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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第2期|苏虹:海上晨钟(选读)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23年第2期 | 苏虹  2023年03月28日11:42

引子

江风旁若无人地从眼前拂过。咖啡透出的淡淡香气,与对岸海关大楼清脆的钟声混在一起,悠悠地飘进鼻腔。我本能地抬起头,目光移向黄浦江对岸。

江上,一群海鸥时而在空中盘旋翱翔,时而在水面嬉戏觅食。过往游轮和运输船隆隆的轰鸣声和偶尔发出的低沉的汽笛声,打破了江面的宁静。但海鸥依然悠闲地在江面上滑行,自由自在,气定神闲。

对岸是素有“万国建筑博览群”之称的老外滩。从金陵东路开始,到外白渡桥,不到两公里长的老外滩,矗立着几十幢很有年代感且风格迥异的大楼,目睹了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

汤姆福克斯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老外滩。从浦东机场一下飞机,他就迫不及待地提出先到外滩看看。

“哪个外滩,东外滩、北外滩,还是老外滩?”我问。

“怎么?有好几个外滩?”他愣了一下,问我。

汤姆是哈佛大学药学院副院长,也是新谊制药厂的创始人马克思霞飞的外孙。

马克思霞飞,俄籍德国人,新谊品牌开创者。上个世纪初,霞飞夫妇携带一张神奇的配方来到上海,在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上创设了新谊药房。

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如今,新谊制药厂已成为闻名全国的药企。

大学毕业后,我在上海新谊制药找到一份工作。因为毕业于名牌大学,学的又是新闻专业,领导安排我在党办工作,编编小报、给领导写写讲话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悄悄侵蚀着我,让我变得麻木,曾经的理想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但我知道,自己骨子里不是个甘于平庸的人,现在的状态不是我想要的。目前这种无聊的生活,多半由工作的清闲与专业不对口造成。其实,辞职申请报告早就写好了,只因“吉老头”当初把我从学校招进新谊,并对我一直寄予厚望,我不忍让吉老头失望,才压在抽屉里迟迟没有提交。

吉老头名叫吉耀东,是新谊的党委书记,年龄并不大,四十来岁,平日少有笑容,每次讲话都一本正经,动辄谈信仰、理想,听得大家耳朵都起了茧子。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吉老头,一个老气横秋的半拉子老头。

明年正值新谊成立一百周年,公司成立了“新谊百年庆”领导小组,吉老头亲自挂帅,我是小组成员之一,美其名曰“青年骨干”。我打定主意,帮助他完成公司一百年司庆后,无论他怎样反对,我都会离开,去找一份自己喜欢的、更具挑战性的工作。

对于公司这个“意义非凡”的百年庆典,我谈不上什么兴趣和热情,只是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去完成一项被安排的任务。不管工作多么单调乏味,都会认真地完成,这是我作为职场中人的一大优点。

然而,此后发生的一切,却让我始料未及,近一年时间里,我竟然无意间触碰到一段段尘封的历史,发现了那么多真实却又充满传奇色彩的生命和惊心动魄的故事,也让我的工作和生活从此发生了未曾想到的变化。

第一章 历史的底色

· 1 ·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一大早,电话铃声吵个不停。

我看了一眼,是多尔的电话。

周六本想好好睡个懒觉,不知道多尔这家伙发什么神经,才七点多就来电话了。

手机里传出的是莎拉布莱曼演唱的《斯卡布罗集市》。纯净、空灵的歌声,让我如痴如醉、百听不厌,我干脆将其设置成手机铃声。

等到这首歌快结束时,我才摁下接听键,接通了手机。

不等我开口,多尔已在电话那边大喊大叫起来:“你在干什么呢?这么久才接电话!”没等我缓过神来,她又气呼呼地说,“几点了?我都等你半天了!”

哎呀!我猛地想起,是我约了多尔,今天一起去上海历史博物馆。

多尔是我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同寝室的闺蜜。大家平时都喜欢把“多尔”两个字反过来叫,于是,陶多尔就变成了“掏耳朵”。她毕业后去了一家报社,专门跑文教这条线,时间一长,就成了一位“文化人”,原来的“掏耳朵”,现在可是小有名气的“掏耳朵的文化人”了。

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把新谊的历史资料翻了个遍。奇怪的是,我查阅的资料越多,越是觉得迷茫。在浩如烟海的历史面前,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无知者。找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马上又冒出十个、一百个问题,了解的东西越多,越觉得自己无知。我很奇怪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也对做好新谊百年庆典工作产生了畏难情绪。

“这不奇怪。”当我把困惑告诉单位的吉耀东时,他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人的知识体系好像一个圆,掌握的知识越多,圆的面积就越大,可圆与未知领域临界的周长越长,自然也就会发现自己越无知。”

他看了我一眼,说:“别瞪着眼睛看我,这不是我的话,是一位哲人的话。了解历史大概也逃不出这个定律。”

“太难了!”我开始诉苦,“一百年,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多事情,那么多人,真的无从下手。”

“也难也不难。”吉耀东说,“说难,的确,在一百年的光阴里,新谊经历了几代人,发生了很多事,有的可能什么也没留下,有的只留下只言片语的记录,更多的人和事隐藏在历史的烟云中,你得拨开历史的烟云,去探寻史实。”

