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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9期|陈克海:好汉坡(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9期 | 陈克海  2023年09月13日11:45

陈克海,土家族,1982年生,湖北宣恩人,现供职于山西文学院。出版有小说集《清白生活迎面扑来》《道德动物》《简直像春天》《垫脚箱》《单枪匹马》《烈日下》。曾获赵树理文学奖、2015年度《莽原》文学奖、首届土家族文学奖、2020年度《黄河》文学奖等。

1

忘了是怎么提起的渔川。一定是时不时麻烦黄道周,就顺口问了那么一句。渔川是个什么地方呢?原始。原始倒也不是说真的有多落后,而是政府的界定。光国家自然保护区就有七姊妹山、八大公山好几座。萧养浩没少跑过山区,他甚至记得布罗代尔还是谁说过那么一句话,山没有自己的文明史。黄道周不觉得老家有多野蛮。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渔川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黄道周就说,我还是讲个故事吧,来得更形象。

前两年,邻村洪溪坪一个后生,二十来岁,在舟山打工,不知怎么见财起意,把房东一家三口灭门,人都传言他跟着渔船跑到了公海上,哪里知道他竟然骑着辆破自行车回了村里。在自家房后山洞里躲了半年,跑出来偷东西,看见一个小姑娘,直接拖到了柑橘林里。几天后,过来人才发现尸体。几百公安满山找人,除了在山洞里发现几百本言情小说,再不见罪犯身影。溪水潺潺,警犬在河沟里嗅来嗅去,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杀人犯早已翻过好汉坡,上了渔川。

正是七八月份,荒藤野草长疯了,密密匝匝,都快把路埋住。谁来砍路呢?平常村里就见不到年轻人。黄道周他爹黄福有六十好几了,不愿意进城,非要守着熏了上百年的黑屋,说是如果木头房子家里没人住,瓦一打烂,几天就塌了。这天睡到后半夜,只听阳沟板壁拍得山响,还有哀求:老人家,可怜可怜我,给口饭吃吧。黄福有一下吓醒,想,莫非这是那个杀人犯?前几天,村支书领着人一户一户打问,还贴通缉令,说是谁知道情况,悬赏二十万。当时和儿子黄道周打电话,黄福有还纳闷,现在的人真是可怕,做个什么事不好,怎么想着去取人性命。下辈子还能投胎做人吗?又说从前村里头偷鸡摸狗的多,边邻处近,为柴山里几蔸茅草,打得头破血流的也有。现在呢,地就那么荒着,想和人争,还找不见对手。因为什么?都出门打工,挣到了钱。谁还有心思计较这荒山野岭?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见坟堆变成青山,却不见谁把山林搜罗到坟里去的。这是暗示黄有禄和人争山林界权了。黄道周无心听父亲东拉西扯,只是在电话里提醒黄福有,要是害怕就去城里头,祖孙几个在一起,也好做个伴。黄福有还一脸不在乎,说杀人犯只怕早被警犬撵进黑老山了,有什么好怕的。嘴里这么说,那些天,他也不像从前摸黑捡柴,天还亮着,就上了门闩。这不,怕什么就来什么。杀人犯还在窗外喊着,黄福有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激怒对方。他清楚,这房子板壁也没多结实,要真是飞起一脚,只怕也能踹开。双手捏着被子暗暗祷告,也不知道祷告了些什么。

黄道周讲完这一段,又说,萧老师,《蒙古草原天气晴》你看过吧,我们那个地方,也值得转一转,架个摄像机,随便剪一剪,就是一部好片子。他说不出来哪里该转,只是模模糊糊有种印象,他出生的地方和经过的那些世界不大一样。

萧养浩听了,也并没怎么热心,只是淡淡应了一句,是吗?不过,下一回电视台的小刘来工作室喝酒,打问有没有什么挣快钱的活儿,萧养浩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趣,说,咱们都这把岁数了,怎么还想着挣钱?是不是也得好好发挥发挥咱们的专业,拍个片子,送到国际上去获个奖?他说得那么壮烈,好像不马上干一票,这辈子真是无法交代。然后,就把黄道周讲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萧养浩虽然没去过渔川,却早把那里的一草一木按他的思路重构了。小刘说,萧老师到底还是个有情怀的人。一个破村子能拍出什么花来?那山那人那狗,不就是些人性兽性生存和毁灭吗?小刘二十岁前从没在农村待过,有回和同学坐了一夜火车去大朝台,夜宿狮子窝,半天才找见茅厕,从此声称,没有抽水马桶的地方就不是文明世界。现在萧老师竟然鼓动他一头扎进村里,好像荒山野岭藏着什么金矿,任凭他挖掘。

