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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9期|王剑冰:中国绿(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9期 | 王剑冰   2023年09月20日07:04

王剑冰,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在《人民文学》《当代》《收获》《十月》《中国作家》《花城》《钟山》等杂志发表数百万字作品,出版有著作《绝版的周庄》等四十六部。曾获河南省政府第三、四、五、六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以及徐迟报告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冰心散文奖、杜甫文学奖、丁玲文学奖、丰子恺散文奖、方志敏文学奖、石峁文学奖等。散文《绝版的周庄》等多篇作品被刻于当地。

第一章 塞罕坝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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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山的森林,是森林的山。成排,成峰。成排则如长城,巍然森严;成峰则像险崖,陡直而高耸。绿色从无边无际到无际无边,一群鸟飞过,也要考虑一下耐力。种子在这里显得富有,很难再找到一块可供施展的空地。龙卷风到不了这里,龙卷风会被这丛林围剿而窒息。

青翠、玄黄、鲜红、绛紫,所有的色彩洒落在这里,铺展在这里,将塞罕坝挥洒成一幅巨大无比的画卷。

云朵变换着姿势,擦蓝天空。密集的鸟鸣,风一般在林子里绕来绕去,每一声都那样脆亮,带着水滴。

这,就是塞罕坝的丛林给你的直接冲击感。你备足所有的想象,也不会想到塞罕坝竟是这样一种景象。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几代塞罕坝人迎苦受寒,挥汗洒血,克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一次次栽种,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坚持,硬是在高原荒漠上营造出世界上面积最大的人工林海。那是一片山原莽莽的葱绿,一片大海滔滔的碧绿,一片闪现着东方特征、东方个性的“中国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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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没有忘记,塞罕坝就是蒙汉混合语:“美丽的高岭”。清代皇帝曾设立“木兰围场”,一百四十年间,康熙、乾隆、嘉庆在围场“肄武、绥藩、狩猎”超过百次。那个时候,这里几乎每年都响起豪勇的欢叫和激昂的嘶鸣。

从衰微的同治时代开始,木兰围场遭到了大肆砍伐,加上日寇的疯狂掠夺,历史的车轮进入一九四九年时,塞罕坝已经成了草木凋敝的茫茫荒原。

西伯利亚的寒风毫无阻拦地肆虐着,毛乌素、科尔沁、浑善达克沙地滚滚南侵,浑善达克沙地与北京的直线距离,只剩下一百八十公里。不可想象,海拔一千多米的塞罕坝,相对于海拔四十多米的北京是怎样的一种威势。那就像人们形容的,是“站在屋顶上向场院里扬沙子”。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已经认识到这个极其严峻的问题,下决心要在塞罕坝建一座大型机械国有林场,恢复植被,阻断沙源,形成一座厚实的绿色之墙。

然而,也有森林培育专家感叹:塞罕坝处于森林、草原和沙漠的过渡地带,三种生态景观历史上互有进退,是全国造林条件最艰苦的地区之一。

一九六二年,农林专业的一百二十七名大中专毕业生,奔赴塞罕坝来了。一时间,锣鼓声声,车马萧萧,塞罕坝拉开了植树造林的大幕。

王尚海,是这大幕的开启者。他曾经担任过围场县委书记、承德专署农业局局长。塞罕坝林场组建,一纸调令,四十岁的王尚海成了林场第一任党委书记。这个在抗战时期当过游击队队长的老战士二话没说,带着简单的行李就奔赴了新战场。

场长叫刘文仕,岁数不大,资格却老,三十出头就当上了承德专署林业局局长。上级也许正是考虑到他年富力强,而且熟悉林业。

海拔千米的高原,条件无可想象的艰苦。塞罕坝气象记录表明:这里年均积雪期有七个月,零下二十摄氏度以下天气达一百二十天,最低气温可到零下四十三点三摄氏度。谁到这里都能听到那句谚语:一年一场风,年始到年终。

有名无实的“林场”,没有什么房子,没有多少粮食,更别说菜品。建场初期,也是国家最困难的时期。王尚海大手一挥:“先治坡,后置窝!”书记、场长带头,没有屋子就住马架子、睡地窨子;没有食堂,就在院里支个棚子;没有水井,就挑泉水、化雪水。

林场老职工卢承亮说:“冬季是最难熬的,路都被大雪覆盖,低矮的茅棚挂着冰溜子。窝棚里寒风穿梭而过,窝棚外饿狼嗥叫嘶鸣。”

另一位老职工曾学奇说:“实话跟你说,早晨醒来,大伙儿的被子上落一层霜,头发、眉毛都白了,鞋冻在地上,脸盆里的水冻成了冰。”

第二章 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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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林时节,是一场全面的大会战,所有作业区域都在远离驻地的山原,为不影响工效,领导和职工就吃住在山上。

山上挖了许多地窨子。一个大通铺,挤着差不多二十人。嗷嗷叫的白毛风在头顶掠过,潮湿的地气混杂着各种味道。但是干了一天,一个个的,呼噜很快响起来。

那个时候没什么想的,只是栽苗植树。你看,他们还在地窨子门口贴上这样的对联,上联:“一日三餐有味无味无所谓”,下联:“爬冰卧雪冷乎冻乎不在乎”,横批:“乐在其中”。

有人还编了打油诗:

渴饮沟河水,

饥食黑莜面。

白天忙作业,

夜宿草窝间。

雨雪来查铺,

鸟兽绕我眠。

劲风扬飞沙,

严霜镶被边。

老天虽无情,

也怕铁打汉。

满地栽上树,

看你变不变!

野外作业,空地上架几口大锅,勉强把饭烧熟,开饭的时候,大碗盛了就地一蹲。一个个碗里,都是黑莜面加野菜。哪天有窝窝头、土豆和黑面馒头,或有一点盐水泡黄豆,就算是改善伙食了。

有人边吃边逗乐子,说什么时候能吃一碗白荞拨御面就好了。有人就说,这小子,还想做一回皇上啊!大家就笑。边吃边吸溜鼻子的小黄就问副场长张启恩:“张场长,什么是大老刘说的‘拨御面’啊?”