“是啊,很多人和事没有完整的文字记录,要弄清楚那段历史,太难了。”我顺势继续诉苦。

“不过,也不难。”吉耀东话锋一转,说,“可能你要先调整一下思路,还有大半年的时间,不要急于求成,欲速则不达。”

“您交给我这么重要的任务,我能不急吗?”这倒是心里话,我不想给人留下“无能”的印象。

“急也没用,关键是要找出解决问题的思路和办法。”吉耀东笑了起来,“如果干着急有用,那我倒轻松了。”

“那您说?”我望着吉耀东。

“我觉得,很多历史问题,还是要放到历史的大背景下去考察、分析,这是一个基本思路。”吉耀东习惯性地摸摸口袋,然后拍了拍。那是他戒掉多年烟瘾后留下的后遗症。

“现在你把新谊的基本情况梳理了一遍,并且在心里产生了很多疑问,说明你这一个多月来的工作很有成效啊!”

“您又在鼓励我吧?”我很了解吉耀东的套路,每当工作中遇到困难,他总会想到法子去鼓励别人。

“这可不是单纯鼓励你。”他很严肃又认真地看看我,“工作中只有能够发现问题,才可能解决问题。现在有这么多疑问,在新谊的档案室得不到解答,你或许可以考虑一下,有没有更大的档案室?那里会不会有你想找的答案?”

“别的更大的档案室?”我突然明白了。

“就事论事,永远找不到正确答案。”吉耀东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您老人家今天成哲学家了,每句话都充满哲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还真别说,吉老头的话打开了我的思路,上海各种档案馆、纪念馆,应该是我下一步搜寻资料的重点目标。

我赶紧洗漱化妆好,匆匆下楼,多尔打开车窗朝我喊道:“你这家伙,害我等这么久。”

“对不起!对不起!”我坐上车,系好安全带,“中午我请你吃饭。”

“今天不用你请。”多尔发动起她的红色保时捷,一踩油门,车子“轰”的一声向前冲去,“上海历史博物馆刚修缮完毕试开放,我约了历史博物馆和上海建筑设计研究院的专家做个采访,你正好可以一起了解一下上海的历史。”

正说着,遇到一个红灯,多尔侧过身说:“说好了,中午就在他们楼顶的西餐厅用餐。据说牛排味道很有特点哦。”

“哈哈!瞧你好吃好喝的,让人羡慕嫉妒恨啊!真后悔自己没当记者。”我问多尔,“为什么请上海建筑设计研究院的专家?”

“上海历史博物馆的修缮工程是由他们设计的,当然要请他们具体介绍修缮情况,更专业嘛,而且他们也乐意我帮助他们做宣传。”

“你这个记者越当越精了。你看我是不是在企业时间长了,脑子也笨了?”

“嘁!粘上毛你比猴儿都精。”多尔朝我一笑,“就说今天,你知道我对口历史博物馆,而且博物馆修缮一新,近期有采访任务,就拉上我去找你要的资料……博物馆方面肯定重视配合啊,否则你自己来,就只能是个普通观众。就冲你这整合资源的能力,还说什么脑子笨?你说你还要怎么样吧!”

“这不是我们关系好嘛,有什么事首先想到你。”多尔说得我有点心花怒放。

正说着,我们到了历史博物馆,领导和专家已经等在门口。我们停好车,跟随他们开始参观。

上海历史博物馆展览体系由基本陈列、专题陈列和临展构成。我们参观的基本陈列,位于东楼,分“古代上海”和“近代上海”两个部分。一楼为“序厅”,二楼为“古代上海”,三楼、四楼为“近代上海”和“尾厅”。

博物馆和设计研究院的专家,一路上不停地介绍修缮设计理念和布展总体考虑。

上海建筑设计研究院的专家王东林,是一位已经八十多岁的老院士。老先生头发花白,戴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温文尔雅,精神矍铄,腰杆笔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多。

我们担心他年纪大、走路时间久了身体吃不消,他哈哈一笑,连说:“习惯了!习惯了!”

他告诉我们,在博物馆修缮期间,他每周都到现场,上上下下察看。“这是我们设计师的乐趣。你们想想,从平面的设计图纸到最后立体的真实建筑,这是怎样神奇的转化,是不是很了不起?”他很自豪地问我们。

“是的,是的。”陶多尔连声附和。

我拉了一下多尔的衣袖,悄悄地说:“待遇太高了吧,这么高龄的专家亲自讲解?”

“过会儿我还要给他们做专访的。”多尔看似很随意地传递出一个信息,我却从中听出了她的得意。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就是当年的跑马总会大楼、钟楼。”王东林介绍说,“1862年,一名叫霍格的英国人策马扬鞭,一路从沿泥城浜也就是今天的西藏路起,向西沿上海驱车大道也就是今天的南京西路,再向南到芦花荡也就是今天的黄陂路,再到周家浜、洋泾浜交会点,也就是现在的工人文化宫,再沿泥城浜回到起点。霍格马蹄踏过之处,打上木桩围起来,随后建成了号称远东第一的上海跑马厅,就包括这座极具欧洲新古典主义风格的跑马总会大楼。”

