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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3年第9期|易清华:生长过灵莓的河滩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9期 | 易清华   2023年09月15日08:32

编者说

离婚后,“我”患上抑郁症,冥冥中受指引,去前妻龙秀的故里龙口镇看看杨姓老人。我从金发女口中得知,杨姓老人小时,外地逃难来的父母亲人落水而亡,他沦为孤家寡人。青年时,村人许他以中意的女人为妻,说服他参战。一年后他从战场仓皇归来,上门提亲的女子两年后另嫁他人。他伤心到自杀,却因哑巴施救而未遂……哑巴死后,他以全部身家为其办了一场体面葬礼;他收留了每家每户都不愿收的病儿,并将他养大成人,担心儿子无法独立存活,在他生命尽头,带儿子一起上路;他在一场场运动中守护着水神庙……当“我”得知,杨姓老人爱慕的是前岳母时,所有疑团迎刃而解。老一辈的恩怨已然远去,而令我困顿的人生之结似乎已打开……

庄子在《德充符》中杜撰出几位形畸而德行超众之人,同形全德亏之士做对照,易老师此篇的构思有异曲同工之妙:世人以为杨姓老人是疯子,可他和哑巴身上却现出许多常人没有的良知,散发着可贵的人性的光辉,而龙秀几个成功却生活作风乌烟瘴气的哥哥、金发女的数任丈夫、冷漠的村人……那些看起来正常的男女,却多不过空着人衣冠赋为人形而已。小说以连续不断的伏笔和精彩的叙事,完成对于人性的反讽和叩问:对文明和道德无所皈依的多数形全者,才是真正的疯病之人。可谓是古语“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的最好阐释。(姚陌尘)

生长过灵莓的河滩

易清华

01

只要你选择了出发,这个世界总会给你一条路。不管一路上的风景是熟悉还是陌生,是桃源仙境抑或荒山秃岭,你皆可历历在目,也可熟视无睹。这完全取决于你的心情。此刻的我,就这样走在去龙口镇的路上。开着从朋友袁大头那儿借来的越野车。一年前,这辆破越野车还是袁大头的一条命。他曾多次借着酒劲,给我们一搭朋友打预防针,借他堂客可以,借车不行,借他的车就是要他的命。但一年后,他突然意外地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好像成了九条命的猫,以前的那条命他不在乎了,谁想借,拿走就是。

自从与龙秀离婚后,我就没有去过龙口镇了,一晃就是五年。但这与龙秀并没关系,她一家早就不住龙口了。而我又时时有想去龙口的冲动,这种冲动,有时模糊,有时清晰,却总被我有意无意地扼杀在萌芽状态。其实真要去龙口,走高速也就一个多小时,可能比城里塞车时见个朋友喝杯咖啡还要快捷。

这次终于上路了,我不禁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就像一个越狱成功的囚犯,有种侥幸,也有种隐隐的担忧。

到达龙口镇时,已是晌午。这个小镇上的店铺和民居,都是经过改造后的仿古建筑,一栋栋三层小楼整齐划一——青砖灰瓦、雪白的山墙、悬山式屋顶,连店铺的招牌也是统一规格的电脑字体,看上去就像省城洗脚妹脸上经过培训的微笑。什么“万家丽超市”“姜子牙渔具”之类,都是高大上的店名,只可惜店铺前门可罗雀,大街上也没有几个行人。不过狗倒是看到了好几条。几乎一眨眼间,我就看到了两条贵宾犬、两条京巴,一条博美、一条比熊、一条英格兰牧羊犬,都是名副其实的宠物,如今,它们仿佛一夜之间成了这个小镇的主角,那远近闻名的龙口土狗倒不见了踪影,难道是龙口狗肉火锅出名后,龙口土狗便因此遭了殃?

这个曾被称为闪耀在万子湖上的一颗明珠,别号小南京的湖滨小镇,想不到如此清静,没有人气了。在我的记忆中,二十多年前的龙口镇,可谓甚嚣尘上,热闹非凡。第一次随龙秀来到镇上,一进街口,就感觉被一股灼人的热浪挟持,置身在一个人流的旋涡中,就像是一片树叶,贴着那旋涡光滑的内壁不停地旋转,随着一团团闪烁的白光,沉入了深渊。那深渊是灰尘,是人的汗味与浊气,氤氲一团,让人透不过气来。

到处都是人。那些带着浑身泥浆的建筑工,挑着一担鲜鱼的渔民,数着零钱的水果摊贩,手提一串死老鼠卖老鼠药的人,守株待兔的江湖郎中,耍猴的,穿着喇叭裤在街边打台球的少年,兜售电子表的,穿制服的税务人员和警察,正在墙上贴商品海报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室内跳下的货车司机,在美发店烫发的中年妇女,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的小姐,财大气粗喷着酒气的大老板,还钱的,讨债的,一言不合就打起来的小流氓……一股脑儿向我涌来。幸亏有龙秀拉着我的手,否则真是寸步难行。龙秀的伯伯是这个镇的副镇长,堂哥是派出所警察,父亲是龙须村老村支书,叔叔是建筑包工头,大哥是镇上第一个开宾馆的人,二哥是开赌场的,三哥是……总之,照龙秀当时的话说,改革开放以来,龙口镇的半壁江山,差不多被他们一家子给打了下来。为迎接我这个未来的女婿,从省城来的知识分子,龙家人在镇上摆了有名的龙口狗肉宴。刚走到酒店门口,我就看到一只龙口土狗当场被宰杀,剥皮,一道道血水像粗大的蚯蚓在厚厚的浮尘中拱动,成了我挥之不去的记忆。

我将车停在路边,向一家叫富丽华的宾馆走去时,看到不远处一棵香樟树下有两条宠物犬在交配,一条是英格兰牧羊犬,一条是博美。英格兰牧羊犬体形巨大,而博美比一只拳头大不了多少。两相比较,就像茶壶与茶杯的区别。英格兰牧羊犬和博美的交配很是安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看得我惊心动魄。在我眼里,这是多么不可思议,那么荒诞。看来,这个世界真的是变了,变得异常陌生了。

就在我心里发出如此感慨时,不远处有一个女人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用眼睛的余光看到我时,竟有些慌乱地跑了开去,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富丽华宾馆是龙口镇目前唯一开着的宾馆。在服务台前等了好久,才等来一个用毛巾擦着手的中年妇女。我敢肯定,她就是我刚才看到的那个女人。她身材高大,且一头金发,当然,那金发是染的,笑起来时,让我感到似曾相识,感觉在很多年前见过。但金发女似乎对我没有熟悉的感觉。难道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人到中年后,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所以便不再纠结,将行李箱放进开好的房间后,我脖子上挂着一台单反相机,肩挎一个小型摄影包下了楼,大摇大摆地从服务台前经过——我想让金发女老板娘看见我这身装扮。要在这个宾馆里住上一段时间,且独来独往,在这个如此清静少人的小镇,势必会引起人的注意,甚至会怀疑你来小镇的目的,所以我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摄影家,以此来打消旁人不必要的好奇与猜疑——万子湖是摄影家的天堂,搞摄影的人一般都行踪诡秘,人们早已对他们的行为习以为常。这是我从一帮摄影朋友处得来的经验。

果然如我所料,金发女一见我这身装备,便朝我会心一笑,并邀请我与她共进午餐,以后用餐的次数她会记在一个小本子上,走时一并结算。我当然求之不得。想不到吃饭时就我和她两个人,也就是说目前只有她一个人在打理这家宾馆。我想到过宾馆生意清淡,但没有想到会如此清淡。金发女吃饭时一直低着头,不主动说话,没拿正眼瞧我一下,但当我吃完一碗饭时,她却能及时地接过我手中的碗,给我添上,这不禁让我有些感动。尽管这种感动准确地说应该是冲动,是有一种想和她说点儿什么的冲动。

请问,我说,你知道一个姓杨的老人吗?现在要是还活着,应该有八十多岁了。

是住在镇上吗?

不是,是在村里,他有些疯疯癫癫的,喜欢在前面那片河滩上活动,还养了一个傻子。

哦,好像还真的有那么一个人,金发女陷入了沉思,说,要是你不提起,我还真是想不起来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后来在外打工多年,这两三年才回到镇上,就没有听说他,也没见过他了。你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事吗?

