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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任林举:千里归心
来源:《创作》2023年第1期 | 任林举   2023年09月15日09:19

四个多小时激烈的讨论接近尾声,郎建民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张东北虎的照片;尤瑞·达曼先生一直埋头于他电脑上的那些图片和数据;我在笔记本上简单地记录下这样几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T16,雄性,2012年1月与母亲首次被拍摄于俄罗斯“豹之乡”国家公园。

2014年8月,被监测到向中国边境方向移动,寻找“家域”。

2014年9月1日之后,进入哈尔巴岭。

2014年9月11日,被拍摄于汪清县天桥岭镇。

2014年9月30日,在黄泥河林业局威虎岭林场再次被记录。

此后,T16来到黄泥河北部的团北、马鹿沟林场,并在此区域定居。

最后,郎建民把目光转向了我:“总之,T16是一只具有特殊意义的老虎,在东北虎种群恢复和活动区域扩散进程中,它是一个勇往直前的英雄,它的迁徙路线和成长历程对人们认识和研究老虎都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中俄两国专家根据老虎的习性、生活规律以及现有的资料,对T16的成长和迁徙史进行了细致的推测和情景复原,相信作家先生有能力进行生动、合理的文学表述……”

“好吧,让我试试!”当我这样回答时,我看到尤瑞和郎建民都微笑着点了点头。

之后三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反复看着数段黑白或彩色的影像资料、一沓讨论记录和数本关于东北虎生存情况的资料,让自己的思绪穿过岁月、穿过季节、穿过连绵起伏的山川、穿过生生不息的林莽,去触及、去感受T16那一意孤行的生命。

记录:2012年 1月,俄罗斯“豹之乡”国家公园,监测并跟踪观察了一只即将产崽的雌虎。

四月,大地回暖,地气升腾。沉寂了一个冬天的“豹之乡”国家公园,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春意所包围。

阳光,一天比一天更加强烈,如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不断地鼓舞着山间的草木。

云,开始乘着风的车辇在天上巡游。

虎,并不关心天空,也不太理会天空的云。在虎族几百万年的生命进程中,祖先早已经把一个钻石般坚固的基因深深植入它的生命,并不断地提醒它——它是山林里的王,它的领域永远在大地之上。它们把一个来自生命原乡的文字世世代代刻印在头上——“王”——这是大地和山林的应许。

一只雌虎,迈动优雅的步伐,仪态万方地走在高高的山梁上。它那棕白相间的毛皮,鲜艳而高贵;它流畅的曲线和健硕的体魄,蕴藏着令人生畏的力量。偶尔抬头,目光透出无悲无喜的坚毅和亦冷亦暖的神秘。

现在,它要找一个安静、安全之所,完成一件神秘而神圣的事情。

在一处向阳的石崖下,它停下了脚步。

石崖是倾斜的,下方有一个石窝。它进入石窝,紧靠石崖的根部趴下来,刚好向前倾斜的石崖把它的身体和云隔开,但前方苍苍茫茫的山林却尽收眼底,阳光也能穿过树木的缝隙照射进来。

这是清晨,连早起的鸟儿都还没有开始鸣叫。雌虎已经怀有身孕,它很清楚。三个半月的甜蜜、希望与重负就要结束了,它凭着母性的直觉,已经感到了那个时刻的迫近。

它本想安静下来,守着自己的新家,静静地等待着那个时刻的来临。可是,它做不到,不知道是因为过度的兴奋还是隐隐的不安,它开始在石崖下来来回回不停地走动……

太阳高高地升起来了,暖暖地照在石崖之下。

新的一天开始了。

雌虎回头望了望四个幼小的生命,它们棕黄色的绒毛上柳叶般的花纹十分清晰,尤其是额头上那个“王”字印记,像一道咒符标记着它们高贵、神秘的身份。雌虎已经通过气味、体液将四只幼崽刻印在自己的记忆里。最先出生的一只是雌性,其余三只是雄性。第三个出生的那只格外引人注目,就叫它T16吧!

