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2023年第9期|王祥夫:早九帖
扇子帖
今年夏天好像要比往年都热,所以鄙人早早就把扇子找了出来。我个人是特别讨厌给别人画扇子,装好的那种成扇且不说,即使是没有装好需要画完再装的那种画起来也特别别扭,一是上边有为了穿扇骨而折的一道一道的纸楞,画的时候这一条线或那一条线都会被这纸楞阻隔了,再就是扇面都是裱好了的,水墨效果怎么也出不来,所以每次画扇子都让人很为难,也曾画过特别有意思的扇子,那时候热衷于春宫,扇子分两面,这不需要我说明,扇子的这面画一洒尿男子的背影,裤子褪下一半露半个屁股,扇子的另一面画的是厕所的木隔板,隔板上有一小洞,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鸟洞”,鸟洞里边有什么想必你也会知道,这真是还不能细说,但生活中的事只要是不反人类似乎是都可以拿出来说说,这好像也不犯什么忌。总之是,画扇子并不好玩儿。所以我很少画扇子,别人送我画好的扇子我亦很少用,朋友画的扇,画好了,不舍得用,画的不好拿出去丢人。
我平时用的扇子是黑油扇,两面黑,上边打过蜡,黑亮黑亮的,这种扇子的制作工艺我不大清楚,打过蜡之后还需要做什么我也说不上来,这种扇子的好一是经用,二是着一点水也不会把扇面弄皱,水滴在上边就跟滴在荷叶上一样,滴溜溜打转。三是在树阴凉下坐着休息可以把它一屁股坐到屁股下边,这种扇子真是实用而结实。而这种扇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也不容易买到了。要有也只是那种用普通黑纸做的而已,轻且薄,远不是那种打开“哗”的一声,合住又“哗”的一声的大黑油纸扇,曾见说书的,在台上一边说书一边把扇子“哗”的一声打开,再说到什么节骨眼上又把扇子“哗”的一声合住,真是精神,比惊堂木好得多。扇子一开一合的声音和惊堂木拍在桌上的声音不一样,但并不是所有的扇子都可以在一开一合的时候发出那种让人听了不再犯困的声音,这是好扇子。
今年夏天我为自己准备了两把扇子,一把是蒲草编的,样式甚古,说方不方,样子像是一面招展开的小旗,是这么个意思吧,把子有点歪,是特别的好看,有民间的设计感在里边。我在古画上曾看到过这种扇子。在阳朔街头买这把扇子的时候心里曾一愣,心想现在怎么还会有这种扇子?编这把扇子的时候蒲草已经被捶扁,编着编着那些蒲草就都收束在了扇柄那里,可真是好看,这种扇子用起来是又轻便又好使。另一把扇子是长柄,上边的扇面是个长圆形,是用细竹篾编的,这种长柄的扇子我也是在古画上见过,唐人和宋人用的扇子大致如此。这种扇子的好在于它还可以用来扇茶炉,唐人画的《待茶图》就画到了这种扇子,一个小抓髻茶僮在那里蹲着扇茶炉,手里就是这种扇子。
说到扇子,别的人我不知道,但我是每年夏天都离不开它,虽然屋子里有空调,但出去就得打打扇子,从树阴凉走出来,还可以用扇子把脸遮住挡挡太阳,扇子其实有两大功能,它第二个功能就是遮太阳,所以古人又把它又叫做“便面”。去别的地方且不说,若说去云南,在夏天的大太阳下你晒晒看,当时你不会觉得怎么样,过不几天,被晒过的地方总得脱一层皮。云南的太阳可真是厉害,所以说去云南的人最好带把扇子,而且最好是这种有古意的长柄竹扇,既能扇风又能遮太阳。男人手里拿着这么一把扇子也不能说难看,但最好要大一个号的,就是不知道这种扇子有没有大小号之分?在云南,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喝茶一边吃刚从烤炉里取出来的鲜花饼我认为是美事一桩。云南的鲜花饼有各种馅的,但我以为还是要数玫瑰花的为最好,也最香。
坐在云南的细雨里喝茶,打扇子,吃鲜花饼,很好。
小米帖
