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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寿比南山
来源:《鄂尔多斯》2023年第9期 | 陈刚   2023年09月13日08:24

太阳明晃晃地悬在空中,几缕绒毛般纤薄的白云,若有若无。路边的野花也仿佛中了暑,耷拉着脑袋,叶尖早已打成卷。路面冒一层热焰,看得久了,视线也恍惚起来,呈现出波动。我突然后悔了,打算把手上的篮子放下来。篮子里装着四十个鸡蛋,用糠壳掩得严严实实。

妈变了脸色,嗨,王树声,昨天就打定的主意,今日不能变!又软下语气,再说外婆到了这个岁数,看一次就少一回了。

我拿目光寻求爹的援助。爹没有回头,他在磨石上荡镰刀。我猜想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有了默契。他们经常演戏一样对付我和姐姐,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姐姐叹了一口气,满脸精明地说,要不,我们换换,你在家帮忙薅草?

我瞟了一眼墙根的锄头,气鼓鼓地拎起了篮子。我宁愿顶着太阳走路,也不钻玉米地,锯齿样的叶片能把胳膊割划出血口子,让汗水辣得生疼。我怕热,但更怕疼。

那天和往日不一样,是外婆七十四岁生日。

苦难就像是外婆命运的偏旁部首。她五十岁那年,外公去世。外公是发疯病了,掉到井里淹死的。外公的父亲太外公,是发疯病后跳了崖。祖上的事,村里没人知道。太外公那一代是从外地逃荒过来的。但外公去世后,荒村开始有了流言:黄家世代出疯子,传男不传女。这个传闻是家里的禁忌,就算长辈们不想说,也不代表我们不知道。闲话像个鸡蛋壳,风吹能过几条河。我家离荒村也就隔了几道山梁。传闻没有根据,但很恶毒。大舅和小舅在外人戒备的眼神里,变成了两个怪物。亲人们都怀着隐秘的担忧,担心舅舅们什么时候就会疯掉。那外婆怎么办?有一回,大姨和妈坐在门槛上剥蚕豆,突然聊到这个话题,没说几句,声音就越来越低,大概是不想让我们听到。我想凑近了听,一只柔软的手抓住了我,是姐姐。姐姐懂事早,她说带我去稻场上跳绳。等我们回屋的时候,看见她们的眼睛都哭红了,大姨还在用袖子拭泪。外婆那会儿就在隔壁的厢房里睡觉。老人的睡眠轻薄得像层纸,再细的声音也可能戳进她的耳朵。那天晚上,我们围着桌子吃晚饭,桌子中央蹲着一盏煤油灯。外婆夹起一粒蚕豆说,你们刚才说的话,它都听见了哩。我现在把它吃了,就没人知道了。那些话再不要说。我妈大吃一惊,下巴差点掉进饭碗。她和大姨面面相觑,脸热得冒汗。我和姐姐被外婆逗笑了,蚕豆还能听懂人话呢。突然喷发的笑声让火苗不住地摇晃起来,将投射在墙上的影子变得像皮影戏,影子里外婆头顶上绾的发髻,像一只饱满的蟠桃。

我只见过外公的黑白照片,夹在外婆梳头用的镜子后面。一撮山羊胡子,满脸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咋看都是个好脾气的人。怎么会成疯子呢?我想不通。外公的脸整天藏在镜框里笑,却帮不上外婆半点忙。他离世的时候,四个子女只有大舅成了家,大姨挣半个劳力的工分,小舅和妈还没有一锄头把高。等把几个儿女拉扯成家,外婆也弯腰驼背,蜷成了老虾米。后来才跟着大舅生活。七老八十的人,还要捯着两只饺子样的小脚到地里干活。她不能让大舅妈嫌她吃闲饭。她觉得大舅妈嫁到这个家,就已经很委屈了。但大舅妈不领这份情,大舅不在家的时候,她就阴着脸说怪话,给外婆使闷子气。外婆常年就像一堆不会言声的旧衣服,只在屋里门外田间地头默默蠕动。外婆不会给大舅讲她受气的事。她还劝我妈也不要多嘴,说出气只是一时的事,过日子还得细水长流。

大舅的脾气有些古怪,总是突发性的,事先没有一点预兆。大舅妈在他不明不白的拳头下过了半辈子。外婆不给大舅讲,可能是有两点考虑,一是不忍心让大舅妈多挨一顿揍,二是小舅根本指望不上。小舅在山西挖煤,一年到头难得回一趟家。小舅妈跟着小舅在矿上做饭,过年回家也只跟着表妹喊婆婆,连妈都不情愿喊一声。小舅镇不住她。外婆嘴上不说,放在心里想,这个幺儿比倒插门还不如。但她会劝人,倒劝慰我妈说,自己有亲儿亲女,还稀罕儿媳妇喊一声妈?

前几年,煤矿冒顶把小舅压成了肉饼,小舅妈抱着一罐骨灰回来,破天荒地喊了一声妈,没等外婆回过神来,她先晕过去了。外婆看着骨灰盒,那么多细碎的白色颗粒,再怎么也拼不出小舅活着的样子了。外婆找出小舅以前穿过的上衣和裤子,把骨灰倒进去,又塞了很多黄表纸,衣服鼓囊成了人的形状,好像是小舅躺在她的棺材里睡着了一样。出殡的时候,亲人们都哭晕了。外婆微微弓起身子,双臂打开,没人知道她是想拥抱自己的棺材,还是想拥抱躺在里面的人形衣服。她用手拍打着棺材,说到那边享福去,人间苦啊。仿佛小舅并没有死去,她只是临行在叮嘱小舅,看得人恓惶落泪。没过几天,小舅妈穿一条绷得很紧的黑色裙裤,套着过膝的靴子,带着表妹春风摆柳地走了。外婆站在稻场上落泪。看着她们的背影越走越远,越来越小,最后小到仿佛钻进了天地之间的缝隙里。她没为死去的人流泪,但为活着离开的人流泪了。她担心小舅妈再也不会带着表妹回来了。她的担心变成了事实。我再也没有见过小舅妈和表妹。我用刚刚学会的一个成语,在心里造了一个句——我的外婆对许多事情总是料事如神。