在秋天到来之前,还有6个月的时间,雌虎会用乳汁喂养幼崽,只要自己想办法吃饱,幼崽就没有挨饿之虞。饱食之后,雌虎会带着四个幼崽到空地玩耍。当然,也可以理解为生存训练。幼崽将从母亲的身上习得一切智慧和本领。

这期间,雌虎的性情也会比平时更加暴烈。虽然在山林里成年老虎没有天敌,但幼崽们太稚嫩、弱小,会有很多天敌。熊、野猪、豹子、非父亲的其他成年虎,甚至猞猁等都有可能把幼虎作为猎食对象。生死,只是瞬间的事情。雌虎不可能给任何动物以任何机会,凡靠近幼崽的一切动物,都将是它的死敌。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雌虎都会认定它们是来伤害它的幼崽的,并坚决予以驱逐或猎杀。

有时雌虎会站在石崖前眺望远方,在它的生命里,似乎一直有一种久远的怀念或向往,深深地潜藏着,时不时就会显露出来。

当母亲遥望远方的时候,几只幼崽也会像它们的妈妈一样,一同遥望远方,它们站在高高的山崖之上,身影映在天空里。

虎没有固定的巢穴,幼崽紧跟在母亲的身后。如果遇到横在森林里的倒木,小的,它们就努力爬上去,然后再从倒木上滚落下来,爬起来继续跟着母亲前行;如果倒木太大,母亲就会用嘴把它们一一叼到倒木的另一端。就这样,它们走着、爬着、跑着、滚着,渐渐就长大了。两个月后,它们不再像球一样在地上“滚动”,可以真正地迈开步子了。

一天,雌虎领着几个幼崽在林中行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家域”的边缘。突然,远处传来一声低吼。雌虎停下了脚步,远处一只健壮的成年雄虎用两只前爪伏在一根倒木上,正在向这边张望。雌虎凭气味和直觉就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它就是孩子们的父亲。

野生虎,一旦交配期结束,便形同陌路,这是虎的规矩。有些雄虎的领地很大,可能涵盖几只雌虎的领地,两只虎交配产崽后又重逢,再交配产崽是可能的。但现在不是它们的发情期。那么,它是想来看看自己的孩子们吗?这也不符合虎的规矩。

也许,雄虎只是好奇。它们只是远远地对望了一阵子,没有继续靠近,也没有相互警告,对望过后无声地转身,各奔东西。它们坚定、舒缓的脚步,没有透露任何情绪的变化,无法分辨它们是快乐还是忧伤。

记录:2013年夏“豹之乡”公园第202、203号摄录仪先后四次在雌虎的“家域”里拍摄到那只雌虎,它的幼崽已经由四只变成了三只,并同时发现了一只东北豹的身影……2014年 1月,雌虎及亚成体子女依然一同活动,另一只成年雄性老虎频繁出现……

危机总是无处不在,令人猝不及防。

一天黄昏,雌虎和四只幼崽又巡行到了那处石崖下,这里是四只幼崽的出生地,它们停下来休息。趁雌虎外出捕食,一只豹子悄悄闯入石崖下。它对这几只幼崽已经觊觎很久了。不仅仅是因为饥饿,豹子出于本能也会猎杀这些长大后会和自己争食的幼崽。

豹子就近扑向一只幼虎,一口咬住这只幼虎的脖子,T16惊恐万分,第一时间逃出石崖下的巢穴,另外两只幼虎也跟着T16逃离了。

雌虎回来时,血迹尚在,但那只豹子和第二只出生的幼虎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雌虎对着黑暗的夜空长啸数声,表达了它的痛苦,也表达了对盗杀之贼的愤怒。现在,雌虎的身边只剩下三只幼虎。

冬天来了,三只幼虎已经断奶,它们能一起享用雌虎带回来的猎物了。下雪的时候,是它们最快乐的时光,它们可以在雪地上尽情地打滚,互相追逐、撕咬,没完没了地打闹、嬉戏。有时,虎妈妈也参与进来,教它们在打闹时如何有效地将对方扑倒,如何攻击对方的要害部位。这些,除了可以增强体魄和消耗过剩的精力,更重要的是有助于它们学习和掌握捕猎的技能。