“英国人在上海跑马圈地?”我问道。

“是啊。”历史博物馆副馆长向义仁接过话茬,说,“在近一个世纪的历史中,跑马厅是在华外国人的娱乐场所,也是宣示殖民权益的政治舞台。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每逢美国国庆日,美国海军陆战队都会在场内举行大型操演和升旗仪式。”

向义仁西装革履、风度翩翩,颇有学者气质。他继续介绍说:“这里还上演了两次盛大的英皇加冕盛典。1911年和1937年,英皇乔治五世和乔治六世登基,跑马厅连续多日欢庆。”

大家一边缓步前行,一边聆听向义仁的讲解。“1950年,陈毅和粟裕签署命令,令市军管会将跑马厅土地所辖南京路以南、西藏中路以西、武胜路以北、黄陂路以东全部收回,作为市有公地,这才真正回到人民手里。”

在三楼的“近代上海”部分,我停下了脚步,对向义仁说:“向馆长,您给我们重点介绍一下这部分内容吧。”

“那好。”向义仁爽快地答应了。他指着墙上的图片,为我们描绘出一幅上海滩二十世纪初的历史画卷。

二十世纪初的上海,风起云涌,江潮激荡。江面上舳舻相接、帆樯栉比,地面上道路纵横、高楼林立,上海滩已然成为中国最为发达的金融中心、工业中心。

中国境内中外银行的总部大多设立于此,且功能齐全,资金融通量巨大,除银行之外,证券、保险等业务体系也已经建成。而随着外国资本大举入侵上海,工业化快速发力,贸易、金融与工业相互关联,相得益彰。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十九世纪末形成的实业救国思潮,在二十世纪初达到高潮,中国的资本主义获得初步发展。帝国主义国家在清廷卖国政策的帮助下,疯狂掠夺中国资源和主权,民族灾难深重,资产阶级领导的民主运动日趋高涨,他们投资兴办新式工商业的兴趣不断增加,一些委身于外国资本家的洋买办,开始了华丽的转身。

“当年毛泽东主席对上海曾有过经典的比喻,盛赞上海是‘近代中国的光明的摇篮、工人阶级的大本营和中国共产党诞生地’。”向义仁转身问我,“你来自上海国企,知道为什么说上海是工人阶级的大本营吗?”

“向馆长考我了。”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是因为解放前上海工人数量大。”

“你这是定性分析,或者说,你这只是结论。”向义仁笑着说,“如果从学术视角看,你还需要用数据说话。”

向义仁指着墙上的展板,“你看,这里有几组数据:1894年,上海已经有产业工人3.622万人,占同期全国工人的47%。1919年,上海有各类工厂2291家,工人18.15万人。1949年,全市工人122.5万人,占全市总人口的四分之一。”

“还不赶紧记下。”多尔提醒我。

我赶紧用手机拍下了这几组数据。

“我一辈子研究建筑,但最近几年,我却悟透了一个与建筑本身没有太大关系的门道。”王东林兴致勃勃地插话说。

“哦?”我很有兴趣地望着他,“王老,是什么门道?能否给我们年轻人说说?”

“好啊!”王东林有点兴奋地答道。他扭头问向义仁,“您是历史博物馆馆长,历史方面您肯定是专家。您认为上海当年为什么会成为共产主义思想传播的高地?共产党为什么诞生在上海?”

向义仁与王东林在历史博物馆修缮的两年里,一起研究、修改施工方案,不知开过多少会、商量过多少次,早就成了老朋友。

“您有何高见?”向义仁问。

“谈不上高见,一点心得。”王东林指着一张上海老地图说,“你们看,当年上海有公共租界、法租界、华界三个区域,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管理权限和制度,而在三个区域的接合部,形成了管理的薄弱地带和管理缝隙,这为党的早期活动提供了便利条件。”

“王老这个思想倒是很新颖、很独到,也为社会学研究提供了一条新思路啊!”向义仁轻轻击掌。

“请看,中共二大会址辅德里就是新式里弄,也是英美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交会处,当年同期建造的石库门建筑共有四排,‘二大’会址位于第二排。”王东林指着二大纪念馆的位置,“当年的石库门里弄,都是独门独户,每个建筑都有很高的围墙,而且设有前后两个大门,这有利于住户在紧急情况下逃离,特别适合从事地下工作。”

“这倒是非常有趣的发现啊!”我颇感惊奇,一位搞建筑设计的工程院院士,竟然对党史研究有如此独到的见解。

“我这几年跑下来,有个很深的体会,就是跨界往往能出奇制胜。”陶多尔也感叹道,“跳到圈子外面,研究圈子内的事,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王老讲得很有道理。上海有很多得天独厚的优势,比如经济发达,移民社会,群英荟萃,包括华洋杂处以及复杂的国际联系,都为共产主义思想的传播创造了有利条件。”向义仁接着介绍说,“二十世纪初,中国各种政治势力犹如走马灯般频繁变换,政客蜂起,团体层出,可惜这些政治势力或为一己私利钩心斗角,或因会党习气丧失原则,虽逞一时之快,踞一方之地,但终究难成大气候。直到中国共产党成立,中国政治舞台才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

“不愧是专家,三言两语就把这段历史讲得这么明白!”我由衷地赞叹道。

“我这里既是上海历史博物馆,也是上海革命历史博物馆啊。”向义仁笑笑,说,“如果这些我都不了解,我这个副馆长就不称职喽。”

