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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9期|潘灵:神兵天将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9期 | 潘灵   2023年09月25日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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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废弃的气象站像一个落寞的老者,孤独地兀立在山顶上。我看见它的时候,已经是脚瘫手软,汗流如注。这山实在是太高了,我和小邓足足花了一个早晨才登顶。这去山顶的道路而今鲜有人迹,杂草荆棘和藤蔓几乎就要隐瞒它曾经是一条路的事实。一路上,小邓走在我的前面,手中不停地挥舞着银光闪闪的户撒砍刀。他披荆斩棘的样子娴熟而麻利,动作的干脆与果敢不输任何我见过的景颇汉子。但我从他迈得并不轻快的腿脚看出来,他似乎也好久没爬山了。

要不是我太爷爷的东西,我才懒得陪你受这活罪。

他粗声粗气的抱怨里有我好奇的信息,这减轻了我心中的不快。

太爷爷?我伸了一下舌头说,那不是你爷爷的爹吗?

他回头白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在指责我废话。

我的意思是,这天远地远的,那个时候就有气象站了,真了不起!

塔是后来建的,我太爷爷修的是个大烟囱,不晓得算不算气象站。但我小时总听爷爷和爸爸说,太爷爷修的那个大烟囱,比广播电视里预报的天气都准。

烟囱能预报天气?我是真心吃惊。

看把你大惊小怪的。这山下各个寨子里的人都晓得:吹东风,烟往西飘,明天定是大晴天;吹西风,烟往东走,明天就是天阴有雨天。

我竖起大拇指,冲小邓说,你太爷爷真是了不起的气象专家。

才不是,小邓说,他是大巫师。

巫师?我一脸惊讶说。

是大巫师!小邓在大字上加重了语气,接着,给我抖了个更大的包袱——

他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汉人。

汉人?我说,你先前不是告诉我你是景颇族吗?

我爷爷随了我太奶奶。

哦,是这样。我点头表示明白。

我太奶奶可是正宗名门闺秀,景颇头人的女儿。

还好我不是小说家,只是一个地方志的编撰人员,要不,我定会被小邓吊足了胃口。我现在不关心他的太祖母的身世,我只关心那个大烟囱。找到那个大烟囱,这西南边陲的气象观测史,就会往前推移几十年。

到了那个大烟囱前,我得好好照几张照片;我还要亲自去点一把火,看烟往哪个方向飘。

我转移话题,让小邓面有不悦。他翻了一下白眼仁说,做你的黄粱美梦去吧,那大烟囱早不在了,被日本兵的山炮给摧毁了。

看不到大烟囱,此行于我就失去了价值和意义。看着我沮丧的表情,小邓安慰我说,我太爷爷建的石屋子还在,后来它一直是气象观测站的办公点。

现在,我就站在这石屋子的对面。如果不是小邓先前的提示,我会以为它是荒冢。屋顶上,杂草丛生,石墙的缝隙处,长出了开满鲜艳野花的藤蔓,那些藤蔓在石墙上恣意攀爬,自由而蓬勃地生长延伸。一根茁壮的藤蔓上,竟然挂着一根粗大的蛇皮,看上去让人不寒而栗。小邓小跑着过去,推开长满青苔的木门,示意我进屋去。我紧走几步,来到门前,迎面就扑过来一股腐朽而潮湿的霉味。屋子里黑咕隆咚,低矮狭窄的空间让人感觉压抑和窒息。这屋子里有一个西式的大壁炉,大得有点夸张,跟屋子的小形成强烈反差,看上去怎么都不协调,仿佛这壁炉不是为石屋子建的,反倒是为壁炉建了这石屋子。小邓介绍说,这大壁炉连着大烟囱,大烟囱被日本人山炮摧毁后,就没用过了。除此,室内没有任何对气象志有价值的东西和线索,我潦草地看看,就走出了石屋子。这门可罗雀的景致,让我内心长出了苍凉。举目四望,群山茫茫。

回去吧。

我于是有些失望地对小邓说。

既然都来了,还是去看看祭台吧。

祭台?

