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胶东文学》2023年第9期|夏龙河:老琴
来源:《胶东文学》2023年第9期 | 夏龙河   2023年09月13日07:40

老琴来北京闯天下,投靠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那时我在一家杂志社工作,住在某金融机构的原报社小楼里。报社搬迁后,小楼闲了下来。这幢三层小楼,一楼住着四个保安,二楼空着,三楼则只住了我一个人。小楼还拥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子,很幽静,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二环里,我这绝对属于豪华住宅了。美中不足的是,紧贴小楼的院墙外面,是原八里庄村的坟地,站在窗口朝下看,能清晰地看到插着鲜艳纸旗的小坟头。坟头与窗户近距离对视,让人不免心生联想。因此,老琴说暂时要住在我这里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坏了。

晚上八点多,我去地铁站接了老琴。老琴穿了一套很板正的西服,背着一个红蓝条纹的大蛇皮袋,头发还打了发胶,皮鞋铮亮,脖子上系着一根围脖。如果不是那个庞大的有着清晰时代背景的蛇皮袋,老琴简直就是一个来自 20 世纪 30年代大上海的文艺中年。

老琴气势很足。他很正式地伸出手,说:“咱们兄弟又相会在首都了!”

我迎合着老琴的语气,握住了他的手,微笑着说:“北京欢迎您!”

北京奥运会已经四年了,但是《北京欢迎你》的歌曲还余音缭绕。我的这句话让老琴很激动,他握着我的手,说:“好,好。欢迎就好,欢迎就好。”

老琴先打了个电话给老家的老婆报了平安,说他的“好兄弟”来接他了,然后我扛上老琴的蛇皮袋,老琴背着他的包,我们两人匆匆穿过明亮的大街和灯光晦暗的小胡同,一番急行后,来到我的住处。

那天晚上,我提前买了一块卤肉,拍了两根黄瓜,准备了一箱啤酒,算是给老琴的接风宴。老琴一开始有些不太高兴,大概他觉得住在北京的人都是有钱人,我应该在某个豪华大酒店给他接风。几瓶啤酒下肚后,老琴脸上的阴霾不见了,兴奋起来,他向我描绘了这次来北京的计划和设想。应该说,老琴此番来京,确实是值得高兴、值得畅想的。某影视公司看中了他的一个长篇,让他根据这个长篇来写电视剧的梗概和分集大纲,如果梗概和大纲过关了,他的这个长篇可以直接卖影视版权,而且他还可能加入编剧团队,开始剧本创作。贫困多年的老琴觉得阳光大道已经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但是以我在影视行业浸润多年的经验来看,此事不是那么简单。然而现在老琴正在兴头上,我不便多说。

我与老琴的相识,缘于某网站举办的文学活动。老琴在这家文学网站的小说大赛中,得了二等奖。奖金不是很多,但是如果这篇影视版权签出,起码一二百万就到手了。老琴“芳龄”四十七,写小说以前做过近二十年的生意,据说曾经辉煌过,后来生意倒闭,落下了一身债务。因此这个机会对于老琴来说,简直就是他人生的救命稻草。

一箱啤酒还剩下最后一瓶的时候,我们两人把啤酒均匀分开,我端起酒杯,很严肃地说:“老琴兄,祝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老琴更严肃地说:“必须成功!”

老琴刚开始去影视公司的几天,精神不错。每天晚上回来,他都很兴奋,把在公司遇到的人和事跟我讲一遍,一副见了世面的样子。

半个月后,大概是稿子进行得不顺利,老琴回来后不爱说话了,经常饭也不吃,低着头走进他的房间,倒头便睡。偶尔坐在我桌子旁边喝几口茶,也是精神萎靡。我问他怎么了这是,老琴只是苦笑,不说话。老琴在蔫了一段时间后,又突然兴奋起来。他告诉我,公司策划部一个新晋经理对他的稿子很感兴趣,为了搞定这个策划部经理,他决定要请他去 KTV 唱歌。老琴打听过了,这个新晋的经理特别喜欢唱歌,唱得还挺好听。老琴的这个想法吓了我一跳。以他的这种经济状况,怎么能撑得起这种消费?