翻过七里口,我放下篮子,找一处阴凉歇坐了一会儿。我心里不再想这些事了。

给外婆祝寿,我心里也藏了个小九九,就是惦记着大舅家的两个表哥会给我什么礼物。每次去,他们总会变戏法一样给我兜里塞上两个杮饼、几个核桃,让我惊喜得嗷嗷叫。运气好的话,还能吃到大表哥的烤鸟肉。他擅长用弹弓射鸟。我亲眼看见他瞄准树巅上的一只斑鸠,手一扬,斑鸠就掉到了地上。他安排二表哥去捡拾斑鸠。我看到二表哥表情慌乱,满脸无措。大表哥只好自己去捡,去毛,开膛,架起火来烧烤。二表哥怎么也吃不进去,就是闭着眼睛嚼烂,伸长脖子也咽不下去。他吐出来的,比吃进去的还多。他勾着眼珠子大口喘息,说了几句很新鲜的话:天空没有留下翅膀的痕迹,鸟儿却已飞过;水中看不到鱼的泪珠,鱼儿也曾伤心过。后面好像还有两句,是说飞鸟和鱼儿的距离什么的,但我忘了。

大表哥叫黄春华,二表哥叫黄秋实。一个头年的春天出生,一个第六年秋天出生。他们的名字是大舅的得意之作,春华秋实,岁序更新啊。他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词,觉得意思很吉利,又很显学问,就毫不犹豫地据为己有了。

听说大表哥黄春华开口早,周岁那天,亲戚们拢在一起办“抓周”。大舅妈正蹲着给他洗澡。不料他小巴掌一甩,溅湿了大舅妈半襟衣衫,接着小乌眼珠一瞪,说出了人生第一句话:想挨揍。大舅在旁边看得直乐呵,满脸得意,说有点血性!在场的亲人们心中一惊,默默感慨,腔调跟他老子一个版,八成是个闯祸坯。伢儿看极小,骡马看蹄爪。大表哥没上学前,就喜欢拿火柴烧猫尾巴,碰到牛屎,也总想用鞭炮炸掉。拿根木棒学孙悟空,把周围的小屁孩撵得四下找娘。告状的找上门来,还没开口,大舅早已几大步蹿出屋,站在门槛外捋着袖子一声吼,娃娃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还敢欺上门来了!大表哥缩在门后,探出半颗脑袋,盯着门外。告状的人吃了瘪,有些失望,摇摇头,领着孩子走了。大表哥越发欢实,两条小腿快乐得像要飞起来一样地跑。他在村里成了一个插上翅膀长满羽毛的孩子。只有外婆拧紧了眉头,脸上是极度失望的神态。

大表哥上学了也没个正行,爱打架,一天三顿,比吃饭还有规律。老师说他是害群之马,他便做出骑马的动作,学马叫,长嘘一声,嘴里喊,得儿,驾。同学们笑得东倒西歪。教室里已经装不下老师的怒火,赶紧差人把大舅叫来。大舅骂骂咧咧,一脚跺翻了大表哥,再把他踢得满地打滚。大表哥很禁揍,像个钢铁战士。老师把手笼在袖筒里,看差不多了,才抽出手来拉架,说教训孩子也不能这样打,打残了咋办?大表哥趁机扶着墙脚站起来,手捂着肚子,人也矮了一截。大舅说,回头再收拾你狗日的。说完,大舅匆匆赶回福贵大叔的牌桌,三个人还在等着他出牌哩。后来,大表哥又迷上了逃学。老师也乐得他逃学,不影响教学心情。大舅也懒得过问,只要不耽误他打牌。外婆很恼火,操起扬场的木杈,两眼瞪圆了撵大表哥去上学。大表哥一边跑,一边叽里呱啦地怪叫。那情形,就像一个老哪吒,在追赶一个小妖。

大表哥不喜欢上学不光读不进书,他还喜欢上了别的事,爱给走乡串户的茶叶贩子带路,打听到些山外的事情,既长见识,还有仨瓜俩枣吃,有时甚至还能得到一毛两毛的脚力钱。他的心思不在学业上,成绩一塌糊涂。初中没混毕业,他就出去闯世界。先是在镇上摆了两张台球桌,收台子费,两块钱一局。没客人的时候,他就趴在球桌上,微眯着眼睛,用球杆比划点位,练准头。他的主要收入是跟人赌球,一块钱一个球。我看过他跟人赌球,别人开球,使劲一杆子支出去,把球撞得满桌乱滚。他绕着桌子转半天,慢腾腾地选花色,再一杆一杆地把球往洞里赶。只剩黑八号的时候,他才长舒一口气,只让黑球滚在洞门边上。他和人赌球从不剃对方光头,给人留下面子。有时也故意输一两个球,让人有点好胜的念头。这样可以赌半天,比收台子费挣得多。大表哥不光挣了钱,还打出了名声。后来,他被城关开台球厅的李老歪看上,专门请去当枪手。城关不像镇上,场面大,赌局也设得大,十块钱一个球。听说他帮台球厅挣了不少钱。