原想是过了春分就不会再下这么大的雪,想不到我这里忽然连着又下了三天,上午去开阳台的门,却怎么也开不了,是被雪从外边封住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桃杏花开着,雪却纷纷扬扬,这种景致真是少见,诗人们见了是要写诗的。而我却认为在这样的天气里喝酒最好,不要多约人,三五好友即可,最好是坐在可以看到飞雪的地方,但不可能像日本人那样坐在花下且饮且唱,因为我们这里虽然已经到了这样的季节但有时候还会很冷,所以最好是坐在屋子里一边喝酒一边赏雪,所谈的话题也最好不要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事,这个我们谈不来,不妨就花事与风月。
过了春分下这么大的雪,对农民来说是件好事,但对于鸟们来说却不怎么好。一下雪,它们照例就找不到可吃的东西。所以今天早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阳台上放了一点小米给它们,我躲在屋里看小鸟们在外面头一点一点地啄食很是高兴。朋友们每年都要给我送不少小米,虽然我吃不了多少,除了煮粥,我很少吃那种小米捞饭,小米和大米放在一起做的饭叫“二米饭”,好听一点的还有人叫它“金银饭”,但现在这么叫的人很少了。
下雪的时候我会想到小米完全是因为看到外边成群的麻雀和其它不知名的什么鸟在树枝上静静地缩着,半闭着眼睛,我想它们可能是既冷又饿,我便会给它们一些小米吃,帮它们渡过下雪的日子。我把一个很厚重的大碗放在外边的窗台上,小米就放在碗里,如果连天大雪,我会一连几天天天都给它们一些小米吃,直到天晴太阳出来——只要雪一消化,它们就能找到可吃的东西,春天我在露台上种的几盆花草,有几盆的叶子总是刚长出来就不见了,一开始我以为是生了虫子,后来我才从窗里看到是小鸟在飞上飞下地啄食它们。
很快端午就要到了,这个时候我想是不会再下雪了,我把那个笨碗从窗台外边取了进来,这是一只酱釉的大碗,下边没有圈足,它的碗足是平的,是一个平台,搞古董的有关于它的专用名词,叫“台足”,这个大碗的碗沿儿上还被利刃砍了那么几个小口子,古董爱好者们都会知道这只碗不是一般的碗,是北魏的东西。虽然它在别人的眼里是古董 ,而在我的眼里它只不过就是一只很笨重的大碗而已,它上边的那种酱色釉现在已经不多见了,釉水流动到碗的下边显得很厚重,能让人看到釉彩里金闪闪的东西。这只大碗既不能用来吃饭,摆在那里也不怎么好看,用它在下雪的日子里放小米喂鸟,我想这正合了“古为今用”这句老话,只是这句老话现在已经不怎么被人提及了。而雪还是在年年下,小鸟们在下雪的日子里难免不挨饿,如果我的小米还有的话我会继续在下雪的时候多多少少接济一下小鸟们,这只碗也就有了它存在的意义。或者是放在碗里的小米就有了它焕然一新的意义。
早饭帖
在乡下,如果没有什么农活的话一般都吃两顿饭,那么“一日三餐”这句话就有些不对头,其实一日两餐也是好的,一是可以睡懒觉,既然不用出去做什么活,那就索性放开睡,睡懒觉是一件幸福的事,不知谁的诗中这么写道:“红日当头正午时,肚中虚实自家知。”只这两句诗,真是让人喜欢它的意思,从字面上分析只觉得此人是在睡懒觉,一觉醒来已经快要到了中午,这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对经常性失眠的我来说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及。仔细想想,长这么老大,好像是从来没有一觉睡到快到中午的事。睡懒觉的最大好处是可以少吃一顿饭,这在粮食紧张的年代是大可以推而广之。人们常说的一日三餐,早上这一顿饭肯定是免不了的。