张启恩是北京大学林学系的高才生,来场前任国家林业部造林司的工程师。他的妻子张国秀是中国林科院的助理研究员。三个孩子,在北京上小学和幼儿园。塞罕坝建场,他听从组织安排,带着全家离京上坝,担任林场的技术副场长。这里的条件跟北京没法比,一家人挤在一间窄小的房子里,为找地方放书,就在墙根埋几根木棍,钉几块木板。

张启恩一直和职工们吃住在一起,丝毫没有大知识分子和领导的架子。听小黄问,就讲了起来。

乾隆皇帝到塞罕坝一带狩猎,途经“一百家子”,住进龙潭山下的行宫。一百家子就是今天的张三营。当天下午,行宫主事特命当地拨面师制作了荞麦拨面。那荞麦拨面,是上好的龙泉水和面,根根细如银丝,再以老鸡汤、细肉丝、榛蘑丁和纯木耳做卤。乾隆皇帝顿感清香扑鼻,连吃了两碗。从此,荞麦拨面就叫成了“拨御面”。

众人听了,眼前都出现了鸡汤肉丝做卤的荞麦拨面。小黄说,下回还让场长讲。大伙就笑,说小黄的黑莜面是就着场长的话下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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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条件下,塞罕坝人当年就栽下了近千亩树苗。大家慢慢直起腰来,想象着往后的景象,禁不住笑了。可是到了秋天,职工们发现,这些树苗的成活率还不足百分之五。一九六三年春天,林场再次造林一千二百亩,成活率仍不足百分之八。

有人产生了怀疑,这样的地方,怕是不适合植树造林吧?甚至有了各种传言,说塞罕坝林场可能面临“下马”的窘境。

王尚海坐着卡车回承德了。当前的关键是士气,要提振士气,只有破釜沉舟,他要把家从承德搬到林场来。妻子了解丈夫,可就是委屈了孩子们。王尚海说,人家都说这林场早晚要下马,说我王尚海还要回到承德来。我就不服这个劲,这辈子,我就把根扎在塞罕坝上了!

一家人离开了承德市区舒适的小楼,在坝上的一间职工宿舍安了家。

那些天,人们总是看到穿着老羊皮袄的王尚海骑着枣红马,一大早就带人跑向林场的山山岭岭。他不停地下马,蹲在那里查看枯死的小苗和残存的落叶松。天黑了,就随便钻进哪个窝棚。躺在硬硬的草垫子上,王尚海半宿半宿地瞪着眼睛。早上有人醒来,听到他在梦里叽里咕噜,牙齿咬得咯咯响。

田间地头、窝棚地窨子都做了临时会场,大伙对树苗成活率不高的问题进行分析。技术副场长张启恩提出,坝上的恶劣环境也可能使东北苗“水土不服”,是不是考虑自己育苗。

王尚海和刘文仕都觉得可以试试,当即决定抽调技术骨干,由张启恩、李兴源带头,争取把自己的种苗培育出来。

接受了任务,张启恩心情激动,晚上等孩子和爱人睡下,就开始思考育苗的具体方案。昏黄的煤油灯下,他写下一页又一页笔记。那些笔记,后来成了塞罕坝的宝贵财富。

东北林学院毕业的李兴源,从塞罕坝大唤起分场进入了育苗技术组。善于钻研的他,这些天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遮阴育苗是传统的老方法,但费时费工,成活率不高。能不能将“遮阴”改成“全光”呢?张启恩听了也来了兴致,两人马上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最终的结果是乐观的,育苗成活率大大提高。

育苗的技术骨干中,还有一位吉林人刘明睿,也是毕业于东北林学院,分配到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北曼甸分场。曾经的学霸善于发明创造,他的小发明都可以打上塞罕坝的标签。譬如他熟悉氮肥的属性,育苗时便在根部稍加一点氮肥,结果证明不仅苗生长快,而且壮实。还譬如,他发现植树的“克罗索夫锹”不大顺手,他就按中国人的劳作习惯重新设计,最终打造出“刘明睿式”灵巧轻便的植苗锹。

一九六七年春天,张启恩在三道河口林场参加春季造林,他从拖拉机上抱起最后一捆树苗准备放下去,司机以为已经卸完,开动了车子。张启恩随着惯性摔下来,右腿粉碎性骨折。林场医疗条件有限,张启恩后来只能与拐杖和轮椅为伴。

张启恩临终之前,最感到愧疚的是三个孩子,他们本来是在北京明亮的课堂上,却跟着他来到坝上,失去了良好的教育条件。

在张启恩的主持下,塞罕坝创造了适合高寒地区的“全光育苗技术”,培育出了“大胡子”“矮胖子”等优质壮苗,解决了大规模造林苗木供应问题,改进了苏制造林机械,创新了“三锹半植苗法”,提高了造林质量与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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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提到一个功臣任仲元,他原来是承德地区技工学校的老师。塞罕坝太缺少机械专业人才,有关部门就选中了他。这一年是一九六三年。

接到通知的时候,书呆子样的任仲元还不知道塞罕坝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一个搞机械的,怎么跟林业扯上了关系。

任仲元坐上一辆老爷车,在艰难的路上晃荡了大半天才到坝上。正赶上吃饭,有人带着他,说,吃了饭再说住宿的事。

食堂这天吃莜面,任仲元饿坏了,师傅给盛了一大碗,他端起来就吃,没想到有点难咽。正噎着时,生产队的马队长冲进了棚子,张口就嚷:任老师,哪位是任老师?

任仲元应了一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马队长拉住了:正好你来了,这“老铁”可有人治了。原来播种时,播种机的车轴坏了,瘫在了泥地里。听说来了一位懂机械的任老师,就找来了。任仲元也是,一听号响就冲锋,饭还在嘴里嚼着,就跟马队长走了。

场里管后勤的忙了半天,才想起没给新来的任仲元安排住宿。四下里寻找,听说被拉着去了一线工地,便笑了。

建场初期,国家给林场调拨了不少林业机械,除了国产的,好多都是进口的洋玩意,有匈牙利的413拖拉机,波兰的乌尔苏斯轮式拖拉机、中耕除草机,以及苏联的植树机、装载机和联合收割机。林场人爱称呼这些机械设备为“老铁”,都是很快学会了开,却没有几个能看懂那些洋文说明书。

林场还没有为机械手们安排办公室,这些说明书和其他资料,也就没怎么在意地塞在各式工具箱里。等到了任仲元手里,有些资料已经残缺不全。任仲元有些气恼,说这些都是机械师的命,没有了说明书,一旦机械出了故障,不定要走多少弯路。

机械手们面有愧色,说任老师说得对,可谁能看懂这些东西呢?机械手们发现这位任老师年龄不大,学问却不小,他竟然能看懂那些“黑蚂蚁”。于是就不断地找他问这问那,而任仲元只有一张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下功夫把这些资料尽快翻译出来。

那个时候,很难找到机械方面的专业外文工具书,任仲元所依赖的,只有一本《俄华辞典》和俄文版的机床图集。没有办法就去看实物,有时任仲元发现,实物与说明有出入,难道这些外国人也会搞错?经过反复对照,发现自己还真是对的,于是根据自己的认识译成汉语,并把这些地方加上标注。

半年之后,这个“书呆子”,竟然翻译出五六本俄文资料。这些资料成了塞罕坝的宝贝。

书记和场长主抓、技术副场长张启恩负责的科研小组,一方面是育苗,一方面是植苗。任仲元也进了科研小组,当然他负责的是机械植苗。前两次也是用的植苗机进行投苗造林,林苗的成活率却不高。光是树苗的问题吗?