我不是他什么人,找他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和他喝一杯酒。我谨慎地选择着措辞。

哦,这样啊,你去村里找找吧,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好的,谢谢。

我眼前一阵恍惚,一个身影在云山雾罩中隐现,渐渐地清晰。这么多年,我都记不起他的样子了,是因为我不想记起,内心中有种抗拒。我不知道是对他不屑,是同情,还是有些不敢招惹,怕麻烦,总之,我连自己都不清楚。我将他从记忆中屏蔽,却又时有碎片从记忆中漏出,防不胜防。

吃过饭,我继续开车上路,穿过小镇最后一栋仿古建筑。在一条乡村公路上,我加快车速,后视镜里闪烁出一片白光。我意识到自己正与一个大湖擦肩而过。是万子湖。我将头伸出车窗,一边盯着前方的道路,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辽阔的湖面——因为车子在前行,其实涌入我眼帘的,只是一道道长长短短的白光。一阵微风吹过,从万子湖的方向传来一股氤氲的气息,黏糊糊的,淡甜、微腥。一种原始的体味,仿佛出自某个湿漉漉的母腹。

自从和龙秀离婚后,我的抑郁症就有些严重了。为了缓解抑郁,我曾开车来万子湖钓过几次鱼,是在另一个方位,离龙口镇至少二十公里。而且没有呼朋引伴,一个人独来独往。这是我对抗孤独的一种方式。我从没有从万子湖里钓到过一条鱼。好像钓的只是某种意境,但我不是诗人,不是画家。上钩的只有我自己,赤裸裸的。最厉害的一次,我仿佛感觉到自己沉在了湖底,被一只锋利的鱼钩挂住,从胸膛穿过去,整个身体被洞穿,鲜血不停地往上冒,将宁静的湖面染得一片通红,就像一缕缕霞光——那是我,内心的孤独之光。

但这次,我不是来万子湖垂钓的。

现在能够确定了,我是来找他的,就是我跟金发女提起的那个老人。因为我还欠他一顿酒。这是我来见他的唯一理由。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个所谓的理由,不说别人,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是的,五年了,我没来龙口,与其说我是不想勾起与龙秀在一起的回忆,不如说是我一直无法面对他,不想、不敢,也不忍见他,甚至只要一想起他,就会有一种心理上的不适与不安。而矛盾的是,我却一直惦记着龙口,也是因为有他。

这次之所以来龙口,还有一个不得不说的原因,就是——我预感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毕竟年纪那么大了,还有一身的病痛。如果他真的不在了,那我就只须面对他的亡灵,反而不会有那种不适和不安了。尽管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但对我来说,却是那么真实。

一个身穿黑色衣裤、背着鱼篓的人出现在前方。下意识地还以为是他,不禁吓了一跳。等车子靠近,才知道是个背着电瓶非法打鱼的中年人,他东张西望,也不看车,我连忙踩了一脚刹车,让他从挡风玻璃前一晃而过。他朝万子湖的方向走去。一刻钟后,我将车子开上了一条高高的河堤。

眼前就是那条叫寻龙的大河了。堤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和农舍,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绿树掩映的屋顶上升起一缕炊烟,像一个蹲在屋顶上的哑巴,朝天空打出一串串哑语。在大堤上行驶了大约十分钟,感觉河面突然下降了不少,好像一面不断往下掉落的镜子。我很快意识到这只是视觉带来的幻象,不是河水或河床下降了,而是整个河道在不断变宽,出现了河滩。透过车窗玻璃,那河滩就像一把在电影镜头中渐渐打开的折扇扇面。

我的心猛地一紧,杨姓老人的那片河滩终于到了。

02

我第一次见到杨姓老人时,是在二十多年前。他当时有六十岁了吧。那天,我在龙口镇吃了著名的龙口土狗肉,喝得酩酊大醉后,被龙家人前呼后拥着上了一辆警车。当然是龙秀堂哥的警车。他同样喝得大醉,一上车就拉响警笛,就像一束强烈的阳光穿过云层,本来被东风货车、南方摩托车、水果摊子以及人流堵塞得水泄不通的大街,突然腾出一条路来,让耀武扬威的警车毫无障碍地呼啸而过。

来到龙须村后,我在龙秀家里排山倒海地呕吐起来,而后失去了知觉和记忆。醒来时已下午五点多。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茶,一个身材高挑、肌肤黝黑的老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门外的斜阳将他浓重的黑影直接打在我的脚下。我礼节性地站起身,请他在一把木椅上坐下。他身材瘦削,穿着一件直挺平整、雪白耀眼的衬衫,就像刚从货架上取下来试穿的,忘了放回去。我忍住笑,也太滑稽了。他打着赤脚,破旧的裤子上缀着一块鲜艳的补丁,沾着泥巴的裤脚高高挽起,看得见小腿肚上凸起的青筋,宛若一条条青蛇缠绕在疤痕累累的老木桩上。他似乎没有领会我让座的意思,或者说,干脆就不领情,待我坐下后,径直走到我的身后,用双手支撑着椅背,像只老猿般趴在我的背后,朝我吐出一股股难闻的胃气。老人的这一举动让我如坐针毡。我试图从椅子上站起,却被他一把按住。

你坐你坐,我站习惯了。

见他这么说,我只好不动了,挺直身子,绷紧脸。也许他感觉到了什么,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这段时间虽说只有几分钟,但我觉得特别漫长。不知道他是龙秀家的邻居,还是亲戚,要是亲戚的话,就是我的长亲了——看来这种可能性较大,否则他不会特地穿上一件新衫来见我。面对这样的长亲,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说错了话,就可能是冒犯。老人终于打破沉默,他一开口,就说个不停,他的口音极重,语速又快,让我感觉仿佛迷失在一片原始的丛莽中,左冲右突,找不到方向。他一直说个不停,我基本上没听明白,但隐隐感觉他在讲自己当兵和打仗的经历。而且,他多次提到“朝鲜”这个词。我猜测他应该是参加了20世纪50年代的那场战争。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对于那场战争,我基本上一无所知。我时刻担心他向我提问题。过了一会儿,他从我的身后走到身前,我以为他要走,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起身送客。结果他并没有走。他显得很激动,撩起那件雪白的衬衫,给我展示他的伤疤。是那场战争留给他的纪念。他的肚脐上方有一道长长的刀伤,子弹在心脏边留下了一个洞。我张口结舌,忐忑不安,不知道应该是去赞叹还是安慰他。老人继续用他那光怪陆离的语言之林将我覆盖。到后来,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仿佛随时要号叫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需要倾诉。我完全听不明白了,只好一脸茫然地望着他,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

龙秀和她妈终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龙秀妈问他什么事,老人这才停止诉说,恢复了正常的表情。原来,他并不是龙家亲戚,而是邻居,来借一盒火柴。我知道原委后,连忙掏出一只塑料打火机递过去,他不接,明确地表示只要火柴。我有些尴尬,摇摇头,无话可说。老人走后,龙秀说他的精神可能有点问题,要我别在意,甭理他。我当然不会去理他,这样的一个人,我避之唯恐不及。

半个小时后,老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还火柴。他的举动再次让我目瞪口呆,恍若隔世。邻里间拿一盒火柴还需要还吗?难道还活在五十年前?到底是像龙秀所说的,是他的精神出了问题,还是在他的内心,一直恪守着某种我们所不能接受,或者刻意回避的东西呢?后来,站在屋前的空地上,我特意问龙秀老人的家在哪儿。沿着她所指的方向,透过一个方形池塘、一排水杉树,我看到了一栋孤零零的破败的小屋。这时暮色渐降,从老人的屋顶升起一缕炊烟。望着那时断时续、歪歪扭扭的炊烟,我心中似乎也有类似的一缕东西飘袅而出,人一下子恍惚起来。耳边再次响起老人的声音,竟然比当时听到的更为明晰。咔咔咔咔咔咔,嗒嗒嗒嗒嗒,嘣嘣嘣,轰轰轰,啪啪啪,扑哧,哗。当时还以为是老人方言间歇的尾音,是呼吸急促的虚叹,是模糊不清的语调,但实际上,是子弹的呼啸,是炸弹的怒吼,是刺刀的凛冽……我没有亲身体验过那场残酷的战争,也想象不出子弹和刺刀穿过肌肤时的切身感受,但我心里还是有些难受,怎么说呢?那种难受就像呛了一口浓烟,忍不住咳嗽,等烟雾在风中消散,那难受也在转瞬间随风而去,只剩下了好奇。