T16发育得最快,两岁左右时,个头和体重就与母亲差不多了,这时的小老虎相当于15岁左右的人类少年。

有一次,它们圈定了一只小野猪,野猪刚好朝着T16所在的位置突围。T16纵身一跃,准确地扑到了野猪身上,一掌打在野猪的头上,趁野猪倒下的一瞬,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咬住野猪的喉咙,等另几只老虎赶来时,那只野猪已经不能动弹了。

每年的11月至来年的2月之间,是带着幼崽的雌虎最危险的时光。这个时间,正是老虎们的发情期,它们要在一种本能的驱使下,谈情说爱,繁衍后代,完成虎族基因的传承。这是一场生命的盛宴。但由于带着幼崽的雌虎还没有完成抚养后代的使命,身体里的欲望始终被封印着。

于是,它便成了这个时候老虎中的另类,它拒绝参与这场公开的游戏,不接受任何一只雄虎的求爱和骚扰。这将激怒那些急于交配的雄虎。有的雄虎很可能对几只幼崽痛下杀手,逼迫雌虎就范。在这段特殊的时间里,雌虎和它的孩子们将彼此照应,形影不离。

杀子逼母,缘于动物最原始的欲念。发情期一到,交配和繁衍的欲望就会压倒一切。无限复制自身基因的生物本能,使雄性动物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流血、牺牲和杀戮,也要找到一个基因的承载体,满足自己那不可抗拒的欲求。非洲狮、美洲豹等野生动物在这方面的行为表现,都已经被野生动物研究者予以明确记录。

1月中旬的某个凌晨,一只游荡的雄虎进入了T16一家的“家域”。

敏感的雌虎立刻判断出这只陌生雄虎的企图。雄虎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浓烈又刺激,这让它心神不宁、反感和愤怒。它多次低吼,警告这个不速之客马上离开,但那雄虎反而更加靠近,低着头,喉咙发出气流摩擦的声响。雌虎主动向雄虎发起进攻,一掌打在雄虎的肩上,紧接着,三只小虎也摆出了进攻的姿势。T16表现得极其勇敢,冲在前边,一步步逼向陌生的雄虎,最终雄虎落荒而逃。

分别的时刻终于来临。老虎的经验、记忆会督促它们做出分离的选择。

在小虎满3周岁的时候,雌虎就开始不断向小虎发出驱逐信号。雌虎不但不再同它们一起玩耍和捕猎,而且神情阴郁,拒绝它们靠近。如果小虎们仍保持以往的习惯不自觉地靠近,雌虎就会撕咬它们。

忍受、忍耐、冷峻、坚决、果断……复归并安守于孤独,这是母亲给它们上的最后一课。

虎独居的其中一个理由,是为了独自拥有足够的生存资源。当有限的生存资源只可保证一个或少数个体存活时,动物们自知没有足够的理性战胜原始本能,很难做到共渡难关,或主动放弃、选择牺牲;另一个理由,是为了避免近亲繁殖。自然的繁衍法则告诉它们,一些生命的规则必须恪守。为了避免日后的骨肉相残和乱伦,它们提前启动了防范机制。

雌虎最后的驱逐不掺杂任何的情感,不给小虎们留下一点幻想的空间和回旋的余地。唯有如此,小虎们才能够没有遗憾、没有负担地离开。

在雌虎的逼迫之下,几只小虎朝着不同的方向分头出发。一只沿着山脉向西偏北的方向行进;一只往东方朝向大海的一侧进发;而T16则听从了命运的神秘召唤,向南,向着中国境内的长白山脉行进。T16并不知道此行正是踏着祖先的足迹,在向自己生命的原乡回归。

爬过一道山梁之后,T16停下了沉重的步履,再一次回过头来。远处,那座石崖仍隐约可见,那是它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那里有赐予它生命,并以乳汁、血肉、生命滋养它长大的母亲,那里有朝夕相处的同伴,但如今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即将渐行渐远。

T16站在高高的山上,一动不动。许久,它像是遥对前方的石崖,又像是遥对生命之初的往昔,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这也许是最后的道别。然后它转身,开始了下一程的漫漫远徙。