任仲元跟着植苗机,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趴伏在地上,冒着机械扬起的烟尘观察着。而后就听到了他的叫喊:“停,停,快停下!”

大家围拢过来,任老师可是大伙信任的人,他金口一开,准又摸到了“老铁”的七寸。任老师说话了,他说这“老铁”太机械,不会用脑子,在平坦的地方一个样,遇到上坡下坡转弯的时候也是一根筋。这样一来,植下的树苗便有的深,有的浅。

任仲元提出的问题很快传到了书记那里,王尚海听了,一拍大腿笑了,说,是呀,我这些天到处查看,也是发现成活的苗子根扎得很硬实,死掉的苗子根下都有些松软,没想到枯苗率问题跟这“老铁”也有关系。好你个小任,有你的!

大家也都跟着书记笑了。王尚海接着拍了拍任仲元的肩膀,说,小任呀,既然找到了根源,你这“铁医生“有什么办法,让它长长心眼?

任仲元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可以试试。王尚海听了,大手一挥,说,好,那就拜托你了,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只管说,咱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但有一点,可是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哦!说完又是一声爽朗的笑。

任仲元那些天可是没吃好没睡好,他的心思都用在“老铁”身上。一次次试验,一次次改进,最终将牵引点、投苗点和深压轮三个机器附件改成了铰链式,这样随着地势的变化,植苗机也会不断地调整自己,就像安上了一个灵活的大脑,指挥着投苗附件变换力度与深度。

改造后的植苗机在随后的机械造林中发挥了威力,大大提高了植树成活率。王尚海简直乐坏了,他狠劲地拍了任仲元一把,说小任啊,咱林场打翻身仗,要算你个头功!王尚海又加上一句,不过,这段时间还得辛苦你,抓紧把咱总场所有的植苗机都给改装好,只等苗圃那里育苗成功,咱们就大干一场!

第三章 造林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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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一九六四年四月二十日,塞罕坝机械林场再次吹响春季造林的号角。

王尚海要在马蹄坑来一个大会战。这位抗战游击队队长,就像当年带人打仗冲锋一样,从各个工区挑选出两百多名精兵强将,调集最精良的装备,冒着料峭的春寒,顶着肆虐的狂风,浩浩荡荡从场部出发,向着千亩大荒原开进。

马蹄坑会战现场,已经有人先行忙起来。他们在沟边支帐篷、搭窝棚、架马架子、安锅灶……

一声令下,拖拉机、植苗机同时启动。旌旗猎猎,哨声阵阵,隆隆的响声惊醒了沉睡的荒野。

上至书记、场长,下到普通工人,全都干在了一起。领导每人带一个机组,一台拖拉机挂三个植苗机,每个植苗机上有两名投苗员。机械不停地开动着,投苗员两手不停地取苗、放苗,植苗机准确地将一棵棵树苗植入大地。

那是一场至今都令人激动不已的造林会战。虽然已是四月,塞罕坝还是一片冰雪,凛冽的寒风刀子般扫过,王尚海带领的兵马却干得热火朝天。拖拉机的马达不时发出暴怒的轰鸣,植苗机在高低不平的山地上不屈地颠簸。一排排人头攒动着,一棵棵小苗成排地展现出来。

风雪弥漫,热浪翻卷,每个人都手脚并用,跟着机械快速推进。干到热火处,有人把外套脱下,扔在一边。

这是决定林场命运的大会战啊,王尚海亲自带着一个机组在前面冲锋陷阵。植苗机在山地上隆隆开过,卷起的沙尘如同战场的硝烟,夹裹着风雪打在王尚海的脸上、身上,喘气都有些困难。王尚海顾不得这些,跟在植苗机后面,一棵棵地查看栽下的树苗。其他几位场领导和技术人员也在测量栽植的深度,观察植苗机的镇压强度。

大伙都知道,王尚海憋足了劲,一定要把树种活,把林场办下去!王尚海在会战动员时说,同志们,咱没有退路,只有往前,再往前!他把翻毛羊皮大衣往身后抖了抖,挥着手喊道:怎么着咱也得拼一拼,闯一闯,不拼不闯,永远都不会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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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经三十多个昼夜的奋战,千亩荒原全部栽上了落叶松。人们怀着期待,不断到这里来查看、管护。他们中有书记、场长,有技术人员和普通职工。马蹄坑,该是怎样一匹神奇的骏马,将一只巨大的蹄印踏在了这里。它是要给人们什么预示吗?

真的没有想到,大家种下的落叶松,一棵棵成活了,成活率竟然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以上。这可是一片风沙起伏的荒原啊!远远望去,一片稚嫩的绿色覆盖了一切,就像枯黄寡瘦的躯体恢复了元气,变得春气勃发、生机盎然。

马蹄坑大会战取得了全面胜利,开创了中国高寒地区机械栽植落叶松的先河。一根根松柏的银针,缝合了曾经的创伤。

每个人都看到了远景和希望。是的,一定是的,用不了几年,这里将是百万大军般的绿阵。

王尚海站在这里半天了,他站着、看着,一动不动。猛然,这个铁打的汉子一下子跪了下去,他跪在山坡上,跪在塞罕坝的土地上,手抠着黄土号啕大哭。

在人们的回忆中,老书记只掉过两回泪,一次是这次马蹄坑大会战的胜利,一次是他的小儿子发高烧。那次大雪封山,又缺医少药,当得知孩子将落下终身残疾,他紧紧地抱着儿子,禁不住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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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坑大会战的胜利使塞罕坝林场的“下马风”销声匿迹。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塞罕坝开启了大面积造林的时代,造林季节也由每年的春季发展到春秋两季。那时王尚海正值壮年,有一股子敢想敢干的牛脾气。在他的带领下,塞罕坝人用了十三年时间,连续植树五十四万亩。到一九七六年,全场职工已经累计造林近七十万亩。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六十八岁的王尚海走到了生命尽头。他那乐观向上的精神、艰苦朴素的作风、坦荡无私的情操,赢得了全场职工和家属的信任与拥戴。