一场酒喝到最后,萧养浩见小刘还是提不起兴致,就打电话叫黄道周,还扭头和小刘说,你不信?我把老黄叫来,你听听他的形容,就知道这里头有戏没戏。小刘忙问老黄是谁。萧养浩说,我们单位的能人,早年一个人跑来滨海炒铁,后来自己考了技工证书,把老婆孩子都接了过来。两口子都吃得下苦,没几年,攒了些钱,竟然在单位门口盘下一家店洗车。有回单位领导在门口买烟,两人聊得投机,得知黄道周还想找个活儿干,就问他有没有驾照。黄道周指了指快要散架的帝豪,道,滨海渔川一年跑几趟,是不是老司机咱不敢吹牛,反正这些年下来总里程绕地球走个两三圈是有的。这才知道老干处还缺个司机。领导问黄道周想不想干。这么好的事情怎么能不干?黄道周抖着手又过去给领导点烟。领导说,你先想一想,想好了,再给个回话。黄道周说,这还用想?搞得我倒像是个会端架子的人。不想了不想了,现在就能,只要领导收留我,咱一农村人,别的本事没有,知恩图报还是懂的。他说是开了个洗车店,这都多少年了,也没跑下正经营业执照。黄道周说起开黑店的提心吊胆,一家四五口人,个个都嗷嗷待哺。领导听了,果然答应得更加痛快。帮谁不是个帮呢?

那个时候,机关单位管理得还不像如今这么严格,调个人,也就领导的一句话。更何况黄道周还不是个普通人。黄道周到单位借调了一段时间,也不止开车。老干部们谁家电表坏了,他懂得拆装,还顺路就在五金店买上功率更好的空气开关。马桶堵了,蹲下来就用钢丝捅,也不管浑浊的粪水会不会溅到身上。至于地下室跑了水,重新粉墙刷腻子粉,更算不上技术活儿,只要得空,他戴上口罩就去忙活。别人给他钱,他也不会坦然接受,总要推让一番,说上几句感谢。慢慢地,单位人都觉得老黄不错。有一天人们发现,老黄不只是借调,他和大家是同事了。调进来的理由,还是人才引进。因为他不光会开车,还有炼钢工的技能证书。说起来别人都是公务员,他只是个后勤岗上的三级工,七股八杂算下来,工资待遇却并不比干部们差多少。

人缘又好,一个单位几十号人,提起别的人可能还要缓下神,独说起老黄,一个个都跟自己家人似的。萧养浩和黄道周也不见外,平日在门口小饭馆里喝酒,没人就喊上他,人多也要把剩下的饭菜打包带回来,顺手放在传达室。黄道周呢,也不是不懂礼数,每到年关,就会给萧养浩两只火腿,有两年还弄了些野味。萧养浩还说,这都是国家保护动物,不会犯法吧?黄道周说,犯什么法呢?现在的野猪都快跑到猪圈里来抢吃的了。在山上是国家的,进了自家院里,咱把它驯养熟了,是不是也可以打个擦边球?萧养浩不知怎么想起《儒林外史》中的严贡生,一时恍惚。见黄道周不像是说笑,萧养浩就问东西到底怎么来的,可千万别图一时口腹之欲,触犯法律。黄道周就讲,真没违法,土枪20世纪80年代就上缴了,森林警察一再宣传,就是下套、安铁夹子,也得劳改。一般人谁敢乱来?村里都是些老弱病残,野鸡就是飞到锅边,老胳膊老腿也追撵不住。不过也有胆子大的。村里有个年轻人,说年轻也不年轻了,快四十岁,有回看到野猪成群结队过来,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一个办法,竟然私接电线,想着用电和它们斗争。结果野猪没电到,一只熊瞎子误打误撞,给电翻了。起先也不敢声张,只是几大块卸了,做成腊味。后来终是按捺不住,卖到县城馆子里。好家伙,还有人敢吃熊掌?警察顺藤摸瓜,捉住判了三年。

萧养浩本是感慨如此蛮荒之地,竟也出了黄道周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小刘别的没听见,独独被后半段吸引,就说这个人与动物争夺领地的故事好像有那么点意思。萧养浩说,老黄的生活没有意思?你要有心,花上个十年八年,跟踪拍一下老黄在城里的生活,也是了不得的一个标本。小刘说,不是我有没有心,是人家未必肯让咱拍。平日里别人侵犯了自个儿隐私,还怒火冲天,咱要是天天在人跟前晃来晃去,一来不道德,二来有表演的嫌疑,你要是知道头顶有个摄像头,能自在?萧养浩说,一会儿老黄来了,你让他自己讲一讲。我跟你说,这些年我若不是因为老被重大题材任务绹住,早跟着他回渔川逍逍遥遥住上一年半载。根本不用你多费心思,三脚架一放,十天半月换回电池,就把这活儿干了。