记录:8月,T16离开雌虎的“家域”,开始向中国边境方向转移……月底,“豹之乡”国家公园最边缘处的一台摄录仪最后一次捕捉到了T16远去的身影。

这是八月,北方的山野正在加快迈向秋天的脚步。山间的雨水渐少,树木下的泥土变得干燥、坚硬起来。

T16走在林子里,脚下不时发出脚踩树叶的沙沙声。它调整步态,柔和又轻盈,每一只脚落地都近乎无声。

白天秋阳如火,但风却是凉爽的。T16找到一个背阴的地方睡了一大觉。临近黄昏,它在饥饿中醒来,它已经整整四天没有吃到东西了。这是一个临界点,它必须捕猎进食了,否则体力会越来越弱,捕猎的成功率也会越来越低。

天色将晚,在一片冷杉和落叶松混生的林子边,有一小群去河边饮水归来的马鹿。

T16警觉地隐藏起来。它把目标锁定在一只落单的小马鹿上。它一边转动着耳朵,搜寻着周边的一切声音,一边观察着鹿群的动向;同时,俯下身,如同爬行般向着鹿群可能通过的小路,隐蔽地移动。

鹿群在离T16约50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几只成年马鹿似乎察觉到了情况不对,纷纷扬起头,竖起耳朵听周边的动静。这是一个十分尴尬的距离,如果再近20米,T16应该胜券在握。T16停止向前移动,等待鹿群的情绪稳定下来,但鹿群变得更加烦躁不安。领头的公鹿发出一声鸣叫,鹿群开始向T16所在位置的相反方向奔跑。

这时,T16先行迈开脚步,向前跃出十多米。鹿群已经看清了危险, T16离它们只有几米之遥。但已经晚了,在之前的奔跑中,T16已经消耗了能量,现在它的速度明显落后于鹿群,距离越拉越远,在距离达到20多米时,T16选择了放弃。

事实上,老虎在野外捕猎的成功率一直不是很高。老虎的体形庞大,肺却很小,不善于长跑。通常,鹿的奔跑跨度超过5米,老虎奔跑时的跨度一般不足5米,虎并不占速度优势。这是一个精到的设计,也是一个微妙的平衡。就因为这小小的速度之差,被捕食者便有了逃生的机会,免于被天敌赶尽杀绝;捕食者也因为无法百分之百成功,而为自己的未来留下了可续食源。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夜晚。

T16一边向前走,一边注意周边的动静。它沿着一大片针阔混交林的边缘继续前行,不出10公里,便进入了另一只老虎的疆界,通过老虎一路留下的标记判断,这是一只体魄健壮的成年雄虎。还好,这只雄虎离开这里已经有一两天的时间了。此时,它应该在“家域”的另一端,所以不会在附近出现。T16并没有过多地流连,而是立即从这只雄虎的疆域里走出去。在虎族,大多数的老虎都会像T16一样,选择尊重别人的主权和领土。

饥饿感持续到第六天的时候,T16有些睡不踏实了。它突然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是一群野猪潜心觅食所发出的声音。T16突然变得精神抖擞。它悄悄走到巨石的侧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望。

至少在200米以外,一群野猪正在一片橡树林里埋头捡食落地的橡子,一边“哗啦啦”拱起树叶,一边“嘎嘣嘎嘣”地咀嚼,鼻腔里发出惬意而满足的哼唧声。

T16开始悄悄向野猪群靠近,它绕了一个大圈子,转到风口之下,逆着风向逼近野猪群。它正好在野猪群行进的后方。距离50米、 30米……约15米时,T16突然从灌木丛后跃出,向一只体形偏小的野猪扑了过去。T16一掌将它的目标击倒,死死地咬住野猪的颈项。只是片刻的工夫,野猪已经浑身瘫软,放弃挣扎,颈椎骨大概已经被T16咬断。T16一边继续使劲紧咬住猎物,一边将失去行动能力的野猪拖向隐蔽处。

猪群向前跑了一小段距离之后,一只重达几百公斤的野猪突然母性爆发,转回身来,向T16冲了过来。T16想放下口中的猎物躲避,但已经晚了。野猪的额头撞到了它的身体,T16从半米高的空中摔在地上。它顺势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忍住疼痛开始反击,它咬住了野猪的颈项。僵持了几十秒之后,野猪突然发力,猛一甩头,竟把T16扔出去半米远。野猪开始反攻,直冲T16而来。T16马上跳到另一侧,避开野猪的攻势。