多尔对两位专家的专访被安排在历史博物馆五楼的露台。

这里是一家名为“ROOF 325”的西餐厅。

开设在地标性建筑上的这家西餐厅,犹如出身名门的大小姐,浑身透着优雅气质,静静隐匿于历史博物馆的五楼。餐厅被全透明的阳光房环绕,中间是露天的花园平台。在大钟楼的映衬下,显得别有一番意境。我不知从这里经过了多少次,竟然不知道在上海市中心,有这样一个“大隐隐于市”的西餐厅。

多尔正在与两位专家聊着,我要了一杯咖啡,在靠近人民广场的一侧坐了下来。

这里是欣赏人民广场风景的绝佳位置。远远望去,处于北面中轴线位置上的市政大厦,是上海市人民政府所在地。它的西侧是上海大剧院,白色弧形拱顶配以具有光感的玻璃幕墙,夜幕中的大剧院在灯光的烘托下,宛如一个水晶般的宫殿。城市规划馆位于市政大厦的东侧,是中国最早的城市展示馆,展示规模在世界同类展馆中首屈一指。而市政大厦对面的上海博物馆,是一座方体基座与圆形出挑相结合的建筑,具有中国天圆地方的寓意。

置身历史博物馆,楼下车水马龙,楼顶格外安静。

阳光,蓝天,白云……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人也好像变得安静。与上海历史博物馆一路之隔的是明天广场。这座上海第六高的摩天大楼,像一支直插云霄的巨型火箭。天上的白云,快速掠过明天广场大厦的楼顶,让广场充满了动感,盯着看久了,觉得自己好像也在白云中穿梭。

我站起身,顺着一侧的南北高架,朝远处望去。那里,就是百年前的新谊制药厂……

· 2 ·

1930年,初春。

霞飞路新铺的柏油路面散发出沥青特有的焦油味,习惯了乡土气息的人们,并不觉得刺鼻,相反,吸进肺里反倒觉得特别舒适。道路两旁已有二十多年树龄的法国梧桐树,桠枝刚被修剪过,宛若一个个伤痕累累的身躯,倔强地伸向高处。初露的嫩芽,怯生生地环视周边,似乎仍未走出前一年腥风血雨带来的惊恐。二路有轨电车不时从熙熙攘攘的行人身边疾驰而去,洒下一路叮叮当当的铃声。

此时的霞飞路,已有了时尚大街的雏形。

霞飞路原名宝昌路。这里成为法租界后,就改名霞飞路以纪念法国名将霞飞。巧的是,上海新谊制药有限公司的前老板,也叫霞飞,马克思霞飞。

鲍永昌的车子从霞飞路拐进马斯南路20号,来到新谊化学制药厂。

车刚停稳,早已等在门口的礼宾顺势打开车门。随即,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映入人们的眼帘,继而另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也踩到地面上。鲍永昌从车子里探出头,左右看了看,稍作停顿后,满意地露出笑容。身着藏青色暗条西装的鲍永昌,缓缓站起身,风度翩翩、踌躇满志地走下车。

出生于宁波的鲍永昌,幼年丧父,后和哥哥鲍永梁随母亲移居上海,投奔姨妈,不久母亲去世。膝下无子的姨妈将他们视如己出,对鲍永昌两兄弟关爱有加。

到了读书的年龄,鲍永昌进入法国天主教会在上海创办的圣芳济学堂,中学毕业后又进入同样是教会学校的震旦大学医学院。大学三年级那年,经由哥哥鲍永梁的推荐,鲍永昌进入英商怡和洋行地产部当了买办。

怡和洋行是1832年由两名苏格兰裔英国人,也就是威廉渣甸和詹姆士马地臣在中国广州创办的。1843年,上海怡和洋行成立。1844年上海首次拍卖土地,便由怡和购得。怡和洋行早年在中国主要从事鸦片及茶叶的买卖。1872年后怡和洋行放弃对华鸦片贸易,投资业务逐渐多元化,除了贸易外,还在中国内地及香港投资兴建铁路、船坞、各式工厂、矿场银行等。1912年以后,怡和的公司总部搬到了上海。

鲍永昌进入怡和洋行地产部这一年,正值生意风生水起之时。鲍永昌凭借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周旋于洋人间,如鱼得水。

收入不菲、条件舒适的买办,是当年上海滩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职业。

但是,这一切都是别人看到的光鲜表面。

看洋人的脸色行事,让从小就很倔强的鲍永昌非常憋屈,他的志向并不只是赚钱。在他看来,男人当干出一番事业,办实业才是真正的事业。当新谊制药厂因业务扩展招募股本时,他凭着当买办练就的商业嗅觉,敏锐地感觉到,改变洋人一统上海西药市场局面的机会来了。

他先是迅速筹集资金入股,成为新谊制药厂的股东,接着把新谊制药厂正式改组为“新谊化学制药厂股份公司”,又向国民政府实业部注册,由俄籍德国人马克思霞飞任总经理。随后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鲍永昌就凭借在怡和洋行的丰富经商经验和广泛人脉,收购了霞飞的全部股份,成为最大股东,担任新谊化学制药厂股份公司的董事长,霞飞则被聘为监制人。

草坪上,正举办新谊化学制药厂股份公司的成立庆祝酒会。

前来祝贺的人比鲍永昌想象的多,各行各业的头面人物几乎都到了。这也正是鲍永昌精心安排并希望出现的场景。他们的到场,既能显示新谊的江湖地位,又是一次很好的宣传推介。

新谊制药地处法租界。法租界公董局法方副总董施维泽,还有布卢姆、科切特、利翁等十三位董事早早来到现场。

“Merci beaucoup!”鲍永昌与嘉宾一一握手,嘴里不停地用法语重复着:“谢谢各位!谢谢各位!”