正说得热烈,黄道周进来了。他站在那里,听萧养浩夸赞了一番,也不多言语,只是不尴不尬地跟着笑。又去书房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先干了大半杯白酒,才说,萧老师,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正准备找你,有事求你呢。

2

起初事情没那么复杂。

不过是为争一座山。林改多年,早就确权到户,只是新换的林权证迟迟下不来。隔壁洪溪坪的人都领了快十年补贴,他们还是没听到什么音信。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猫腻?黄道周也跟着胀气。只不过他表现得不像别人那么激动。什么都讲究个依据。他怕自己身在局中,被偏见蒙蔽了双眼,就想请个有名望的人居中看一看。

兰德酷路泽在盘山公路上屁股还没摆正,又到了回头线,感觉车子就在悬崖边腾挪。小刘双手紧紧攥着吊环,直喊,这路!黄道周就笑,说,这路是政府前些年修的,花了上千万。原先老百姓进城,都是走路,光翻过这座山就得两三个小时,还是空手。要是挑个百八十斤东西,回到屋里肯定是摸路黢黑。前面那座山头看见了吧,我们叫火烧岩,现在长得跟黑老山似的,早年走了一把野火,不知几百还是上千年的林木烧得精光。小刘看着窗外的景致,想象不出来这样的环境,光爬坡就够受的了,还要耗费一辈子生活。黄道周像个导游似的,看到什么讲什么,语气听不出多少激动,还是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雀跃。

又转过一座山头,一棵歪脖子树立在路边。几个穿着迷彩服的人正在树边拍照。黄道周忙喊停车,说,这里就是好汉坡,现在成了咱渔川一道标志性景观,尤其是下雪时候,白茫茫一片,这棵树浑身也跟披挂了银子一样,闪亮通透,拍的照片那叫一个漂亮。北京的记者都来拍过。村里人也喜欢来这里拍,动不动就在朋友圈发照片,直喊,想看雪景的快来。这才几年啊。从前人们提起好汉坡,都直摆脑壳。记得那会儿我姑姑嫁到乌泥塘,过来拜年,一到落雪结冰凌,哪里还找得见路呢,就从这好汉坡一路滚到山底下,背的糯米粑粑、火腿,掉得满山都是。我姑父总是说,等到雪消了再来捡吧。等过些天再来找寻,哪里还有什么东西。我爷爷没少讲气话,说嫁个女儿,几十年了,就没吃到过一回火腿。这抠门姑爷,给老丈人火腿没背就没背吧,还风张风势,说谎调皮,怪罪山上走兽,好像是它们捡去打了牙祭。下回嫁二姑,我姑父想着再介绍到乌泥塘,两姊妹离得近,也好有个照应。我爷爷上了一回当,哪里还敢轻信这个姑爷,反正是听不得乌泥塘,也烦人讲好汉坡,一说就来气,不知道是这山高路远败坏了心情,还是因为被困在这里烦躁。

黄道周一番话说得萧养浩小刘小赵都笑起来。黄道周还没招呼大家拍照,小赵已经架好三脚架,拧开了摄像机镜头,好像眼前枝枝丫丫歪向一边的老树也有可以挖掘的故事。在树旁摆姿势拍照的人认出黄道周,直喊稀客,问大老板回来是不是来投资领着大家共同富裕。黄道周说,有你们这么挖苦人的?我一炒铁工,大什么老板?人一个飞步过来,说,我们又不找你借钱,看把你紧张的,说吧黄大老板,今天拢屋了准备怎么喝?黄道周就笑着给萧养浩介绍,说都是小时候一起念书的同学。那人就笑,说,念一样的书,吃一样的苞谷饭,我们还是泥腿杆子,你黄大老板早当了干部啦。说起来谁信,那会儿全班二十来号人,作文我考三十分还是第一名,现在就你脱掉了农皮。黄道周也跟着笑。萧养浩听他们说得热闹,忙掏出中华烟给大家散。