人们不会忘记,在决定林场命运的关键时刻,他带头把家从承德市区迁来,先把自己的退路堵死,把享受与安逸抛在一边。他说:“我生是塞罕坝人,死是塞罕坝魂。”

人们不会忘记,一九六三年的春节,塞罕坝下了一米多厚的大雪,没有家或回不了家的年轻人,只能留在坝上。这些城里来的大学生没有想到,书记王尚海会来看他们,让他们到自己家里去过年。王尚海乐呵呵地说,年轻人啊,别见外,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

无家可归的年轻人,端起热腾腾的饺子,眼里噙满了泪水。

人们随着王尚海的家人,把老书记的骨灰撒在他曾经奋战过的马蹄坑林区。大家知道,那是老书记的遗愿。这千亩林区,已经成为一片茂密的森林,每一棵树都挺直向上,吸收着温煦的阳光。大家怀念老书记,他们自发而亲切地将这片森林,称作“尚海林”。

第四章 六女上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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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黄的老照片,将岁月一帧帧展开,这是一群笑着的年轻姑娘。笑声跑出来,明白地流露她们的天真与纯粹。舍弃了城市的优越,舍弃了靓丽的衣裙,穿着朴素的工装,就这么自然地快乐着。

这快乐感染了我,我想看看那仙女般的六位女子,虽然她们都老了,但是她们有着始终不老的情怀。那是柔软的呵护一切的情怀,坚强的可以抵御一切的情怀。正是这种情怀、让她们舍去优渥的生活和工作环境,在塞罕坝种下自己的青春与理想。

一九六四年的八月二十三日,一辆印有“塞罕坝机械林场”字样的大卡车在承德市区穿过,车上,承德二中的陈彦娴、甄瑞林、王晚霞、史德荣、李如意、王桂珍六个女孩子戴着大红花,兴高采烈地四处张望,她们就要和这座朝夕相处的城市告别了,学校师生和家长们送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们显得兴奋又激动,因为,从今天起,她们就要成为向往已久的塞罕坝林场的新职工。

正值火红的年代,十七八岁的她们刚读完高三在备考。这个时候,全国青年正学习知识青年邢燕子和侯隽上山下乡的事迹。承德二中一间宿舍的六个小姐妹越聊越激动。有的说,我也想像她们一样,到广阔的天地去锻炼。有的说,要是能像北大荒的女拖拉机手梁军那样在原野上驰骋,该多好呀!

一直插不上话的陈彦娴说,我家对门刘文仕叔叔,是塞罕坝林场的场长,我听他跟爸爸聊天,说他们的林场是机械林场,也就是用拖拉机、植苗机造林的林场,而且刘叔叔说,他们林场非常需要有文化的年轻人。

同学们更加兴奋起来,说,哎呀,能不能去找找你这位刘叔叔,看他们林场要不要人?陈彦娴说,他平时不回来,怎么问?那就给他写封信,把我们的意思告诉他。对对,就这样。于是大家让陈彦娴给刘文仕场长写了一封信,投石问路。

哪里想到,投出去的这枚石子,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刘场长拿着这封带有新一代新思想的信,很快召开场部会议进行研究。

到塞罕坝两年来,刘文仕深知各个部门都缺人手,尤其是知识青年。现在有这么一批高中生愿意到林场来工作,等于给林场输入一股新鲜血液。

不到一个月,写有“塞罕坝机械林场总场人事科”字样的回信到了。六名女孩子激动得眼里泛起了泪花,她们高兴地笑着、跳着,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和老师。那个年代,女孩子能上高中的很少,六名女高中生居然放弃大好前程去种树?这一下子成了全市的特大新闻。

父母那里也炸了锅,他们坚决反对孩子们的决定,连哭闹都用上了。但是,他们拗不过决心已定的孩子们,她们自己的事情完全可以自己做主。这是承德二中响起的一声春雷,校长在大会上表扬她们毅然到塞罕坝去植树造林的举动。

汽车鸣着喇叭终于开出市区,驶上郊外的大道。塞罕坝机械林场为接六女上坝,专门派有经验的老师傅,开了一辆性能良好的解放牌敞篷汽车。按照当时场里的条件,这就是最好的礼遇了。

解放牌大卡车一出市区就像脱缰的野马,在一条伸向远方的沙石路上飞奔起来。

坐上车的那一刻,六个女孩子别提多兴奋了。她们坐在厚厚的行李卷上,看着道路两边的风景,想象着要去的塞罕坝,不停地说笑着。一路卷起的烟尘,随着她们的欢笑落到了车后。这条道路可能就是为塞罕坝林场修的,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也不见什么人,而且越走越荒凉。

车上的姑娘们的话语少起来,有人陷入了沉思,有人小声念叨着,还有多远啊,怎么还没到?有人开始扶着摇晃的车帮呕吐。拐进一座大山之后,天色向晚,周围已是灰扑扑的一片。车子早已行驶在一条土路上,比刚开始的沙石路还难走。到了前面,车子猛然刹住了,一条河挡住了去路。开车的周师傅说,山上下雨把桥冲毁了。

她们这才知道走到了隆化县的地界。天渐渐黑下来,只好就近打听,最后找到了一个老乡家,几个女孩子将就了一晚。第二天都早早地起来,周师傅起得更早,他已经打听到另一条路线。史德荣问,周师傅,咱们什么时候能到啊?周师傅笑着说,过了河就快了。

看来有希望了,女孩子们的说笑又在新的一天开始了。她们没有想到,周师傅说的快了,是在安慰她们,怕这些城里娃哭鼻子。车上的姑娘们渐渐又没有了声音。直到下午三点左右,有人指着前面叫嚷起来,说快看哪,到了到了!前面的山腰上,真的有了错落的建筑。

车子终于开进一条街道,街道两边大都是十分低矮的土房。有人骑着或牵着马在街上走,还有老牛拉着大木轱辘车慢悠悠穿过。

人们看到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开进来,都好奇地仰着头看。姑娘们这才知道,她们是到了围场县城。围场县管理着好大一片区域,不过塞罕坝属于独立建制。周师傅说,天黑前赶不到坝上了,晚上的路太危险。姑娘们这才发现,围场县城只有一条街,能住的地方也只是那种小旅店。