老琴用力地抓住我的手,很郑重地握着摇晃了几下,说:“兄弟,老哥没别的办法,只能求你帮忙了。我这版权能不能卖成,就看这锤子了!这锤要是砸好了,我这钱就哗哗进来了!”

我想挣开手,他却抓得更紧。“兄弟,你得跟我一起去,北京的 KTV 我没去过,别丢了人,让人笑话。钱你也得先替我垫上,等我稿费下来了,双倍还你!不,三倍,三倍!”

别说老琴,北京的 KTV 我也没去过。但是以我的经验,三个男人,加上陪唱的,没个五千六千的拿不下来。

我问:“老琴,你知道在这里唱个歌要多少钱吗?”

老琴自信满满。“我是当过老板的人,怎么能不知道这个?我们老家那儿一小时六十,这儿贵,三百够了吧?加上其他费用,一晚上一千满够用。”

我笑了笑,说:“少说得四千。要是时间一长,六千七千都有可能。你不是说那个策划经理喜欢去 KTV 吗?这种人有瘾,别人花钱,泡的时间不能短了。”

老琴的眼神痛苦了一下, 又变得坚定了。“六千咱也花!这件事儿对我来说,是天大的事儿啊,要是能拿下策划经理,别说六千,一万也不多!我的稿费可一百多万呢!”

我苦笑了一声:“这种事儿,策划经理其实说话不算,最后定盘子的还得是老板,我就怕这钱打了水漂。”

老琴说:“兄弟,你就帮我这一次吧。你放心,即便这次没卖成,欠你的钱我也会一分不少地还你!”

老琴话说到这份儿上,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本来想提醒老琴,搞影视的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拼命三郎,策划经理不是在开项目会,就是在去项目会的路上,如果一个策划经理热衷去 KTV,那这个策划经理应该很难有什么出息。但是看着老琴一副决绝的样子,我又把话咽进了肚子。我和老琴坐地铁,然后打车,来到了那个策划经理订好的 KTV。这家 KTV 挺讲究,门外两侧各站了六个穿着迷彩服的保安,我和老琴走到门口,十二个保安一齐敬礼,喊道:“领导好!”

老琴第一次看到这种光景,吓得朝后退了两步,不敢朝屋里走了。我把老琴扯进大堂,策划经理正坐在沙发上等着我们。老琴给我们做了介绍,策划经理对我的到来有些意外,但还是表现出了一脸塑料的热情,很用力地跟我握手。

策划经理酒量可以,歌唱得一般,鬼哭狼嚎的。不过他跟女领班很熟,无疑是这里的常客,我都怀疑他带人来消费应该是有提成的。唱歌唱到一点,十六元一瓶的啤酒喝了十提,各种小吃无数。老琴酒喝过瘾了,上来了兴奋劲儿,美女领班趁机推荐各种零食果盘,老琴来者不拒,一副腰缠万贯的派头。算账的时候,老琴傻眼了。各种费用加起来,总共八千八百元,不打折。这个数目在我预料之内,老琴急了,刚刚唱歌跳舞的时候没出汗,现在汗水哗哗直淌。“这……这怎么这么多呢?”前台把明细打出来,长长的一大溜,很多点心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吃了多少份更是没有数,只能按照人家打出的价钱算。半斤装啤酒一瓶十六,明码标价。老琴要仔细看,策划经理不高兴了。“在这种地方,花这点儿钱很正常,你以为这是你老家的小县城啊?”老琴两眼绝望地看了看我,我朝他摆摆手,付了款,从 KTV 走了出来。