看到大表哥这副样子,外婆经常叹气,头摇得像拨浪鼓。她觉得小时候对大孙子太娇惯了,一棵好树苗长成了歪脖子树。

二表哥黄秋实像个文静而又柔顺的小姑娘,同龄的孩子追鸡撵狗捉蝌蚪、扒房上树掏鸟窝,外婆不让他跟着野。她看二表哥的眼睛总是充满了热情,几十遍、上百遍地重复她所听过的故事。故事都老掉牙了,外婆讲得七零八落,也不是很周全。二表哥虽然并不太懂,但他还是听出了故事里那些似是而非的正确。外婆讲得最多的故事是孟母三迁、曾子杀猪,说得最多的话是“莫要走你哥的老路”。二表哥很听话,把双手插在裤兜里,左边一只,右边一只。他有时也待在墙角,看公鸡跟母鸡打架、麻雀跟猫抢食,就连蚂蚁搬家、屋檐上的蜘蛛结网,他也能看半天。他喜欢安静,谁的话都不听,就信外婆一个人。

等到了上学的年纪,外婆又说,进了学堂门,就要“把有用的吃进去,把没用的拉出来”。就像河水找到了流淌的方向,二表哥找到了自己正确的人生道路。等他一踏进学堂的门,果然灵魂突变,仿佛换了一个人,兴趣转移到了课堂。坐在教室里,他像向日葵那样转动脑袋,看老师在黑板上写字。他读书的样子,比吃肉还香,字也写得规规整整,像新媳妇纳的鞋底儿。老师们都纳闷:一根藤上结出的瓜,咋就差别这么大呢?他们是在拿他和大表哥做比较。二表哥高中毕业,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取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十里八村都知道荒村的黄疯子家出了个文曲星。外婆的努力得到了回报。

我妈也以此为荣,和大姨一样满脸神气。“我们家的秋实”成了她们娘家人口头上共同的骄傲。我妈经常教育我和姐姐,要以秋实哥为榜样。姐姐差点连自费大专都没考取,噘着嘴巴反驳,谁说一串葫芦里锯出的非得都是好瓢,咋不提春华哥呢?我妈气得给了她一个胳膊拐儿。我歪着头,假装没看见,但心里赞成姐姐说得有道理。

都说二表哥读大学的生活费,是大表哥在台球厅一杆一杆捅出来的。他还攒下钱给大舅还了不少赌债。大舅以前去打牌的时候,经常穿着表哥们扔下的旧校服,紧绷绷不说,颜色太红艳,映照得脸上像抹了胭脂,老脸和校服很不搭。裤子更糟糕,长了两寸,只能卷起来,稍微活动几下,裤脚就会拖地,跟扫帚似的,沾满了碎草屑。拖拖沓沓,走在路上,像个要饭的。他不舍得花钱买衣服,他把钱都输在了牌桌上。后来他用大表哥挣回的钱还清了赌债,又买了套中山装,规规整整,步子也迈得理直气壮,蛮像个乡里的干部。可惜亮堂的日子没过几天,就遭遇了小舅矿难。这事对大舅打击挺大,他仿佛变了一个人。从此家里不管不顾,牌也不打了,鼓起腮帮,仿佛有两个桃子塞于面颊,也不和人说话,看见谁都像仇人。他吐字开始含糊不清,很难听懂。他冷漠的样子,跟外公发病时的症候一样。

外婆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大舅疯了。大舅一发病,就变成了贼。贼一般去别人家里偷东西,但大舅不去别人家偷,专偷自家的钱。找到钱就去小卖铺买酒喝,喝醉了酒走路都能睡着。有一次喝醉了酒,走路打瞌睡,迎面撞上一根电线杆,门牙撞断了一颗,说话更不关风了。还有一次,喝醉后躺在田埂上睡着了。等找到人的时候,已经后半夜,手脚冻得无法弯曲,胡子上都结了霜。从此以后,家里不敢出现活钱,大舅妈把钱塞进墙洞里,夹在针线簸箩里,埋进粮食堆里,不论藏得多隐蔽,大舅都能翻找到。他仿佛能闻到钱味儿一样。他甚至连晚辈们给外婆的孝敬钱都想偷。只是不知道外婆用了什么妙招儿,一直没让他嗅到钱味儿。我妈说,藏钱比藏话容易。外婆的心量可不是一般的大,每句话都能说三分藏七分,眼皮往下一沉,心事就能打成结。

我一边走,脑子里又开始翻滚起那些陈年旧事。成长实在是一种烦恼,我把那些听来的话都变成了画面。自己给自己在脑海里放电影。

外婆住的荒村,离我家二十多里山路。我的脚丫小,腿也短,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稻场上早就坐满了人,都是来给外婆祝寿的亲戚和邻居。外婆两眼昏花,十步之外,一片模糊,识人主要靠听。我老远叫了一声外婆,她张望了一阵,听出来是我。她欢喜地把我叫到跟前,伸出手,要摸我的脸。我躲了一下,没躲开。她的手像松树皮一样糙。

大舅妈接过篮子,悄悄用手在糠壳里摸索。鸡蛋一个挨一个,排兵布阵一样匍匐在里面。她也许在检查有没有损坏的蛋,也许在检查糠壳里会不会藏有几张礼金。她抽出来的手干干净净,说明鸡蛋没有损坏,但我看出她的脸上有些失望。我妈早就留了一手,她把孝敬外婆的钱缝在我的袖口里,教我趁没人的时候才能给外婆。我也懒得细问,大人之间的事很复杂。

大舅妈领导我挨个叫了一遍姑舅姨、叔伯爷,嘴巴都喊麻了。但没看到大舅。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问谁。走了半天路,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我愣着脸看大舅妈。她没有理会我,挽着篮子转身进屋,去收捡鸡蛋。

堂屋里摆了两桌酒席,一桌散了,另一桌还在继续喝。一个人手里举着筷子在空中比划,满脸通红,唾星子飞溅。他被围在人堆里,我从人缝里看不全他的脸。只看到了一顶灰色锅盔帽,大热天的,他居然没摘帽子,汗水顺着帽沿往外渗,看的人也要跟着冒汗。我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一段没头没脑的对话,嗨,秋实上个月来信啦,说已经入了党,半年以后就能当选学生会副主席。旁边有人问,副主席的官儿有多大?有人答,和副县长差不多吧。怎么说呢?也不好比,人家管的是大学生,副县长管的是农民和工人。这下我听清楚了,是春华哥沙哑的声音。