早上这一顿饭最丰富的地方当数广东的“早茶”,虽说是早茶,感觉要比中餐和晚餐都丰富,即以这个早茶为例,可以说广东是中国各个省份中的慢生活之最,不少人一边吃早茶一边聊天,不觉已是中午,那么就接着再吃中午饭,这就跟英国的下午茶差不多,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喝茶不觉已近黄昏,那么晚饭就再接着来。我真是向往这种生活,但这种生活总是与我无缘。也没人催,天天一到六点半我就会醒来,然后是洗漱,然后是写几张元素纸的字,我习惯用的元素纸是那种一尺半见方的小纸,写完字接着是要画一张两三尺的画儿,即以梅花来说,基本是很快就可以画完,张在壁上坐在那里左看右看然后把它收拾一下就算完事,而山水就要一遍一遍地来,画七遍八遍是常有的事。然后才是吃早饭,我的早饭向来简单,两颗白煮蛋,一个烧饼,就一小碟咸菜或者是来一块豆腐乳,这就很好了,如果有培根,我会给自己煎五六片培根,北方吃早饭好像没有起锅炒菜的事,喝粥却是经常的事,就咸鸭蛋或腌了不久的咸鸡蛋,有那么一点咸味就行。早饭的烧饼在我们那里一般也是到外边去买,没有自己在家里做的事。
在北京,吃早餐我喜欢给自己来碗“卤煮火烧”,或者是来碗“炒肝儿”,吃炒肝必配两个小烧饼,北京的那种麻酱小烧饼,一边吃一边往下掉芝麻。如果忽然不想再吃这两样,那就可以来碗“豆腐脑儿”,多浇些韭菜花和辣椒油,真是刺激,豆腐脑要配油条,油条要有明矾的那种才好吃,不加矾的油条没什么味儿,而如果让我说加了明矾的油条是什么味儿?我照样也说不出来。总之,一碗豆腐脑,一颗茶叶蛋,两根刚出锅的油条,这顿早饭不错。早饭吃包子我不太喜欢,如果吃包子最好就来碗稀汤寡水的蛋花汤,里边有一两片西红柿,有几丝蛋花,没什么好喝,但吃包子就宜配这么碗寡汤。早上的饭虽然简单,但从南到北样数决对不能说少,而且每个地方都不会一样。在冬天,去太原街头吃早餐,那绝对是“头脑”第一,稠稠的那么一大碗,里边有块儿羊肉,很大一块,而且是很肥的那么一块儿,还有一两截子长山药,还有藕片,吃的时候在里边浇两杯黄酒,还有和“头脑”相配的是那种黑不溜秋的整根腌韭菜,也真够咸的,但配着“头脑”吃就是要它咸。与“头脑”相对应的我以为最好的是河南的“糊辣汤”,河南人对“糊辣汤”情有独钟,那年出国,坐飞机回来的时候,到了吃饭的时候,照例是每人一份地送上来,一盒子一盒子的,经常坐飞机的人会对这种东西没一点点胃口,这时就听见一个乘客小声问空姐有没有方便面?想不到居然有,空姐很快就把泡好的方便面送了过来。这时就有一个河南口音的乘客也说话了,他急切地问,有没有糊辣汤?有没有糊辣汤?他是太想念糊辣汤了。
在河南郑州,女作家邵丽带我们几个人去吃“暖水瓶糊辣汤”,这家店的“糊辣汤”都是一暖水瓶一暖水瓶地卖,客人可以把整瓶整瓶的“糊辣汤”直接提走。这个“糊辣汤”好不好?说实在话可真是好!吃过那么一回,令人难忘。邵丽懂糊辣汤,因为她是河南人。
邵丽人长得可真是漂亮,有人说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像电影明星王晓棠,细看,还真像。
螳螂帖
馄饨可以说到处都有,但我还是喜欢北京“馄饨候”的馄饨。
去北京王府井,从南往北走,铺面不大的“馄饨候”就在王府井左手的一条道里,每次到“馄饨候”吃馄饨,我都喜欢去二楼,一楼人太多,太闹。我喜欢清静,坐在那里等着上馄饨的时候我几乎每次都会想到那个故事,故事讲的是同治帝从宫里跑出来吃馄饨,旁边的人看到了他手上戴着的翡翠板指,真是碧绿罕见,此人拍拍同治帝的肩膀,意思是想看看同治帝手上的板指,这时候周围的几个便装打扮的人突然都朝着这个人嘴里发出声音不高但特别让人感到震慑的“咄咄咄咄咄咄咄咄”声,这人马上就明白戴板指的人可不是一般人,便马上起身离座儿走人。