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3年第8期|刘水发:细姐与鱼
刘水发,1979年出生于江西瑞金,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硕士研究生毕业。有电影文学剧本发表于《中国作家》,参与编剧的电影于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CCTV-6)播出;偶有诗歌发表。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1
乡下人家,头胎是女儿,二胎还是女儿的话,有些人家的二女儿是会送人的。
细姐出生时,母亲死活不肯送人,细姐奶奶脸就沉了下来。陪生的外婆抢着答应,孩子她可以养,长到多大都可以,如果细姐父母想孩子了,那时再接回来不迟。
这一寄养就是十几年。
细姐长大了,外婆也渐渐老了。女孩家到了待嫁年纪,外公就跟外婆说,嫁人是大事,得先让孩子回她父母身边,跟爹妈培养培养感情,这是应有之事。
问细姐,细姐也没反对。
回父母家的头一晚,细姐就把包裹收拾停当了,有衣服、发夹、围巾,以及鞋、袜、靴子等。外公外婆一边帮她收拾,一边忍不住落泪。细姐就走过去抱抱外公、搂搂外婆,说,你看你看,叫我去爸妈家吧,你们又哭。外公外婆就抹了眼泪,说,我们这是高兴啊。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来接细姐了。父亲看到岳父岳母老抹泪,感觉也不是个事,安慰了几句,就匆匆拉上细姐去到门口,让细姐坐上单车后座,车子就歪歪扭扭出了村。
父亲使劲蹬车,风就在耳边呼呼响。
骑着骑着,细姐发现路不对,问,爸,这不是回龙井啊?
父亲边蹬车边喘着粗气说,搬家了,不在龙井那边做干部了,回老家源湖了。
细姐哦了一声。
日头朝西,天色也暗了下来,父亲加快踩踏的节奏。
终于赶在天黑之前,两人回到了源湖。
母亲和弟妹早就候在村口了,见到父亲和细姐,弟弟妹妹欢呼雀跃。
父亲推着车,母亲接过行李,细姐就将口袋里早就备好的糖果,拿出来给弟妹吃。一位流着鼻涕的小男孩走过来,仰头好奇地看细姐,细姐发给他两颗糖果,男孩欢天喜地地跑去了。
去到父母家需要经过一段青石砌成的沿河小路,河堤两旁站立着两排灰瓦泥房。房檐下,从田间劳作归来的村民或站或坐,远远地看着细姐他们。其中有一位还过来打招呼,问,捡泥子,这是你家闺女哦?
父亲高兴地回答,像我吧。
邻居就打趣道,像你就惨了,这么标致,像孩子妈。
母亲就低低地笑。
母亲跟细姐说,叫叔。
细姐就唤,叔。
那人就呵呵地笑起来,说闺女好,闺女好。
2
父亲十八岁就出外当兵了,退伍回来后做了龙井那边的村干部,从二十出头做到三十多岁,人也就在龙井那边落地生根,娶妻生子了,细姐和大姐玉兰、妹妹美英、弟弟水发都是那边出生的。一开始也知道有政策不能生多,但事情到了山里村里,很多都内部消化解决了。
弟水发出生三年后,上面政策抓得紧了,父亲就从村干部位置退了下来。龙井只是他的工作之地,母村还是源湖,跟源湖这边的村领导商量好后,全家就搬回这边来了。老家的人也好,给了一些地,也把山脚的没人住的一间老屋给父亲了,一家生活基本有了着落。
细姐满喜欢源湖的山脚日子。父母下田的时间,细姐就在家带弟弟妹妹。妹妹还乖,弟弟特调皮,总喜欢跑到屋门口那口鱼塘边玩水,水深危险,细姐得随时提神警惕,发现他跑过去了,就得及时把他抱回来,指点着他的鼻子,数落一番。弟弟就会知道错了,短时间内不会再跑到池塘边去。但到了下午,又忘了,又会跑到那边去,细姐就得又将他小小的身体抱回家门口。