施维泽与鲍永昌并不陌生,当鲍永昌伸过手来,他有些夸张地张开双臂:“Félicitations(祝贺您)!”

鲍永昌随即抬起左臂,与施维泽抱在一起,并用右手拍拍他的后背:“Merci pour vos félicitations(感谢您的祝贺)!”

上海滩六十多家药房老板差不多都到场了。面对现在和将来的合作对象兼竞争对手,鲍永昌客气又颇为自得地抱拳作揖:“各位同行多多关照!多多支持!”

面对春风得意的鲍永昌,药房老板们满脸堆笑:“鲍老板以后多关照!”

万国药房的副经理王铭珊主动走到鲍永昌面前,他没有像其他药房老板那样抱拳作揖,而是主动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

“万国药房,王铭珊。”然后又用英语说道,“Mr. Bao, please take care in the future(鲍老板日后多多关照)!”

鲍永昌停下脚步,仔细打量眼前的王铭珊。只见他身着得体的深色西装,面带微笑,不卑不亢,斯文却不失豪放,儒雅而不失霸气。鲍永昌顿觉此人不凡,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与王铭珊握在一起。

鲍永昌没看错。多年前,只有十四岁的王铭珊只身从浙江萧山前往上海,进南洋药房当了学徒,后又到雷士德工学院化学科学习。不到十年的时间,聪明好学的王铭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南洋药房学徒了,此时的他,已是上海滩西药界有名的青年才俊,万国药房副经理兼营业部主任。

“La valeur n’attend pas le nombre des années(自古英雄出少年).”鲍永昌故意用法语说。

王铭珊不懂法语,但不失礼貌地朝鲍永昌笑着点点头。

王铭珊身边站着一位年长一点的中年人,身着长衫,脚蹬圆口布鞋,略瘦的脸颊配以内敛的眼神,显得沉着稳健,十分干练。他叫沈志远,是王铭珊的跟班。沈志远的公开身份是万国药房的账房,而私底下,他还有一个连王铭珊都不知道的特殊身份:中共地下党员。

让鲍永昌有点意外的是,上海滩流氓大亨杜月笙也在前来祝贺的人群中。他是以公董局董事身份参加庆典的。对眼前这位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后生,杜月笙没有握鲍永昌伸来的手,而是拱拱手后,居高临下且面无表情地用右手拍了拍鲍永昌的肩膀,竟然说了一句与他刚才同样的话,只不过杜月笙说的是中文:

“自古英雄出少年。”

鲍永昌虽然充当买办在洋人中混迹多年,但他深知杜月笙在上海滩的江湖地位,不由自主地弯着腰,毕恭毕敬地对杜月笙说:

“改日登门拜访前辈。”

这是一个中西合璧的庆典仪式。中国人喜庆的日子自然少不了鞭炮,位于法租界的新谊化学制药厂股份公司,大门前满是鞭炮燃烧爆炸后的纸屑,空气中烟雾缭绕,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前来祝贺的中国人、外国人,每人端着一杯香槟。

鲍永昌也不例外。他端着香槟走到霞飞面前,用法语亲切地交谈着,并举杯与霞飞相碰:“合作愉快!”

霞飞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神情。他不失幽默地用手指指鲍永昌的酒杯,问:“这是什么?”

鲍永昌这才发现,原来酒杯中漂着一块很小的红色纸屑,是鞭炮爆炸后的残骸。鲍永昌不以为意地瞟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耸耸肩,用中文回应道:“吉祥!”然后把举着的酒杯主动与霞飞相碰。

霞飞也洒脱地与鲍永昌碰杯:“合作愉快!”

霞飞若有所思地看着新谊的英文商标“SINE”。“SINE”在拉丁语的词根里是“中国”的意思,当初使用“SINE”为英文商标,寓意着要把西药引进中国,实现在这个积贫积弱的国家治病救人的理想。但他知道,实现这个理想是需要一个漫长过程的。

十几年前,霞飞这位药学博士,携着病弱的妻子,在霞飞路443号开设了一家用来糊口的药房,取名SINE PHARMACY——新谊药房。大概连霞飞自己也没有想到,“新谊药房”日后竟发展成被誉为“远东第一大药厂”的新谊化学制药厂。

1918年,霞飞从动物脏器和婴儿胎盘中成功提炼出荷尔蒙晶体,1922年试制成功“维他赐保命”。在霞飞的学业导师保罗的指导下,经过美国大学的临床实验,维他赐保命的质量和疗效得到了印证。霞飞从一开始便展现出德国人的严谨,这也为新谊后续的产品研制种下了“质量为上、疗效显著”的“好药”基因。

两年后,侯之康应聘到新谊药房担任药剂师,同年,霞飞与侯之康共同创办新谊化学制药厂,开始尝试生产维他赐保命,并在新谊药房出售。

鲍永昌举着酒杯,转身对着侯之康用英文说:“侯总经理,很高兴我们走到一起。”接着又用中文说道:“为国人健康努力!”