是啊,巫师作法的祭台。

我本想告诉他我是一个唯物论者,但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回去。看我有些迟疑,小邓强调说,这可不是一般的祭台,是大巫师的祭台。自从我太爷爷在那祭台上作法后,再没有巫师敢登上去过。

我不明白小邓总是一提到他太爷爷就有莫名的兴奋和骄傲,并且,一定要在巫师前加一个语气极重的大字。在我这个唯物论者看来,所有的巫师都是骗子。但我得承认,小邓成功地撩拨了我的好奇心,毕竟,我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祭台,何况是大巫师的祭台。

祭台离石屋子并不远,也就几百米的距离。小邓带着我往祭台走时,还不停地渲染这祭台的神秘——

登上这个祭台,如果你有足够的法力,就能与上天对话,指挥神兵天将。

我自是不会相信他的话呢,什么神兵天将!我可是个唯物主义者。

没想到小邓语出惊人怼了我一句——

我太爷爷也是唯物主义者。

看我一脸惊讶,小邓说,这可是太奶奶对爷爷说的,爷爷又对阿爸说,阿爸又告诉了我。

我说,你知道啥是唯物主义者?

当然知道,不信鬼神呗。

不信鬼神,怎么做巫师,还大巫师?

这下轮到我怼他了。

反正……反正……小邓说,景颇山上的人都说他是大巫师,太奶奶说他是唯物主义者,她到死都这么跟人说。

那你相信哪个?

两个我都相信。

瞎扯!我说,难道这世上还有唯物主义大巫师?

瞎扯?小邓急了,他说,谁瞎扯了?你不够朋友,竟然说我瞎扯。

我没心思跟他理论,我此时整个注意力都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景致吸引了。在山顶的断崖处,突起一块巨石。那巨石状若乌龟,伸出悬崖的部分,像一个胆怯的活灵活现的乌龟头。我于是赶忙取下背上的双肩包,从中取出相机,调好焦距,就兴奋地把相机塞到小邓手里。

我爬到龟石背上,你给我好好拍一张。

我一边吩咐他一边转身欲往龟石方向奔去,却被小邓一把攥住。

不!他说,你不能上去,那不是龟石,是祭台,只有通天地的大巫师才能上去。当年,我太爷爷就是在这个祭台上召来了神兵天将。

我听了小邓的话,没有自作主张爬到龟石背上去,这赢得了他的好感。但我怎么也难将这块龟石跟祭台联系在一起,事实上,现在也很难见到巫师作法的祭台,别说大巫师,连一般的巫师也鲜见了。纵是偏居一隅的边疆,科学的光芒也像丽日一般驱散了迷信的阴霾。我站在龟石边,放眼能看见山下的村庄,稻田,茶园,它们安宁,静谧,祥和而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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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难,下山也不容易。噌噌噌地往下走一段,腿脚就有些不听使唤。我提意休息一会儿,小邓也正有此意,他用拳捶了一下大腿说,当年大头人看我太爷爷作法,也是自己走上去又走下来的。我知道他说的当年,也是听人说的。口口相传,几乎就是这天高地远之地的一种记事方式。我的太爷爷挺神的,小邓用崇敬的口吻说,他能呼唤霹雳、闪电,能指挥狂风和暴雨。他边说边靠近我,与我在一块黑色的石头上相向而坐。他看着我狐疑的脸,强调说他讲的一切都是真的,要我确信。他的态度在我看来既蛮横又粗暴——在我们这地方,你不相信别人,别人也不相信你。

我说我没有不相信他的意思,我只是不相信传奇。

传奇?小邓摇摇头说,在我们这里,传奇无处不在。我太爷爷就是一个传奇,他无边的法力,招来过神兵天将,他指挥着这山中的亡灵,与神兵天将密切配合,消灭了一个日军先遣队。

