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萨尔》:跨族群文化的千年传唱
在拉萨的街头漫行,沿着小昭寺往南走,寺院门口虔诚的朝圣者、拿着单反的背包客、鳞次栉比的商铺、以不同声调吆喝招揽客人的商贩……各种画面和声音交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传统与现代、神圣与世俗互相对立而又共融共生的世界。为了寻找一家民间艺人说唱格萨尔史诗的甜茶馆,我寻声而至,走进一家四合院,掀开门帘感觉踏进了一个结界,格萨尔艺人正手持话筒,坐在台上如痴如醉地说唱,甜茶馆里坐满了人,那一刻仿佛闪回到了民国年间任乃强所描述的“格萨尔”史诗演述之场景:“环听者如山,喜笑悦乐,或愠或噱,万态必呈,恍如灵魂为书声所夺。听者眉飞色舞,懵懵然化入书中。”事实上,拉萨的多元是与包容共生的,隐匿在闹市之中的甜茶馆是这个城市记忆的容器,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文学最佳的注脚,寺院与闹市,甜茶与酥油在袅袅桑烟中混融出奇妙的味道。行走在青藏高原,从高僧大德到平民百姓,每个人口中都有一部“格萨尔”史诗;从神圣的寺院到世俗的广场,格萨尔王的雕像、唐卡以及以“格萨尔”命名的街道等比比皆是;从牧区的草原到农区的山地,随处可见与格萨尔史诗相关的风物遗迹。由著名藏学家王沂暖教授填词的《凤凰台上忆吹箫·格萨尔颂》,把《格萨尔王传》千年的传唱歌颂得淋漓尽致:
世间绝无,人间仅有,说来舌灿莲花。似空中虹彩,天外奇霞。难尽无边才艺,何须借,铁板红牙。只面对,云山雪岭,传唱千家。堪夸,英雄儿女,有梵王神子,度母仙娃。任东西南北,雨露风沙。战罢天魔五百,让玉宇无限清嘉。舒望眼,泱泱万里,诗国中华!
规模浩大的史诗演述传统
藏蒙《格萨(斯)尔》史诗至今已流传至中国境内7个省区的67个州、县(旗)地区,涉及藏族、蒙古族等9个民族的各类社区,大约辐射1000万人口
《格萨尔王传》是关于藏族古代英雄格萨尔神圣业绩的宏大叙事。史诗以韵散兼行的方式讲述了英雄格萨尔一生的神圣功业,以独特的串珠结构,将许多古老的神话、传说、故事、歌谣、谚语和谜语等口头文学,融汇为气势恢宏、内涵丰富的“超级故事”,经过一代代说唱艺人的不断创编和广泛传唱,形成了规模浩大的史诗演述传统。
“格萨尔”史诗是一个跨文化、跨族群、跨区域、跨语言的文学文本,历史上共同的宗教信仰缔造了共同的文化,不同的民族语言丰富了格萨尔史诗。据调查,藏蒙《格萨(斯)尔》史诗至今已流传至中国境内7个省区的67个州、县(旗)地区,包括西藏自治区、内蒙古自治区、青海省、甘肃省、四川省、云南省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涉及藏族、蒙古族等9个民族的各类社区,大约辐射1000万人口。“格萨尔”史诗随着藏传佛教的传播流传到蒙古族、土族、裕固族、门巴族、撒拉族、纳西族、傈僳族、白族、普米族等少数民族当中,经历了千年的历史演变,在不同时空、不同地域、不同族群的传播和流布过程中与各个民族的社会生活和文化传统相结合,形成了各具本民族文化特色的“格萨尔”。如流传到蒙古族地区称为“格斯尔”,土族称为“格赛尔”,裕固族称为“盖赛儿”,白族、普米族叫“冲·格萨”,白马人叫“阿尼·格萨”。此外,《格萨(斯)尔》史诗在尼泊尔、不丹、印度、巴基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哈萨克斯坦、蒙古国、阿富汗以及俄罗斯的卡尔梅克等地区也有流传。
“自天地形成,便有格萨尔的流传!”