回到住处后,大概是酒精的作用,老琴又把消费了八千多元钱的事儿抛到脑后了,兴奋地天南地北胡吹,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手挥舞着,给我讲他当年的创业史和风流史。讲到激动处,眼珠子放光,唾沫飞溅。

老琴嘚瑟到两点,才好不容易睡下了。第二天早晨,老琴醒来,精神头没了,与昨天晚上判若两人。他蔫巴巴地吃完我下的面条,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你放心,钱我会很快还给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你别放在心上,我现在又不等钱花。赶紧弄本子吧,把本子卖了什么都好说。”

老琴一脸严肃,“那当然,本子肯定要卖掉,否则我老琴没脸回老家了。”

老琴又去影视公司跑了一个月,影视版权签约的事儿还没有踪影。一个周日,老琴没去公司,我趁机对他说:“老琴,我觉得这家公司不靠谱,你要有准备。或者找找网站,把稿子另推一家公司。”

老琴瞪着干黄的眼珠子,好像在看着窗外的桑葚树,眼神却是空的。“我打了好多次电话给网站了,网站也没有好办法,让我再努力努力。”

我能说什么呢,只能泛泛地鼓励他一番。那是一个影视泛滥的年代,北京到处都是影视工作室或者剧本工作室,在咖啡店或者茶馆里一坐就是一下午,还拿着本子做记录的,大都是身怀梦想来北京写剧本的。我也不能免俗,加入了一个影视工作室,主要就是替“大腕”当“枪手”,挣点儿汤水钱。在一次与某“大腕”的聊天中,我从侧面得知要买老琴剧本版权的那家影视公司,其实自己是不做影视的。当然,他们以前做过,赔了,现在他们改行当掮客,揽了一大堆稿子,四处推销,卖出去他们就从中抽成百分之五十,卖不出去就算了。我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老琴,想想老琴的可怜样子,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转眼到了夏天,穿上短袖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老琴和我“相会在首都”已经五个月了。几天后,我到单位开会,中午在单位吃了饭,刚要坐地铁回去,突然接到了文学网站一个朋友的电话,说老琴在影视公司喝大了,正在闹事呢,让我赶紧和他一起去看看。我倒了三次地铁,历时一个半小时,赶到了那家影视公司所在的大楼下,跟网站的哥们儿会合后,坐电梯来到影视公司办公室。经理带我们来到一间屋子,看到老琴已经躺在地上睡了。

屋子里狼藉不堪,原本在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掉在了地上,地上还有几摊或厚或稀的呕吐物,老琴躺在一摊呕吐物上,呼噜声震天。公司经理拧着眉头,又把我们让进他的办公室。在这个年轻的影视公司经理与朋友的谈话中,我得知了一部分以前不知道的真相。其实影视公司在老琴来了约十多天,完成第一稿大纲的时候,公司的人就很明确地告诉他,他没必要在这里写了,他写的梗概没有太大的开发价值。当然,为了补偿他来京的费用,影视公司答应支付给他五千元钱。这个稿子他们依然会正常推广给别的公司,让老琴回去等消息。

在这之前,双方没有签订任何合约。影视公司方面也把这个决定告诉了网站,网站也没办法,因为网站跟影视公司签的合同也是委托开发合同。对于一般人来说,到了这种时候,都会选择拿钱走人。老琴却不,他苦苦哀求,让公司经理答应他再写一稿,他一定按照公司的要求,写出让他们满意的稿子。公司经理见老琴一脸坚决的样子,就答应了,还派了策划经理专门帮他进行“头脑风暴”。结果第二稿出来,还不如第一稿。公司经理再次找他谈话,老琴依然不肯走,又写了第三稿、第四稿,一直写到了现在。公司经理是内行人,已经看出老琴不是搞影视的材料,多次好意劝他回家等消息,老琴一直不肯答应。因为老琴这些日子在公司转悠,已经得知了公司的一些内幕消息。这家影视公司虽然不直接拍影视,但是对于好项目,是会参与投资的。而他们的投资,则会直接影响一个项目是否成功。也就是说,如果影视公司真正看上了老琴的本子,他们会找到一家或者几家公司一起投资这个本子的。但是这种现象非常少,一年最多能有一次。现在老琴就盯上了这个,这怎么能行呢?即便他的梗概写得很好,可在公司上万计的稿子库里,也不是最优秀的。