侯之康中等身材,脸庞清瘦,发际线比常人高出不少,额头饱满而突出,浓眉下一双眼窝深陷,挺拔的鼻梁与微微上扬的上嘴唇间,留有一撮似乎没有刮干净的小胡子,略厚的下嘴唇与稍尖的下巴,让他显得更加清瘦。

毕业于湘雅医学院药科专业的侯之康,先后在德商科发药房、英商金鹰药房任职,后来进入霞飞开设的新谊药房任药剂师,几年后又成为新谊化学制药厂第一任中方经理。他是一位科研型的企业家,在任新谊中方经理的几年时间里,他提出了一系列改进生产工艺的措施,对提高药品质量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也让他取得了霞飞的高度信任。特别是在针剂改良方面,不仅他的理念得到了医药界的认同和应用,他本人也赢得了医药界的广泛信赖和良好口碑。

他还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他喜欢新谊弥漫的浓浓的仁爱和感恩的氛围,甚至还自己出钱,在西渡建了一座带花园的洋房,用来给基督教徒做礼拜。

侯之康似乎并不喜欢眼前这位性格有些张扬的新董事长。他已习惯于此前作坊式的新谊药厂,对鲍永昌用收购的办法将新谊药厂公司化,本能地反感和抗拒,尽管他知道收购并非鲍永昌一人所为。

当鲍永昌对他说“为国人健康努力”时,他边与鲍永昌碰杯,边用英语冷冷地回应道:“Rome was not built in a day(罗马非一日建成).”

然后,侯之康把头转向霞飞。

霞飞朝侯之康和鲍永昌晃了晃手上的酒杯,似乎在代侯之康回应鲍永昌:

“Every little helps(积少成多).”

鲍永昌大度地一笑,同样说:“Every little helps(积少成多).”

“嘎——”随着一声刹车响,大家眼光移向新谊大门。法国代理总领事、公董局总董柯格霖从车上走了下来。他向众人挥挥手,径自走到鲍永昌面前,而鲍永昌也把酒杯递给身边的服务生,快速迎了上去。

柯格霖对眼前这位曾经的怡和洋行买办并不陌生,但他对霞飞更加熟悉,他知道新谊如何在霞飞手上一天天成长发展起来,对维他赐保命这个风靡上海滩的“神药”也有所了解。

对于鲍永昌收购新谊制药,柯格霖似乎还有些疑虑,甚至还流露出几分不屑。

鲍永昌对洋人的高高在上早就见怪不怪。他知道,公司在法租界,“洋大人”自然不可得罪。

鲍永昌满脸堆笑,热情地与柯格霖拥抱在一起。

他满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已看到新谊制药傲立同行之首的明天。

· 3 ·

新谊药厂档案室里,几页泛黄的纸片,是记录着新谊制药厂公司开业当天,参加庆典的嘉宾的名单。我惊奇地发现,在这份长长的名单中,当时公董局的董事竟然全部到场了。公董局是一个与公共租界工部局相当的市政组织和领导机构,早期也被译为“法租界工部局”,后来为避免机构同名,被译为“公董局”,“董”就是“董事”。在这里,公董局是行政机构,但更像是一个企业,由多人组成董事会,设总董一名,为最高执行董事。更有意思的是,当时上海滩的帮会头目黄金荣、杜月笙竟然也在其中,他们都有一个特殊身份:公董局董事。

到新谊工作之初,我就听许多老同事说,新谊是一个有故事的企业,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有些人的身份到现在还是一个谜。带着好奇心,我试图还原新谊历史上的一个个瞬间。其实,这是一项难度很大的工作。一百年,在历史的长河里或许只是一瞬间,但如果在真实的个体生命前展开这个瞬间,便又是一条时间长河。

我再次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压力。

下班前,接到陶多尔的电话,邀请我晚上参加一个聚会。她在电话里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给你介绍一位朋友,你肯定感兴趣。”

我已经习惯她故弄玄虚的做派。一件很寻常的事,她总能描述得山重水复、峰回路转、惊天动地,这倒正好促成了一名好记者的诞生,她写的报道,总能勾起读者的阅读兴趣。

此前她也经常告诉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你肯定感兴趣”,但每次到场才发现,她拉上我,只是为了弥补男女比例失调的缺憾而已。

“多尔,不会又是拉我去凑数吧?”

“哪一次拉你凑数了?每次都是聊得来的朋友好吧?”多尔有点委屈,“有位朋友新书出版,今天小范围庆贺一下。对了,是研究近代上海历史的,蛮有意思的一本书。”

“那……”我犹豫了一下,问,“在哪里?”