野猪也受了伤,落荒而逃了。T16的身上也多处负伤,它吃力地走向那只被它捕杀的小野猪,但它的右后腿已经明显很难支撑。

T16正处在食量最大的年龄,它每天只进食一次,一次可以吃下30公斤的肉。那头不足50公斤的小野猪,差不多可以让它饱餐两天。日落之后,T16已经把那头小野猪吃掉了一半。现在,T16可以守着剩下的食物好好地睡一觉,它现在并不需要赶路,虎的一生并不以赶路和征战为目的,而是为了安身立命。

月光如水,在山间和林莽间流淌。渐渐地,有乳白色的雾气从树木的暗影中升腾起来,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掩住了大山的梦境。

这是山林里各种生灵最活跃的时候,也是一切秩序得以运行和重建的时候。

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鸟叫,T16从浅睡中醒来。它的身体已经大大恢复了。它边向前走,边收集这片林子的信息。但它又不能走得太远,一旦离开,就会有别的动物抢占它的食物。它走走,听听,看看,嗅嗅,它通过各种痕迹和空气中残存的气息判断着这里的生态。T16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是一块理想的安居之地。随即,它便产生了在这里建立“家域”的念头。但不知为什么,它心中一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傍晚,T16起身将剩余的食物全部吃光,只剩下一个裸露着骨头的猪头和几块粗大的骨棒。它起身朝林子的深处走去,它要再次确认是去还是留。可是,它越走越感觉气息不对,就在这时,远远地传来一声雄浑的吼叫,那是从一个硕大的胸腔里发出的剧烈震动,是信心和力量的双重宣告。T16明白,这里已被一头体形巨大的棕熊所占据。

T16从来没有和棕熊交过手,但直觉告诉它,不要去冒犯棕熊,更不要试图去战胜或消灭棕熊。

这是森林中那些大型动物身上本能的觉悟,它们都深深懂得要尊重强劲的对手,懂得和平共处之道。这也是它们走过漫漫岁月最后还能够存活下来的重要原因。这世界从来都不是由某一种生物独有、专享,只有恪守天意和本分,才不至于自取灭亡。

T16停下了脚步,选择自觉退出。

记录:2014年 9月 3日,中国珲春东北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马滴达乡林业工作站接到山民在“无虎”区域目击老虎的报告,断定有一只“新”虎入境。

翻过一道山岭,T16进入了宽阔的河谷地带,穿过一片茂密的混交林,远远地听到了水流的声音。它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这世界对它来说都是陌生的,它只是跟随着生命的指引和召唤去寻找安顿自己的地方,如果没有这样的地方,就一直寻找下去,直到最终找到,抑或是抵达生命的终点。

老虎每走10千米左右就会停下来歇息一下,这是它们“卧息”的时间。在一棵青杨树和两棵紫椴之间的空地上,T16摆出了一个十分标准的卧姿——两条前腿向前斜着伸出,一腿稍前,一腿稍后,侧身着地,身体呈弓形,两条后腿交叉叠放在一起。这样的卧姿不仅安详、惬意、舒适和自在,还能保证在它遇到危险时,两条后腿一蹬,巨大的身躯能顺利地飞蹿出去。

再次醒来,T16站起身,慢慢走到了小河转弯处的稳水段,俯下身来喝下几口河水。

它离开岸边,但始终与小河保持着平行。它沿着河谷向南,在隐约的水声中顺流而下。在一处河谷沼泽地附近,T16接收到了越来越密集的动物行为信息。树丛间野猪、梅花鹿和狍子的粪便随处可见,林间的草地已经被有蹄类动物踩踏出深深的沟槽。

在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它们都成群结队来小河里饮水。对于一个猎食者来说,这样的好地方无疑是一个天然餐厅。

T16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一种强烈的饥饿感,突然从体内升起。它依然不慌不忙,迈着优雅、稳健的步伐,走走停停,边走边环视四周,观察地形。它在寻找理想的埋伏之地。