就这条街,现在到了晚上真是热闹非凡,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已经变成了美食一条街,我陪朋友们去这里吃炸虫子,但我不吃,我要了碗羊杂在那里唿噜着看他们吃。想不到这地方几乎是各种虫子都有,我头一次见到比我中指还大的蚂蚱,这简直是让人有点吃惊,我从小捉蚂蚱却从来都没见过这么老大的绿蚂蚱,这么大的蚂蚱一根竹签只能将就着穿一只,放油锅里炸一炸拿出来撒点花椒盐,我问朋友好吃不好吃,他说你来一个不就知道了吗?但我不吃,我几乎是不吃任何昆虫,蝎子和大个儿的知了摊儿上都有,而且还有大个儿的螳螂,但我不吃。各种的昆虫里边,螳螂的身子像是特别的软,不像蚂蚱的身上像是有盔甲,小时候偶尔捉到一只螳螂,它的那两个大片刀可是让人不敢小瞧,弄不好会把你的手指给拉破了。螳螂和知了是昆虫中很怪的虫子,有一种知了可以在地下蜇伏十七年,整整十七年谁也不知道它们在地下都干了些什么,它们吃不吃喝不喝?或者做梦不做梦,这些都没人知道。而螳螂却要在水里待三年,它整天待在水里混吃混喝,螳螂是肉食者,它从不吃素,没人见过螳螂没事在那里找片树叶子吃。螳螂在水里居然可以吃小鱼,一旦从水里出来变成了会飞的螳螂,它可以吃大个儿的蜘蛛,还敢吃小蛇,这简直是说给谁谁都会不太相信,螳螂吃小蛇,但它就是可以把一条小蛇给吃了。螳螂的种类特别多。但北方经常可以见到的也就那么两种,绿色螳螂的肚皮是茄子皮色,算是一种,麦杆色的螳螂又算是一种。我画螳螂,如果画绿色的螳螂,总喜欢配黄色的老玉米,螳螂和老玉米有什么关系?管它有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的人与事多的去了,谁管谁?有人喜欢画一盘切开的西瓜,重用胭脂,旁边配一只螳螂,螳螂和西瓜也没什么关系,但好看,画画儿总以好看为第一,你画一堆又一堆的大便,用赭石再加点藤黄,看看有人喜欢没人喜欢!
原本是想说说馄饨,想不到说到螳螂和知了身上了。和埃及人看重屎克螂一样,中国人向来看重知了,也就是蝉,古玉里边蝉算最多,一种是放在死人嘴里的,大多没有穿孔,一种是佩蝉,上边有穿孔,古人死后为什么要在嘴里含一块刻做蝉状的玉?说不清,就像屎克螂在埃及为什么被认为是圣虫也让人说不清,各种的说法都是后人附加的,其实可以都不信。商周古玉也多见螳螂,而且经常是两只同时出现,一只公螳螂伏在另一只母螳螂的身上,它们在做什么?这需要你自己去想。有人知道我喜欢画螳螂,便送我一只玉螳螂,我把它挂在冬天穿的棉袍子的大襟上,有时候不挂它,就会挂一只古玉的蚂蚱,都挺好看的,但碰上有人问我为什么挂螳螂?我就回答不上来,还有人问我为什么挂蚂蚱?我也还是回答不上来。到了后来我索性什么也不挂了,也没人问了。今年的冬天,我又在棉袍子的大襟上挂了一只小银鱼,这条小银鱼做的可真是好,是条小干鱼,眼睛都枯没了,正好穿绳儿。我是很爱吃小干鱼的,放在微火上烤烤,很快就又干又酥,就酒不赖。我挂着小银鱼到处走,又有人问我了,你挂一条干巴小鱼做什么?我又答不上来了,但这次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点生气,她还又问,你挂条干巴小鱼做什么?
你说呢?我说。
赤脚帖
做为一个正常人,一般来讲,能不打赤脚一般都不会打赤脚,但需要打赤脚的时候不打赤脚还不行。乡下冬天来临之前是要腌菜的,没有腌菜冬天吃什么?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的怎么过?这时候赤脚就出场了。