池塘里有鱼,那是父母带着细姐在搬来后的第二天,就开始挖的。
原来那里是一块深水田,可一季的稻子都长不好,不饱满。这跟地深有关,周围又长满了灌木,遮住了太阳的直射,稻子们都长得稀稀落落的、瘪瘪的。有稍微结实鼓胀的,也会有山鼠过来剥了吃,收成少得可怜。
田主辅煌见到细姐父亲搬过来了,就说将这块凹地借给他们用,细姐父亲问可不可以挖去里面的泥,变成鱼塘。辅煌说可以的,借你了你随便用。细姐家就有了一块鱼塘。细姐每天除了带弟妹,还要去屋前层叠而下的梯田里拔鱼草。
池塘里有草鱼、鲢鱼、鲫鱼。傍晚时分,细姐挑回来两筐草的时候,草鱼们听到脚步声,都纷纷窜近来。细姐就从塞得紧紧的筐里拉出草来,一把把撒向塘里,鱼们就欢快地跳跃着、纷乱着,小嘴巴灵活得很,一下一下地啃,水面上就出现各种涟漪,一抖一抖的,草被鱼儿含进嘴里,浸到水里,慢慢下沉。
那个时候,弟弟就会故意大喊,哎,哎——
鱼们一下吓得扔掉嘴里的草,重新躲入水里,任弟妹怎么找都找不见。细姐就会佯装生气,说你看你看,你干的好事。弟弟知道自己错了,不再弄出动静。很快,那条最大的灰鱼率先浮出水面,先碰了碰草,鱼们见没事,跟着游出水面,重新咬那嫩草。半小时过后,水面只剩下一些啃不动的老草横着,吃饱了的鱼们重又潜入了水中。
3
孩子长得慢,鱼儿长得快,鱼儿三五斤的时候,一年就到头了。
进入腊月,早上屋瓦就结着霜了,地上的干草上也覆盖着白霜。
一天清早,村口的那个叔叔来到了细姐家,跟父亲谈论什么事情,议完出得门来,路过鱼塘时,他站住了,他看到鱼塘平静的水面上冒着蒸蒸的热气,说真好看。又问,塘里的鱼儿也该肥了吧?旁边的父亲说,还可以,快起塘了。
村口叔叔说,不到一年,你们家能有这个样,老哥了不起。
父亲说,托你的福。
村口叔叔说,都是自家人,莫客气。
下午时分,气温升高,有鱼儿浮到水面透气。父亲就拿来了网罩,盯着水面,作势要捕鱼儿。
细姐打下手,提来装了些水的木桶。细姐心里可劲儿地默念,鱼儿,快跑啊。
父亲力气大,下手狠、准,好几条鱼儿都被他逮进网罩里,倒进了细姐提来的水桶。
父亲转身又走向鱼群处了。父亲对准水中那一片摇曳处,一个猛子,提起网罩一看,不是想要的那条,就把网罩一翻,鱼儿重新回到水里。
看来父亲是要专门捕那条大灰鱼了。
鱼儿们受到了惊吓,潜进了水里,一时不肯再出来。父亲有足够的耐心,像一尊泥人,站在鱼塘边,一动不动。约摸半个时辰,鱼儿们又浮到水面透气了,大灰鱼最后上来。父亲没有动作,他仍在等。
鱼们小嘴一张一合的,鱼鳍也一张一合的,鱼翅轻划,身子一纵,整条鱼就前进了一大段。
大灰鱼不知不觉已靠近岸了,父亲没有动。
大灰鱼的头已转向父亲了,父亲还是没动。
大灰鱼的头完全对着父亲了,噗的一声,网罩下水,父亲整个人也跟着跌进水里了。
细姐赶紧跑过来喊,爸,爸!
父亲坐在了池塘的水里,只露出个头,右手却将网罩举得高高。
细姐看到罩里有鱼儿在挣扎、在窜动,赶紧说:网到了,网到了。
父亲左手撑住塘底的泥,整个人慢慢站了起来。细姐看过去,父亲满身的泥水正哗哗地往下掉,落到水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细姐在发呆,父亲说,接过去啊。细姐清醒过来,将网罩接住,大灰鱼还在挣扎、乱窜,细姐不敢多想,将其倒到了水桶里,桶里立即迸溅出几拨水花。细姐赶紧提起水桶往家里走。
父亲回到屋,将鱼儿一一用水冲洗干净,自己换上干净衣服,用带水的木桶养着,提上就往村里去了。
晚饭时间,家里留下的一条,母亲熬成了鱼汤,细姐没有吃。母亲唤她,细姐在房间里回答,午饭吃得太饱了,不饿。母亲自言自语道,中午没吃什么啊,怎么就不饿了?