山上起雾了,几棵枯枝隐在其中,人站在那里说话,声音也像带上了露水。再往前走,雾气稀薄,一车人像是从云层里冲了出来。远处是一重又一重黑魆魆的山,看不到尽头。萧养浩就说,老黄,你这老家可真是够老,能把这路修通,太不容易了。黄道周说,可不是,路没修通时候,山里也没什么出产,又赶上几任村干部不得力,把靠近河边的山林全砍了烧炭,就剩好汉坡火烧岩那几坨山林,实在太远,没人愿意去砍伐。结果现在路一修通,人们又开始争。结果周边村子都搞规矩了,国家林业补贴领了几年,就我们渔川这几坨山搞不归一。找到村里,村里推到镇上,找到镇上,镇上让找林业站。找到林业站,林业站说那块山林,有一块前前任村委早私自做主卖给了个人。这不,等到承包好汉坡的人顺路把树苗子栽到我堂叔家门口,我堂叔这才想着要去上访。小赵就说,领导工作都一个思路,有了矛盾,先让你们自己扯皮,等到问题充分暴露,厘清了双方诉求,这才调停,看看能不能给大家消气。黄道周说,可不是,闹半天,闹的人没闹到应得的,参与其中的人却借此生事,只是一味发泄怨气。你说说,闹半天闹了个啥?小赵说,闹了个寂寞。黄道周说,我估摸啊,受益最大的,肯定是人家林业站,反正你们闹去吧,我这几十万年年在账上趴着,任谁上来,只怕你们不闹。闹才好呢。众人说说笑笑,大致能明白黄道周说的纠纷,又好像并没有谁真的关心这个村里正在发生什么,只是打开窗户闻着草木气味,好像被这层层叠叠的各式颜色弄花了眼。

公路扯了十来个回头线,终于看清了渔川。村子不知道在哪里。到处都是树。藤蔓从坎下爬到了公路中央。看见崖边一道清泉飘下来,萧养浩忙喊停车,说是想洗把脸。洗了脸,又小便了一回,扭头再看,公路又消失在了密林中。黄道周就说,现在开车上来,只用个把小时,你不知道从前,好汉坡走一回,不说过鬼门关,反正一挑东西到屋,腿总要肿几天。

半山腰上起了一栋两层小楼。黄道周说,前面拐个弯就到了,只怕这车太大,开不到屋边。萧养浩说,咱们试试,都抓好。车子在茅草丛里慢慢滑行。一个老人正蹲在坡上扯草。黄道周喊,爸,快把地黄瓜摘一盆,嘴巴干死了。萧养浩说,老黄你可以啊,现在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城里有房,乡下有院?黄道周嗨了一声,说,快别提,上回说有杀人犯拍板壁,这不想着我爹一个人住破破烂烂的木头房子不安全,就起了个砖房。驴粪蛋儿表面光,都没钱铺地板砖,现在还是毛墙毛地。

正在院里闲话呢,一位戴着蓝帽子的老人走过来,还端着一盆水光亮滑的黄瓜。黄道周说,我爹,我爹黄福有。小赵见他们说话,嘴里叼着黄瓜,又拧开了镜头。黄福有看了一眼,没再吭声。

几个人扯东说西,终于落了汗。又进来一个老头儿,眼睛半眯着,也不坐,只是远远在门口站着。黄道周就喊,叔,你自己找板凳。说完,又和萧养浩说,这就是我叔黄有禄。又转过头对黄有禄说,叔,这些都是我单位的领导,这回给你壮胆来了。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政府不给你解决,我们领导给你想办法。萧养浩说,老黄你这可是给我戴高帽子,架着我往火上烤啊。黄道周笑道,我有没有和你们提过?我这叔这个人可有意思啦,之前他不是跟着我炒了两年铁,工伤,把眼也弄瞎了,又没买保险,老板交了两万块医药费,再不露面。眼睛不行了,谁敢要呢?回到屋里想打个零工,别人看我叔这样子,生怕沾上麻烦,都直摆手。总得弄点吃喝不是?我叔不知怎么想起火烧岩好汉坡那一片山林是他老丈人几十年前烧的,树也是他老丈人补栽的,就天天到镇里头找领导。起初领导还认真和他讲道理,你栽的就是你的?那时候你老丈人恶意纵火,没把他当成反革命判刑就不错了。我叔正面强攻不下,就换了思路,只要看见车队进政府院,他就去大门口跪着。到最后,还是领导和他讲好话,说,老人家,你也不要犯横。就凭你这先天优势,要不学个唢呐,我给你配上一套响器,总归是个正经营生。我叔还真行,别看两只眼睛都不怎么看得见,竟然拉起了一票人马。每年一到寒冬腊月,阎王来收人,我叔真是跳翻了脚板皮,高兴得钱都数不过来。你们自己问他,我有没有胡说。因为这些,还被政府推举为自主脱贫典型。隔三岔五,就有记者来采访。

黄有禄不知什么时候从门外搬进来一个塑料桶,还是远远坐在门口。黄道周说,叔,我没胡说吧。我叔说得可好啦,每回把记者送出门,都不忘来上一句半截话:只要给我一点光。说得似乎有了这点光,他就可以怎么着似的。黄有禄说,道周,你出门多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阴阳怪气损你叔了。你们这些文化人才会乱联想,我说的不过是一句大实话,倒被你形容得,好像我就会搞阴谋诡计。