小邓越说越玄,像极了这些年充斥荧屏的抗日神剧。看我一脸的不相信,他有些急躁,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呢?你去这座山的村村寨寨访访,是不是像我说的。

那天下山后,我在小邓家里吃的晚饭。小邓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这跟他喋喋不休的儿子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耷拉着眼皮自顾喝酒,因为中风的缘故,他的面部神经受了损伤,表情僵硬,看上去像一块生铁。小邓用筷子指了指我,说我不相信他太爷爷能招来神兵天将。这时小邓的父亲耷拉的眼皮抬了抬,眼睛亮了一下,扫了我一眼对小邓说,话是讲给相信的人听的。

我有些尴尬,但又不好申辩。这时,自顾喝酒的他,抬了抬酒碗,小邓解释说,阿爸敬你酒嘞。我赶忙端起酒碗,去碰他的酒碗。

怀疑就像蚂蚁在心上爬,痛苦得很,相信才是蜂蜜流进心田里,满满全是幸福。——说这话的他,此时智慧得不像个中风者,倒挺像个哲人。

他说着便干下了一碗米酒,随即放下酒碗,起身便进屋去。

他拿出来一张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几个年轻的学生在东陆大学校门口的合影。小邓从父亲手上拿过照片,指着一个穿西装、留分头、打扮精致的男生说,这就是太爷爷。

我看见照片上的题款:东陆大学气象学专业部分同学合影。落款时间是1930年10月6日。

作为一个正在收集整理气象观测史资料的地方志编撰人员,职业的敏感让我一眼就看出了这张照片的珍贵。小邓说,阿爸拿它给你看,就是要让你相信。我想解释,我并不是不相信他太爷爷这个人的存在,我只是不相信他能指挥神兵天将。但我放弃了,我知道我只能选择相信,才能获得他们父子的好感,他们才会让我翻拍这张照片。

你太爷爷是个帅哥!我冲小邓竖了一下大拇指说,我没想到他还是个大学生。

他还喝过英国人的洋墨水。

寡言的小邓父亲第一次抢着说话,语气中漫漶的都是自豪和骄傲。

太爷爷要不留洋,就不会认识我太奶奶,那就不会有阿爸的阿爸,也就没有阿爸,也没有我。

小邓的话绕得像相声。我说,你的意思是,你太爷爷和你太奶奶是英国留学时认识的?

不,小邓摇头,说缅甸。

太爷爷在英国留完学,被英国人招去缅甸工作,在曼德勒认识了在那儿读书的太奶奶。小邓说,你只看到我太爷爷帅,但你不知道我太奶奶有多美。那是景颇山上五百年才会出一个的大美人。

说起太爷爷和太奶奶,小邓就有莫名的兴奋。一个帅哥,一个靓妹,在异国他乡认识了,一见钟情,陷入一场罗曼蒂克的爱情,这几乎就是一个三流言情小说家的故事开头,我对此并没有多大兴趣。我感兴趣的是,他太爷爷在缅甸是否从事与气象有关的工作,但这小邓不知道,小邓的父亲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这对恋人正沉迷于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时候,太奶奶却接到了在景颇山上做头人的父亲托人捎来的家书。

那是封措词让人胆颤心惊的家书,做头人的父亲,在对爱女简单的嘘寒问暖后,就不无忧虑地向女儿打探已入缅甸的日军的情况。父亲称,据可靠消息,日军正欲通过缅北,直逼滇西边境的景颇山。从缅甸回来的生意人,谈论起日军来都有谈论豺狼虎豹的恐惧,说他们根本不是人,而是鬼的儿子。他们经过的地方,连恶狗都不敢汪汪叫。

父亲说他托巫师多次卜卦,占卜的结果都主凶。被凶兆笼罩了内心的父亲,变得茶饭不思,坏了身子,病魔就与他纠缠不清了。孱弱而爱女心切的父亲,对女儿充满了思念和挂牵。他修这封家书之目的,就是盼望女儿能回景颇山来。