春华哥摘下帽子,攥在手里,抹了一圈脖子上的汗,往桌上一扔,得意地环顾了一圈,说秋实今后要当更大的官了,我让他给咱荒村修一条公路,通到县城,大家再出门就可以坐汽车。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仿佛看到正从春华哥嘴里开出来的一辆汽车。

我来不及细想,心里一阵激动,挤进人群,响亮地叫了一声哥。春华哥啊哈了一声,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树声又长高啦。说完,顺手把湿漉漉的帽子往我头上一扣,说这个叫遮阳帽,戴着凉快。我脑袋小,感觉帽子直晃荡,得用手扶住,样子有些滑稽。

当我快速转动脑袋的时候,脸扭过来了,帽子还在原地不动,像做游戏一样有趣。在我第二次快速转脑袋的时候,突然看到福贵大叔领着一个穿警服的人出现在了稻场上。警察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干咳了两声,吐出一口浓痰,然后,高门大嗓地问,这是黄春华的家吧?

外婆听着声音不熟,以为是来给她祝寿的远方稀客。外婆仰起脸,后脑勺上的发髻都窝到了衣领里。她没来由地激动了一下,不住地拽上衣的下摆,满脸都是笑,幸福得近乎难为情,连声喊,快叫春华哇,来客人啦。

听到屋外的动静,堂屋里的人群自动往两边分开,空出一条朝向春华哥的道。他先看到福贵大叔,立马做出站相,微笑也预备好了。后来才看到他旁边还站着一个警察,心中一紧,眼神立马变了,像出窝的兔子遇见狗。

这身警服就像磁铁石,早已吸满了人们紧张的目光。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春华哥就从屋里蹿出来,纵身跳下稻场坎,钻进了齐人身的玉米地。警察张着嘴,愣了一下,赶紧跟着跳下去,双手划桨一样在玉米地里追赶。

春华哥早就没了踪影。

我拽在手上的帽子都已干透了,才看见警察瘸着腿从玉米地里钻出来。他的样子有点狼狈,将衣服下摆敞开散热,站在路旁又喘了一阵。警察上来把大舅妈叫到一边,凶巴巴地在给她交代什么。我远远地看到大舅妈的身体像在筛糠。

外婆呆呆地望着玉米地出神,看上去十分伤感,好像是玉米地吞噬了她的大孙子。外婆颤巍巍地叹了一声气,突然笑了,说苦瓜连根苦,甜瓜彻蒂甜。一字一顿,她说的声音很重。尽管我听不太懂,但还是感觉出了这句话很高级,像古人写在书里的话。

这是外婆生日那天出现的一段插曲。那年期末考试的作文题,就叫祖母的生日。我有些伤感,也有些怕丑,觉得那天发生的事情不光彩,就编造了一场亲友们给外婆祝寿的热闹场景。字虽然写得七歪八扭,但我引用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诗结尾。语文老师用红笔在这段话下面划出了长长的波浪线。

暑假快结束了。上学前,我和姐姐要去荒村看外婆,这是多年的礼行和规矩。

秋实哥也在家,他今年没有在城里做家教。他要给大舅找医生看病。大舅被关在房间里几个月了。大舅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外婆每天早晨给他洗脸、换衣服,然后看着大舅笑嘻嘻地自己跑出去玩,到晚上再衣冠不整地回来,或者就像找一个贪玩的不肯回家的儿童,再拉着大舅的手把他牵回家。大舅后来从偷自己家里的开始发展到偷别人家的。他总喜欢蹑手蹑脚,像一只猫,弓着腰从村头转到村尾,看见什么就拿什么。谁家丢了挂在门柱上的蒜、屋檐上的玉米棒子,会立刻想到大舅。村民们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吃回头草,好抓个现行。他却转到别人的庄稼地里去了,刨还没成熟的洋芋,啃得满嘴是泥。几个村民揪住大舅的四肢,七手八脚地把他给抬回来。外婆慌忙走下阶沿,要给乡亲们下跪,赔不是。福贵大叔赶紧用手去端她的胳肢窝,总算把她薅了起来。让心肠软的人看了都心酸。乡亲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一语不发地走了。外婆收拾了一间厢房,把大舅锁在了里面,每天按时给他送饭。

秋实哥和姐姐讲这些的时候,我在旁边玩春华哥送给我的那顶遮阳帽,用一根指头顶着转圈儿。心里想,难怪外婆生日那天,我没见着大舅。

秋实哥说,我怀疑爹得的是阿尔茨海默症,这个病有遗传性。如果有家族史,就要及时检查,提前介入治疗,可以延缓这种病情的发展速度。

这个像外国人名字的洋词把我吓了一跳,想不到大舅会染上这么洋气的病。我停下转动的帽子,把食指含在嘴里,疑惑地看着秋实哥。

秋实哥叹了一口气,说这得去城里做脑电图检查确认。要先筹一笔钱,还要有专人陪护。还有哥的事,也不知到底会出什么情况,他要不出事,还能指望上他。

他说的是春华哥。

春华哥看见警察为什么要跑?葡萄架下,我搬个小板凳坐在斑驳的月光里想。大舅妈刚才的解释很潦草,说他在城里被人欺负了,不好说。我刨根问底,谁敢欺负他啊?他多厉害的角色。大舅妈不语,站起身进了屋。姐姐狠狠地掐了我一把,怪我不该多嘴。她还想抡起胳膊打我,看了秋实哥一眼,又悄悄把手放下了。

秋实哥说话向来轻言细语,语调从容,感觉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秋实哥把打探来的消息,一点点串联起来,挖苕扯蔓子,拼凑出了那桩事情的始末。

那天早上,台球厅进来一个拖一条瘸腿的人,翘起屁股一个人打台球,捅半天,满桌子球还在四处乱滚。春华哥看着心烦:半天打不完一局,只收一场台位费,有点亏。见是个残疾人,也不好动手撵,就恶声恶气地迸出一句:打完就滚蛋,这局台子费免了。

瘸子扭过头,用浑浊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春华哥,脸上的皮也耷拉下来,说开餐馆的还怕大肚汉?不会欠你台子费。

李老歪不知什么时候晃了过来,见瘸子和春华哥杠上劲了,一笑,有这么说话的吗?