4
大年二十七,父亲起了个大早,来到了鱼塘,将下水口的泥石移开,立起网罩,用锄头把把住网罩把,鱼塘里蓄的水就缓缓而出了,出水口下面是一个突然跌落的断崖,鱼塘流出的水就在断崖处形成了一小块飞起的瀑布。弟弟早早就蹲在旁边观赏了,说好看,好看,还不时拿起小石子掷向那挂帘。
当石头触碰到水帘时,就会有一个窟窿留出,但旋即又恢复到绸缎似的严丝合缝模样。弟弟不服气,不断地捡起小石子掷。父亲一边看着鱼塘,一边看着儿子,没言语。最要紧的是下水口,锄头把不能歪了,网罩不能倒了,要不然鱼儿们就从下水口逃走了。
母亲在屋子里喊吃饭了,细姐就领着弟弟回家。父亲未动,他要守着鱼塘。细姐吃好后回到鱼塘,换回父亲。父亲回家扒了几口,又赶紧回到鱼塘边。这个时候,鱼塘的水已经浅了,鱼儿露脊了,能看到它们在浅水中的惶急和攒动。
叔叔伯伯们来了,七八个人,议论纷纷,说要几斤,要几斤。父亲说不用称,大家各分几条。他们就说,这哪行这哪行,叫母亲回屋里拿秤。母亲看向父亲,不知咋办。父亲说,今年这鱼就送给大家,明年还养,明年的过秤计数。众人还要坚持,父亲作势要生气,说,你们都是我的宗亲,没你们分田分地给我,我们一家还不知得怎样凋零。众叔伯就没再言语,稍后,一个老伯说,都是一房的,落叶归根,去到哪里你都是我们的兄弟。父亲不由分说,就将一条条鱼用干稻秆串了鱼嘴,三五条一捆,给了各家。
好热闹啊,起塘啦!
大家扭头往坡下看去,原来是村口叔叔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年轻人,西装革履的,一身的正式。
村口叔叔介绍说,这是我表弟,海那边的。众人说宝岛啊,贵人。大家才想起村口叔叔的外公早年是被抓壮丁抓去了的,1949年随着军队去了台湾,近几年两岸重新开放来往,村口叔叔的外公就跟这边取得了联系。年轻人是村口叔叔外公在台湾那边再婚后生育的最小的儿子,这次是随父来大陆这边探亲来了。
众人盯着年轻人看,都说一表人才。年轻人自顾自地四处瞧,对大家的说话毫无反应。年轻人看到弟弟,就走到孩子旁边,蹲下身子,跟他玩。众人说,这小伙子有爱心。
村口叔叔笑笑,转向父亲,说,捡泥子,你家的鱼味鲜肉香,好吃得很,我外公都赞不绝口。
父亲说,他老人家可是见多识广的,那是有心说好话呢,既然喜欢,那就给你再来点。
村口叔叔说,不要了,多了。
众人见村口叔叔找父亲有事,作势要散去。父亲劝大家进屋喝点酒再走。众人都说,下次,下次。转身正待要下坡时,只见一股白水外带浓烈的尿味喷射到大家面前。定眼一看,原来是那年轻人露着下体,当众撒尿。众人一愣,一时不知怎么反应。村口叔叔匆忙赶到众人面前,挡住大家视线,指着自己的脑袋,讪讪地说,他这里……这里……
众人哦了一声,提着几条还在挣扎的鱼,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细姐看到眼前情景,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是第一次看到成年男子的下体的,原来是那个样,她也是第一次看到一个大男人居然会像三岁小孩那样,当众撒尿。一切都很不可思议。然后,又开始猜想村口叔叔带年轻人来的目的,心就一下沉了,不敢再往下想。
父亲在屋里跟村口叔叔说事,细姐收拾着池塘边的残局,将水桶、盆、瓢勺,拿到旁边溪水池里清洗净,将渔网、锄头一应清理,拿回屋子里归位。
走进堂屋时,只听父亲说,这事儿,我不好做主……
见细姐进来,父亲便住了口。
细姐一走,他们又开始讨论起来。
细姐站在房屋门口,不知该往何处去,转转停停,最后来到鱼塘边的弟弟和年轻人身边。年轻人正跟弟弟玩游戏,欢着呢。一局完了,细姐笑问,你们玩的什么啊?弟弟说,斗石子。年轻人跟着说,斗石子。说完抬头看细姐,却定定地不动了,细姐有些害怕起来。年轻人说,不好看,脏。细姐摸了摸自己的脸,再看看手,没有什么东西啊。年轻人又说,脏。细姐纳闷起来,再摸了一下,还是没见什么东西。弟弟说,姐,他说的是痣。细姐这才恍然大悟,说,这样啊。一边用手摸了摸嘴角的那颗痣。细姐说,这是美人痣。年轻人说,脏。细姐就笑笑说,你不懂。