那种差不多齐腰高的黑釉大缸,先洗好了,再把洗好的大白菜一颗一颗码进去,码一层菜撒一层盐,这就要有人跳进缸里去用脚踩菜,踩菜的人把脚洗洗就跳进缸里去了,随着缸里的菜越放越多,这负责在缸里踩菜的人先是在缸里露个头,然后是半个身子,然后是能看到他的腿了,然后是能看到他的那双脚了,这缸菜也就腌满了。负责跳到缸里踩菜的一般都是男人,很少见有女人跳到缸里去踩菜,据说女人踩过的菜容易发臭。过去居家过日子,家家户户都得在冬天来临之前要腌那么几缸菜,一缸大白菜,一缸胡萝卜,或者再来一缸“烂腌菜”。所谓的“烂腌菜”就是各种菜里边什么菜都有点的那种腌菜,花花绿绿的既好吃又好看,腌一大缸“烂腌菜”很费事,要不停地切菜,白菜、萝卜、芹菜、苤蓝根子都得切碎了才能腌,所以谁家腌这个菜就得有人前去帮忙,邻居们到时都会提着把刀去这家人家帮着切,方便的话还要带着一块案板,就那么一边说话一边不停地切,切完的菜还要过水洗一下,然后也是一层一层撒到缸里去,一层菜一层盐,照例也得有人跳到缸里去踩。缸里的菜踩严实了才不会坏,天气一冷,人们就先吃这种菜,其它的腌菜放在后边吃。北方农村的饭食向来简单,小米稠粥,离不开烂腌菜,从缸里夹些烂腌菜出来,用滚烫的油泼些辣子猛地往烂腌菜里那么一浇。“哧啦”一声,好香,这顿饭不赖。吃窝头,用这个烂腌菜和山药蛋烩一锅菜,热乎乎的,也不赖。村子里杀羊,羊尾巴往往舍不得吃,用盐揉巴揉巴挂起来,什么时候吃这个烩菜就会从羊尾巴上拉那么一块儿放锅里,这个菜味道很特别,也很香。这些大缸里的腌菜都离不开用人脚去踩,一双大赤脚,在缸里踩来踩去,可是谁都不会有什么意见,有时候踩菜的人会累的满头大汗。这让我想起在仁怀镇茅台酒厂看那些年轻的工人们光了脚拌麯,车间里太热,没人不是满头大汗,他们都光着脚,用脚把麯和发酵过的料一脚一脚地拌匀,所以说,好喝的茅台酒里既有工人们的汗水说不定还会有他们的脚汗,这是一定的。我很喜欢那个场面,二三十个小伙子在赤脚拌麯,他们的脚都很干净,这道工序离不了脚。
再说说那种腌菜的大缸,如果不腌菜,还可以用以储藏山药蛋和胡萝卜,在凉房子里,把土豆和萝卜放在缸里,当然这可不用去踩,缸里放满了,在上边再苫上草袋子,这缸里的山药蛋和萝卜就可以吃一冬。现在用这种大号缸腌菜的人家不多了,因为一家三四口人根本吃不了那么多腌菜,但饭店和机关食堂照样还要腌,人们吃早饭喝粥离不开腌菜,早饭喝粥就一碗毛家红烧肉没听说过,有没有这种事?反正我真是没听人说过。
喝粥就腌菜不离谱,最好再在腌菜里炝那么点红辣椒。
深雪帖
我的故乡在东北,所以至今还对到了冬天才可以吃到的那种黑不溜秋的冻秋子梨怀有难以忘怀的好感。其实那是一种很普通的梨,个头也不大,也只能先把它冻透了吃的时候再把它化软了才好吃。这种水果南方没有,民间认为秋子梨可以下火,谁上了火,就会给它取几个冻的邦邦硬的秋子梨放在凉水盆里把冰壳子换出来,这时候秋子梨就是软的,一吸就成,又凉又酸又甜,连吃那么几个,好了,嗓子不疼了,两眼发红的也不发红不难受了,又出去玩儿了。所以在东北,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在院子里的雪里埋不少秋子梨让它放心地冻着,整整一冬天,那雪是不会消的,过年包的饺子也使布口袋一口袋一口袋装了冻在雪里,什么时候想吃就把口袋从雪里扒出来,把饺子拿进屋去煮就行。从东北往西边去就是内蒙草原,草原上也这样,下过好大的雪,宰了羊,把羊一块一块卸了,直接把它们一块一块地埋到蒙古包周围的雪里,吃的时候把雪刨开就行,宰了多少羊,卸了有多少块肉,牧民们心里都有数,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地方,只要冬天一下大雪,养肥的羊都要统统宰掉,因为没那么多的草料再给它们吃,杀了那么多的羊,但你别愁没地方放它们,老天下了那么大的雪,就是为了让人们存放羊肉的,埋在雪里的羊肉什么时候吃都是新鲜的,而那些吊起来让风吹干的就是风干肉,风干肉很好吃,看上去很硬,其实很酥,不费牙口,太香了。