太奶奶也正想带太爷爷去见他未来的岳父,家书成了召唤的号角,太奶奶领着太爷爷,跟着一队驮满洋纱的马帮,穿过瘴疠重重野兽出没的缅北,回到了景颇山。一路上,这对年轻人听到的都是不可一世的英军溃不成军、日军所向披靡的消息。作为景颇头人的女儿的太奶奶,她有了不祥的预感,那就是景颇山已危在旦夕。望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忧心忡忡,年轻气盛的太爷爷一路上都在给她打气。他说,鬼子敢来景颇山,就提了户撒刀跟他们干,那刀不是削铁如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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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拥有光荣家史的人,谈论起祖辈来都如开闸之水,言语汹涌,情感澎湃,滔滔不绝。

女儿带回来一个汉人,这让太奶奶的父亲很不高兴,太爷爷因此没能得准踏入山寨的大门,这可急坏了太奶奶。太奶奶可不是绣花枕头,她打小就聪颖过人。情急之下,她灵机一动就对做头人的父亲说,你这么做,会得罪神灵的。

啥?神灵?做头人的父亲一脸满不在乎地说,我充其量得罪一个汉人,那又如何?

你只知道他是个汉人,太奶奶一脸狭黠地说,但你不知道他是个巫师。

巫师?这让头人有些惊讶,半信半疑问,他有什么法力?

他能预测天气,太奶奶自信满满地说,他说明天阴,你就休想看到太阳。他要说明天有雨,天就会像个大漏斗。

你说你带来的汉人是巫师,他会什么卜?草叶卜、竹子卜、鸡骨卜或是鸡蛋卜?头人这样问自己的女儿。

太奶奶摇了摇头。

他连占卜都不会,还敢称巫师?头人感到不可思议,直摇头。

会,烟卜。

太奶奶说出这话,让做头人的父亲彻底蒙圈。

烟卜,从来就没见识过。他头摇晃得更厉害了,有些难以置信。

把他叫进山寨来你不就长见识了嘛。

也许是想一睹从未遇见过的烟卜,也许是对女儿动了恻隐之心,头人总算同意让那个汉人进到山寨来了。

那天是个大晴天,天空蓝得空洞,空洞得连白云都没有,太爷爷在山寨跳木瑙纵歌的广场上燃起了一堆柴烟。一股浓烟从广场上升起,忸怩着身姿向着湛蓝的天空爬升,越往上,黑色的浓烟逐渐变成灰色,继而是灰白色,后来就在更高的地方消失不见。太爷爷紧张地盯着这股升腾起的浓烟,他的嘴不知是抽搐或是喃喃自语。他就这样仰望着向上升腾的柴烟,正襟危坐的头人都等得有些不耐烦,屁股在竹椅上磨蹭出嚓嚓之声,这时太爷爷才开了口——

明天是阴天,下午还有暴雨,其间还有狂风。

当太奶奶把太爷爷的汉语转译成景颇话给自己阿爸的时候,这个黑塔一样的汉子从竹椅上蹦了起来,认定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外表斯文的巫师是个骗子,他要么是走投无路了信口雌黄,要么就是心怀叵测哗众取宠。这么个大晴天,万里无云,这天不是你说变就变的。为了显示自身的威严,他干咳了两声,用鹞鹰一样的目光盯着太爷爷看了一阵说,如果明天真是大阴天……他刻意停顿了一会儿后又说,果真如此,你就是我们寨子的贵客,吃香的喝辣的随意。如果明天不仅是大阴天,还刮狂风下暴雨,那我就把小女……他又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太奶奶,加重了语气,我就把小女嫁给你,让你做乘龙快婿。

他说完,反剪了手,面无表情地带着一干随从转身而去。站在身后的太奶奶就喊,阿爸,你说话要作数哦。

你阿爸啥时说过不作数的话?头人的话,一言既出,八马难追。

他的话差点让太爷爷笑出声来,他扯了扯太奶奶的手袖说,是驷马难追。

太奶奶说,阿爸为了显示头人说话的分量,又加了四匹。

听到这里,我也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得承认,小邓是个讲故事的高手,他成功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说,后来头人输了,我猜出来了,第二天是阴天。