老琴不管这些, 他执拗地盯上了这个目标,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公司经理让网站的哥们儿和我把老琴弄回去,以后千万不能让他再来了。他看到老琴就脑袋发蒙,腿发软。我把老琴的情况跟公司经理说了,公司经理又多给了老琴三千元钱。我和网站的哥们儿捏着鼻子把老琴扶到卫生间,把他身上的秽物擦干净,就把他扶着出了门,下了电梯,搭了个车,把老琴弄了回来。

老琴睡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还跟瘟鸡没有太大的区别,走路都乱晃。但是他坚持着吃了一碗我做的面条,就要去影视公司。我把影视公司给的钱拿出来,跟他说了影视公司的决定。我劝他就别去了,这家影视公司很难再推他的书了。老琴沉默了一会儿,把钱装进提包,就走了出去。看着老琴摇摇欲坠的背影,我无可奈何地摇头。

老琴刚走不久,网站的朋友打电话给我,问我老琴呢,怎么不接电话。我说他去影视公司了,朋友急了,让我赶紧拦住他,影视公司的人打电话给他了,很严肃地告诉他,说如果老琴再去影视公司胡闹,他们就会撤销老琴以及与网站签订的十几本书的影视开发合同。这家公司虽然是个中间商,却有一定的经营能力,每年都能帮网站签一些影视版权,网站不能因为老琴得罪这家公司。

我赶紧打电话给老琴,但是老琴的手机没开机,打不通。我打电话给网站的那个哥们儿,那哥们儿说,他们已经派人去影视公司门口拦截老琴了,至于能否拦截成功,那就只能靠老天保佑了。

一天没有消息,傍晚,老琴终于一摇一晃地回来了。让我意外的是,他还带了四瓶啤酒和一些鸭脖、鸭肠,我们两个一人两瓶啤酒,就在我的书桌上喝了起来。他很少说话,总是低着头喝酒,好像我的桌子上长出一根螺丝,把他脑袋钉在了桌子上。我知道他有话跟我说,就等着,一直不说话。

两瓶啤酒快喝完了,他终于冒出一句话:“兄弟,那八千元先等等,过些日子我再给你。”

我工资并不高,我们整个单位工资都不高,单位的人都是靠订杂志来提高收入的,我对搞关系订杂志不是很积极,所以月收入稳定在五千元左右,幸亏我偶尔能当枪手,帮人写点儿剧本赚点儿钱,否则根本不够花的。

但是吃人家嘴短,我现在喝着老琴的啤酒,吃着人家买的鸭肠,我能说不行,我等钱花吗?

我只能瘦驴拉硬屎,说:“没事儿,我又不等钱花。”

老琴的下一句话让我差点儿把喝进去的一口酒喷出来。“等我影视版权费拿到手,我连本带息一起给你。”

我努力把酒咽下去,努力说:“老琴,影视公司今天……没说什么?”