在距鹿道20米远的地方,有一簇密集的山杜鹃。杜鹃丛的后边,有一个向下凹陷的洼地,T16就在那里停下来,它在等待着黄昏的来临。

几只梅花鹿从山坎上鱼贯而下,走到距T16几十米的地方,带头的一只母鹿突然停了下来,向四周张望,鸣叫一声,转身蹿上了山坎,慌乱地走远了。两刻钟之后,又有四只狍子出现在梅花鹿逃走的地方,沿着那条窄窄的鹿道走了下来,直奔小河而去。

狍子呼啸着从T16身边经过,T16在狍子的侧后方发起了攻击。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T16将队伍最后的狍子扑倒了,一口咬住了它的喉咙。几乎没有停留,它直接将狍子拖到了杜鹃丛后。狍子还在微微抽搐,它便开始用前端的牙齿 “拔”狍子身上的毛。

这是一道仪式性的程序。老虎在撕开猎物之前都会先把猎物身上的毛拔去一些,然后再从那里撕开动物的皮,开始享用饕餮大餐。其实,在老虎进食的过程中,动物的大部分毛发都会被老虎吞进肚子里。

一天之后,T16穿过河谷向西行进,它看到前方有两个人。T16只能凭着直觉,做出大略的判断。老虎世代对人充满敬畏感,一般不会轻易与人类交手。好在人类的感官系统非常迟钝,有时与老虎离得很近,他们都没有察觉。T16在附近停下了脚步,那两个人毫无察觉地走过去了。

T16又沿着一道铁丝网走了很久,穿过铁丝网断裂的地方,进入一片茂密的次生林。这是一片充满诱惑的山林。除了T16熟知的那些有蹄类动物外,这里还到处游荡着一种大型的有蹄类动物。这些“大家伙”头上生角,动作从容、迟缓,大部分时间都在埋头吃着林子里的树枝和青草,它们偶尔抬头,眼神温和、柔顺。

T16一时难以抉择。当诱惑和危险同时显现的时候,老虎的原则是首先规避风险,它们从来不会铤而走险。T16选择继续前行。

记录:2014年 9月 6日,旺清兰家的工作站接到下河村村民报案,一只未被记录的老虎吃掉了村民的一头牛。9月 11日,汪清县天桥岭工作站拍摄到一只新虎;9月 30日,在黄泥河林业局威虎岭林场又一次拍摄到它。此后,它来到黄泥河北部的团北、马鹿沟林场,并在此区域定居。五个监测位点曾11次拍次摄到它的身影……

清晨,T16被一阵嘈杂的噪声吵醒。有“嗒嗒嗒”的钢铁撞击、机器旋转的声音,有用利刃伐木的声音,有人类的吵嚷声。同时,空气中飘来了刺鼻的烟味。

那是一群打松塔的人,他们一边开着拖拉机,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朝远处一片红松林的方向驶去。

T16开始在各种声音的缝隙里穿行。突然,一道带刺的钢丝网竖在T16的眼前。它凑上去嗅了嗅,人类浓烈的气息让它马上又把头缩了回去,它认定这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它只好沿着这道“墙”继续前行。当T16终于离开铁丝网,走到一片安静的柞树林时,它感觉到极度疲倦。

夜晚再一次降临。T16从沉睡中醒过来,伸了伸懒腰,对着夜空长啸了一声,又恢复了活力。它向前走到了一座山梁上,瞭望四周,它觉得这山的姿态和样貌、这树木的品种和模样、这温和凉爽的天气、这泥土散发出来的气息……这进入感官的一切,竟然都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

T16感觉到了饥饿。捕食的意念一起, 它头脑中就闪现出那些陌生的“大家伙”,它们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山林的各处,像是上天仁慈而精心的安排。