瘸子翻了个白眼,我有钱,又不白打。要不来一盘?

春华哥愣住了,都转不过弯来顺嘴接话。

李老歪不笑了,用下巴指挥春华哥,上!

春华哥拿起球杆,说我们不赌彩,让两个球,输了出台子费就行。只打三局。

瘸子又翻了个白眼,不坏你们规矩,宁输钱,不输人。

春华哥很轻松地赢了两局。

第三局码好球。瘸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把前两局输的钱捋出来,搁在桌上。又把剩下的钱查了一遍数,说还有六百多,输光了我走。

李老歪在旁边说话了,可不是我多嘴,说好了只打三局的,莫说我们欺负你。

瘸子火了,把钱啪一下拍在桌案上,那就赌一局,全在这儿了。

春华哥吞了一口唾沫,目光定定的,好像钱把他的眼球吸引住了。

瘸子恨恨地说,也不要你让球了,愿赌服输,输也输个干净利落。

李老歪笑了,你莫不是和钱有仇?用眼神示意春华哥去开球。

瘸子一把按住白球,说你也得亮钞。春华哥摸了摸口袋,凑不到一百块。

李老歪摘下脖子上金晃晃的项链,在手里掂了掂,说这个能值一千多吧?

瘸子说,局外人不要掺和,我只认他。他用指头点着春华哥。

春华哥胸口一热,顺手从李老歪手中拿过项链,扔在台球桌沿上,我认!

这一局,瘸子仿佛换了一个人,每个球瞄半天,点看得奇准,几杆就将彩球赶进了洞。只剩一个黑球,还停在洞门口。春华哥还有三个球都靠着边沿,看情形怎么也一杆收不了球。春华哥脸上的汗开始往外冒,握球杆的那只手,静脉都紧张得显露出来。他把一个长台的靠边球慢悠悠地赶到洞门口。球,停住了。

瘸子抬手一杆,黑球应声入洞。

春华哥抬眼寻找李老歪,连人影都没有。又发现周边围着看热闹的人,一个也不认识。他眼睁睁地看着瘸子拿起金项链,一扭一扭地出了门。

到了晚上,李老歪才醉醺醺地回到台球厅,酒气喷了春华哥满脸,听说输啦?

春华哥心虚脚软,大气也不敢出。

李老歪说,那条项链可值一千多呢。

春华哥开始擦额头上的汗,不是你要我下注的吗?

李老歪拍了拍春华哥的肩膀说,球是我打的吗?你他妈还不如一个瘸子!水平不如人就算了,赌性也不如人?人家还懂得愿赌服输呢。

不等春华哥接话,李老歪又摆摆手,要不这俩月你就白干了,马上走人。咱们两清!

春华哥愣住了,这分明是在赶人了。他心里窝着火,嘴里有些磕巴,又不是我要打,走就走!他趿拉着拖鞋往外走,一步一顿,他走得很慢,仿佛不知道接下来的一步要迈向何处。他突然心里起了怀疑:莫不是李老歪与瘸子合谋算计自己?边走边琢磨,越琢磨越生气:他们这不是编了一个圈,把自己给套进去了吗?两个月工资扔了不说,单单就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春华哥绕着花坛转了几圈,拔出半块砖头,揣进怀里。

李老歪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春华哥抡起砖头就拍了下去,砖头碎了一地。

李老歪在医院缝了七针,伤到了颅骨,差点半身不遂。法医鉴定为重伤。春华哥构成了故意伤害罪。他如果自首,再取得李老歪的谅解,也许能轻判。他这一跑,性质就严重了。他被追逃的警察在邻县捉住,已经送进了看守所。

哥被人设了笼子算计,但不该用砖头拍人。秋实哥说完,低下了头。

外婆坐在不远处,她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膝盖。谁也不知道她拍自己的膝盖是什么意思。但我感觉到她满脸的褶皱里挤满了疼痛。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都不是好东西。我们都被这句话噎住了,半天没有出声。

等外婆无力地站起身,回屋去了,秋实哥才顿了一下,像在犹豫什么,声音轻慢,我想找亲人们借点钱,先给爹把病治治。再想办法说哥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姐姐仿佛也得到了鼓舞,说我回家给爹妈做工作,看能筹多少吧。

我心里关心的是秋实哥那个学生会副主席的职位,那天春华哥说是和副县长一样大的官儿。我们每年入学要填一份表,在亲属那一栏里,没一个体面的亲戚,除了大姨父是村里的治保主任以外,全部是农民。我还盼着秋实哥当选副主席了,我好郑重地在他的名字后面写上——单位:省师范大学。职务:学生会副主席。并准备在职务后面加个括号:相当于副县长。

姐姐回家说了秋实哥想借钱的事,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晚饭。玉米糁子蒸的饭像沙子一样干硬,我淘了半瓢子合渣汤,拌着吃。妈闷头扒了一大口干饭,噎住了,梗了几下脖子才吞进肚。她像打嗝一样嗯了一声。姐姐兴奋地朝我笑了一下,嘴巴都要咧到脑门上去。我注意到爹紫薯一样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我赶紧在旁边帮腔,说秋实哥马上就要当副主席了,他借钱不愁还不起。这话太露骨了。我在用露出来的骨头敲我爹的边鼓。话音刚落,我夹豆豉的筷子被爹横着打了一下,几粒酱黑的豆粒重新掉落到菜盘里。爹把身子一拧,用筷头一阵乱点,借了他,你们的学费咋办?再说,他们家就是个无底洞,能填满吗?我妈终于硬气了一回,说你们家老三做房子的钱都借几年了?我爹立马不言声了。三姑借我们家的钱盖房子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哩。八只圆睁着的眼睛悬在半空,屋内气氛紧张。