老琴依然低头看着桌子,说:“没说什么。”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他却不说了。就这么四个字,就把网站那哥们儿的担忧和影视公司的波折给盖住了。我不知道老琴用什么办法再次说服了这家影视公司的经理,老琴不说,我也不好多问。老琴在我惊愕的目光中,把啤酒喝光,说他要睡了,就去了他的房间。

我心中百味杂陈。

此后的很多天里,老琴依然像来时的那样,天天去影视公司,好像他从来没有在影视公司喝醉过,影视公司的老总也从来没有要求跟他解除合同一样。有些不同的是,老琴更加沉默了,有时候我们好多天都不说一句话,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老琴好像变成了一个机器人,被设定了程序。

网站的哥们儿打电话给我,表达他的惊奇。他说那家影视公司经理再也没有提要跟网站解除版权代理合同的事儿,他问过影视公司经理老琴的事儿怎么样了,影视公司经理回答得很含混,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个老琴真是个神人!他是怎么说服那个经理的?我真是想不明白啊。难道这哥们儿会巫术?想不明白啊。”

我也想不明白,不过这个社会,让人想不明白的事儿太多了,我已经见怪不怪了。老琴的老婆突然来了。这是一个壮硕的农村妇女,看起来比老琴老,五十多岁的样子。我不知道她怎么打听着找过来的,楼下的门卫不让她进,她就提我的名字,说找我。门卫到楼上喊我,我下去,看到了提着黑色提包,说着一口不知什么地方方言的老琴的老婆。我把她请到二楼,她挨个房间找老琴,我告诉她,老琴不在这里,他白天去影视公司写剧本,晚上到我这儿住宿。老琴的老婆弄明白了我和老琴以及影视公司的关系,又去看了看老琴住宿的房间,坐下喝了一杯水后,问我老琴是不是在北京有女人了。我替老琴坚决否认,说老琴一心一意写剧本赚钱,每天累得不轻,根本没心思想这个。我没说的是,就老琴这样,兜里一分钱没有,还找女人?

老琴的女人松了一口气。

没有了这个顾虑,老琴的老婆就跟我说起了她来找老琴的目的。她弟弟在一家厂子给老琴找了一个工作,比较轻松,每个月能赚四五千元钱,她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便打电话让老琴回去上班,老琴死活不回去,说他的影视版权费快拿到手了,上百万呢,他怎么能放弃?再说了,在村里临走的时候,他已经把话放出去了,他老琴去北京做影视了,要翻身了,他要是不拿着钱,怎么回去?!老琴的老婆告诉我,四年前,因为金融危机的原因,老琴的生意失败,他便开始在家里做起了“专职作家”,他告诉老婆,他将来成功了,写书一年能赚十万,但是他写到现在,总共给家里赚了一千元钱。这次上北京来,他带了两千元,还都是她出去打零工赚的。她从来不相信老琴能一下子拿回一百万,但是她支持他,每天四处打零工赚钱养家,让老琴在家里当“作家”。问题是现在儿子都二十多岁了,要结婚了,他们却连房子都没给儿子买,因为老琴在家里当“作家”,老琴还成了村子甚至周围村子嗤笑的对象,这就使得儿子找对象更加难。她一个快五十岁的女人,实在是顶不住了,只得亲自来北京,想把老琴抓回去上班。

老琴的老婆用了“抓”这个字,显示了此事的严重性和对老琴屡次抗命的愤怒。

我正琢磨着怎么跟她说老琴的事儿,突然接到了老琴的微信,他问我他老婆是不是到了,我说到了。老琴说他不能见他老婆,他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麻烦我照顾一下他老婆,并叮嘱我,千万不能带着他老婆去影视公司,否则他的一生就完了。