第三天一早,周师傅看出女学生情绪有点低落,就逗乐说:“怎么样,这下子把车坐够了吧?”李如意和王桂珍说,周师傅,俺们可不是来坐大卡车玩来了,俺们现在啥也不想,就想问问你还有多长时间能到。周师傅还是乐着:“快了,快了,前面不远就是咱们的场部了。”

那真的是一条似乎永无尽头的路,像一条土布带子甩来甩去,直甩到一座又一座山峰的后面。

从承德到坝上也就二百多公里,车子却在路上颠簸了两天多。下午三点,终于到达了总场场部。从车上下来,姑娘们都觉得腿不是自己的了。

林场的领导们都出来迎接这些城里来的女学生。其他人听到消息,也都跑着围拢过来,他们要看看这些放弃城里舒适生活,心甘情愿到坝上来种树的女学生长什么样。

看到总场书记、场长亲自迎接,还有林场职工们的热情,姑娘们身上滚过一股暖流。林场特地为她们举行了一场欢迎晚宴。这顿场领导精心安排的晚宴,让她们多少年后都记忆犹新。莜面饼、炒蘑菇,说是坝上的特产,让她们多吃点。

她们知道,这一定是坝上招待客人最好的饭菜了。又黑又黏的莜面饼有一种怪味,很难下咽,可是书记场长却在她们面前吃得津津有味。她们知道场领导的心意,她们还是挺高兴的。

王尚海书记说,欢迎同学们啊,咱们林场需要的就是年轻人,尤其是女娃子,为什么啊,因为女娃子都敢到坝上来,就是给全社会带了个好头!放心大胆地干吧,娃子们,咱这塞罕坝就是你们的,有的是你们的用武之地!

刘文仕场长也说话了,他说,同学们,我知道你们有的把我当叔叔、当邻居,叔叔、邻居都行,这样更亲切。你们来了,这里就是你们的家,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别见外。

书记和场长都那么随和,没有架子,他们说得多亲切呀。六个女孩子一下子有了回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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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场熟悉了一段时间,六位姑娘并没有被安排去学开拖拉机,而是分到了千层板林场的苗圃。有的姑娘立时表现出了失望。

刘文仕看出来了,说,咱们林场最紧要的是什么?是育苗种树。把你们六个高中生放在苗圃,是领导们的一致意见,好钢谁不想用在刀刃上啊!咱们就这样说定,只要你们把苗育好,咱们的林场变成绿洲,我保证让你们去开拖拉机,开最好的拖拉机!

姑娘们都笑了,她们知道自己错了,光打自己的小算盘,没想国家的大事情。于是,一个个心情舒畅地到苗圃上班去了。

育苗确实是一个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整地、做床、催芽、播种,每项程序都有严格的要求。

为了掌握好播种时盖土的薄厚和压实度,她们拿着播种用的滚筒和刮板一遍遍地练,练到手磨出血泡,手臂肿得抬不起来。

要给苗圃上肥了,那肥可不是无机肥料,而是用牛车从厕所拉来的人粪尿。一天下来,弄得满身都是大粪,没有地方洗澡,在河边洗洗手、刷刷鞋,就恨不得立刻躺下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中秋节,这是六女上坝后的第一个中秋节。这个特殊的中秋,她们没有休假,紧张的工期催着她们一起来到工棚选苗。姑娘们手脚比刚来的时候麻利多了,她们每个人的跟前,都有了成堆的选好的树苗。

不知谁挑了个头,说起了往年在家里过中秋的情景。甄瑞林讲起妈妈做的好吃的月饼,王桂珍说,五仁和带金丝的最好吃,刚开始啃不动,等到了嘴里,就越嚼越香。姑娘们咽着口水笑,李如意说,刚才还觉得肚子空,这会儿倒是不饿了。

渐渐地,她们感到有些湿冷,这才发现工棚外面飘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有些欢快地飘到门口。没想到塞罕坝的冬天来得这么早。

王晚霞说,这是在海拔千米的坝上啊,要是在承德,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说不定晚上还能看到又圆又大的明月。正说着,听到门口一个洪亮的声音:“谁说中秋坝上看不到月亮啊?”史德荣最先看到掀门帘进来的人,小声叫了一声:“呀,是场长!”

进行林苗培育和科学研究以来,刘文仕一天也没有闲着,他不断地在各个分场走访,检查育苗情况,掌握第一手资料。从目前的情况看,各个苗圃进展顺利,抽调的技术人员都很尽心。一来到千层板林场,刘文仕就想到了新来的六个姑娘。

姑娘们看到场长都很高兴。场长说,他是专门来看望姑娘们,祝她们节日愉快,并且邀请她们晚上到家里去过节。姑娘们更激动了,毕竟场长是她们最早认识的塞罕坝人。

场长走后,姑娘们的劲头更足了。

外面下着雪,工棚内变得十分阴冷,冰冷的触摸、机械的动作,手指早就变得麻木。一天中,每人平均要选上万棵苗子。收工时,腰腿都不听使唤了。

说一句后话,塞罕坝的育苗管理体系,从六女上坝时起,积累了丰富的经验。随着时代的发展,全国各地都在进行生态环境建设,塞罕坝八万多亩绿化苗木基地,每年都为全国绿化做着积极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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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冬天了,六位姑娘又跟着场长去马蹄坑林区清理火烧残木。

马蹄坑只有两间草房,六位姑娘被照顾到草房里,大家搭窝棚凑合。男同事负责采伐残木,姑娘们负责拖坡,也就是把残枝子捆扎在一起,拖到山下去。开始感觉还轻松,下坡的时候跟着残枝子一块滚,到了平地则会费些力气。渐渐地,就感到力不从心,大口地喘气。这时才知道,汗水把棉袄都湿透了。不能停下来,一停下就像穿着一身冰甲,“毡疙瘩”成了雪疙瘩,又大又沉。

几天下来,王晚霞再脱鞋子,已经脱不下来了。她叫起来,原来是脚肿了。紧接着李如意也叫了起来,她的脚也肿了。一个一个的,不是这里出了问题,就是那里有了毛病。姑娘们反而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大自然看着这些弱女子好欺负,就总是跟她们开玩笑,看她们受不受得了。她们可不是城里的娇小姐,她们是打过娇气预防针的。

于是姑娘们就用雪搓,她们知道不能用热水泡,一泡就烂了。有的人脸上冻得起泡,不敢再洗脸。女孩子们已经与男子汉一般了,硬是扛了一个多月。

第二年春天,姑娘们又参加了机械造林。她们坐在植苗机上,把一棵棵带着泥浆的树苗放进机器,机器不停地转动,手也不停地放苗。集中思想,手脚并用,早忘记了时间,待收工时,身子都僵在了机械上。

姑娘们没有忘记,进林场的第一个春节要来时,塞罕坝下了一场大雪,场部给姑娘们放了假,还是派一辆大卡车送她们回家。这些姑娘们表现得太好,怎么能不让她们快快乐乐地回家过个年呢?