一旁的小刘说,黄师傅讲得有意思,停一下,我得记一下大爷的名字,没个场记,片子将来都不知道怎么剪。黄道周就说,我叔,黄有禄。见黄有禄只顾着看摄像机,黄道周说,叔,不要怕,都是在给你录证据了。快讲讲你好汉坡火烧岩那两坨山,你掰扯明白了,我们给你挂在网上,让全世界的人给评评理,还你一个公道。

黄有禄整了整衣领,坐得板板正正,说,我也不是非要争那坨山,那坨山有什么好争的?历任领导帮我断了那么多年,我也感谢。就算山林没有判给我,至少还在那里不是?我是生气颜松茂要砍掉这好好的树,说是重新植树造林,说是重新栽就能挣得国家补贴。这是哪门子道理?你现在栽的树,能比得上我老丈人当年栽的?结果我找颜松茂讲理,他听也不听,倒骂我一句对牛弹琴。我好赖还是他表叔,怎么就是牛啦?

众人不明就里,等着他继续往下铺排。黄道周就说,他不过是打个比方,你还当真。黄有禄说,有这么打比方的?他就是看不起人。好像当了个村干部就可以只手遮天了。黄道周说,你怕什么,他就是遮住了天,也不影响你,反正你也看不见心不烦。黄有禄说,卸磨杀驴至少还给你两捆好料吃顿好的!我老丈人还有我在火烧岩栽了几十年树,没有功劳也就罢了,倒成了罪了?黄道周就笑,说,你看你,自己还把自己比喻成驴,牛不比驴值钱?

一番话说得大家哈哈直笑。黄有禄急了,说,你先别打岔。我想了好几天的思路,又被你搞乱了。

3

村子说是叫渔川,就那么三条小河,武陵山里,哪里找不见几条河呢?除非发大水,从暗河里冲出鱼来,平时就是些小鱼小虾,捕捞半天,还不够人打一顿牙祭。还特别偏。偏到什么程度?2015年前就没出过什么新闻,别说是省级市级媒体,县里的报纸都没上过。1992年,黄道周读小学五年级,得翻山越岭,走五六个小时,跑到乡里头。隔了几十里地不说,还被山下平川同学嫌弃,动不动就喊黄道周界巴佬。到后来,别人问他是哪里人,自个儿也承认是界上的。

心里到底不服气。黄道周十几岁年纪,仗着读了几本武侠,也满山乱转,跟个堪舆的道士似的,估摸那些鼓起来的山包像不像王室巨贾大墓。好像考证出来什么历史,就能证明他的出身并非人想象的那般贫乏苍白。这块土地应该古老,只是实在太高太远了,人类活动的痕迹要到很晚才出现。他们黄姓这一支来自哪里,爷爷也讲不清白,过年在堂屋供“天地君亲师位”,总是照着旧时规矩,在旁边用毛笔加上“颍川府上”。听老辈人讲,是躲水患,一路讨吃到了这里。

最初也不是生活在现在的屋场,在更高的好汉坡垦荒。为什么呢?躲土匪方便。真是无法想象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六七十年前也一直饱受土匪骚扰之苦。说起大部队开拔到村里的那天,爷爷记得清清楚楚。大清早的,他还在薅苞谷草。听见对门垮山塌天似的巨响,还以为土匪又来了。埋头躲了一阵,才意识到这些动静不像平时拿着马刀鸟枪的土匪做派,探头一看,只见青龙堡一带冒出几股黑烟。接着是一片喊杀声,红旗在林间闪现,风卷残云般,往八大公山深山老林里扫荡过去。到了晚上,大部队胜利归来。据说,几股土匪逃的逃、死的死,早作鸟兽散。休整队伍,发现牺牲了一个解放军。部队还要继续开拔,到别的地方清剿,牺牲者就地葬埋。小学生每年清明都会去扫墓。也有老人义务去挂青,剪除坟头杂草。前些年,村里条件好了些,又给迁了坟,立了块碑。村民生活从此也是翻天覆地改变。不用在好汉坡饱受风寒之苦,几十户人家搬到了更温暖、土地更肥沃的山腰山脚过日子。也不住茅草屋了,家家户户伐木修吊脚楼,挖窑烧瓦。

好多年和人说起他们那个村子,黄道周总要讲讲牺牲的解放军,这差不多算是唯一能和大历史勾挂住的过往。

这么一个地方,苦是苦了些,改革开放前,也看不出和平川有多大差别,甚至因为靠山吃山,山里能开荒,可以采点药材,比起平川单靠地里刨闹,经济上还要富裕些。但一旦放开搞活,谁还想在地里苦受?有本事的,都奔到了南方。姑娘们更是没谁还愿意嫁进山里来。想吃口米,还得走几十里路上街赶场。喝口水,还得上山下沟肩挑背驮。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黄道周为什么偏要考技工,把老婆孩子都接到滨海?就是因为界上太苦了。