爹放下碗筷,赌气离开饭桌,躲到外面抽烟去了。

到了约定给秋实哥借钱的日子,姐姐躲在屋里哭了半天,从小声到大声,最后到抽泣。我陪着她掉了几颗眼泪,就被妈叫到阳坡里扯猪草去了。很晚了,爹才从三姑家回来。他两手空空,看着姐姐梨花带雨的模样,他除了心疼,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我看到他的眼睑垂下来,整张脸皮也仿佛往下掉了半公分。

再见到秋实哥的时候,是我升上初中后放月假。姐姐在市里读自费大专,半年才能回来一次。我妈收拾了一包杂货,让我给外婆送去。有面条、饼子,还有一块腊肉。她说,秋实哥休了一年学,在家照顾大舅,顺便参加修公路挣钱。我大吃一惊,心里咯噔一下。我妈又给了我一百块钱,交代我把钱给秋实哥,饼子给外婆,腊肉和面条给大舅妈。

到荒村的公路快修到七里口了。路边搭建的工棚里,蹲坐着一群修路工。他们正在吃午饭,每个人手里捧着包谷粑粑在啃。我在经过的时候,特意留心观察,看是否能碰到秋实哥。微风中飘荡着炸药爆破后的丝缕气息,散而未尽,有些微刺鼻。离开工棚,我沿着毛公路一路走到荒村,又碰到了几个扛着测量仪器的技术员,还是没有见到秋实哥。

晚饭的时候,我们都快要放下碗筷了,外婆耳朵尖,突然说,秋实回来了。然后,听到堂屋门吱呀一声,秋实哥闪身进来。他取下草帽,头发蓬乱,脸上被太阳晒出了一层老皮。身上的衣服也是捡的大舅以前穿过的旧衣服,扣子大小不一,四处破着洞,袖子捋到小臂上,露出的胳膊坚硬黢黑。灯光昏暗,落在他的身体上,像镀了一层釉。他朝我眯眼一笑,树声来啦。除了没有山羊胡子和皱纹,他笑起来的神情真是像极了外公。我看到他夹菜的手,骨节粗大,完全成了劳动人民的大手。

哧溜哧溜,他几口就扒完了两大碗饭。横过手背,擦了擦嘴。

他一手端起给大舅盛的饭,一手牵着我一起给大舅送饭去。他的手摸起来和看上去一样粗糙。他身上已经找不到大学生的气质了,更别说学生会副主席的风度。我心里鼓荡着一些话,不说出来心里难受。

我说,你不该休一年学,你的副主席也休丢了。

秋实哥放慢了脚步,说情非得已啊。

我说,外婆同意你休学了吗?

秋实哥绕了个弯子回答,你听外婆给你讲讲包青天的故事,你就明白了。

我有些得意,包青天的故事,谁不知道?《狸猫换太子》讲的是皇宫里的故事,和你休学有什么关系?《铡美案》讲的是忘恩负义的陈世美,你又不是陈世美。

秋实哥拍了拍我的肩膀,不再言声。

我还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心里像毛毛虫在爬。

大舅住的厢房有些阴暗,地上铺着稻草,一股难闻的怪味扑鼻而来。大舅盘腿坐在褥子上,身上怕痒似的一阵扭动。他瞪着浑浊的眼睛望着我们,嘴巴张张合合,仿佛要跟谁说话。但光动嘴巴,出不来声响。他语言已经有了障碍,话含在嘴里,说不出来。他瘦得两眼都鼓了出来,眼珠一转,感觉就要滚落出来。一双手苍白瘦弱得像鸡爪,无力地搭在大腿上。我站在门口鼻子一酸,目光模糊。秋实哥要我进去坐一会儿,我朝里看了看,没有进屋。

秋实哥给大舅喂完饭,换了便盆,又给他按摩了一遍,忙了满脑袋汗。

出门后,秋实哥搂着我,说等工地上结了账,要买个轮椅,可以经常推他出去晒晒太阳。

我说,我今天路过工地的时候,没看见你。

秋实哥说,我到城关领炸药去了。我现在是工地上的安全员,活比他们轻松,就是操心些,但工资比他们高哦。

我说,你为什么要休一年?如果只休半年,还能续上副主席吗?

秋实哥摸出一支烟点上,说我算过了,这条公路修完,大约刚好一年,离家近,还能挣钱。等结算完工钱,给你大舅看病应该没问题。春华哥的事,已经帮不上忙,靠他自己的表现了。十四年的刑期,表现好,可以减到十年左右,他出狱也才三十出头,人生还来得及。

我这才知道春华哥被判了十四年刑。

大舅妈的脸上有些不高兴,可能是看到秋实哥在工地上学会了抽烟,或者觉得秋实哥不该给我讲这么多。她找来半个碗碴子给秋实哥当烟灰缸,然后佝着腰进了里屋,睡觉去了。

等她进屋后,我缠着外婆要听她讲包青天的故事。

外婆坐在矮板凳上,歪着脑袋,像一只打瞌睡的猫头鹰,老半天也不吐出一个字。秋实哥说,给他讲嘛,就像小时候给我讲故事一样。外婆还是说不出话来。我和秋实哥在黑暗中谁也不说话,好像在攒着力气等外婆开口。我感觉到外婆在调整自己的呼吸,像在怀抱里拉扯一只旧风箱,呼哧呼哧。她眉毛一耸,面露愁苦,她讲的是我没听说过的一个故事。