“格萨尔”史诗撰于何时,又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因抄写者未录序跋,故不可考。根据目前可见的历史文献和民间口传互证互释,“格萨尔”史诗孕育于吐蕃王朝分崩离析300余年间,当时吐蕃王室内部的各个势力争夺政权,最终导致王朝分裂,形成了世俗和宗教二分的封建割据局面。格萨尔说唱艺人以诗为史,真实地再现了吐蕃王朝分裂时期的历次部落战争。《格萨尔·天岭卜巫九藏》描述当时历史说:
吐蕃难化边荒地,雪域之邦疆土上,
王臣九人死亡后,成为怨鬼邪魔障。
东方洛赤虎目魔,南方萨当毒树魔,
西方路赞牟种魔,北方白帐泰让魔。
早期的史诗文本始于口头传播,歌手在游吟传唱的过程中,把所到之处的历史、文化、神话、故事、歌谣、谚语、风俗等“编织”进史诗当中,历经千年的淘洗和锤炼,不断累积,不断演变,最终形成文字文本。在11世纪,“格萨尔”史诗逐渐成形,《西藏王臣记》记载:“时有天竺法王,大食富王,格萨武王,英俊昌王,亦各遣婚使,来迎公主。”与松赞干布同时向唐太宗求娶文成公主为妃的,还有格萨尔武王。“格萨尔”史诗将真实的历史事件和人物杂糅熔铸在一起,它所传达的以史为里、以诗为表的文学传统,既包含着历史的真实,又有超越真实历史的想象、虚构与浪漫主义意味。
随着西藏权贵和宗教僧侣对“格萨尔”史诗的推崇与喜爱,逐渐出现了手抄本、木刻本,甚至还出现了以抄写史诗为职业的抄本世家。流传至今的格萨尔九大木刻本,便是在颇罗鼐时期(1689—1747年)由德格·夏茸召集多、康、岭三地20多位歌手说唱《格萨尔·霍岭大战》,互相切磋、补充,于1735年誊写完成。“格萨尔”史诗经过抄书匠的誊录整理、高僧大德的编纂修订、学者的翻译推广、作家的改写创作,改变了史诗民间草根化的面貌,使其变得谐趣横生、脍炙人口。
云山雪岭,传唱千家
“他将歌唱,是因为受了英雄的托付,在一个日益庸常的世间,英雄的故事需要传扬。”说唱艺人带着琴弦,或画有格萨尔王的唐卡,面对云山雪岭,将格萨尔的故事向世人传唱
“格萨尔”史诗有自己的曲调和唱腔,说唱艺人带着琴弦,或画有格萨尔王的唐卡,面对云山雪岭,传唱千家。当西方的“荷马”已经变成历史的时候,东方的“荷马”还在民间游吟歌唱,不断生成活态的文本,他们是史诗的创造者、继承者、保存者和传播者。学界将“格萨尔”史诗说唱艺人分为五类:神授艺人、吟诵艺人、闻知艺人、掘藏艺人和圆光艺人。其中,神授艺人一般都有“梦中得艺”的经历,在说唱过程中如神灵附体,好像进入了柏拉图所说的“迷狂”之境。
“活佛说:‘我开启了那个人的智门。’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故事在他胸中壅塞不堪,众多头绪相互夹缠,但经他一捋,从纷乱中就牵扯出了一个线索,那人就会像一个女人纺线时的线轴一样,滴溜溜地转个不停了。就这样,一个神授的格萨尔传奇说唱者,又在草原上诞生了。他将歌唱,是因为受了英雄的托付,在一个日益庸常的世间,英雄的故事需要传扬。”
这是阿来《格萨尔王》中对神授艺人晋美梦中通神的描述,他的原型就是在雪域高原上传唱千家的说唱艺人。西藏著名的神授艺人桑珠老人在11岁那年,放牧时遇到暴雨,躲进山洞避雨,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梦见自己被两个讨债人殴打,格萨尔王从天而降,将他们制伏在地……梦醒之后,精神恍惚,后来,每次做梦都会梦见自己翻看《格萨尔》的经书,梦醒之后书中的内容历历在目,他试着边回忆边说唱,不但能流利地说唱格萨尔,而且唱完之后酣畅淋漓。老人认为自己的前世肯定是格萨尔王身边的人,经过几世轮回,今生完成说唱格萨尔的神圣使命。他能说唱76部《格萨尔》,截至目前,西藏社会科学院已整理出版了共45部48本《格萨尔艺人桑珠说唱本》,选取桑珠说唱本中的33册翻译成汉文出版。