老琴说得这么严重,我只能硬着头皮照办。

傍晚,到了老琴该回来的时候了,他老婆开始给他打电话,老琴的电话却关机了。我看了一下他老婆存的老琴的电话号码,竟然与我存的不一样,我心里暗骂。

我请老琴的老婆吃了一顿饺子,老琴的老婆边吃边流泪,边骂老琴。不过她显然是饿狠了,骂完了老琴后,很轻松地干掉了两盘子水饺。结账的时候,这个壮硕的中年女人硬是把我推到了一边,结了三盘饺子的账。钱虽然不多,却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老琴的老婆在我这里住了五天,因为对四周不熟,加上怕花钱,她每天坐在老琴的床上想心事,哪儿也不去。我跑出去给老琴打电话,狠狠地骂了老琴一番。老琴被我骂得要哭,他沙哑着嗓子说,等他老婆走了后,他回来请我吃大餐。我劝他回来看看他老婆,他老婆晚上躲在屋子里哭呢,哭得我都心烦意乱的。老琴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他拿到版权费了,回去都交给老婆,跪着向她请罪。但是现在要是见了老婆,那必须得跟她回去,回去了他就得上班了,他的影视梦和发财梦就都玩儿完了。他当年生意失败,还有几十万的债务呢,要是这次不成功,他到哪里再找这样的机会弄钱?

老琴的老婆在第六天走了。她在一个厂子做临时工,请了一个周的假,现在假期到了,必须回去了。临走的时候,她给老琴留了一千元钱,还让我捎句话给老琴,让他这辈子也别回家了,死在外面吧。

我给老琴的老婆叫了一辆出租车,让出租车司机把她送到汽车站。看着老琴的老婆上了汽车,看着汽车消失在车流中,我禁不住长叹一口气,心情变得很差。

老琴听说他老婆走了,当天晚上就回来了,还当着我的面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在外地改稿子呢,手机坏了,今天刚买了个新的,给我打电话,才知道她来了。他现在没在北京,还在外面改稿子。老琴的老婆已经回到家了,她很平静地听完老琴的话,一句话没说,就把电话挂了。

我把他老婆留下的钱递给老琴,老琴看着面前的一千元钱,突然号啕大哭。我没管他,坐在旁边喝茶,看着老琴哭得像一条颓废的老狗。老琴哭了有半个小时,把钱收了起来,然后去洗了脸。看他心情平静了下来,我就把他这个稿子的事儿分析给他听,还打了我们那个文学网站分管影视推荐的责编的电话,责编也很明确地告诉老琴,他的那个稿子影视公司已经觉得没有什么推广的价值了,影视公司允许老琴回去继续改稿,不过是实在无法把他劝走的无奈之举。责编让他回去等候消息,网站会把稿子继续推荐给其他的公司。他一直赖在影视公司不走,除了招人烦之外,毫无作用。

老琴听了责编的话,好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劝他回去上班,可以趁着周日和晚上写作啊。生存是第一,大部分文学爱好者,是无法靠写作生存的。经过我一番说服,老琴点头答应了。我非常高兴,拉着老琴出去要了两个菜,每人喝了三瓶啤酒,庆祝他的 “新生”。然而,我高兴早了。第二天一早,老琴穿戴整齐,招呼都没跟我打一个,又去了影视公司。这次老琴显然有些理亏的样子,早出晚归,都是低着头,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了。早晨走的时候,做贼一般轻轻把门关上。我很无奈,也只得装聋作哑,好像这个屋子里没有老琴一样。

大概过了一个周后,老琴突然收拾起了行李,说找了一份编剧的工作,管吃管住,然后就背着行李走了。走之前,他给我打了一个欠条,说他去赚工资,半年内把那八千元钱还给我。

此后的几年内,老琴断断续续给我转了三千多元钱。从他发的朋友圈和偶尔的聊天中,我得知老琴经朋友介绍,陆续在几家影视公司工作过。但都是拿了几个月的底薪后,因为没有成绩,便被辞退了。

大约第三年后,老琴便从我的朋友圈消失了,给他发微信也不回,问朋友,也没人知道他的情况。

后来,我去高碑店参加一个编剧圈的聚会,遇到了一个认识老琴的人。这人告诉我,老琴那些年一直跟他合租一间屋子,住在高碑店附近。有一段时间,他们没有接到活儿,后来去给人家写剧本杀,连续两个月熬夜到凌晨,老琴没坚持住,得了脑梗,送医院也没抢救过来。他老婆和儿子来把他火化了,带着骨灰盒回去了。

【作者简介:夏龙河,山东莱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金融文学创作室主任。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