“思南路。我一会儿把详细地址发你哈。”

“思南路?”那正是当年新谊制药厂所在地,我正想去那里看看,也想请她帮我的工作出出主意,但我还是装得有点勉强,“那好吧。”

正是华灯初上时,我走到约定的酒楼。

包间里只有服务员一个人在摆台。

我走下楼,决定先去思南路走走。

上海马路的名字很有意思,不长的一条路,东西方向会称为东路、西路,南北方向会称为南路、北路,有的还在两者之间加上中路。比如南京路,实际上是指南京东路和南京西路,如果给你一个地址“上海市南京路某号”,那一辈子也别想找到这个地址,因为根本就没有南京路某号,只有南京东路某号、南京西路某号。许多人沿用这一习惯,沿思南路往北,试图走到思北路,可就是找不着北。其实,思南路是上海法租界第三次扩张时,公董局为纪念法国著名音乐家Massenet而修筑的,命名为马斯南路,后改为思南路。

如今的思南路,掩映在高大的法国梧桐的浓荫下,成了一条浪漫气息浓郁的马路。从复兴中路起沿着思南路一直向南,沿街两边梧桐繁茂的夹道上,梧桐的枝叶在空中合围,挡住了闹市的喧嚣与躁动。微风吹拂,路灯透过婆娑的树影,投下斑驳的灯影,两边各式各样的老洋房“风韵”犹存,外有卵石墙面、上有红瓦铁窗,堪称上海这座现代大都市的独特风景。

思南路36号曾经是抗日爱国将领杨森在上海的府邸,是一座英国风格的红砖木构坡顶建筑,爱奥尼克式的立柱、圆弧形的窗户,透出浓浓的异国风情。它的边上是具有深厚人文底蕴的上海市启秀实验中学,前身为启秀女中,这也是抗日烈士茅丽瑛生前就读和任教过的学校。继续往前,可以看到一座西班牙风格花园洋房,当年上海滩金融界知名人物、曾任金城银行襄理的袁左良就居住于此。再往前,则是陈长蘅、张静江、薛笃弼、卢汉、李石曾、罗隆基等人的故居。

这里还有近代畅销小说《孽海花》的作者曾朴的花园洋房,他在这里度过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岁月。曾朴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并翻译了许多法国文学作品及前卫的文艺理论著作。当年,曾朴父子在家里办了一个法国文化沙龙,聚集了一批当时上海滩最风流潇洒的文化人。

“九一八”事变后,拒绝为日本人演出的梅兰芳离开北平缀玉轩寓所,全家迁居上海,也曾蛰居这里。在这座西班牙式花园洋房里,梅兰芳蓄须明志,闭门谢客,退出舞台。1942年年底,也是在这幢原本静雅的花园洋房里,梅兰芳为拒绝庆祝所谓“大东亚战争的胜利”,冒着生命危险接连注射三针伤寒疫苗,引发高烧,经日本军医验证得以免去演出。日本投降当天,梅大师则立即在思南路的寓所里剃去留了十三年的胡子,随后登台兰心大戏院,演出《刺虎》以庆贺民族战争的胜利。

思南路73号是著名的周公馆,当年中国共产党代表团驻沪办事处旧址。1946年,周恩来率中共代表团前往南京,与国民党进行谈判,并在马斯南路107号,也就是现在的思南路73号设立了上海第一个公开的办事机构。当时国民党不允许中共中央在上海设办事处,从南京来沪的董必武见状说,不让设办事处,那就称周公馆。随后挂出“周公馆”门牌,上书中文“周公馆”,下面用英文书写着“周恩来将军官邸”。

当年的新谊制药厂就位于马斯南路20号。可惜,这些厂房没有花园洋房幸运,一排崭新的住宅楼取代了它。此刻的我,已经很难想象,新谊制药厂的草坪上,鲍永昌是怎样的风采,宾客云集的庆典是怎样的场景。

思南路当年的故事,或已随风飘逝,或已永远凝固在时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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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上海的清晨,仍然夹带着些许寒意,鲍永昌早早来到办公室。这是他在怡和洋行工作时养成的习惯:提前到办公室,检查前一天的工作,再把当天的工作计划梳理一遍。

当他坐到办公桌前时,右前角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残留的灰尘,让鲍永昌微微皱了皱眉头。他起身掏出手帕,擦拭后把手帕扔到窗台上,待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后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他考察日本的计划书。

步入新的行业,鲍永昌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其实,他对制药行业不甚了解,虽然曾经就读于震旦大学医学院,却因为提前结束学业到怡和洋行工作而肄业了。

化学制药有别于传统的中医药,在中国是一个新兴行业,对鲍永昌来说,也是一个陌生领域。此前的新谊,从规模讲,只能算是个街道小作坊。鲍永昌很清楚,要想让新谊有一个大的发展,就必须扩大生产,形成一定的规模后进行批量化生产,而标准化的严格管理必不可少。

想到这里,鲍永昌重又走到窗前。

窗前孤零零地兀立着一棵玉兰。玉兰是一种名贵园林花木,在上海却比较常见,但作为一棵有近百年树龄的玉兰,它还是很稀罕的。前几天阴雨绵绵,寒风刺骨,默默沉寂了一冬的玉兰,依然在酣睡之中。这两天天气放晴,气温上升,枝头细小的冬芽已变成直立的花苞,有几朵竟然迫不及待地绽开了。

望着次第舒展开花瓣的玉兰,鲍永昌紧皱的眉头得到些许舒展。

“董事长,早上好!”部长们陆续来到鲍永昌办公室,他们在前一天都已接到通知,今天早晨到董事长办公室集合。

“这块手帕交给保洁工。”鲍永昌对行政部部长张芝祥说,“但手帕的钱从你工资中扣除。”

在场的新谊高层面面相觑,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好吧,大家一起到安瓿库房。”安瓿是一种密封的小瓶,用于存放注射用的药物。

在鲍永昌的带领下,十几个人紧张地按董事长的吩咐,分散于库房认真地察看二百多平方米库房的每个角落。鲍永昌一改平时轻松微笑的神情,双眉紧锁,四处转悠。回到会议室,待大家落座后,鲍永昌问:

“刚才大家都到库房进行了现场察看,知道为什么请你们去吗?”