那天晚上,龙秀的母亲为我这个未来的女婿准备了丰盛的家宴。但在开席之前,龙家的男人们还在外面打拼,一个都没回来。夜色像巨大的布匹哗地笼罩下来,而从远近农户里透出的灯光,将厚重的夜色凿出无数个孔洞。我去屋檐下远眺,试图分辨出那位杨姓老人栖身在哪一个孔洞。但眼前一片闪烁,仅凭一双肉眼,简直是大海捞针。于是我只好再一次索然无味地坐到了八仙桌边。

在龙秀母亲温柔的嘀咕与抱怨声中,龙家的男人们一个个回来了。从他们的口吻里我听出,与其说是抱歉,不如说是炫耀与自豪。龙秀的父亲去村部处理一件民事纠纷,将一个以强凌弱的人送到了派出所,他暗地叮嘱所长至少要关他两天;大哥的宾馆里住进了一位来龙口镇考察的副县长,他得保证他的安全;二哥的赌场有人来砸场子了,三哥带一帮兄弟前往扑火……我举起酒杯,站起身,一一向他们敬酒,他们也一一起身和我干杯。看来,他们对我还是挺满意的。龙秀是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女大学生,是他们全家的骄傲。而我,不仅来自省城,有着研究生学历,父母还是中学教师……龙家男人们的酒量堪称了得,我也豁出去了。酒过三巡,龙秀的父亲讲起了家里要建三层新楼房的事情,从设计到用材,从请建筑队到规模,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一个个热血沸腾。要是建成,将是整个龙须村甚至龙口镇最气派的房子。就在彼时,我突然想起那个借火柴的杨姓老汉来。借着酒劲,我向龙秀父亲打听起老人的事情。为了不至于唐突,绕了好大的一个弯子。但龙秀的父亲对这个话题置若罔闻,顾左右而言他,问龙秀妈家里还有多少盒火柴,龙秀妈答说好多年没用了,好像就那一盒,还不知道上潮了没有。龙秀爸就没说别的了,不动声色地拿起桌上那盒火柴,嗖的一下扔在墙角的垃圾桶里。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后来,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咋的,几杯酒下肚后,我突然向未来的岳父发难。意思是,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农村经济日益好转,龙口更是发展迅速,为何龙须村还有穷得连一盒火柴也要借的人。而且那人还曾是一名受了伤的老军人。我的言下之意是,你作为老村支书,难道没有责任?

还记得当时酒桌上的气氛骤然紧张,龙秀暗地拉了一下我的衣襟,龙秀的父亲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的神情是不屑还是惋惜。我尴尬万分,心中充满了冒犯感。得知龙家的人都不愿意谈他,我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怎么能穷追不舍地去问东究西呢?但我有一种感觉,龙秀她父亲同杨姓老人的关系,肯定不是一个老村支书与一个穷老汉那么简单。就像被一场大雾所笼罩,我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前方事物的轮廓,却又分辨不出它本来的面目,不禁又难受起来。是一种憋屈的难受。

我知道龙秀的性格,那时,她的确是个单纯得不能再单纯的女孩。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可能也怕我就杨姓老人的事再生事端,引起她父亲的不快,在我一再追问和纠缠下,她勉为其难,断断续续地讲起了杨姓老人的故事。在我听来,有些地方语焉不详,甚至逻辑混乱,经不起推敲,但她只能做到这样了。杨姓老人比她父亲还大两三岁,她又是家里的老小,因为成绩优异,读初中就去了县城的重点中学,可以说待在家里的时间少之又少,所以有关杨姓老人的故事,她也只是道听途说,东鳞西爪。后来,我根据龙秀以及村里熟人所提供的那些故事碎片,经过一次次梳理、重组、拼贴,加上合理性的想象与推测,终于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粗略的印象。

杨姓老人一家是从江西萍乡迁徙到龙须村来的,可能是逃荒,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战乱什么的。当时他只有两岁。龙须村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还记得,他和一个哥哥是坐在一担破箩筐里被挑过来的。本来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途中经过一个瘟疫肆虐的村庄时,不幸染病死在了路上。来到龙须村时,饿病交加,一家人再也无力前行。他们割了寻龙河边的芦苇,在河滩上搭了个棚子住下来。村里人闻讯后,担心他们带来瘟疫,勒令他们马上离开。他母亲死活不走了,有人气势汹汹地掀翻了他们栖身的棚子。他母亲不想活了,径直往寻龙河里扑,被人拦住。这时一个叫龙老大的人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他们才没有被赶走。这个龙老大就是龙秀的祖父,据说年轻时参加过汉流帮会,还差点当了一个分舵的舵总。后来因为龙秀的曾祖母死活反对,不得不脱离了帮会组织,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村里人不得不给龙老大面子。

杨家人在苇棚住下后,龙秀的曾祖母还派人给他们送去一担红薯和南瓜。可以说龙秀家是他们的恩主。想不到没过多久,寻龙河在一天深夜突发大水,将苇棚冲倒,他父母都是山里人,不会游泳,而且在慌乱中一次次出错,导致他哥哥被淹死,他倒是命大,被一股激流席卷到了岸边。但十二岁那年,村上遭蝗灾,颗粒无收,他父母不得不自制一条木船去万子湖打鱼,结果当天就被万子湖的狂澜给卷走。从此,他成了孤儿,以乞讨和帮人打零工为生。来龙须村的说书人和渔鼓艺人都能成为他的朋友,久而久之,他也能说书和打渔鼓了。几次有艺人要收他为徒弟,游走四方,他也曾心动和行动,但不出几天,又出现在了寻龙河的河滩上。十六岁那年,两支部队在寻龙河的那片河滩上交火,枪炮声响了一天一夜,死伤无数,他没有像其他人躲进万子湖的芦苇荡,而是藏在河滩上的杂树林里看热闹,那个杂树林里的老鼠和蛇被炸死了好多,他却安然无恙。后来那场战争爆发了。当年他二十岁。那些年,人们经历了太多的战争,看到了太多的死亡。明明是去送死,谁也不愿去参军。但他是个孤儿,是龙须村不二的人选,虽然他并不想去,像龙须村所有人一样,也怕死。于是由龙姓和张姓的两位尊长出面,做出一个决议:只要他去参军,并活着回来,他看上谁家的姑娘,无条件嫁给他。当时村里的体面人家是这么想的,他参军至少要过三五年才能回,到他回来时,该嫁的都嫁了,没能嫁出去的嫁给他也无妨。至少是一个退伍军人,虽说是个孤儿,比一般苦巴巴的农民和打鱼佬儿还是要强。但没想到的是,一年多后他就回来了,因为受了伤,从战场上撤了下来。

他看上的是张姓尊长的宝贝孙女,比他小两岁,长得如花似玉。

03

不想让龙须村的人知道我来了这里,我将车停在河堤上一个较为隐蔽的角落。那里被拆下的挖砂机和洗砂设备堆积成一座小山——巨大的带着锯齿的轮盘,还有那些铁架、滚轴与翻斗,都已缺棱少角,且锈迹斑斑。这些废物毫无头绪、首尾倒置地挤挨在一起,就像一场大战中溃败下来的伤员,轻声地呻吟,透着一股死亡与荒凉的气息。

我迅速地走下河堤。堤坡上绿草如茵,长着密密麻麻的青帆草、白茅和水蓼。早在六年前,我曾开车在寻龙河八十八公里的河堤上走了一遭,发现只有这片河滩又长又宽,地貌显得复杂而又迷幻,像古老的八阵图。如果说河滩是由流水日积月累创造出来的一件艺术品,我不知道寻龙河的水流到这里时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怎么说呢?就像一个艺术家在创作他的作品时,突然灵光一现,脑洞大开,充满了无法抑制的疯狂与激情,完成了他堪称杰出的作品。我无法解释这片河滩的形成,也许是由于我孤陋寡闻,缺少这方面的博物学知识;也许自然科学根本就无法解释,难道需要借助于神学?而我这个凡庸之人,除了对大自然怀着崇敬的心情,对神的一切一无所知。