在东北和内蒙从没听过人们做腊肉,也不能做,腊肉要有个熟化的过程,室外温度不能太低,但在这样大雪动辄三尺厚的地方,东西挂在外边过不了几天就给冻干了,这地方根本就不能做腊肉。东北不做腊肉,但有做腌肉的习惯,杀完猪,一是炼大量的猪油,一坛子一坛子存起来,二是腌猪肉,大块儿的猪肉用盐揉了,放盆里搁几天然后再煮,然后把煮好的猪肉一大块一大块地放到坛子里,坛子口再用雪白的猪油封好,这样的腌猪肉可以从这个年尾吃到下一个年尾。我当年读迟子建的小说《一坛猪油》心里真是喜欢,因为这篇小说是写我们东北的事,炼猪油的时候女主人不知道怎么就把戴在手上的金戒子给弄得找不到了,这真是急死人,也让她好不伤心,小说的结尾却是让人开心的,当那一坛子猪油快要吃完的时候那枚金戒指被发现了,它居然静静地躺在猪油坛子里边,这让人们体验了一次失而复得的喜悦,这细节让人可以想见女主人当时炼猪油的时候是多么认真,把金戒子掉到猪油坛子里边她都没发现。东北的咸猪肉和上海的咸猪肉不一样,上海的咸猪肉是用盐揉好先放二十多天,然后再用清水泡一整天,然后再用细绳儿绑了晾出去。上海的冬天冷也冷不到哪里去,那年冬天我在上海五角场没事一个人散步,正是数九天,我一抬头,树头上红红的还不知开着什么花。东北的白肉酸菜粉丝,正经的是要咸肉来做,而正经的咸肉只用盐腌,别的什么也不用,我在家做酸菜猪肉炖粉条,总觉得这真是有点像南方的“腌笃鲜”,是通过慢慢地炖把咸肉里边的咸味和肉的鲜美之味炖到粉条和酸菜里边去,而我的创新是,做酸菜咸肉炖粉条的时候我会放几根浙江那边的腌石笋,腌过的咸石笋用水冲一下就好,然后把它放在锅里慢慢慢慢让它把鲜味都放出来。石笋长在石缝里的,味道要比别的笋子都要鲜。
说到雪。真是个好东西,雪可以说是“东西”吗?我就喜欢这么说,就像这是我对它的爱称。我直到现在都幻想着我什么时候可以有那么一个院子,冬天下大雪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可以厚到一米才好,我会把秋子梨啊,羊肉猪肉啊还有包好的饺子啊什么的都放到院子里埋到雪里去,这种想法让我激动,我觉得我现在真是被城市伤害了,城市生活让我失去了很多能力,我越来越不喜欢城市,到了冬天,城市里的雪都是不干净的。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喜欢雪!
蛤蟆墨
端午节一到,无论大人小孩都会在身上戴一道五彩纸做的符或在手腕和脚腕处各扎一道五彩绳,南方北方此时此刻皆是如此。但我小时候是极讨厌五彩线绳和各种彩纸做的符,所以即使是大人要戴给我我亦是不喜,端午节是个有气味的节日,家家户户煮粽子的那种气味只让人觉得日子膏腴丰饶,米和红枣的味道再加上粽叶煮过的味道还有艾草的那种香又让人觉得如新人着新衣,一切都喜孜孜的焕然新鲜。常记得小时候端午节随家里大人去庙里看和尚师傅,竟多见一个女施主接着一个女施主地从方丈里出来进去,而且人人几乎手里都拿有粽子,照例是粽子要先在佛前供一供然后再拿到后边去。师傅和女施主们说说笑笑,所说又皆为家长里短,自有说不尽的平和喜气。端节贴新符是要远避五毒,五毒是指蜈蚣、毒蛇、蝎子、壁虎和蛤蟆,这五种动物是中国民间的五大毒物,但它们的好处是皆可入药。中国民俗认为每年夏历五月端午日午时五毒才开始孽生。所以几乎是家家户户都会于此日午前在屋角及各阴暗处撒石灰、喷雄黄酒、燃药烟。而这五毒之中,我却甚是喜欢小壁虎,至今在家里养着一只,有时候会看到它在墙上爬来爬去,或直接在天花板上飞跑,虽然按民间的说法是壁虎之尿有毒,入眼则瞎、入耳则聋,但我还是喜欢它。今年端午节到来的前几天,我养的那只小壁虎便已经出现了,我想喂它点什么?也只是想想而已,它实在也不会像别的宠物那样接受人们的饲喂,古人养不养壁虎我不知道,但现在的人养宠物成风,宠物店的绿色壁虎已要到一千元一只。