此后多年,黄道周都不好意思提起渔川。当初领导让他填个表,又是祖籍,又是父母兄弟社会关系,黄道周填得直冒汗,好像这么一张纸又把他精心伪装起来的表皮剥开了。

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人们出门打工,也没少挣钱,早早买上手机,回到村里,还得满山转悠找信号。通电是什么时候的事?也差不多到了2010年。用的是木头杆子,冬天一落雪,电线就断了,隔三岔五停电差不多是常态。好不容易到2015年修通土路,一遇山洪暴发,路就断了。偏僻不说,还要和野猪争抢领地,来了歹人,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堵起。家家户户住的都是木头房子,家里没人烧火熏屋,绿霉就长满板壁。有狠心的,几年不回来,早房倒屋塌,慢慢和灌木杂草长在了一起。

所以,2016年,黄道周看见亲戚群老乡群都在转一条新闻,那种兴奋,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是市里的报纸,抬头就是《老司孤岛借政策东风走出贫困阴霾》。没过多久,村里头的事又上了省里的电视台,题目也痛快:《我省最后一个村村通——渔川通车啦》,简直能听得出里面恨不能敲锣打鼓的欢天喜地。也确实值得高兴,铺的可是柏油路,单单这一条路,前后投进去上千万。村里人个个都好像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大事件,成天都在议论。这不,总算是告别了孤岛生活,接下来还会发生怎样的好事?

好消息总是接二连三,到了十月,村里人又在转一条新闻,原来是冬天下了第一场雪,城里的人开车上好汉坡来看雪景。记者用了个词,冰雪王国。黄道周注意到摄影记者标明的单位还是新华社。看得人那叫一个心潮起伏。当时老乡们转发时还乱扯淡,说也要开车回渔川看雪景,一个个眉开眼笑,心头自豪摁都摁不住。后来见好多人的微信头像,都是一棵歪脖子树。村里人任谁见了都熟悉,在村里最高的地方好汉坡,有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青冈树,常年风吹,眼看就要贴到地面,仍是不屈不挠地向着有阳光的地方生长。过去藏在深山不为人知,现在公路绕树而过,竟成一道标志性景观,一到冬天,满树雾凇,就跟遇到了什么心花怒放的喜事一样,怎么看怎么好看。

过去村里人哪里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会得到这么多人关注?有能力的人,不是在外省安家落户,就是去镇上置地盖楼。实在没有办法的,也早认了命。谁能想到国家的帮扶力度如此之大?有那么一段时间,村里人在微信群里聊天,不是回村拉装修板材,就是拍移民小区的景致。他们甚至为自己生活在这个省里最大的贫困群众集中安置区倍感幸运。短视频里,那一栋栋白色楼房沿山而建,和城市没有两样,小学就在文化活动广场边,还有社区服务中心,还有标准化卫生室,还有就业创业空间,还有便民超市,户户还有一块菜地。但凡能想到的,政府都考虑到了。甚至还在广场边,建了超级豪华的公共厕所,往小便池前一站,自动冲洗的水都是从小溪坡引来的山泉。

最近又听说邻村盖什么博物馆,投资三十个亿。三十个亿是个什么概念?百元钞票摞起来两三千米高,满山沟得怎么铺排才能填满?规划设计的楼还入了国外什么建筑双年展。外国人也来了。照村里人的说法,全世界哪个地方都能看见邻村。邻村都能看见了,还不能捎带看一眼渔川?人们说什么的都有。反正前期投入的五个亿都落了地,十四层带电梯的冲天楼一天一个样子,竖在了山沟。村里人又在群里议论,要真来了客,是不是也可以拉到渔川来,看看冰雪王国,搞个农家乐什么的,反正也有车,几十里路也就一脚油门的事。先前有车的,一到夏天成群结伙到河边烧烤歇凉,现在他们又似乎琢磨到了新的生财之道。具体做什么,还没有规划,感觉人比先前更敢想了。

村子早就划到了七姊妹山国家自然保护区,不多的地也已退耕还林,不光不用交农业税,一年还有不少粮种补贴。种地的先人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搞农业的泥腿杆子,还能过上这样的光景。如今村里的动静似乎也不比前两年,但黄道周明白,那是因为人们适应了新常态。在这青山绿水里生活,指不定又会冒出怎样的人物、怎样大胆的设想,难说什么时候又有天大的新闻出来刷屏,满村人奔走相告。