我不知道这片河滩上是否真的住着某个神灵。

杨姓老人从战场回到龙须村的那天,太阳已经落水。他是从县城里走回来的,走了七八个小时,穿着一身破烂的黄军装,一双半旧不新的黄胶鞋用一根草绳系着,搭在肩上,一只在胸前,一只在背后,不停地晃荡,拍打着他的身体——很显然,他舍不得将军鞋给磨坏。他蓬头垢面,打着赤脚,精疲力竭地出现在村口。村人们见到他,一个个猝不及防,脸上露出惊诧的神情——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晚饭是在大队支书家吃的。当他一口气风卷残云似的将支书家的剩饭剩菜以及半篮生黄瓜一扫而光时,几个大队干部,包括龙姓和张姓两位尊长齐展展赶来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就像面对一个前来讨债的人,他们神色慌张,欲言又止。倒是他一脸的满不在乎,仿佛胜券在握。

那天晚上他睡在一个空置的牛棚里。以前他住的那个砖瓦棚早被村人拆掉,用去堵水口和砌自己的猪栏。第二天他睡得太阳晒屁股才起来。他养足精神,带着村里的一个哑巴去张姓尊长家求亲。哑巴四十好几了,吃过他送的鱼虾和黄鼠狼肉——他找不到别的媒人,只能退而求其次。两个人来到了张姓尊长家,本来应该由媒人说的话,只能靠他自己结结巴巴地说出来。张家人笑脸相对,虽然对他提出的求亲要求不置可否,但还是给了他们最高的礼遇—— 一人一海碗猪油汤面,还特地在他的碗底埋了一只荷包蛋。他一口将那枚白生生的鸡蛋囫囵吞进肚里,生怕被哑巴发现。哑巴是个极为敏感的人,虽不能言语,但面对不公平的待遇时,比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更可怕。也许是那碗猪油汤面太美味了,他打着饱嗝,吹着小曲,和哑巴打着手势——他懂一点哑语,手舞足蹈地离开了张姓尊长的家。

此后的几个月,他似乎忘了求亲的事,不到天亮就起床,到寻龙河边去收前晚放在水中的地笼,将捕到的鱼虾拿到集市上换几张零票或几枚硬币——很简单,他要自力更生建一栋房子。他要结婚,没钱不行。每次从集市回来,村口大杨树上的铁钟正好敲响,他便操起一把锄头或者别的农具,同社员们一道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

就在他一点一点地以自己的方式向他认为的幸福生活逼近时,有关他的传言像长了翅膀,在龙须村(当时叫大队)的上空展翅翱翔。有关那场战争,一年前,龙须村的人们除了知道它是一场正义的战争,对其他的一切几乎一无所知。但后来,终于有了风吹草动。县里有多少人参加了这场战争,战争中死了多少人,出了多少英雄,人们开始口口相传。那些日子,龙须村的男女老幼都竖起耳朵听村口的大广播,或为战斗英雄的事迹欢欣鼓舞,或为死难的烈士沉痛哀悼。化悲痛为力量。在村里召开的大会上,一个个轮番上台,举起拿锄头拾牛粪的手,发誓要为建设社会主义和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终身。会场上群情激昂,只有他一个人默默地蹲在一个角落,用双手蒙着头,一言不发,看不出任何表情。照理说,他回来,本应该成为胸戴大红花的英雄。人都受伤了。但他不是英雄。听他一个当了英雄的战友说,他不仅没有消灭一个敌人,还差点在战场上当了逃兵。他躺在地上装死,中了一颗流弹,还被敌人打扫战场时划了一刺刀。

面对人们的风言风语和奚落,他不做辩解。不肯定,不否定,只摇摇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但有一次,一个十六七岁的学生在大会上当场指责他是胆小鬼,没有英勇杀敌,乃败类中的败类,并朝他连吐三口唾沫。呸呸呸。他终于被激怒,口吐白沫,眼珠滴出血,朝着众人大吼:谁说老子是怕死鬼,难道你们就不怕死!跟你们一样,老子也是娘肚里钻出来的,难道你们觉得人杀人好玩吗?跟杀鸡剖鱼一样吗?人们面面相觑,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一脸不屑。但当他的吼声渐渐转为哭号,骚乱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不一会儿,整个世界都充满了他的哭声。哇哇哇,呜呜呜,哇哇哇呜呜,呜呜呜哇哇……身边的那棵杨柳树仿佛也受到感染,哗哗哗,啦啦啦,哗哗哗啦……不停地往下掉叶子。一个小时后,他终于哭累了,倒在地上睡了过去,像个刚出生的婴儿。

第二天,他照样早起去寻龙河放地笼,去集市上卖掉鱼虾,将那些零票和硬币放在一个干葫芦里,埋在地下,然后同社员们一起去集体劳动。

一天,他在村口的理发店理发,不怀好意的理发匠告诉他,张姓尊长的孙女马上就要结婚了。当然不是和他。他蓦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额头上被剃须刀拉出一道血痕,脖子上还缠着一条破毛巾,他朝地上跺了跺脚,脸上的血珠直往下掉,把理发匠吓了一跳。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言而无信,该杀该杀该杀!他冲出理发店,脖子上的那条破毛巾迎风招展,惹得在村口晃荡的孩子们一阵哄笑。

那天他回到家,从地下挖起那个干葫芦,来到村口的小卖部,将干葫芦在柜台上一掌劈开,买了两瓶上好的白酒,一溜烟跑到了寻龙河滩,一个人喝起了闷酒。一边喝一边将酒洒一些在地上,祭奠自己死去的父母,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两瓶酒,一些洒在脚下的草丛中,更多被他喝进了肚里。他醉得不省人事,晃晃悠悠地朝河边走去,也许从寻龙河水反射出的一道白光给他造成了幻觉,仿佛死神的召唤,他听到了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动听的声音,看到了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最美丽的身影。他一步一步地蹒跚前行,企图走进那道白光,那个他模糊意念里的极乐世界。最后脚下一滑,他扑通一声倒在了寻龙河里。很快,他身上散发的酒香引来了一群小鱼,那些鱼儿围着他的身体打转,就像一群前来朝圣的人,一跪一拜,嘴里念着谁也听不懂的经文。

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前来放牛的哑巴将他从河水里捞了上来,当时他浑身冰凉、僵硬,了无声息。哑巴将他抱上岸,从他的嘴里抠出几条小鱼,那几条小鱼都没死,掉在草丛里活蹦乱跳。哑巴对他采取了一系列的营救措施,让他将肚子里的水哕出。哑巴从不远的杂树林里捡了些干树枝,点起一蓬篝火,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奇怪的是,那几条小鱼仍然在草丛里跳跃,比在水里更显精神。他将它们一一捧在手心。哑巴想要烤了吃,他不准,坚持放生。那几条小鱼从他的手心里游进寻龙河,仿佛带走了他的部分生命,在微漾的河水中朝他一步三回头。

从此以后,在村人眼里,他就有些癫了。除了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他不再早出晚归地放地笼了。早早地吃过晚饭,他拿着一只小木凳坐在一个空坪里,开始对着远处落水的夕阳,一边说书一边打着自制的木鼓。他的第一个听众是哑巴。一天天过去,后来来了很多小孩,再后来来了很多大人。当人们听得如痴如醉的时候,他突然从木鼓底下抽出一把木剑,对着夜空一顿猛刺,剑尖迅疾如闪电,仿佛天上的星星都被他给刺了下来,在他的剑刃上星光四溅。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言而无信,该杀该杀该杀!惹得听书的小孩们一阵哄笑,模仿着他的声音,叫喊着该杀该杀该杀。而听书的大人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噤若寒蝉。

村里的干部和龙姓、张姓两位尊长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不能让他的心中充满了仇恨,否则后患无穷。要将他心中那岩石般的仇恨给化解,问题其实很简单,必须兑现他们曾经的承诺——给他一个女人,让他成家。张姓尊长的孙女已经出嫁,没可能了。但村里还有别的女子。第一个女子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那家人有七个女儿,家里穷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她排行老五,一脸的麻子,左腿有点跛,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的像只螳螂。她愿意嫁给他。他不愿意。第二个女子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壮实如牛,只是脑瓜子有些慢。他不愿意。第三个女子……第四个女子……一个比一个健康,一个比一个聪明,一个比一个好看,但他都不愿意。直到有一天,他又抽出那把木剑,朝着大队干部和尊长们头上的天空一顿猛刺,嘴唇间又蹦出那几个字:言而无信,该杀该杀该杀!那些干部和尊长终于明白,女人已经不能化解他心中那郁结如山的仇恨了。