包拯在二十八岁的时候,中了进士。先在大理寺任评事,相当于在中央一个部门当官。后来要派出去当知县。但是包拯的老家与上任的地方相隔实在太远了,包拯的父母因为年纪大了活动不方便,而且也身患疾病,需要长年吃药,不愿意跟随包拯到他乡。包拯觉得自己父母年纪大了,也的确不适合长途奔波,于是主动上书辞去官职,安心在家照顾父母。每天悉心照顾父母起居,无微不至地关怀父母。这事连皇上都知道了,每次提起包拯,都对他赞不绝口。其他官员也被包拯的孝心感动,不断称颂包拯的美德。直到几年以后,包拯的父母相继辞世,包拯这才重新踏上仕途。这才有了后来包拯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办案故事。

我认真听着,却感到眼前恍惚,眼里噙满了泪水,觉得心口被什么填满了。

秋实哥摸了摸我的头,叹一口气,和包青天相比,我还差得远呢。他是辞官尽孝,我只是休学。你说是不是?

秋实哥显然把我问住了。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猛吸了一口烟,暗红的烟头鲜艳得像伤口裸露在空气里。一个又一个的谜底重叠在一起,一张又一张的脸重叠在一起,叠成了一张我根本不认识的脸——我突然感觉有些不认识二表哥了,就像他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正隔着二表哥的身体与我四目相对。

二表哥的话像是导火索,点燃了外婆心中的炸药。外婆恨恨地叹了口气,剧烈抖动着两片干枯的嘴唇,瞪二表哥一眼,你没小时候听话了。这个家只要我在,就不会垮,谁让你休学了?真是儿大不由娘哩。你咋就这么犟呢?哎呀!

外婆的最后一声带着埋怨的叹息,就像琴弦上最后震荡的余音,让人心颤。

说完,外婆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回到了她的房间。以往只要七八步的距离,现在被她磨碎成了十几步。她的腰弯得更低了,像是背负着沉甸甸的心事。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很多事情,都是些场景片段,一截一截的,没有逻辑,所有回忆的尽头终归是心疼,半夜才迷糊着。听到对面不停翻身,窸窣作响,估计秋实哥也没睡踏实。第二天天没亮,他就去了工地。没想这是最后一次见他。

等我翻身醒来,已是早上八点多,满屋阳光,景物飘浮,感觉屋子里有一种异样的整洁。对面床上的被子码得整整齐齐的,床沿上还铺着一条浴巾,吸满了早晨的蓬勃阳光。搭在洗脸盆架上的毛巾也平平整整的,看不到褶子。我脱放在椅子上的像猪肠似的衣服也变了样。沿裤缝纵向对折好的裤子,搭放在床头。上衣的衣袖折叠到肩膀,再拦腰翻折,上下左右并齐得方方正正。连地上的鞋子也摆放得笔直,像并排静泊在码头的两叶小舟。这屋子里每一个细密的角落,都烙上了秋实哥洁净的痕迹。

大舅妈坐在门槛上修补秋实哥破损的衣服。她用门牙把线头咬断,在舌头上滚成团,吐到角落里。外婆在灶屋里往灶膛里添柴,在砧板上切菜,从水缸里舀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饭菜的香气,叫人心头暖暖的。

等到放寒假,我和姐姐再去荒村的时候,秋实哥的坟头上已经钻出了无数细密如针尖的茅草芽。我跪在他的坟头,哭得喘不上气,几个人都拽不动我。

秋实哥出事后,家里人一直瞒着我,担心影响我学习。说高二最关键,分不得心。

秋实哥在工地负责安全,保管雷管和炸药。每次放炮前,他都要清点炮眼;放完炮,他还要在现场确认炮点,做好记录。如果有哑炮,雷管和炸药要回收入库。那天的导火索可能有些回潮,第一轮点火后,有三个哑炮。现场清理完毕,要重新填装爆破。第二轮点火后,又出现了一个哑炮。其实这个哑炮是假的,导火索里面一直缓慢燃烧。但燃得太慢,连青烟都看不到。过了一支烟的工夫,秋实哥才去检查。他刚走到炮点,突然起爆了。浓烟凶猛,直冲半空,许久不散。现场惨不忍睹。工地上停了半天工,大家才把他的残骸收集到一起,勉强拼凑成形。

村里有习俗,没结婚的人死了不能停丧,连夜就得把他埋了。

秋实哥出事的消息传到荒村的时候,大舅妈一声长号,当场哭得不省人事。外婆一言不发,看着忙进忙出的人,似乎他们只是在上演一出戏,她正看到紧张处。看他们走来走去,怀着怜悯与慨叹,沉默地往长明灯里倒油,在瓦盆里燃纸,看他们行进在人世的悲欢离合里。秋实哥的棺材就摆在灯火通明的舞台中央。外婆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像容器,盛满了灯光,这使她看起来就像要被点燃了。大姨一直在旁边抚慰她,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异样的明亮,禁不住有些害怕。她把外婆的手捏得更紧了,生怕一松手外婆就会融化掉。她们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枯坐在时间的刀刃上,直到抬丧人鬼魅一般的影子消失在黑夜里。

外婆扭头望着厢房,平平静静地说,秋实前世的债还完了,该走了。又说,你们也不用劝我,我想得宽,我还要替秋实活着,照顾剩下活着的人。最后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就像从另一个世界里飘过来的。