姑娘们都有些激动,想着回家见到亲人是一种什么感觉,会哭吗?她们要把第一次的工资交到妈妈手里,那是她们的劳动所得,是社会对她们的认可。她们每个人都藏了小石子、干蘑菇、桦树皮和花羽毛什么的。

大雪有一米多深,卡车也难以前行,就让一辆五十五马力的链轨拖拉机推雪开道。拖拉机在前面推出一条路,卡车就紧跟着往前走,后面的路很快又被狂风卷起的雪埋上。

承德的爸爸妈妈们早就知道女儿哪一天回家了,他们很早就到路口去张望。等到那辆熟悉的大卡车开来,有些家长叫了起来。这是陈彦娴她们到坝上之后的第一次回家啊,爸爸妈妈简直认不出来了,每个孩子都是头顶厚厚的皮帽子,脚蹬大块头的“毡疙瘩”,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棉袄,哪里是他们那娇小而孱弱的女儿呢?

她们壮了、黑了、高了,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了爸妈眼中的大孩子。你听她们说的话,成熟多了,带着大人样了。史德荣的妈妈哭了,史德荣说,哭啥呀妈妈,我这不是挺好吗?她们邀请爸爸妈妈到坝上去看看,说那里的风光可好了,尤其是大雪纷飞的日子,那简直就是琼楼玉宇、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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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罕坝恶劣的气候,高强度的劳动,以及饮食上的不适,对于这些女孩子实在是一种严酷的挑战。可她们一天天坚持了下来,从上坝那天起,就没有叫过屈。即使有眼泪,也偷偷地流到心里。

父母们开始到坝上看望孩子了,他们真的想看看坝上是什么样子,看看孩子的工作环境,看看信里越来越懂事的机械林场女工。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是一群初出茅庐的女孩子。

陈彦娴的妈妈来了,妈妈看着女儿变得黝黑的脸庞,抚摸着女儿粗糙的手掌,心疼地落泪了。妈妈说她已经托人在承德找好了接收单位,女儿可以调回去了。妈妈陪着被严寒和风沙摧残的女儿不停地说着,一次次好言相劝,让女儿回到自己的身边。

陈彦娴看着鬓角有些花白的妈妈,内心也是波浪翻卷。但她终究没有跟着妈妈回去,她已经舍不得那些姐妹,舍不得塞罕坝。

第五章 百年不遇的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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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起了雷声,灰色的云在紧张地聚集,一场冰霜雨雪蓄谋已久。黑云四周还是白色的云,像一围的幔子,大的雨点下来时,就成了珠帘。

想起那场雨凇,那是冬天开的一个过分的玩笑。

冬天的树凇或是一道仙奇的景观,但对于正在发育的林木,却是一场灾难。那个时候,正是全场职工信心十足的时候,准备着来年再大干一场。成熟的林场,大片的苗木已经茁壮成长,变成了可观的森林。只要再加努力,整个场区都会被绿色覆盖。

人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老天会跟他们开一个玩笑。这玩笑开得太大,开成了百年不遇的灾难。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八日,天气已经变得十分寒冷,白天下了一天的雨,到了晚上就越来越冷。间或风雪弥漫,并不时夹杂着冷雨,这些雨珠和雪霰长久地凝结在树上。

半夜时分,睡在营林区宿舍的职工,突然被外面爆竹般的响声惊醒。他们一个个都起来了,好奇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人披上老羊皮袄,拿起手电筒开门出去,不一会儿便大声地吼叫起来。

由于气温突降,雨雪落在树上,冻成了厚厚的冰溜子。刚刚长到三米高的树,每一棵都挂上了厚厚的铠甲。最早的一批树,一棵的挂冰量有一吨左右。冰溜子越结越多,越压越重,到了深夜,寒冷加剧,背负着沉重压力的林木再也承受不起,它们痛苦而不甘地咔咔嚓嚓断臂折腰。一时间,满山遍野轰然一片,如猛然发生的地震,震得地动山摇。

这些树,都是务林人一棵棵亲手栽种,就像自己的孩子,是看着长大的啊。人们纷纷冲出来,不停地动手扑打着,他们想以自己的力量,帮帮那些可怜的树,也帮帮自己那颗疼痛的心。可是,对于上下左右凝为一体的冰坨子,个人的力量显得多么微薄!一片片林子还在不断地发出轰响。那些树木从各个方向折断下来,你砸住我,我砸住它,它又压住你。巨大的连锁反应,使得残木横七竖八地纠结在一起,整个林区成了一个巨大的森林废墟。

过后统计,塞罕坝五十七万亩林地受到了严重灾害,二十万亩树木一夜间被压垮、折断。十多年的造林成果,损失过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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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罕见的雨淞灾害,震惊了整个塞罕坝。

第二天一早,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眼看着一棵棵树木还在巨大的压力下呻吟着撕裂、折断,许多职工失声痛哭。

灾害面前,他们显得无能为力,只能在一切结束的时候去整理、去清除。

职工们跑来了,职工家属也跑来了,他们都想伸一把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哪怕只是拖拽一些残枝。他们知道,只有尽快清理残迹,才能为重新植树做好准备。人们含着眼泪,流着汗水,拼了命似的清除着。

作为家属的晓娟妈妈也来参加生产自救。她一次次把大树的残枝往山下拖,那么多的残枝,一棵树就有无数根,无数次往返,才能清理一棵。

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拖拉了多少根,晓娟妈妈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但她还是坚持着,她在下一个陡坡,一次次冰水渗过的陡坡太滑,晓娟妈妈一脚没有踏稳,身子一歪,拖拉的断木和她一同往山下坠去。

下滑的速度那样迅疾,周围的人甚至来不及伸手相助,就看到断木已经将她砸在了那里。等到将晓娟妈妈救起时,发现她的左腿已经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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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娟的爸爸一九六二年从承德农校毕业后,分配到塞罕坝工作,是林场三百六十九名创业者之一。一九六七年妈妈与爸爸结了婚,也来到了塞罕坝。随后几年,两个哥哥和晓娟相继出生。那时候爸爸整天忙于造林,经常早出晚归,照顾孩子、料理家务的重担全落在妈妈身上。爸爸最忙的时候,一连数天不回家,家里断炊都不知道。