过端午节,我至今还记着和我住在同院的一位老先生,我每天背着书包上学往院子外走的时候就总是见他坐在院门口的石墩上,他总是问同一句话:去书房吗?他叫学校叫书房,可见他是一位从另一个时代过来的人,据院子里的人们说他那里有宝物,而这宝物也不过是一锭很大的蛤蟆墨。在端午节这天,据说一般人是很难看到五毒的身影,人们说它们都已经纷纷躲避了,五毒都怕雄黄,端午节有一种特殊的炮仗,点着了不会响只会不停地冒黄烟,那就是用来驱赶五毒的雄黄炮仗。这一天人们还喜欢去逮蛤蟆,事先要准备好几锭墨,逮住蛤蟆就把墨整条地塞到蛤蟆的嘴里去,一直到墨锭完全进入蛤蟆的肚子,然后用绳子把塞进墨锭的蛤蟆绑起来挂在房檐下晾晒,等到蛤蟆和墨干结在一起,此时蛤蟆全身的汁液都已经完全渗进了墨锭,蛤蟆墨就算制成了。为什么一定要在端午节才能制作蛤蟆?据说这一天蛤蟆身体中的含毒量最大,从蛤蟆身体里面提取出来的东西叫“蟾酥”,是一味名贵中药。制作蛤蟆墨并不复杂,但却有一点讲究。这就是必须在端午节这一天制作。每年的这天早晨,药铺里的小伙计们就要去地里去找蛤蟆,找到以后,他便会把提前准备好的墨锭——一定要质量好的墨锭,整条地从蛤蟆的嘴里塞进去,一直到墨锭完全进入到蛤蟆的肚子里。然后用绳子把它们挂起来在房檐下晾晒。等到蛤蟆和墨干结在一起,蛤蟆全身的汁液都已经全部渗进墨锭了,蛤蟆墨就算制成了。过去中药铺子差不多都会有这种墨锭售卖,比如北京的同仁堂和别的地方的什么堂,估计现在也会有,没事在家里放这么一锭墨也不错,但是要让自己亲手去做这么一锭墨,估计还下不了手,肉鼓鼓背上长满了疙瘩的蛤蟆并不好看,而且我们也不是年画之上疯疯癫癫的刘海。
竹夫人帖
今年北方的天气刚过端午就突然大热,已经连着两天三十五度,这真让人有点受不了,我个人是不太喜欢夏天的,因为身上总是黏的,即使在北方,晚上睡觉也离不开凉席、凉枕、和蚊帐这三件,如果再稍微奢侈一点点,就须再加上一个竹夫人。现在用竹夫人的人毕竟不多了,即使在南方。北方人一般不懂什么是竹夫人,更不用说用。我以为,竹夫人也可以叫做“竹丈夫”,可惜没人这样叫。男人抱一个这物件入睡,那被抱的就叫做竹夫人,女人抱一个竹子编的这物件,那岂不就是竹丈夫,但没人这么叫。好像是,男人再多一个夫人没多大关系,而在女人,岂能动辄再多一个丈夫。三伏天,南方热,北方也热,太阳是同一个太阳,不会对北方格外留情。但北方人很少有人用竹夫人,现在南方用竹夫人的好像也不太多。竹编的竹夫人用久了红润好看,晚上贴身抱了睡觉实在是舒服,如果是新的,难免不会没有毛刺,扎一下得半夜三更挑灯找刺。其实竹夫人就是一个可以让人枕、可以让人抱,还可以让人夹在两胳膊两腿之间的长形竹笼,猛看有些像扔在河里抓鱼的那种竹笼。只不过这个竹笼里边还有两个竹编的球,会从这边跑到那边,从那边再跑到这边。搂着竹夫人睡觉一般是天大热的时候,我想也没人会对谁夏天晚上睡觉赤身裸体有意见,既然天那么热。那年我去武汉,晚上热得受不了,只好出去睡,街边早已睡了不少人,一铺凉席,一个枕头,横躺竖卧,男女都有,都裸着,除了条小内裤,没有再穿别的什么的。其实三伏天的晚上睡觉,你就是什么都不穿也热,这样的晚上就只好抱一个竹夫人,抱着,一条腿再跨上去,周身便会凉起来,这样的睡姿像是有点不那么雅,《红楼梦》和《金瓶梅》两部古典名著,里边高雅和俚俗的东西都写了不少,但就是没有写到竹夫人。《儒林外史》里好像写到过,但在第几回鄙人已记不清。我第一次见到竹夫人居然是在韩国,韩国朋友在那里叽哩咕噜,没等他们翻译,我已经明白这就是竹夫人,这用什么翻译。