看着自作聪明的我,小邓一脸的轻蔑。其实,没有等到第二天,小邓摆了摆手说,头人还没走出广场,随从中就有人指着西边的山顶惊呼,说黑云压过来了。第二天,一切肯定都像太爷爷预测的那样,如果不是那样,就没有了爷爷,没有爷爷,就没有阿爸,没有阿爸,就没有我。只是那天的狂风特别猛,掀掉了山寨所有茅屋的屋顶。但对于太爷爷和太奶奶,那是他们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他们相拥在暴雨里,放肆地大笑,大喊大叫,呼唤着让暴雨来得更猛烈些。

但太爷爷并没有留在山寨里,他向头人申请去更高的山顶。太奶奶在头人面前帮太爷爷说了话,阿爸,在山顶上占的烟卜,会更准。头人相信了女儿,并发动寨子里的男丁,在山顶按太爷爷的意图修了石屋,建了烟囱。

缅北那边不断有消息通过马帮传过来,景颇山上的头人更是寝食难安。外强中干不堪一击的英军,客观上神化了不可一世的日军,这群鬼的儿子,到底有多凶残多骁勇?他们到底是人还是鬼?这些问题,都像猫爪子一样抓挠着头人的心。从芒市土司府扩散出的消息,中国派出的远征军跟日军在丛林里正进行着残酷的交锋和搏斗,但战况不佳,战势岌岌可危。如果阻止不了日军在缅北的北进,下一步与缅北犬牙交错的景颇山将会首当其冲。头人的忧虑被太奶奶带到了山顶来,见过大世面的太爷爷知道,那些小道消息会把头人变成惊弓之鸟,恐惧感只会加大景颇山寨坐以待毙的风险。太爷爷对太奶奶说,魔怕道,鬼怕神,鬼的儿子也怕神。你阿爸是头人,他得跟鬼子对着干。

干?太奶奶摇头,说阿爸都快被那些马锅头带进来的日军神话吓破胆了。

如果有神助呢?

太爷爷的话点醒了太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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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小邓的讲述中,理清了一个精于气象学的人,如何冒充大巫师的过程。我甚至把他的太爷爷,视为了一个本领非凡的气象学专家。他在不得势的情形下,让科学披上了巫术的外衣,上演了一幕匪夷所思、诡异而又神秘的边地传奇。

小邓同意我翻拍那张他太爷爷在东陆大学与同学的合影,这让我很感激。这张合影对一个撰写气象观测史的人来说,相当于珍贵的宝贝。我原本对这项领导安排的任务充满了排斥,可现在,这个工作对于我,则是充满了吸引力。我凝视着这张照片上那个被小邓称作太爷爷的人,他青春的面孔上稚气还未脱尽。我怎么都无法想象,他能利用一门科学,演绎出一个神话。

小邓给我碗里又斟满酒,他说,故事才刚刚开始,要听吗?

我冲他点点头,说当然。

太奶奶那天下山后,就径直去找了她的头人阿爸。看着心事重重的阿爸,作为女儿的太奶奶柔软的内心里生出了怜悯。但她没有去安慰自己的父亲,而是将自己纤细的手掌握成了拳头。阿爸,您不能举棋不定,更不能犹豫不决,豺狼都到家门口了,您得破釜沉舟跟他们干。

用鸡蛋去击打石头,我的女儿,你能告诉我有意义吗?

有!它会感动神灵。

太奶奶的回答让她的头人阿爸心中一怔。他喃喃道,神灵?