人们不再理他,一个个躲得老远。村里的小孩们也在大人的叮嘱下,躲得远远的。就这么熬了大半年,他太孤独了,又开始在那块空坪上说起书打起鼓来,但除了哑巴,小孩和大人们都不敢来了。他示意哑巴去请,听话的哑巴一家一家走访,但还是没有一个人敢来。他说了七七四十九天书后,终于忍受不住,丢下哑巴,一个人在月光下狂奔,直到精疲力竭,躲进了寻龙河边的一个水神庙。有几个月的时间,他一个人住在那里,不停地喝酒,常常在深夜里号叫,使得村里的人在夜里都不敢从附近经过。

仍然只有哑巴一个人去看他,另外的人,不敢,不愿,或者不屑,把他当成一个十足的疯子。

那一年,到了该祭水神的时候,村里人也不敢去水神庙祭祀了。他经常吃住在庙里,不知干出了多少亵渎神灵的事情,于是,村人们不得已去了离龙须村十多里远的另外一个水神庙祭祀。生活在水边的人不祭祀水神是不行的,说不定捕鱼捞虾甚至挑水时都可能被淹死。那年,他父母在万子湖里打鱼时一命呜呼,就是因为他们是外来人口,不知道祭祀水神的重要性,所以就不明不白地做了水鬼。大多数村人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话说那天晚上,他和哑巴一直在等待祭祀的人到来。据说他之所以盼望村人们来祭祀,是想打那祭品的主意。最后终于明白他们不会来后,两人马上开始行动,买来香烛和纸钱,杀了一只哑巴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鸡,点燃香烛和纸钱,在深夜开始祭祀。草草祭祀完毕,他就迫不及待地将那只鸡烤了当下酒菜。整只鸡都被他一个人吃了。因是祭品,哑巴不敢当着水神的面饕餮。附近的人家一清早起来,那清凉潮湿的空气中残留着一缕缕酒香和肉香。那种混合起来的香味仿佛不是来自人间,怪怪的。有人使劲地嗅着鼻子,总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04

我在河滩上慢慢地向前走。还记得二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这片河滩时,真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当时呈现在我眼前的这片河滩,就像一对少女的乳房,那富有弹性的隆起,柔软的凹陷,光洁的侧翼,神秘的弧度,无一不让人倾心。如今的这片河滩,同二十多年前相比,总觉得缺少了一点儿什么。至于具体缺了什么,我一时又无法说清。我一边向前走,一边假设从多个角度去观察——我假设自己在飞机上,或者干脆就是一只鸟,从高处俯瞰,感觉看上去像一袭袈裟;我假设自己潜在寻龙河底,或者干脆就是一只鱼,从低处仰望,竟感觉像一座座坟茔……传统的美学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审美,一种是心由境生,一种是境由心生,我不知道到底是眼前的景致让我的心情发生了变化,还是我的心情使眼前的景致发生了改变。我走在一个微微凸起的斜坡上,由于被水长期浸泡,再被太阳暴晒,舒缓的斜坡生出一层光滑泛白的皮壳。脚下有些滑。走过这道斜坡,是一片微微凹下的松软的草地,草地的前方是一个杂树林。透过那个长着柳树、榆树、乌桕,以及一些无名灌木的杂树林,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小小的沙洲。沙洲四面环水,像一条浮在水面上的死鱼,随波荡漾。

那片草地上长着狗牙根、牛筋草、田字草,我穿过草地,来到杂树林前,感觉这片杂树林比二十多年前小了。杂树林里有两头水牛在悠闲地吃草。不知是谁家养的牛,没有看到放牛人。此刻的河滩上,没有看到一个人影。突然传来几声鸟鸣,我马上将注意力集中在杂树林边缘沙地的鸟群上,用单反开始拍摄。近几年来,我已厌烦同事间的钩心斗角,以及男女间的紧张关系,将所谓的官途、前程以及情欲、美女等统统抛到脑后,开始关注起大自然里的一切,小到一颗露珠、一只蚂蚁、一根小草……有两只鹡鸰鸟,一只黄一只白,在沙地上走着,上下有节奏地摆动长尾;几只小环颈鸟也不停地低头来回走着,在沙土中刨食虫类;还有大体形的池鹭和田鹬,或正步走着,或安详地站着;另有两三只漆黑的水燕,悠然飞起,露出腹部雪也似的白。我还很少在一个地方近距离看到这么多鸟,一时间感到无比满足。

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悦耳的鸟鸣。哧哧哧,啾,哧啾,哧啾啾。分明是说在吃酒,所以龙须村人就叫它吃酒鸟,我翻过鸟类书籍,知道它其实就是乌鹙。曾听杨姓老人说过,他只要一听到乌鹙叫就会犯酒瘾,有一次实在没有买酒钱,满耳朵乌鹙的鸣叫让他浑身瘙痒,难受得只好抓起一把棘刺全身揉搓,直到鲜血淋漓。而他一旦喝到酒,哪怕是一滴,那乌鹙的鸣叫听起来就无比悦耳。多年前,我曾在这片河滩上多次观察过乌鹙,只见它穿着一身黑色的燕尾服,那长长的尾羽在末端往上翻卷,活像一只遗留在岸上的铁锚,而河里的那只船却不知去了哪里。后来,我一看到乌鹙,心中就会生出一缕淡淡的忧伤,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想到了杨姓老人。

我悄悄地绕过那些鸟,沿着草丛中一条蜿蜒的小路走进杂树林,看到半个篮球场大的空地上,那两头水牛不知为何打斗起来。当我走近时,一头牛正在用头角不停地摩擦身边的一棵树,另一头则不停地用角尖挑起地上的尘土。很显然,它们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向对方挑衅。随后,它们同时半跪于地,用各自的脖子摩挲大地,或许是在祈求神灵保佑,类似人类体育赛事前的某种仪式。在我看来,皆是作秀。但看到这一幕还是很惊讶,水牛竟然也是如此通灵的一个族群,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认识到的。仪式过后,它们用头角重重地撞击对方,然后马上分开。休息几分钟,重复上一轮的仪式,再进行第二轮的撞击。几个轮回过后,两头水牛不分胜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它们并没有以死相拼,而是在精疲力竭后,各自占据一个泥坑,在大本营里打着响鼻,和平共处,休养生息。

我知道,即便这样,这两头水牛的寿命并不见得比它们的前辈长。它们的前辈要是不出意外,完全可以活到老死的那一天。在农村合作社时代,甚至有法律专门对它们予以保护。但自从龙须村实现机械化耕作后,水牛们似乎已完成历史赋予的使命,沦为人类餐桌上的食材。它们随时都有可能被主人拉向屠宰场。为了迎合某类食客的特殊口味,有的甚至还没度过它们的童年时代,就要遭到杀戮。眼前的这两头水牛,是否因为意识到了屠刀时时刻刻悬在头顶,心生畏惧,失去了生命原初的动力,从而苟且偷生?

它们的前辈可完全不像它们这个样。

很多龙须村人向我描述过那惊心动魄的场景。虽说过去多年,我仍然能明显地感受到他们眼里的惊恐。几十年前,村里的三头水牛打起群架,原因无人说清。当村人们明白那是一场激烈的生死混战,而不是牛们平常的嬉戏时,已经来不及或者说没有能力去阻止了。数道田埂被踩坏,几片庄稼遭践踏。它们可不讲什么仪式、规则,只往死里打。一头牛的头部很快被撕裂,血井喷般往外涌,糊住双眼,结果掉下高坡一命呜呼。剩下的两头牛结束混战,目的更为明确,务必将对方置于死地,它们逢坎上坡,逢水涉汤,愈战愈勇,双眼烧得通红,眼珠滴血成串,暴戾恣睢,充满了原始的血腥。大队支书率领干部和积极分子们,一个个手拿桑木扁担和锄头,站成一堵人墙试图拦截,结果这堵貌似坚固的人墙,立马被两头疯牛的铁蹄冲得稀里哗啦、七零八落。有的人甚至被摔得鼻青脸肿。大队干部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如丧考妣。刚死了一头牛,要是这两头再同归于尽,没得牛耕田,一村人都别想过好日子了。