妈妈理解爸爸,支持爸爸。坚强的妈妈会在林场打点零工贴补家用。

晓娟清晰地记得,妈妈背着幼小的她走很远的路,而后把她放在一边,在烈日下的苗圃里挖土拔草;坑洼不平的路上,妈妈用她瘦弱的身躯,吃力地拖拉着一车枝柴;晚上醒来,妈妈还在昏暗的油灯下,缝缝补补……那个时候晓娟无法理解妈妈,也不能去帮助妈妈。妈妈是林场的家属,妈妈也就是林场的人。现在,刹那间家里的半边天塌了……

妈妈养伤期间,两个哥哥被送到了姥姥家,年仅四岁的晓娟就只能由上山造林的爸爸带着。爸爸工作时,就把她独自放在造林地的窝棚里。

晓娟似乎已经懂事,孤独无奈中,饿了吃块玉米饼子,渴了喝口搪瓷缸里的雪水。这些都还能凑合,就怕出现什么情况,不可知的情况。那天,一只大老鼠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四处乱跳。老鼠闪着贼亮的小眼睛,龇着惨白的大牙。晓娟吓得从窝棚里跌跌撞撞跑出去,哇哇哭着找爸爸。那么大的山,晓娟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她嘶哑的哭声终于被人听到,有人打听着把她送回了山下的家中。

妈妈拖着伤腿,一下子把可怜的孩子搂在怀里。晓娟第一次看见一贯开朗的妈妈哭了,泪水抹了一脸。

妈妈的腿落下了残疾,但她依然乐观地照顾着三个孩子,跛着腿去打零工。

妈妈的行为直接影响了孩子们,晓娟至今记着妈妈的话:“女人不能整天愁眉苦脸,要不会影响亲人的情绪。”这是妈妈为人的朴素道理。这个坚强而朴素的妈妈,却在孩子们将要参加工作、可以替她分担的时候,带着对这片土地的眷恋,永远地离开了。

闫晓娟中专毕业后,满怀激情地成了新的务林人。她有着母亲传给她的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她真诚地热爱着林场,热爱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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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屈的塞罕坝人,以最快的速度重新植上新苗,让失去生命的地方重新长出生命,让绿色复苏。

人们抬起头来,望望天,挥去汗水。

老天绝对是要再一次为难塞罕坝,考验塞罕坝。

雨凇的袭击刚刚过去,一九八○年,又来了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三个多月没见一滴雨。该用的力气都用了,该想的法子都想了,河湖中的水都被抽干了,还是无济于事。眼看着正处在生长期的树木处于一片焦渴之中。

结果是,近十三万亩落叶松全部旱死。

还能怎样呢?没有什么抱怨的,挺起身子,张开双手,从头再来!塞罕坝人在又一次垮掉的林地挥洒青春与汗水,再一次将希望的树苗栽到了荒原上。

自然界没有风风雨雨,大地就不会有春华秋实。到了一九八四年,职工们已经造林九十八万亩,植树三亿多株。塞罕坝,又是一片辽阔无垠的森林之海。

以前人们看坝上的拖拉机开过时,还能看到滚动的大轱辘,到了第二年,便只能看到车篷,再往后,连车篷也看不到了,只听到隆隆的马达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

塞罕坝就是这样,一种生命托着另一种生命,不屈地生长。当然,仍旧遇到过沙暴,遇到过洪水,世间一切可以遇到的都遇到了。塞罕坝,太阳照常升起,春天照样明媚。

第六章 林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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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机冰冷的躯壳,与一堆堆的雪碰撞在一起,低矮的房子被雪埋了一半。好听的琴声不知从哪个缝隙钻出来,在一棵棵种苗间回旋。那些树苗共同度过了这个冬天,又往天空蹿了蹿。

在林场,有一组经常听到的词语,就是林一代、林二代、林三代。第一批来林场的建设者,自然就是林一代了,这一代大部分是大中专毕业生,在那个连高中生都十分稀缺的年代,他们可以称得上是天之骄子。

艰苦的条件下,职工们多住在仓库、马厩、窝棚、干打垒和泥草房里,如何有能力建校舍?没有像样的老师,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就在一间仓库里上课。

建场初期,林场没有条件建医院,只有几位护理员,备一些常用的解热药、止痛药,职工生病,能挺就挺过去,不行才送到场外就医。

长期住在阴暗潮湿的地窨子里,吃不好,喝不好,大都有胃病、风湿病和心脑血管疾病。不少人因此失去生命,林一代里就有曾祥谦、李应胜、杨纪实、王学才、聂春林、刘炳南、李希义、王贵、石德山、李宗瑞、阎石、范林……他们的平均寿命仅为五十二岁,最年轻的是二十四岁的高瑞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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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承德农校毕业的石怀义来到了塞罕坝。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寒冷。当然,他也体会到了什么叫拼搏。

由于石怀义善于钻研,第二年,他就被安排在大唤起林场大梨树沟营林区负责育苗。大梨树沟属于坝根地区,是大唤起林场最艰苦的地方。尤其到了寒冬,温度会降至零下四十摄氏度。在这样的苦寒地方育苗,有它的意义,一旦成功,则说明能够在艰苦的环境中顺利成长。

为了使留床苗安全过冬,石怀义砍来柳枝,给苗圃做防风障。每天早晚,他精心守护,该浇水浇水,该保暖保暖。小苗在他的管护下睡得很香,他的手脚反而冻伤了。

这年春天,石怀义赶着牛车,去棋盘山取铁锹和制苗桶。车子进入一段泥泞小路,一边的大轱辘不断向河边打滑,石怀义的手早就严重冻伤,一下子拉扯不住,连人带车掉进河里。他硬是坚持着,在刺骨的冰水中追上漂远的制苗桶。长期湿潮阴冷的工作环境,使石怀义很早就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这一次,他的身体再次受到了伤害。

正是松苗催芽时期,离大梨树沟十里以外的上营盘村来了放映队。在当时,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人们不顾路远,都跑去看。好友李秀珠就来苗圃找石怀义,石怀义很高兴,说上营盘村真是好福气,可苗圃到了关键时期,离不了人哪。他到底还是没有跟李秀珠走。

一九八七年,石怀义担任了第三乡林场党支部书记。人们总是看到这位省级劳模,拖着已经变形的病腿,一瘸一拐地行走在山林间。

二三十年过去,塞罕坝大部分都已绿化,只剩下一些坡陡的山石地和造林难以成活的贫瘠地。坚毅的塞罕坝人,即使是这些地方也不愿放弃。几十年的工作实践,使石怀义积累了丰富的造林经验,为了能在石质山地造林,他和同事邓宝珠发明了“干插缝”造林法,硬是让坝上这些石质山地披上了绿装。