T16顺着一条平坦的林间小路稳步前行,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大家伙”的足印。T16循着一行生物气息较浓的足印继续跟踪。果然不出500米,在一片林间开阔的草地上,五个“大家伙”或伏或立,正在休息。T16借助树木和草丛的遮挡,一点点靠近它们。T16发现对方并没有进攻之意,它们只是挤在一处,战战兢兢地躲闪,这给了T16极大的信心和勇气。它对准边缘一个体形较小的个体,奋力扑过去,重重一掌正击中对方的头。“咔嚓”一声,对方的颈骨就断裂了,身体瘫倒在地上。T16趁势咬住倒下的那个“大家伙”的脖子,将它拖到了100米以外的一棵大树后边。

T16并不知道,它在那棵大树下吃了整整三天的“大家伙”正是著名的延边黄牛。

T16更想不到的是,它对这些牛拥有“免费”享用权。一旦它吃了延边黄牛,政府就要拿出一笔钱付给牛的主人,为它买单。为了自身的需求,人类正在把一部分山林陆续归还给老虎,并制定了法律,对贪欲加以制约。

接下来的这个夜晚,对于T16来说,可谓惊心动魄。

绕过大湖之后,T16走到了一个村庄的边缘,这是它第一次接近人类的居住地。

T16朝村庄的方向用力嗅了嗅,没有继续前行,也没有离开。从村庄里飘逸而出的复杂气息真是妙不可言,不同的气息有着不同的风格,充满了诱惑。只有人的气息是奇怪的,T16一闻到那种气息,就生发出一种恐惧和好奇相交织的情绪。最后,迫使T16远离村庄,走向那座高高山梁的,也正是这种天堂和地狱混杂到一起的气息。

T16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远处有两团光。T16突然被恐惧所笼罩,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山顶奔跑,它感觉到脚下的山体在微微颤动。T16疑惑地站在高处向下观察,远处巨大的光团正向这边移动,但光并没有直对着自己,在移动了一定距离之后,又神秘地消失了。但无论如何,它都没有勇气再一次进入神秘光团显现又消失的区域。

就这样,从一个涵洞之上,T16奇迹般穿越了“鹤大高速公路”。这是一个很难发生的小概率事件。如果不是穿过密集车流的间隙,再从高速公路封闭网的空隙直接越过涵洞,野生动物很难越过这样的屏障。

这也是一个“壮举”。这样一个行为,可能使T16成为虎族中第一个跨越这道屏障的英雄,也可能使它成为一个无朋无伴的牺牲者。

它已经走得太远啦!越过“鹤大高速公路”就等于出了“保护区”的边界,从此进入普通的山林。那里是野生动物资源比较匮乏的“无虎区”。对于一只老虎来说,它的生存可能受到威胁。成功穿越高速公路这样的小概率事件,对于行为谨慎的老虎来说,一生中很难发生第二次,因而T16重返“保护区”的概率是很小的。它注定要像孤胆英雄一样,在一片广大的山林里,为虎族坚守着一块古老又鲜为人知的领土。

T16一路行走,用“挂爪”的方式留下自己的体液和气味。这个年轻的领主,在这片祖先遗存却被人类占用的山林里,孜孜不倦地巡护着自己的领地,从吉林的敦化、汪清到黑龙江的宁安……在尚存的虎类中,它拥有着最广阔的领地,“家域”面积为800多平方公里。就算它不停地走,也要花去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巡视一遍。如果走走停停,要两到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

至2018年底,T16已经快满10岁,这个年龄相当于人类的40岁左右。至今,它在自己的领地里还没有收集到同类的信息。

每到年底,都是T16最惆怅的日子。冬春即将交替,T16体内对生命传承的信念成为身体的主宰,时时督促它,为自己的基因找到合适的“宿主”,以此将自己的生命和精神传递到更加遥远的时空。

月明星稀,万籁俱寂,这是北方最寒冷的冬天。

T16站在高高的山上,对着幽暗的星空和沉默的大地,以身体内积存下来的全部力量仰天长啸。这声音饱含着对生命最原初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期盼与忧虑,这声音如潮水般,漫过山川,漫过林莽,漫过广袤的平原,直达千里之外,在空旷与寂寥之中寻找着渺茫的回声。

【作者简介:任林举,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个人著作 20余部,代表作有《玉米大地》《粮道》《时间的形态》《瑞雪丰年》《此心此念》《出泥淖记》《虎啸》等。作品被翻译成英、俄、韩、蒙等多种文字。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