。

正欲叩开天门,一个阍人前来拦阻,

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必须在此止步,

承认并接受有限性。于是他编织着兰花,

长长地叹息,回头望向来路。下面:

亲爱的旧乡,无以名状的

苍梧之野将他的眼睛俘虏。

高丘、汉北、云梦、郢都、

济湘、沅江、辰阳、溆浦……

全部流亡的岁月为这三天的飞行

提供了燃料,现在,眼泪的彩虹不可遏止,

乱石中,忠诚的马低下头,驻足等着他。

是的,最后的时辰还未到,下土

还有未竟的事情需要他,闻天命者,

活着就是从帝乡之梦中不断地醒来。

[1]语出《九章·抽思》。

《误 解》

也许没有哪个诗人比屈原遭受过更大的误解。

并非用楚国甜美的方言写作这一个原因,

让人分不清《天问》中的“顾菟[1]”

是一只兔子,还是噭咷的老虎

那样有待于求证,却迟迟未发生。

从《离骚经》著名的首八句

我们知道,美丽的木星转向摄提格

照耀一个三寅的日子——

他出生时的征兆便预示了

他的名字所象征的命运,

觋的灵视甚至过早地洞见了世事的几微,

并他自己必受的苦,因为别无选择。

然而,“南蛮舌之人[2]”

自称太阳神颛顼的苗裔,

身上流着火神和来自鬼方的异族的血,

在“尊王攘夷”的强秦眼里

这九黎之地神人杂糅的混乱的残余,

必须以残暴去魅,让神服膺于人。

更离奇的事情还有一件:

他来到人间的这一天,也是重和黎[3],

他的两位先祖受到天罚的日子。

难道只是巧合?或问:天地分离后

用什么去连接那再也不能弥合的空间?

答曰:用语言。于是,在他天赋的舌上,

神全都活着。世叙天地的神圣职责

要在乱世,将一部被遗忘的旧典

交给物色好的,既有内美

又重修能的人手中,直到汨罗的水面

在端午这天打开,一次,便永久合上了。

宛如燕子在水上书写,仅此一次,

签名已足够深。像彭咸那样

去居住在太一藏于其中的水里,

这永生的秘密只为极少的智者保守着。

[1]《天问》:“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 “顾菟”向释为玉兔或蟾蜍,汤炳正《屈赋新探》根据《左传》“楚人……谓虎於菟”并结合《方言》,考证“顾菟”应为老虎。

[2]参见《孟子·滕文公上》:“今也南蛮舌之人,非先王之道。”

[3]天帝颛顼的两个孙子,绝地天通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