鲍永昌停顿了一下,扫视了大家一眼。他威严的神态,让大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药品卫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新谊发生这么大的事,不应该啊!”鲍永昌面色沉重地说,“戴主任,你说说情况。”

鲍永昌话音刚落,制造部部长戴凯马上站起来,向大家介绍发现安瓿污染的具体情况。

鲍永昌接着说:“安瓿库房,是我们生产针剂用安瓿的存放点,昨天我接到制造部的报告,安瓿有被污染的现象,这是我们新谊制药人绝不允许发生的情况。今天我之所以请诸位来现场实地勘察,就是要请大家就安瓿的质量问题发表意见,并就污染现象提出解决方法。”

“安瓿的污染问题我有责任,我要作检讨。”戴凯表态后,又话锋一转,说,“不过,不是我推卸责任,主要是目前库房不符合存放安瓿的条件,以致蚊蝇老鼠能够进入,造成污染。”

“那你说如何解决这个问题?”鲍永昌问。

“其实,此前我们也讨论过库房的改造升级问题,当时主要是由于资金困难,致使方案搁浅。”总务科主任张秉仁说。

“此前有具体改造方案吗?”鲍永昌又问道。

侯之康说:“方案是有的,而且有两个:一个是在现有基础上进行改造,特点是施工难度大,而且只能解决部分问题;第二个是彻底重建,特点是可以根据生产规模和需要重新规划,但是……”侯之康停了一下,看了看鲍永昌,继续说,“需要一笔不小的资金,这在之前是无法解决的。”

“刚才你们讲的都是库房问题。其他环节还有哪些问题,大家一起说说。”鲍永昌说。

会议一直开到中午。

鲍永昌说:“我综合一下大家的意见,是不是有这几个方面的工作:一个是安瓿库房的总体改造,库房才二百多平方米,太小了!要在原来方案的基础上,考虑今后扩大生产规模等因素,重新进行设计,这项工作请侯总继续负责;二是添置安瓿消毒机械,这项工作请工程科负责;三是作为临时性措施,对整个库房环境采用密闭处理,对各类蚊蝇鼠害进行有效处置,以保证在新库房启用之前,安瓿的各项卫生指标符合要求,这项工作请行政部张芝祥主任牵头负责。”

“关于安瓿的卫生指标这项工作,行政部、化验部也要积极配合。”侯之康补充道。

“是的。前面所讲的各项工作,需要相关部门积极配合。”鲍永昌接着说,“第四项工作,今后对安瓿的购置、储存、消毒等工作,请化验部牵头制定操作规程,并经药研机构审核之后贯彻落实。”

任务分配完毕,鲍永昌起身,对大家说:“质量是新谊产品的生命,针剂是注射到人体的药液,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马虎,我们的产品是用于治疗疾病的,我们要对患者负责。安瓿是用于灌装药液的,所以要确保无菌、洁净,绝不能出任何差池。刚才讲的几项工作,请大家分头落实。”

……

一周后,再次召开部长会议。会议一开始,各部部长就各自负责工作的落实情况一一向鲍永昌作了详细汇报,鲍永昌听毕,要求检验部门对库房和安瓿的洁净度进行检测分析,并将检测结果及时告知。

鲍永昌表示,他对大家一周来的工作成绩基本满意,同时告诫手下:“大家都知道,新谊的产品是通过国家卫生署检测所测试的产品,要使我们的产品取信于民,建立良好的信誉,产品质量的测试必须不断进行。所以,从原料进厂到储藏制造,乃至生产的整个过程都要做到绝对安全,质量绝对有保证,这样才能使新谊产品对于病人绝对有效。”

鲍永昌站起身,与大家推心置腹地说:“拜托各位同仁,从现在起,大家要专注生产过程中每一个细节,让产品的质量,成为新谊的骄傲。我们的产品不仅要立足中国,还要走向世界。因此,请大家慎之又慎,为生产的每一个环节把好关。”

大家听罢鲍永昌的话,频频点头,认真记录,筹划着本部门下阶段的工作。

很快,洁净度检测分析报告出来了,安瓿库房达到了药品生产的洁净标准,安瓿消毒机械也已从美国购置并开始启用,新谊药品使用的安瓿洁净无菌,完全达到了针剂灌装的要求。

更让鲍永昌欣慰的是,新谊产品顺利通过了卫生署检测所的试验检测。

但是,生产针剂的蒸馏水设备,工作状态时常不太稳定,这成了鲍永昌的一块心病。

鲍永昌端着一杯蒸馏水,轻轻摇晃着、静静思考着。

……

原书责任责任编辑向萍,作家出版社2022年11月出版。本刊责任编辑 李成强 陈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