据说就在一村人胆战心惊、惶惶不安之时,杨姓老人却一屁股坐在水神庙前悠闲自得地喝着铁菱角酒——一种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割着喉咙的酒,很烈,一般人不敢喝。如今铁菱角酒已在龙须村绝迹,但当时有那样的酒喝,也是值得炫耀的事。当年他三十多岁,虽说是人生的黄金期,但他的人生远不如一堆破铜烂铁。哧啾,哧啾。当乌鹙在树上发出引诱的鸣叫,他便开始发疯地寻找着任何值钱的东西。水神庙里梁柱上的铁钉全部被他拔了出来;为了取出一块两斤重的铁板,庙里的一个香炉被他敲得稀烂;生产队仓库里一把铜锁和一块马蹄铁不翼而飞……所有的非法所得,都被他拿去收购站换钱,买一点铁菱角酒喝。水神庙里的铁钉和香炉没人管,最多得罪了菩萨,他上没老下没小的,不怕。但铜锁和马蹄铁是公有财产,他免不了在大会上被批判,不过就走走形式,他也痛心疾首,诅咒发誓,下不为例。但下次乌鹙还会发出哧啾的鸣叫,大队和公社的财物就还会不翼而飞。听说有人偷了生产队的一把铁锤,在派出所被关了一个星期,而他总是安然无恙。也许因为他是一个疯子,一个在战场上受过伤的疯子,是稍稍可以原谅的。值得一提的是,这人也有走运的时候。几个月前,他竟然在寻龙河的河底发现了一艘沉船,据说捞上来几十斤铜条、上百斤铝块和铁皮,还有一只铁锚。那段时间,他天天有铁菱角酒喝了。不仅自己喝,兴致高时还任意邀请别人喝。特别是哑巴,以前是不喝酒的,现在也差不多被他培养成了半个酒鬼。在有铁菱角酒喝的日子,乌鹙无论何时鸣叫,他身上都不再发痒。有时为了讨好村里那些小孩——以前他们都怕他,他曾被人们描黑,用他的名字来吓唬那些哭闹的小孩,他竟然会买来一些零食,譬如小饼干、小花片、糖果和甜姜之类,不惜血本去拉拢他们,让他们改变对自己的印象。这一招果然奏效,不出几天,他就成了村里当之无愧的孩子王,走在村街上,孩子和狗全部团结和簇拥在他的身边了。为什么还有狗呢?吃过零食的小孩大便香啊!据说不仅小孩和狗,村里的一些寡妇和荡妇也打起了他的主意——不知她们是想得到好处,还是纯粹被情欲所驱使。据说面对她们的百般挑逗,他自岿然不动,一身正气。最开始有人还不相信,在月圆之夜偷偷地去他的住所听壁角,果真听到了一些不明不白的响声,那人便冒险爬上山墙,却只看到了墙壁上一个静止不动的孤影。对于月圆之夜他家发出的那些不明不白的声音,有人说是呻吟,有人说是唱曲,有人说是哭喊,有人说是梦呓,莫衷一是。

话说那两头发疯的水牛山呼海啸般地从水神庙前经过时,杨姓老人只顾喝他的铁菱角酒,对眼前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大队支书和干部们追到水神庙,看到他一副悠然自得样,一个个气不打一处来。即便你是个疯子,但也是大队的一分子,两头疯牛同归于尽了,别人不好过,你也好过不了。但他们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发作,因为只要他看到他们,就会重复起那说过几百上千遍的话:言而无信,该杀该杀该杀!听了他这话,他们巴不得脚下抹油,溜得老远。但这次,精疲力竭的人闻到了酒香,脚步就像被铁钉给钉住,走不动了。他立马会意,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递过去一个掉了瓷块的缸子,让他们每人品尝了一小口铁菱角酒。最后喝酒的那位小干部喉咙发痒,忍不住说,那两头疯牛没法治了,这样下去,如何得了!听了小干部这话,酒醉迷糊的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谁说没法治,有什么不得了,不就两头畜生,看把你们吓成这个熊样!要知道,牛魔王还怕铁扇公主三分。于是他就这样中了小干部的激将法。也是没有办法,要是有一丝办法,谁也不会将宝押在一个酒醉迷糊且疯疯癫癫的人身上。而且他们马上就后悔了,只见他摇摇晃晃地走进水神庙。等他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把用桃木砍成的轻飘飘的木剑。他们一看傻了眼,要是没有枪(他毕竟有军人身份),至少也得拿把铁锄、一根木棍什么的吧——这可不是儿戏。因此他们就不管他了,只当是个笑料。当一行人急吼吼赶去河滩时,两头疯牛身上皮肤开裂,鲜血直淌,几棵碗口粗的柳树在它们激烈的碰撞中咔嚓嚓折断。眼看这两头疯牛就要同归于尽了,那些拿着农具和木棍的人瑟瑟发抖,根本无法靠近,也不敢靠近,只有他一个人挥舞着一把木剑,大喝一声,脚步踉跄地走了上去,将自己置身在那波涛汹涌的旋涡之中。

有关杨姓老人制服两头疯牛的故事,后来成了龙须村人的口头传奇。说法很多,都大同小异,可归纳总结为两种:一种是智取,一种是迷信。“智取说”讲的是,老人以酒壮胆,那把桃木剑只是他手中的一个道具,他脱下上衣,在桃木剑上挑着,看上去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战旗,他面不改色,身手敏捷地周旋在两头疯牛之间,几次差点被疯牛踩得粉碎,但都侥幸脱逃。最后他成功地将一头激怒的疯牛引进了寻龙河中,他是游泳高手,很快在水中将那头疯牛治得没了脾气,而河滩上的那头疯牛见没了对手,一下子偃旗息鼓,倒在泥坑里。“迷信说”讲的是,他嘴里念念有词,高举那把桃木剑,对着两头疯牛大骂孽畜,说杨泗将军在此,两只孽畜,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只见他话音刚落,两头疯牛就没了脾气,蔫了似的瘫倒在河滩上。

后来我了解到,迷信一说并不是空穴来风。原来,水神庙本来就叫杨泗庙。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一条孽龙来到寻龙河里兴风作浪,作恶多端,严重影响了两岸人们的生产生活。住在河边的青年杨泗决心除掉这条孽龙,只身前往南岳烟霞洞,拜师习艺,师父教会杨泗一套上天入水、隐身遁迹的法术,还赐他一匹红鬃马和一把七星宝剑。后历尽周折,青年杨泗终于将孽龙除掉。孽龙除掉后,杨泗却远走高飞,再也没回来。传说他成了神,已被玉皇大帝封为杨泗将军,于是人们立庙以祀,求其保佑。

这是他情急之中冒充杨泗将军,或者像有人认为的装神弄鬼的原因。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杂树林边缘沙地上的那群鸟纷纷飞上天空。我望着那群渐渐融进暮色中的飞鸟,加快脚步往回赶。说实话,对于杨姓老人制服疯牛一事,无论是智取一说,还是迷信一说,都令我难以置信,好像头顶上那些融入了暮色中的飞鸟,在灰暗的天空中无迹可寻。那个我想要找到的真相,也许比眼前的暮色还要缥缈。于是我闭上眼,感受着四周的辽阔与寂静、孤独与虚无,仿佛笼罩在一个遥远的梦境里。

05

回到镇上的宾馆时天完全黑了,金发女已在饭桌前等我。凭直觉,今晚我是这个宾馆唯一的客人。她指着桌上的一瓶红酒,问我喝不喝一点儿,我要是想喝点儿的话,她就陪我喝一杯。我听她这么一说,又看见那瓶红酒都已经打开,便点点头。我们相互微笑着碰了一下杯,我发现她的眼神有些落寞,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涌上心头。但我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过于纠结,有道是,天下攘攘,对如今的我来说,多认识一人和少认识一人又有何区别?倒是她善解人意,问我都拍摄了什么好照片。我放下筷子,拿出相机给她翻看我拍的照片。那些树,那片草地,那些鸟的照片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她一边啧啧赞美,一边得出一个结论:是寻龙河的那片河滩。我点点头。她便问我找到那个老人了吗。我摇摇头。她又微笑起来,在她的微笑里,我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更深的落寞,说不清道不明,类似那种叫暗物质的东西。我突然意识到,这么敏锐地去体察一个女人是危险的,便不再作声。她见我沉默寡言,也变得沉默起来。

我们又相互微笑着碰了杯,喝了第二杯酒。看来她酒兴不错,我怕没完没了地喝下去。如果仅仅是为了找人痛饮和倾诉,从而一吐心中块垒,我完全没有必要来这个地方。在我生活的省城就行,有自称老诗人的袁大头,还有他的诗友宋瓷瓷,一个崭露头角的女诗人,都是可以痛饮和倾诉的对象。完全没有必要和一个异乡的老板娘发生任何关系。我快刀斩乱麻,借口累了,要早点回房休息。