目前在西藏大学工作的神授艺人斯塔多杰也是类似的情形,梦醒之后,自己的记忆里多了成百上千部史诗,据他讲述:
“我出生于昌都一个普通的牧民家里,9岁那年睡觉时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见自己被两位身穿铠甲的骑兵带到很多长条经书前,让我吞下经书。我说吞不下去,骑兵强制性地把经书塞进了我的嘴里,醒来后满脑子都是‘格萨尔’史诗中的画面,好像回放电影一样清晰可见,不由自主地开始说唱格萨尔。”
“格萨尔”史诗历经千年岁月的淘洗锤炼,在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历史语境下,由成千上万个“荷马”根据演述需要、审美旨趣而增添人物情节,不断创编出新的文本,不同于唐诗宋词、小说话剧,它由千千万万的人民书写而成,是集体智慧的结晶。
西藏第一部文学著作
在史诗中,有岭国的80名英雄、18位大宗、13个王妃等上百个人物出场,每一个人物都刻画得性格鲜明、栩栩如生,是藏族人民的精神象征
“格萨尔”史诗被誉为“西藏第一部文学著作”,讲述了格萨尔王为救护生灵而投身下界、赛马称王、降伏四魔、地狱救母、安定三界,完成人间使命后重返天界的英雄故事。史诗以韵散兼行的形式将雪域高原上的天地万物都融入唱词当中,文字之优美,非深通藏文者无由欣赏,它保存和呈现了各个时代藏族的宗教、语言、曲调、格律和修辞特色,是藏族诗歌格律的集大成者。
在史诗中,有岭国的80名英雄、18位大宗、13个王妃等上百个人物出场,每一个人物都刻画得性格鲜明、栩栩如生。如在《格萨尔王·降伏四魔》中,格萨尔王接到神旨,准备出征降妖伏魔,临走前倾诉对王妃珠姆的爱慕之情:
你是长寿白度母,转生来到这人世。
右转好似柳叶摆,左转好似彩虹出。
你要向前迈一步,好像空行母舞蹈,
能抵百匹马价值;你要回头走一步,
好像天女在舞蹈,能抵百头骡价值;
……
你思想敏锐似箭头,你身段苗条似修竹,
你胸怀宽广像天空,你心地明亮像日出。
在描写格萨尔王居住的僧珠达孜宫时,运用了水晶、玉石、珊瑚、珍珠来形容城堡的富丽堂皇:“水晶为柱银做梁,乌金玉石镶棱格,珊瑚珍珠点花纹。”在《格萨尔·姜岭大战》中描写战争的场面,每一位英雄都有独特的兵器,如:
(宝刀)朝天一挥云路开,向下一指地崩裂。
(黑矛)戳向山岩山倒塌,刺向雪山大路通。
指向天空星颤抖,插到地面龙魔吟。
形容马奔跑在草原上,跑起来“犹如长虹舞太空,好似青龙过太虚,宛如碧空走流星”。
“格萨尔”史诗宏大的场景、曲折的情节、丰富的内容、深邃的思想、优美的语言、动人的韵律、真挚的情感,如果以传统文学经典来比拟,则“兼有《三国》《封神》《西游》《水浒》《儒林外史》《绿野仙踪》之长。诙谐奇诡,深合藏族心理”。“格萨尔”史诗以高超的艺术手法塑造了格萨尔王勇敢无畏、惩恶扬善、睿智善良、不怕牺牲的英雄形象,这不仅是藏族人民的精神象征,也是藏族人民精神品格的结晶,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激励着一代又一代人。“格萨尔”史诗作为中国文学进入世界文学之林的代表之一,被视为与源自古希腊文明的《荷马史诗》、印度文明的《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欧洲文明的《贝奥武夫》《罗兰之歌》一样并驾齐驱的人类文明的源泉。
“格萨尔”史诗的域外传播
“格萨尔”史诗有着深厚的文化传统和跨越族群的域外影响,在传承的基础之上衍生出多种民间艺术形式,同时又与现代文化相融相通,被翻译成多种语言文字在世界范围内传播
“格萨尔”史诗跨越了语言的藩篱,跨越了族际边界,跨越了地理空间,被翻译成多种语言文字在世界范围内传播,使每一个受众都对史诗中描述的世界心向往之,沉醉于史诗的国度。