是的,神灵。太奶奶说,我今天上山去了,我的巫师男人告诉我,只要您有决心,他就能召唤神兵天将,助您灭掉那些日本国来的鬼儿子。

头人摆了摆手,对自己的女儿说,你高估了自己的男人,他作为巫师,也就是能预测个天气阴晴风云变幻而已,他召唤不来神兵天将。

太奶奶抢白说,不是我高估了自己的男人,是您小看和低估了自己的女婿。如果您看见他登上祭台,就能见识他的通天法力。不瞒您,阿爸,我带他来这里,就是让他来护佑您,护佑景颇山的。

头人选择相信自己的女儿,在他心里,他已经输给了这个外来的汉人一次,赔上了自己的爱女。他害怕再输一次,那将是彻彻底底的血本无归。何况,他现在没有别的办法,那些像山风一样窜进来的小道消息,不仅影响了他,也严重影响了自己的族人。他知道,自己此时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神助,他太需要它来提振自己和族人保卫家园的信心。

成功说服了父亲的太奶奶,又上山找到了太爷爷,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心爱的男人是否能召唤神兵天将,她对他的法力一无所知,却对他的智慧了如指掌。她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的心上人有办法让父亲和族人感受到,神会帮助他们。

太爷爷在石屋的壁炉里添加了足够的木柴,然后走到屋外,定定地看着烟囱里吐出阵阵浓烟,他看了许久许久,最后对太奶奶比了指头说,三天后的黄昏。

三天后的黄昏,头人带着他的族人,浩浩荡荡上山来了。看着如约而至的人们,太爷爷的脸上,阳光一样亮起一丝笑容。那是一个火烧云辉映下的血色黄昏,远方黛色的山峦静穆肃然,而在人群如蚁的近处,太爷爷面对的也是一片浓墨一样的静默。

在压抑而庄严的氛围中,太爷爷换上了长衫,手持法铃信步走向祭台。祭台旁,已摆满了祭祀用的丰富牺牲。山风将太爷爷的长衫鼓荡得呼啦啦作响,一头秀发也被吹拂得纷纷扬扬。他看见自己的岳丈头人和他的族人,眼睛里都泛起了虔诚而焦灼的暗光。他心里清楚,他要把这些暗光燃成火炬。

太爷爷一个跨步,轻盈地跃上祭台。祭台状如龟石,站立祭台的太爷爷,像一个沉着威武的大将军,在他的面前,是连绵不绝的黛色群山,它们波浪一样起起伏伏。群山之上,暮色正在吞噬着最后的火烧云。在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后,太爷爷的嘴里爆出一声长啸,随即,他将双手高高举起,样子像要抓住苍天。这时,火烧云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滚滚黑云,它们铅一样压了过来,原本就很大的山风,现在更加强劲,像被什么捏痛了发出刺耳的尖叫。夜幕越来越深,像一块生铁,头人命令下人点燃火把,但山风太大了,燃烧的火把如同冷笑了几声,就被无情吹灭。人们的耳朵里,钻进来的都是山风和太爷爷呼天唤地的声音。太爷爷的声音被山风严重篡改,变得含混不清。头人大声地问女儿,他究竟在叫喊什么?

女儿把嘴凑近父亲耳边大声说,他在呼唤神兵天将,阿爸,难道您没听见战车的声音?

头人没听见战车的声音,他的眼前,有蛛网一样的闪电,耳朵里有了滚滚雷声。

头人说,我听见的是雷声。

他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在头顶撕裂了夜幕,随即一个炸雷,惊得他心都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

天空变得喧嚣而热闹,电闪雷鸣招来了瓢泼大雨。这雨太大了,仿佛是天上瑶池被打翻。站在暴雨中的人们,看到了一道又一道闪电,听见了一个比一个响的雷声,但却没有看到神兵天将的任何踪影。众人在闪电光亮中浑身颤栗,手舞足蹈的太爷爷,开始不满地发出嘘声,有人甚至粗暴地叫嚣,要装神弄鬼的太爷爷从祭台上滚下来。但太爷爷充耳不闻,他依然故我地指挥着每一道闪电,每一个霹雳,呼着大风,唤着暴雨……

据太奶奶讲,这是景颇山上下过的时间最长、雨量最大的暴雨。站在山顶看太爷爷作法的人们,无一例外都被淋成了沮丧而狼狈的落汤鸡。那是太奶奶经历过的最纠结的夜晚,一边是自己心爱之人,一边是头人父亲和族人。天将不在,神兵不来,情何以堪?