大姨给我妈复述那天的场景时,泣不成声。她们深知外婆坚强活着的背后,有着多么深不见底的悲伤。

秋实哥死得太惨,以至于许多年后,荒村说起往事还以这一年为界:秋实出事的那一年,或者,秋实出事的前一年。

秋实哥出事后的第二年,荒村的人看到了电视里播放的一些地方精准扶贫的新闻,觉得那是山外的世界,和荒村没啥关系。只有外婆经常把新闻里的话展开分析。那些小火苗一样的念头在她心里燃烧。她用耳朵抚摸村子里的花开花落、人来人往,听到陌生人的口音就莫名地激动。就像濒临枯萎的植物,一门心思地把根须朝有水的地方伸。从大舅家到村委会有一条小路,要通过一段很窄很长的田埂,她怀着飞蛾扑火一样的勇气,每天都去打探消息。其实她只是在默默地听,通过声音,辨别人们所在的位置和他们的情绪。有时一站就是小半天,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迷路了。外婆的小脚像装了吸盘一样,经常稳稳地吸附在狭窄的田埂上。外婆还拿出珍藏的蜂蜜、芝麻饼,像抛钓饵一样给福贵大叔吃。福贵大叔没吃几口,就成了重赏之下的那个勇夫。他每天把村委会一切风吹草动都报告给外婆。外婆又把腊肉裹上面粉,炸成金黄的肉粑,犒劳福贵大叔消耗的脚力。福贵大叔跑得更勤了。终于等到了扶贫工作队驻村的那一天。福贵大叔对着工作队的同志,痛苦地拍着胸口,像个癫子似的大哭大叫,请你们睁开被蒙蔽的眼睛,看一看还有比黄家更穷困的户吗?他用求援的目光看着工作队的同志,还撅起又老又瘦的尖屁股要给他们下跪。

福贵大叔连跑带颠地领着工作队的同志走在田埂上,他们手里拎着米、面、油,还有花花绿绿的衣物。荒村的人停住了手里正做的活,停住了正说的话,悄无声息地看着这支队伍走进外婆家。扶贫队长的脸像摇头电扇那样转了一圈,一一扫过倚在门框上的大舅妈、坐在角落里的大舅,最后才落到外婆身上。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外婆紫薯一样的脸。外婆像是摸夜路的人突然见到了灯笼。她从一个深不见底的梦里醒过来了。外婆高举双臂,想欢呼庆幸,却发出一声长号,天啊——很快又住了声。多少年了,波澜不惊的外婆早已不知道流泪是什么样的感觉。她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端出笑脸比忍住眼泪还要费劲。她像在忍受一种疼,一排排隐秘的牙齿在狠狠地咬着她。她一定是想起了外公、小舅,还有秋实哥。

大舅家成了村里第一个因病致贫入列的精准贫困户。

世界对外婆敞开怀抱,生活变得明亮起来。没几天,大舅被护送到了乡里的福利院。塌了半堵墙的危房,也被村里翻新加固了。外婆和大舅妈属于重点低保对象,每月有固定的低保补助,基本生活有了保障。外婆的白内障做了免费超声乳化手术,她重新看到了梦境般的缤纷和美丽。那些灿烂的野花像从地下蹿出来的火苗,漫山遍野地在燃烧。外婆特意将屋里换了大灯泡,像升起的一轮小太阳,把每个角落都照得瓦亮瓦亮。她还养了两头猪,逢人就说,这日子有了奔头,我要活到九十九,看到重孙才能走。她是惦记着春华哥能早日出狱,还想替他抱娃哩。到了秋天,外婆像是来了神通,又添养了几桶中蜂。空中响着蜜蜂们振翅的嗡嗡声,它们后腿上沾满花粉,在荒村的上空嬉戏追逐,翻飞于万绿丛中百花间。外婆的脸上也像涂过了蜂蜡一样,有了金黄的光泽。

外婆的故事通过荒村人的嘴巴,七拐八弯地到处流传。风言风语乱吹,落在耳朵里最多的大概就是这样一层意思:碰到再大的困难,外婆都能像蚕一样从茧子里爬出来。还是姐姐会总结,说外婆身上有一双隐形的翅膀,有力量带着梦想飞。连我妈都瞪圆了眼睛,觉着好。

那一年,我在积极备战高考,住在学校复习。有关这些事情的细节,都是亲人们的口述版本。我也只能从风语中寻找碎片。虽然这个世界上最缺乏的就是真相,但所有的传言加在一起,可能就是真相的大致模样。

一直记着秋实哥鼓励我好好读书的话,那年我高考成绩不错。等拿到武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我决定去江北监狱探视春华哥。

那天,我带着外婆灌得满满的两瓶蜂蜜,还特意戴上了春华哥给我的那顶遮阳帽。我的脑袋长大了一圈,帽子有些嫌紧,勉强能套进去。春华哥模样没咋变,但明显比以前白胖了一些。我们隔着玻璃对望,主要是我拿着话筒在讲,大舅现在福利院挺好,大舅妈失眠的毛病也好多了,外婆的白内障手术很成功,还养了猪,养了蜜蜂。在谈到外婆的时候,春华哥感慨一句,论起事来,同样一件事,我们只能看一里远,她能看十里地还带拐弯儿,我们能看一个月,她能看到十年后。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临行前,外婆指着忙碌的蜜蜂说,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苍蝇找厕所。春华走错路了,不该随了苍蝇飞,回头才是路。这话我不好给春华哥复述,我说的是,外婆相信你会浪子回头金不换。

春华哥攒紧双眉,突然用手指着墙上带万年历显示的电子钟,今天是奶奶八十三岁生日哩。我一惊,正准备接话,狱警在旁边小声提醒,探监时间还有五分钟。我把喉结按了好几次,才把自己的情绪稳住。春华哥握着话筒,泣声说,祝她寿比南山,寿——比——南——山……他哽咽着说了两遍,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两人对坐无言,直到探视时间结束,仿佛有无尽的寂静一直在吞噬我们。

【作者简介:陈刚,70后,土家族。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长江文艺》《芳草》《飞天》《延河》《山西文学》《朔方》等文学期刊发表过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有作品被《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选载。曾获人民文学奖、屈原文艺奖、今古传奇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