国外对《格萨(斯)尔》的发掘、翻译和研究是从蒙文本入手的,“格萨尔”史诗随着藏传佛教的传播流传到蒙古地区,与当地的文化传统相结合形成了蒙古人的《格斯尔》。1716年(清康熙五十五年),康熙诏令印制北京木刻版《格斯尔》(蒙文版),其汉文简称为《三国志》,这种融合了汉、满、蒙、藏各民族宗教信仰的文化景观引起了国外学者的关注。通过他们的译介,不同版本的《格萨尔》传到西方,并引出对该作族属、宗教及体裁的讨论。1839年,俄国学者雅科夫·施密特(I. J.Schmidt)在俄国皇家科学院的资助下刊印了1716年北京木刻版《格斯尔》(蒙文版)并翻译成德文,出版了德文版《功勋卓绝的圣者格斯尔王》,此书是格萨尔在国外最早的译本,西方学者通过这本书了解这部史诗。1927年,艾达·泽特林(Ida Zeitlin)根据这本书翻译出版了最早的英文版《格斯尔可汗:西藏的传说》,是一个故事述译本。1905年,德国传教士弗兰克(A.H.Francke)在拉达克(藏西北地区)记录了用拉达克方言演述的《格萨尔》,出版了《格萨尔王传奇:一个下拉达克版本》,向国外学界展示了格萨尔史诗以活形态的方式广泛流行于藏区。
随着中国典籍的译介以及中国文化西传所引起的欧洲“中国热”,在海外掀起了研究格萨(斯)尔史诗的热潮。法国著名藏学家大卫·妮儿(Alexandra David-Néel)和石泰安(R. A. Stein)回到史诗演述的现场记录活形态的史诗,对格萨尔史诗的研究和传播作出了巨大的贡献。1921年,大卫·妮儿在当时“禁止进藏”的政治环境下五次入藏,甚至乔装打扮成乞丐,昼伏夜出徒步至拉萨,将毕生的精力用于在西藏的探险和研究。她在史诗演述的过程中记录、研究、翻译了当地广为流传、脍炙人口的“格萨尔”史诗,后来引入了不同《格萨尔》版本和不同说唱艺人的表演,于1931年出版了法语版《岭·格萨尔超人的一生》,后被翻译成英文和俄文,西方世界都是通过这本章回体的编译本了解“格萨尔”史诗的。石泰安以《西藏史诗和说唱艺人》(1959年)等著作被奉为法国“当代‘格萨尔’史诗研究的最高权威”。
在美国,“格萨尔”史诗以小说、诗歌等现代文本走向大众被赋予了深刻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寄托。1991年,华莱斯·扎拉(Walace Zara)的《格萨尔王的奇遇》出版,用现代英语重述了格萨尔王的故事,语言通俗流畅,适合当代读者阅读,受到普遍欢迎。1996年,美国一位作家道格拉斯·潘尼克(DouglasJ.Penick)就是根据大卫·妮儿的《岭·格萨尔超人的一生》撰写了歌剧本《格萨尔王战歌》。潘尼克写作此书的初衷是为歌剧而生,目的是供舞台演出,他并没有拘泥于原文,而是在原文的基础上进行了二度创作,把史诗翻译成了歌剧化的散体诗歌。
2009年,阿来以格萨尔王的传奇一生为创作原型,以小说的文体重述“格萨尔”史诗,现已翻译成英文、西班牙文、罗马尼亚文等多种文字在世界范围内传播。2013年,由美国著名汉学家、翻译家葛浩文和夫人林丽君翻译《格萨尔王》的英译本The Song of King Gesar出版。执行编辑诺拉·泊金斯(Norah Perkins)称:“阿来的神话开启了一扇通往西藏的窗户,这片土地令全世界的人们心驰神往。”阿来以新的艺术形式赋予“格萨尔”史诗新的生命和价值。
“格萨尔”史诗有着极为深厚的本土文化传统和持续至今的民间传承性,它在传承的基础之上衍生出格萨尔唐卡、壁画、石刻、藏戏、弹唱、雕塑等民间艺术形式,同时又与现代文化相融相通,以“创新”的方式发展出舞蹈、歌剧、电影、电视、动漫、游戏等当代艺术形式在世界范围内传播。这些可以说是“格萨尔”史诗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文化实践,它们不仅体现了“格萨尔”史诗的审美性和艺术性,而且赋予了传统史诗以新的时代内涵和表达形式。
(作者系西北民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