尽管时常会感到孤独,但我知道,我的孤独远没达到杨姓老人的那种境地。他喝醉了酒,除了哑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第二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了。后来哑巴也不愿听他倾诉了——除非给他铁菱角酒喝,但大多数时候,他自己喝都不够。后来,他不得已收留了一条叫小白的流浪狗,小白开始还听他倾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点点狗头或者轻轻地吠叫一声。那是因为它知道他准备了一只发臭的鱼头。但后来大多数时候,小白也同哑巴一样,不可能饿着肚子听他倾诉,看到他的影子就跑得远远的。

回到房间,一番洗漱后,我在一张方桌前坐了下来,对着相机里的一张张照片,在一个笔记本上记录起来。那些树,柳树、榆树、乌桕,那片草地,狗牙根、牛筋草、田字草,那些鸟,鹡鸰、小环颈鸟、池鹭和田鹬、乌鹙等,我用详尽的文字将这些事物记录在案,有把握不住的地方,我会翻阅事先带来的有关书籍,一一落实和确证。最后,我还用一段文字记录了那两头水牛在林间空地的争斗。忙完这些,睡在床上时,再次回味杨姓老人制服两头疯水牛的传闻,突然记起多年前龙秀给我说的一句话,她认为,智取说和迷信说都错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以疯制疯——牛疯了,人也疯了,但人比牛更疯,于是疯人战胜了疯牛。我当她是在开玩笑,周星驰的电影看多了,所以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来,她也够绝的。龙秀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往往直截了当,善于将一切纷繁复杂的事物以她自己的方式一剑封喉,不管你是否认同,但你会感受到其中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摧毁般的力量。几年前她突然提出和我离婚时,就用的这一招。她说,我烦了,你也烦了,但你比我更烦,我们离婚吧。尽管我认为她这个离婚的理由,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却无话可说,真的像一剑封喉,所有对现实生活的妥协,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向往,都被她一瞬间摧毁。第二天一早,我给女儿留下一封信,没有丝毫犹豫,就同她办理了离婚手续。

就在睡意蒙眬时,那个微笑的眼神,以及微笑消失时闪现出的一丝落寞,仿佛一钩弦月,明熠熠地从我的脑海升起。我突然想到,金发女原是龙秀的中学同学。不知她是否也认出了我。她家离龙秀家不出两公里,两家还是远房亲戚。那时我和龙秀刚结婚,她被父亲带了过来。清晰地记得当时的她,一头漆黑的齐腰长发,也许是她太过腼腆,看起来要比龙秀小。她父亲想请我为她在省城找个工作。她在村里的小学当代课老师,和住在学校附近的一个穷小子有了情愫。那小子不仅穷得叮当响,还好吃懒做,有偷鸡摸狗的嫌疑。她父亲不想眼睁睁看着她被毁了,想让我们把她带到省城去。三个月后,我终于托一位师兄给她联系上了一所大学图书馆,没想到她却和那个穷小子有了爱情的果实。后来我就一直没有见过她了,不过有关她的遭遇,还是知道一些。她没当老师了,儿子一岁时她就和那穷小子离了婚,没过多久,又跟一个已婚的搞建筑的老板好上了。当时龙秀在谈到她时,口吻里明显带着不屑,我仿佛受到感染,同她一样认为她是一个轻浮的女人。但就是这个我曾认为轻浮的女人,不仅为我做了一桌精美的饭菜,还特地准备了一瓶红酒,除了眼神中偶尔透出的落寞,她的神情是那么坦诚、自然,好像我不是一名旅客,而是她的一个家人。如此想来,我不由得生出一丝愧疚。年轻时,我们会贸然对一个人做出某种定性,自认为世事洞明,等上了年纪后才知道,那实际上是懵懂无知,是任性无礼。

此后的每天清早,我都会被一阵忽远忽近的鸡啼声叫醒。这是我目前所听到的最美妙的音乐了。我披衣起床,推开窗户,脸上便有了风。眼前的一切,在上一秒还被黑暗所笼罩,下一秒那黑暗中就拱出了光的羽翼,振翅欲飞。越过灰白的建筑和院落,在渐渐消散的雾岚中,四四方方的田野,整整齐齐的高树,在明亮的阳光下,一一呈现出清晰的轮廓。就像一个出浴的女神,清新、艳丽、丰腴,一袭轻纱随风飘拂,欲掩半现,遥不可及而又近在咫尺。在那田野和高树之外,寻龙河更是若隐若现,在地平线上闪着神秘的微光。那是我每天要去的地方。我有时开车去,有时散步去。要是开车去,必须走以前走过的那条大街和公路,还得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宠物犬和用电瓶打鱼的过路人,别无选择。但步行会随意任性得多,如果在宾馆前朝左拐,就会走上一条小路;如果朝右拐,就会走上另外一条小路。这两条小路,一条古老,一条很新。古老的那条,是结实的土路,高低不平,弯弯绕绕,就像牛蹄踩踏出来的,似乎可以通向那远古幽深的岁月,走在上面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而那条新路则更长,平坦、笔直,铺着崭新的水泥地面,显然是社会主义新农村所取得的成果。两条小路看起来似乎南辕北辙,实际上走着走着,最终都会走到同一条大路上。那是一条直接通往寻龙河的大道,道路两边散落着一些高高低低的农户,龙秀的老家和杨姓老人的家就隐约其中。我特地戴了帽子,压低帽檐,害怕被熟人认出。只要一走上这条大道,我就有些紧张。一旦有行人经过,我就拿着单反相机作为遮挡,将一张脸藏在镜头后面。我感到陌生,感到孤独。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一次愉快的乡游,可对我来说,却好像是在揭一道旧伤疤。

天高云淡。一只乌鹙在空中悬停,然后下坠,它收拢翅膀,宛如一个站着唱歌的小学生,而不是以每秒十米的速度从空中落下。就在撞向地面的一瞬间,它从容不迫地张开翅膀,优雅地露出雪白的胸腹,旋开黑得发亮的长尾,像螺旋桨一样,滑向那片河滩上的草地。乌鹙安全着陆了。我刚从杂树林里走出,就一眼瞧见了它那潇洒而又孤绝的姿态。四周无人,只有河面吹来的风,散发着些许寂寥。我在脑海中回放着乌鹙那天使般的降落,不能模仿,无法破译,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永恒的谜。

特殊时期,一群小将涌向水神庙,当时杨姓老人正坐在门槛上喝着铁菱角酒。当他明白他们的意图,上前拦阻,不料被一掌推翻在地,那盛酒的瓷缸也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众小将涌进庙内,将墙壁上杨泗将军的雕像用竹竿戳下来。那雕像轰然一声砸在地上,四分五裂。当那帮小将又涌出庙外,找他算账时,他正趴在地上,像猪一样拱着嘴,呼哧呼哧地吮吸着那一股股在灰尘中蠕动的酒液。为头的小将见状,对着他高耸的臀部猛地一踹,一旁站着的人,为他担心,以为他会一头撞在地上,不料他却啪的一声站得笔直,就像那人不是在踹他,而是踩着了一个开关,将他呼的一下,像一把弹簧刀一样弹了起来。

那小将头头不停地跳着,疼得龇牙咧嘴,而他却咋着舌头,若无其事,将一口残渣呸的一声吐在地上,一脸无辜的表情,不紧不慢地说:同志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当多年后,有人学着他将这话说给我听时,我忍俊不禁。但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否真有一身功夫。凭我后来同他的接触,我持怀疑态度,老人有时看起来确实精神矍铄,但他瘦得像根竹竿,即使当时他正值壮年,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踢他的屁股像踢一块钢板,也是需要想象的。后面发生的事情倒有些像是真的。话说几天后,那为首的小将又带着一众小将来了,这次他们事先做了准备,带着木梯、铁锄、钢锹等工具,要将水神庙给拆了。当他们动手拆庙时,突然听到庙内传出一声巨吼:杨泗将军在此,看谁敢撒野!众小将循着声音朝庙里望去,看到一个身上绑着类似盔甲残片手持宝剑的人,透出一身逼人的煞气。他像一只大鸟般趴在墙壁上,那位置正好是杨泗将军的神位。这时围观群众中有人神色慌张地说了一句:杨泗将军显灵啦,附体啦,还不快走啊。于是那帮小将面面相觑,随着慌乱的围观群众一道,作鸟兽散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应该是确有此事。因为寻龙河边上上下下的水神庙至少有七八座,都被各路小将给毁了,只有龙须村这一座一直安然无恙。听说他还阻止了一场两路小将之间的武斗,两路小将都有枪,血战一触即发,他拿着桃木剑,拦在两路小将中间,大义凛然地拍着胸脯:杨泗将军在此,休得放肆!要是谁不信,尽管朝本将军开枪,不敢开枪的话,就一个个给我滚回去!两路小将最终以不与疯子纠缠为由,撤了。我不知道是否真有此事。如果是真的,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勇气,不是都说他胆小怕死吗?我看过一些资料,当时这类血战的确存在死人现象,若不是他出面阻拦,龙须村说不定就有家庭要沉浸在永久的血泪回忆中。