村口叔叔从屋子里出来了,他看了看细姐,回头对送他的父亲说,你好好考虑考虑,不勉强。父亲看了看细姐,说,谢谢她叔照顾,我们家先议议,尽早给你个答复。细姐跟着父亲送村口叔叔和年轻人,下了坡,目送着两人沿着河堤,回那鸡鸣狗吠中的村里去了。
5
晚上,弟弟妹妹早早睡下了。堂屋昏黄的电灯下,父亲、母亲、细姐三人围在了八仙桌旁。
父亲说,人是傻了点,但应该能生育,身体没问题。去了那边,生活会好一点。
母亲说,傻子能做什么呢,姑娘过去还不得照顾小孩一样照顾他,那可不是一日两日,是一辈子呢。
父亲说,我们家这次能回来,全靠了他叔,不然还不知在哪儿落脚。
母亲说,那也不能送姑娘出去啊。
父亲语重心长地说,我们这样家庭,能嫁到那么好的正常人家吗?然后又叹了口气,他要是不傻,也不会跑到咱们这边来寻媳妇。
母亲没再说话,细姐也静默着,父母都看向细姐,细姐起身回房去了。
背后是两声叹气。
一整个夜晚,细姐翻过来转过去睡不着,最后听到自家侧壁的鸡打鸣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她看到了漾漾的池塘水面,大灰鱼带领群鱼在跳舞,它们扭动着腰肢,扑闪着水花,取悦着这位拔草喂它们的少女。大灰鱼的跃动可有劲了,飞出水面近两米高,再来个侧空翻,像极了运动会上的跳水运动员,最后坠入水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大灰鱼摆动着尾翅,划动着水,来到了岸旁,细姐满心欢喜地蹲下身,伸手抚摸着大灰鱼的鱼脊、鱼身,大灰鱼乖乖地停在那里,转动了几下眼睛……
6
一整天,家里无话,父母想说什么,碰到细姐时,又不敢提起。
细姐知道,父母让她自己拿主意。
细姐不敢拿,她来父母身边不到一年,她想多待一些时间,自己再长大一点。对于嫁人这件事,她也无从把握,倒是觉得海对面不错,课本里看到过,很漂亮。还有,他们家应该是城里的吧,是说普通话吗?细姐满心的疑问,但不知问谁,父母肯定也不知道。
细姐走出房间,母亲听到响声,也从房间出来,两人便碰头了。
细姐要走,母亲说,你说句话。
细姐站定,我没什么可说的。
母亲说,得给别人回话。
细姐还是静默,最后说,我也不知道。
母亲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回他们话,让他去找别人。
细姐身子一颤,说我想想。
母亲点了点头,又轻轻叹了口气。
7
噼噼啪啪,持续不断的声音,是村那边孩子们在放鞭炮。
大年三十了,母亲做了一锅白豆腐,给村里的婶子、妯娌送去。父亲一早挑了一担白米走屋后的山路,跨省上汀州去了,要卖了米换些年货回来。
池塘里是一片冬泥,低洼处有点积水,整个泥塘像一张大嘴,朝天空张开着。
弟妹找来了些干柴,在门口平地上燃着,烤火暖手。
细姐看了看弟妹,脑子一片空白。
“如果你不愿意,我回他们话,让他去找别人。”
“不好看,脏。”
脑中突然响起这两句话,细姐感觉头有点疼。
细姐回到屋里,拿出了镜子,对着照,细看自己的腮帮子,和嘴角的那颗痣。
细姐去到厨房灶口,拿起送柴用的一把长铁夹,来到门口,火堆正烧得旺。细姐夹起火中的一块红炭,照着自己嘴角的黑痣处,来回地烫。
嗞——嗞——
周围立即冒气一股白烟,一阵阵皮肉的焦煳味。
弟弟惊得呆在了那里。妹妹脱口大喊,妈!妈妈呀——
8
大年初五,年轻人带着邻村的一位女孩回台湾了。
父母也觉得细姐不能再留,给介绍到了一个闽西山村——九水,父亲过汀州时常落脚借水喝的人家。那是个山里家庭,靠山吃饭,勤俭忠厚。
对方也不问细姐脸上伤疤的原因,很快就将细姐接过去了。细姐走的那天,父母有些难过,但也感到了一丝轻松。
在九水,细姐生下了个男孩。后来兴起打工,细姐就跟着丈夫一起外出。
这边,父母也跟着长大了的儿子出门进城,父亲做保安,母亲做保姆。唯一让人不解的是,细姐老是建议丈夫到她父母务工的城市去,说方便照应他们。丈夫也体贴,照着做。其时,细姐父母腿脚仍很利索,无须照顾,但细姐执意要来,老两口也就遂了她的心愿。但只要女儿来,他们就从不买鱼,也不谈鱼的事,这是他们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细姐嘴角烫伤处的疤痕,细长细长,看着像一条游动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