等到黄道周讲完,萧养浩实在没忍住笑,说,老黄,你不能把民主生活会上的讲稿这么念一遍。我们这是纪录片,要原生态。你这调子一起,搞得我们也血脉偾张的,得吃降压药。黄道周说,萧老师,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们要的复杂,是不是就得拍这里如何落后原始,看到人们自相残杀,看到你们想看的东西才是真实?萧养浩说,老黄,你现在觉悟高了。和你怎么形容呢?我们希望更自然一点。比如,你刚才的讲述,能不能稍微生活化一些。总结啊概括就不必。黄道周说,那你们得在这里住上几年。说实话,我因为疫情几年不回来,村子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也不大好讲。山山水水变了吗?没有。人心呢?以前,我以为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现在,我又发现我对人一无所知。就说我叔黄有禄。以前老实巴交的,你看现在,也有了老主意,动不动就说他的权利。你说他是故意坏?也不像。站在他的角度想,不过是为争一口气。

萧养浩这回没有打断他,好像期待他有更深入的剖析。

4

黄有禄的行头越来越全,绣着八卦的鹤氅不光自己买了一件,操练锣鼓的道友,人人都置办了一身。什么叫人靠衣裳马靠鞍呢?鹤氅上身,他们就不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成了沟通阴阳两界的信使。甚至他们自己也感觉庄重了不少。经书还是跟从前一样,这回披上行头再念,好像被什么架着,舌头都要僵硬几分。后来又添了各种仪仗,给人一种正规军的印象,不像那些纯粹为挣钱临时拼凑的杂牌队伍。

法事上的黄有禄甚至还表现得有那么点讨嫌。孝男孝女在棺材前跪着,他呢,拿着手机不停录视频,嘴里还解说,你们都来看看,人活一辈子,死了能这么风光一场,值。他不光拍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更多的镜头是在展示他亲手布置的一切,念经的念经,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个个憋着腮帮子,好像不多卖点力气,一会儿都不好意思分打发钱。

黄有禄编排得俏皮。主要还是和亡人熊世孝熟。算起来也是几十年一起受苦的弟兄。走的时候是不大好看,倒在阳沟里被老鼠啃得只剩一副骨架,不过也不能怨老鼠。人死如灯灭,早死早超生。村里这些年,受不了病痛折磨,上吊的有,走进好汉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有。人活一辈子,前仆后继,最终不也还是到另一个世界相聚?他认定熊世孝没受什么痛苦。减少了年轻人多少负担啊,走得没病没灾的,上个月还在街上和婆婆客扯淡呢,裤裆都差点被人撕破。他一句跟一句,跟念诗似的,还押韵。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个熊世孝是个乱弹琴,不该自杀上吊,搞得好像是孩子不孝顺。渔川上千人,有几个看过天安门爬过长城?一个癌症就把他打趴下啦。自杀就自杀,结果让老鼠啃成了骨架架。又说什么熊胖子寿命长,讨了两个好婆娘,两个婆娘坐月子,鸡蛋吃掉几箩筐。三个娃娃屙屎又屙尿,把熊胖子冲到昌清江。不是胖子会凫水,阎王驮他游四方。宁往土里埋,不在世上挨。

萧养浩也站在大门口看,对着黄道周说,你们这里的人是不是把话记反了?不是生死疲劳就为了活着吗?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思路清奇,他转过身对补着光的小刘说,文化这东西真是神奇。到了这个地方,你看这些人,穿得不如城里人,对生命的看法还真和我们不一样。你看看这些人,一个个又唱又跳的,好像历经一回人间磨难,终于得了大解脱。我想说的还不是这个,我是说,假如人从小接受的是另外一种文化熏陶,是不是就会有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众生。比如这一句,宁往土里埋,不在世上挨。人从小就这么记了,反倒显得我等是俗人,为求续命,只好卑贱地活着。

小赵说,黄大爷唱得好,你没发现,他一旦讲开,那种心花怒放,旁若无人,好像周围的人都是观众,这里就是他一个人的舞台。小赵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黄大爷这一套还真有点即兴说唱的意思。你听听,三五句,就把人一生勾画出来了。然后又和萧养浩讲,小豹子的即兴演唱你听说过吗?他开发了个微信小程序《说尽天下事》,哪天让大爷和他连连麦,来上几段,说不定能火。小赵好像为自己想出这么一个点子兴奋不已,也不好好打光了,只是拿出手机搜索。黄道周说,渔川的人谁不会张口来几句?薅草都要唱山歌,扯淡都要飙几段三句半。

小刘架着摄像机,听不太分明黄有禄的唱词。倒是老板耳后夹着烟过来,问,都拍上了吧?剪得好,下回别人叫,还请你们。我跟你们说,要愿意留下来,一年四季都有生意,根本忙不过来。小赵说,这生意不好做,每天录这些,只怕做噩梦。