她从闪电中,窥见了太爷爷的疲惫,她从他破锣一样的嘶哑声中,听出了他的无力。

但太爷爷是执着的,坚韧的,他像是相信精诚所至将会迎来硕果。最后,他用尽了身上最后一丝气力,烂泥一样摔倒在了祭台上。

失望的人们在黑夜里作鸟兽散。

被随从簇拥着的头人,深感自己脸上无光,他牙齿打着颤对太奶奶说,你男人就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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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邓故事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他往我碗里又倒满了米酒。我看见他凝重的表情,安慰他说,这怪不得你太爷爷,原本就没有啥神兵天将。

有。

小邓的口气不容置疑。

他端起酒碗,示意我跟他干一口。

我与他碰了一下碗。示意他继续。

山寨的所有人都下了山,只有太奶奶留了下来,将太爷爷搀扶回了石屋子,她把嘴凑在他的耳畔,轻言细语安慰着他。

你原本就不是什么巫师,都怪我,把你一个气象师硬生生说成了巫师,是我让你丢脸了呵。

回到寨子的头人,在经历了一场暴雨和失望后高烧不止,他躺在床上,时而胡言乱语,时而诅咒着太爷爷。但第二天一早,就有族人来报告,说在寨子旁的河道里发现了许多日本兵的尸体。

头人顾不得高烧不止的病体,挣扎着下了床,让人搀扶着往寨子外面的河畔去。

河畔的乱石上,山寨先前赶来的人们打捞上来了几十具日本兵的尸首。这些日本兵已被河水泡得像一个个蒸熟的馒头,但他们身上却没有子弹和箭镞的任何创口。

头人看着这些让人恶心的尸首,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用颤抖的手指着乱石上那些尸首说,这些个鬼儿子,被神兵天将灭啦!老天在护佑着我们,我们错怪了那个汉人巫师。

太爷爷在山顶的石屋里躺了整整两天。昏睡了两天的他,被喧天锣鼓吵醒了。正守在床边照料太爷爷的太奶奶奔出石屋子,看到的竟然是欢天喜地的族人。他们是奉头人之命,来接她和太爷爷下山的。领头的人告诉她,大头人要为他们补办盛大而隆重的婚礼。

太爷爷成了景颇山上的英雄,一个能召唤神兵天将的法力无边的大巫师。

小邓关于他太爷爷的故事讲到此就戛然而止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往下讲或是喝醉了,就在这时镇上来接我的人也到了,他在小邓家屋外不停地按着喇叭。我起身告辞的时候,小邓的阿爸从里屋小跑出来说,我这个儿子嘴碎,吹牛呗,你可别当了真。

原本不当真的我,说来奇怪,还真被小邓的故事绕进去了。我在车上问司机,你相信有神兵天将吗?司机说,小邓是不是又给你讲他太爷爷的故事了?我呼了一口酒气说是。司机笑了一下,说那你就信了吧,在这景颇山上,一切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告诉他,我是既信又不信。

那你麻烦了,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你这样会睡不好觉的。要不,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高人。

高人?

见我来了兴趣,热心肠的司机说,这镇上就数他知道的多,只是他太老了,不记得当下,却对过去了如指掌。

翌日,司机一早就来带我去见他所说的高人。在老人家的庭院里,我看见一个暮气沉沉的老者,眼神空洞地躺在一个竹躺椅上。老人的儿子将嘴凑到他的身边,大声告诉他我的来意。从他的样子我知道他是一个严重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在儿子重复了好几遍后,他才缓缓举起干枯的手摆了摆说,是方志办的吧?我可什么都不想说。

儿子看了我一眼又将嘴凑到他耳边,依旧大声说,不是!