石怀义的风湿病越来越严重,他的双腿完全变形,但他仍然每天让人把他搀到山上。二○○五年二月,石怀义终因类风湿转肾衰竭,怅然离世,享年六十一岁。

这些普通的务林人,是在用自己的热情和热血,构筑着生态屏障,书写着绿色传奇。他们把一生献给了塞罕坝,死后埋在了塞罕坝,身躯化作了一棵棵高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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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上坝的曹国刚,毕业于东北林学院,这个性情豪爽的东北汉子,很快就融入了普通职工的大家庭。晚上和工友住在山上的临时工棚,他将身下的褥子抽出来挂在门口,为大家挡风,自己睡在干草上。他常常将干粮捆在腰间,一是为了不让干粮冻成冰坨,二是可以一边吃,一边干活。他算的都是林场的账。

林子里闹松毛虫,他知道凌晨四点是最有效的防虫时间,于是和职工们每天凌晨三点上山,背着沉重的喷雾器在林中穿行,争取让药物在每一处空间都发挥作用。连续几天过去,虫害得到了缓解,曹国刚却感到头晕恶心,倒下了。

另一次,还是为了防治病虫害,为试验新型喷雾剂,曹国刚抢先上山试药,他不断调整原药比例,掌握基准计量,一个星期下来,他再次感到头晕恶心。这次不是在林边躺躺就过去了,他被送到医院,昏迷了两天两夜,经过紧急抢救才醒过来。从此,他落下了肺气肿的病根。此病让他痛苦一生,并最终夺走了这位好人的性命。

一九八五年,曹国刚担任了塞罕坝机械林场第三分场场长。有了用武之地,他就想为自己深爱的林区多做些贡献。他是辽宁辽中人,县上多种东北油松,油松高大挺拔,森严肃穆,在丛林里有一种大家气象。他就想,要是能把东北的油松引到坝上就好了。他将想法一说,林场领导立刻表态:好啊,可以试一试!

油松属深根型树木,东北地区土层比坝上深厚肥沃,而且油松的抗风沙能力差,要解决这些问题,就得在塞罕坝进行改良育种。为使油松上坝,曹国刚反复试验,并且找到北京林业大学的王教授,一起联合攻关。

曹国刚育苗心切,一门心思都在油松上,废寝忘食,操劳过度,忘了他的老毛病,终因肺部疾病发作,导致呼吸困难,心肺衰竭。

到后来,曹国刚已经不能说话,他比画着让人找来笔,勉强拿起,写下几行字。守在身边的人看了半天,才明白他是想在最后关头跟教授谈谈油松的问题。

人们即刻给王教授打电话。王教授深受感动,火车汽车地赶到病床前,与这位不屈的塞罕坝人用纸笔谈起油松引进的问题。

“我不服气。为什么不让我了却心事!”没有亲眼看见油松在塞罕坝扎根,曹国刚心有不甘。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写得满头大汗,泪水浸透纸张。

曹国刚走时,刚刚五十岁。他走后,他所期待的美丽而挺拔的东北油松,终于引上了塞罕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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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林业学校毕业的戴继先,毕业就到了塞罕坝机械林场,后来成为总场科研所所长。为了完成“塞罕坝落叶松人工林集约经营系统研究”和“樟子松常年造林技术研究”等科研课题,他跑遍了全场的林班、湿地和草甸。他的人生大部分都在一线,考察的路途上,从来没有按时按点吃过饭。

由于对塞罕坝的热爱,戴继先对干枝梅也有了研究。干枝梅被称为高原之魂,戴继先看到这种野生的美丽物种,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如果能够人工栽培,让它大量生长在塞罕坝,该是多么好的景观。有了想法,便有了行动。戴继先专门在三道河口分场开辟了一个干枝梅培育基地,研究采集不同的干支梅种子。通过种植、培育、再种植,三年后终于见了成效,他的基地培育出了各种色彩的干枝梅。这真是一种远见卓识,现在,塞罕坝不仅林木成海,点缀其中的干枝梅,也构成了塞罕坝风景中的风景。

戴继先太执着于工作,而将健康抛在了脑后。他有时感到嗓子不太舒服,妻子要他去看看医生,他根本不当回事。后来妻子再次听他说吞咽困难,硬是带他去了医院。

妻子去取结果,医生告诉她,丈夫患上了食道癌。妻子顿时五雷轰顶,眼泪喷涌而出。但她随即抹去泪水,她不能在丈夫面前掉泪,一旦知道病情,他的精神世界就全垮了。这位好心的妻子,只能强咽下悲痛,背着丈夫拿了该吃的药,跟丈夫说没事,只是咽炎较为严重。

戴继先没有想那么多,塞罕坝正在申请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他是主申请人,又忙着准备各种材料去了。

妻子却心情沉重,每天都给他准备好药,让他按时吃。有时看到丈夫忘了带药,就追到丈夫班上,给他倒水,看着他把药吃下。妻子的心事越来越沉重,她多么希望会有奇迹在这个工作狂身上发生啊。

戴继先的进食量越来越少,他已经感到了吞咽的痛苦。而且近段时间,他发现妻子总是眼睛红红,面色也不大好,就反复问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妻子再也忍不住,伏在丈夫身上痛哭起来。

戴继先惊呆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妻子发现,坚强的丈夫竟然也哭了,哭得满脸是泪。

不,不可能!我还有好多工作没有做完……戴继先不知道在跟谁说话。他愣了片刻,猛地抓住妻子的手,对妻子说,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让我再好好……工作几天。他急匆匆地走出家门,去找场部领导和有关人员,他要抓紧最后的时间,把尚未完成的工作理出头绪,交代清楚。

五十二岁的戴继先,终于坚持到了最后。临终前,他张着口,说不出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妻子。妻子知道他的心还在塞罕坝上,哽咽地抓着他的手说:“老戴,我知道你的心,咱的儿子大学毕业,还让他来塞罕坝。”儿子跪在床头哭着说:“爸,您放心,您没干完的事,我接着干!”

这些塞罕坝人,他们具有钢铁般的意志,却也还是肉胎凡身,他们的意志抵御了恶劣的环境,他们的身体却无法承受艰苦环境下的长期折磨。

戴继先紧紧攥着妻子和儿子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后来,他的儿子戴楠大学毕业,回到了塞罕坝林业生产第一线。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