几个爱喝酒的酒癫子,霸住一张桌子,迟迟不散。黄有禄中间歇憩,过来听他们摆古,却被人扭住,要敬他一碗酒。黄有禄见推辞不过,一口喝了,便坐下来和他们吹牛。有人笑他一只眼睛倒比两只眼睛的强,黄有禄就说,那是赶上了好时代。现在的人,都有钱了,儿孙又多,打发老人又舍得。他形容起散花时候,孝子贤孙们争着掏钱的样子,感觉就不像是在他讨打发钱。反而是因为他搭起了舞台,做儿女的才有机会当众比拼一回实力和面子。

支客司是村主任颜松茂,他听见里屋说得热闹,还过来劝,说是主家备了宵夜,不要着急散。本是变相催促大家快点结束的意思,黄有禄听了说,你们听听,我们喝一回熊胖子的酒,倒要看颜大书记的脸色。难不成熊胖子给你传话了,嫌我们喝多了?颜松茂也喝了些酒,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脸色就有些难看,说,表叔,我尊重你,喊你一声表叔,别给脸不要脸,我要不尊重你,你什么都不是。黄有禄说,好好好,我是什么都不是。我要什么都不是,你又是个什么。

其他的人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一时哄堂大笑。老板听见里屋吵个不停,忙过来当和事佬。暗影里不知谁突然来了一句,和气生财,这个时候就不要争什么长短。万一把熊胖子招回来,邀你们去给他搭伴呀。听的人又笑起来。

黄有禄眼见得这个时候和颜松茂吵不出个名堂,扭转身,去堂屋继续敲锣。

黄道周扭头和萧养浩讲,你看我叔,知道你们摄像机在拍,想引蛇出洞呢。哪里知道喝了些酒,舌头打结,气势上竟然落了下风。

堂屋里放了三四盆火,每一盆上面都架着八仙桌。原先坐夜的人,有的回了家,看热闹的也终于坐了下来。颜松茂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给每张桌子都甩了两副扑克,还说,离抬人上山还有两三个小时,大家再辛苦辛苦,招呼不周到的,都算在我头上。

接下来,好像谁也没注意到堂屋中间还有口棺材,一个个都围在牌桌周围,有说有笑的,好像要借亡人的场子在牌桌上见出真章。

见小刘小赵把摄像机又对到牌桌上,颜松茂就过来,说这个不要录。你这一拍,直接成了证据,公安来抓人,我们跑都跑不脱。小赵说,主家让我们随便拍呢。后期会重新剪辑,要有不合适的,就删了。话是这么说,到最后还是盖上了镜头。

黄道周进来,见他们说话,就喊,颜书记,你得空给我们讲几句。颜松茂道,你快别埋汰我。黄道周又把萧养浩他们介绍了一通。萧养浩说,我们也是听说渔川搞得不错,想回来拍个片子。又对小赵说,你快把你们在国际上获奖的报道给颜书记看一下。颜松茂说,别的我不懂,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只要是为村里好,随便拍,将来需要我出钱出力,你吭气。小刘又打开了摄像机。颜松茂看了一眼,仍是客客气气,说,哪天得空了,我请你们来茶场喝茶,喝地道富硒茶酒。黄道周递过去烟。颜松茂顺势往耳后一夹,听见人喊,又出门招呼别人。

回黄家堡路上,小赵还问,颜松茂不是喊黄有禄表叔吗?怎么感觉像有生死仇恨似的。黄道周说,说是表叔,也隔了好几房。再说,现在颜松茂在村里主事,我叔老说他好汉坡的山林被村干部串通卖了,你说谁听了不窝火?这个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另一个认定自己没得到尊重,权威受到了挑衅。有一回,我叔给我打电话,说他就在微信群里问了一句好汉坡山林的问题到底什么时候解决,就被颜松茂一通骂,说他调子太高,骂完了也不给机会反驳,直接把我叔从微信群里踢出去了。把我叔气得,好不容易半路上拦住,想问问为什么要把他踢出去。结果颜松茂死活不接他的茬。这不,这回终于让我叔逮住了机会。架吵没吵赢不好讲,反正当众挑战了颜松茂的权威却是肯定的。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幺蛾子,真不好讲。萧养浩听到后来,就对小刘小赵说,咱们不是断案的,遇见什么就拍什么,先不要着急下定论,继续往下再看看。

天上不多的几颗星星如同水洗过一般,嵌在淡灰色的背景里。远处,传来吹吹打打的声响,唢呐的声音透过来,听得人心揪起来。狗的叫声此起彼伏,像是收到了什么世人看不分明的讯息,正在起劲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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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