他示意儿子将躺椅升高成靠椅。我赶忙搬了一把竹凳坐在他对面,他用混沌的老眼认真打量我一遍说,你是水生呀,你三舅还好吗?

我正欲告诉他我不是水生,却看见老人的儿子冲我使眼神,他低声提醒我,水生是他最喜欢的后生,你就将错就错吧。

我于是赶忙点头说,我是水生,三舅他好着嘞。

你三舅是个好人,就他懂我,实事求是,不像别人,把我当杠精。

老人的儿子解释说,家父过去是县里的历史老师,喜欢考证地方历史,对县里文史资料的谬误提过意见,人家很不待见。水生的三舅是县文史委的负责人,却很重视家父的意见,别人不准他说的话,水生的三舅还鼓励他大胆讲,还让他写成文章。后来家父老年痴呆,水生的三舅还派水生来看过他好几次。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老人的儿子说,你就告诉他,是三舅派你来的,问他从前的事。

我听从了老人的儿子的建议,照着他的话说了。老人说,你三舅要问啥,你就讲吧。

三舅托我向你打听,景颇山上,是不是曾有过一个能召唤神兵天将的大巫师?我这样问他。

老人摇头说,你三舅是老糊涂了,我过去不知告诉过他多少遍,那不是啥大巫师,是气象专家。或者你这样给你三舅说,大巫师是皮,气象专家才是瓤子。

但景颇山上流传的大巫师招来神兵天将消灭了日本兵的传说,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这三舅呀,是真的老啦。连这他都记不清了,还让水生来问。当年,还是他背地里支持我去做的调查。那个大巫师……不,那个姓邓的气象专家他不过是利用山上多变的气侯自导自演了一出戏,他的目的是要消除山寨的人们对鬼子的恐惧,让他们勇敢地去保卫自己的家园,但凑巧的是,他预测到的那场雷暴雨,引发了巨大的山洪。山洪倾泻而下,给埋伏在深箐里的日军先遣小分队来了个灭顶之灾。这真是天意,聪明的头人,利用了这个天意,他把那邓姓专家塑造成了能召唤神兵天将的大巫师。

我说,他还浪得了一个英雄的名头。

错!老人用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躺椅的扶手,欠了欠身子说,水生,你错了,大错特错。他当然是英雄,而且是了不起的大英雄。景颇山上有个法力无边的能招神兵天将的大巫师,不仅景颇山上的人信,周遭的人们也都深信不疑,消息传到日军那里,连鬼子也信了。为此,他们侵占景颇山的计划,被推迟了好几个月。如果没有他,头人就不可能组织起景颇自卫队。你要知道,史籍里写的民族抗日自卫队,骨干班子里,多是自卫队的人。日军对他恨之如骨,他们攻占景颇山后,不仅用山炮摧毁了他用于观测风向变换的大烟囱,而且对他实施了炮击。

炮击?我心惊道。

是的,炮击。日本兵觉得枪决刀决他都不解恨,对他实施了惨无人道的炮击,而且,对他动用了三门山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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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景颇山后,回到方志办,想把小邓的太爷爷写进气象志里,但却找不到他的任何线索。我拿着那张翻拍来的照片,试图寻找到与小邓太爷爷有关的蛛丝马迹,但几番折腾下来,也没寻到任何有价值的资料线索。

我后来想,像小邓太爷爷这样的人,他也许就该活在传说里,或者是其亲人的记忆里。当然,他也会活在我这样的人的梦境里——

每当深夜,我沉沉睡去,睡梦就雾霭一样升腾起来。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在一块龟形石上,指挥着闪电霹雳,呼唤着暴雨狂风,最后,被三门齐发的炮弹送上天际,幻化成了神兵天将。

潘灵,布依族,云南巧家人,生于1966年7月。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出版长篇小说叶《泥太阳》《翡暖翠寒》等八部,中篇小说集《风吹雪》《奔跑的木头》两部,在全国文学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多个文学选本。曾获第十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云南文学奖一等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