有人说竹夫人是最阳的东西,所以里边才有两个竹编的圆球,双数取其阴。中国传统的阴阳之说几乎把所有东西都要分一下阴阳。编竹夫人的竹子要开宽竹篾,在这里,也许不能再叫竹篾了,要叫竹条,开竹条的时候要留青,也就是不能把竹皮去掉,所以古人又把竹夫人叫“青奴”,这个叫法中性一些,但太古典,在民间,没人这么叫,都直接叫竹夫人。夏天用的那种竹枕,其做法也和竹夫人一样,中空而透风,样子也差不多,头枕上去颇为凉快。夏天你要是看到有人脸上左一道压痕右一道压痕地从屋里出来,不用问,是刚刚枕过竹枕。
最好的竹夫人要用红湘妃竹做,用久了,漂亮不可比方。
描红记
我十岁那年,学校要学生们都写仿,那时候不叫练习书法就叫写仿,写仿先要描红,描红纸是专门为了练书法而用的一种纸,纸上印着红色的字,你把红色的字一笔一划描黑就是,这是一种很好的练习写字的方法,描红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得而知,苏东坡描过没描过?不知道。但现在的孩子们还都在描,文具店现在还有得卖这种纸,最初的书法课,且就叫它是书法课吧,都是静静地在那里描红,也就是用毛笔蘸上墨把字填黑。因为学校里上书法课,家里就要准备毛笔和砚,小学生用砚当然最好的是那种铜墨盒,里边放上丝棉,再把研好的墨汁倒进去,丝棉把墨汁都吸附在丝棉里,这样很方便人们把它带在身边,上课的时候把铜墨盒打开使用就行。铜墨盒我后来见过不少,白铜的墨盒当数最好,上边要是再刻上梅花或竹子什么的就显得更雅致一些,但当时我们同学中有铜墨盒的人没几个,一般的都是用手托着个石头砚台去学校,上课写字之前统统先研墨,砚是那种最常见的方形砚或圆砚,砚的一头都会有一个锐角,锐角上有一个小洞,可以把里边用剩下的墨汁倾倒出来,后来我知道它有个专用名词叫做“流”。当年我用的砚没有流,而是个长圆形的老端砚,上边的木盖早就不在了,砚的一头刻着两个瓜和一些藤蔓,我就一直用着这个砚,托着老气横秋的它去学校,把它放在课桌上研墨,一边研着墨一边很羡慕别的同学,他们的砚上都有个锐角的流还有盖子。真正用到铜墨盒还是后来的事,第一次去黄山写生,先就去店里买了个铜墨盒,并在里边放上了丝棉,再把买好的墨汁倒在里边,真是很方便。但我的铜墨盒并不好看,黄亮无比,这让我想念光泽润雅的白铜老墨盒。我知道民国年间姚茫父刻的白铜墨盒是十分好的,见过几个,索价太高,想想也没有什么必要就没买,因为我家里的砚实在是不少,而我现在经常用的还是父亲用过的那方极普通的紫端锅底砚,上边有一个老木盖子,木盖子上刻了一只梅花,我母亲告诉我那梅花是父亲自己刻的,父亲去世不觉已有五十三年,但这方砚还在我的案头,有时候我会去洗洗它。洗砚是个麻烦事,忽然觉得还是生活在江南的好,比如像我前不久去过的黎里,出门就是那条河,想必洗砚是件方便事,蹲在河边随你怎么洗,忽然就想起古人的一句诗来“洗砚鱼吞墨”,像是还有下一句,记不得了。
因为经常去北京的琉璃厂,有一阵子,是见了砚就买,从端砚到歙砚,从红丝砚到老澄泥砚,但其实都不怎么用,顶多有时候会拿一方砚放在手里看看摸摸,仅此而已。我想现在写字作画的人亲自磨墨的人并不多,“一得阁”做了一件坏事就是让书画家们不再磨墨。那些名品的砚一时都纷纷变了用场,现在去喝茶,动不动就看到老大的好端石放在那里做茶台,这真是一件让人伤心的事。有一次我在湖州朋友处品茶,朋友让我看他那个老大的茶台,上边居然有那么多的“眼”,几乎让人数不过来,像这样的端石起码在清代不是一般人用得起的,一时好不让人伤心。
我家的好砚不少,但都在那里寂寞着,虽然很多,但一般都不用。
再说到描红,有时候我还会找来一张描红纸坐在那里慢慢慢慢认真的描,时光忽然就像是又急速地退了回去,我好像还是当年的少年。
王祥夫,著名作家,画家。文学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美术作品曾获“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