乡土社会本身就是传说和神话的发源地。这个说法是我去年在一本书上看到的。现在想来,杨姓老人的装神弄鬼有其根源,只是在细节上经不起推敲罢了。我毕竟没有亲历。记得十多年前,我曾就此事问过龙秀的父亲,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我,而只是反问我:你相信吗?谈话自然不欢而散。凭我二十多年来对岳父的了解,他是一个强势且通达的人,不明白他为什么总和一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人较劲。他满可以去同情他,甚至对他表示不屑,完全没有必要去同他较劲。因为敌我双方也太悬殊了。我一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多次问过龙秀,但只要我一涉及这个话题,她就三缄其口。这更是让我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隐情。

06

以前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天色的变化实在是快得惊人。我刚走出宾馆大门,看到天边被一层厚重的云气所笼罩,不过几分钟,整个天空就暗了下来。就在我为是否返回宾馆拿伞而犹豫不决时,眼前突然一亮,一抬头,天边已是霞光万丈。几只白鸽在对面屋顶上踱步,时不时展开双翼,但并不起飞,像是要给谁一个温柔的拥抱。那一道道阳光,像金色的丝弦在弹奏,脚下的草地上,附近的菜园里,各色各样的草花,或黄,或红,或白,好像张着千万只小耳朵,正倾听妙音。不知谁说过,大自然中的美无处不在,只要你用心去感受、领悟。说得对极了。就在我情不自禁地举起相机时,一辆黑色奔驰吱的一声停在了身边。

想不到袁大头来看我了,还带来了女诗人宋瓷瓷。他没有想到我会在这个地方待这么久,感到好奇,所以就给我来了个出其不意。当我在宾馆房间里向他们展示我的成果——大量的花草树木鸟类照片,以及一本手写观察笔记时,袁大头还是不太相信,觉得我肯定另有目的。他和宋瓷瓷对我的这一行为,表示不可思议,也不感兴趣。我并不感到奇怪,从他们的诗里便可看出端倪——从未有过对大地与自然景物的描述与赞美。他们这次来,是专门找我喝酒,是冲着传说中的龙口狗肉来的。如今的龙口镇,已经没有了像样的餐馆,幸好金发女有一手好厨艺,而且冰箱里还有一块冷冻起来的狗肉。我带着袁大头和宋瓷瓷开车去万子湖和寻龙河,但一路上除了打情骂俏,他们对眼前的湖光水色实在没有兴致,于是便早早回到宾馆。那顿晚餐吃了四五个小时,我们都喝了不少酒,仍然是打情骂俏,具体说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回到宾馆房间时,袁大头借着酒劲,一把将我推进宋瓷瓷的房间,但我只给醉倒在床上的女诗人泡了一杯绿茶,就退了出来。恰在这时,金发女来给我送丢在餐椅上的外套。袁大头看她一眼,不怀好意地朝我笑。说兄弟,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我说你明白什么呀。他说我明白你为什么乐不思蜀了。我不想跟他胡扯下去,也不想辩白什么,这样会让金发女更难堪。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做的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走进了河滩上的那片杂树林,明亮的月光将头顶上的每一片树叶照得熠熠发光。一个身材高挑丰满的女人,缓缓地朝我走了过来,她身穿一袭洁白的轻纱长裙,望着我时,美丽的双眼脉脉含情。我也望着她,触电般被她身上溢出的美所俘获。我情不自禁地跪下,将脸埋入她的纱裙中,感受那一缕缕柔纱如水般的轻拂。她双手紧紧地搭上我的肩膀,俯下脸颊,靠着我的后脑。我听到了她的心跳和呼吸。那源源不断的强大磁力,仿佛来自地心,将我与她合二为一。我感觉到身体已然不存在了,化为月光下无边的草地和水波。是的,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爱情。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短暂,头顶上的圆月,突然被一片乌云席卷,杂树林里昏暗一片。因为惊慌,我们搂得更紧。突然,一头发疯的水牛冲了过来,轰隆隆的声响,像往林子里扔了一枚炸弹,于是梦被惊醒。直到此刻,我仍然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呼吸和芬芳的气息。我默默地流着泪。对于爱情,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对美的倾心之爱,与情欲甚至和所谓的责任都没有任何关系,那女人是我世俗生活中不存在的女神。多数人活了一辈子,结过婚,生育过子女,但从来都不曾感受过这样的爱。我以前也一样,和龙秀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就没有过这种爱的感觉。和热情似火的宋瓷瓷也不会有——我不想被那偶发的情欲,绳索般地勒住脖颈,这是我一直逃避她的原因。

第二天一早,袁大头和宋瓷瓷就回了省城。我将他们送到一个分岔路口,就直接去了那片河滩。我直接走到河边。河边长着稀疏的水草,几只青蛙在水草中嬉戏,有一只还调皮地探出头来,头上的两个气泡一鼓一鼓,朝我发出了呱呱呱的声音。我很快被它们的快乐所感染,空落落的心上,仿佛有一股暖风吹过。我甚至将自己想象成一只青蛙,和它们一同嬉戏,享受着片刻单纯的快乐。就在这时,我猛然听到一声水响,看到一只青蛙在水中挣扎,它的双腿在水面上抽搐,并露出了倒悬着的半个身体,它的头部不知为何没入了水中。青蛙的整个身子,就像一个漏气的皮球,不断地扁缩。在我感到奇怪时,就看到一条水蛇在水中剧烈地摆动,这才明白青蛙的头部和上半身已经被吞入了蛇口,它的两腿不再挣扎,露出水面的身体越来越少,就像陷入了沼泽,不能自拔。我瞠目结舌,愕然不已。那条蛇突然一个转身,像闪电一样游走。

在电视节目中,我多次看到过肉食动物生吞活剥猎物的情景,但只有这次亲历,才让我真正感受到了惊恐。确实,自然界有着无穷的美妙,但同时也充满了粗暴和危险。突然想起书上看到的一句话:神在创造了万物之后,自己就躲了起来,不管那些生灵的死活了,任由它们靠自己的本领和运气,维持着或长或短的生命,有的活得安然自在,长寿终老,有的活得艰难困苦,时时刻刻面临着危险。

哑巴是在1988年前后死的。他死后,杨姓老人就更孤独了吧。哑巴死时七十多岁,他身体其实一直挺好的,挑柴担水,耕田耙地,样样都扛得下。导致哑巴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他儿子,小名叫狗剩。也许与他是个哑巴,家境比一般人家更贫寒有关,狗剩三十多了还没讨上堂客。当时,龙口镇经济正呈现出上升势头,小镇上先后有了草帽编织厂、砖瓦厂、木业厂、纺织厂等小型公私企业,与之相对应的商铺、摊点、饭店、美发店、休闲屋、宾馆、赌场等,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那些心眼活泛的泥杆子,纷纷爬上田埂,涌向龙口镇,摇身一变成了工人、老板、骗子、小姐,还有这个帮那个会的,就是人们所说的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小团伙。哑巴的儿子就是浪潮帮的一个小弟,他们的大哥只有十九岁,从这个信息可以看出,哑巴三十多岁的儿子是个什么角色了。这注定了他的悲剧性。后来浪潮帮闹出的一条人命,就理所当然地算在了他的头上,他被判了死刑。狗剩被枪决后不到两个月,哑巴就一命呜呼了。哑巴没有别的亲人,又没分文财产,只得由村委会出面买了口棺材,没有准备丧事,都挺忙的,打算由几个邻居抬到屋后荒地,挖个坑,立马埋了。杨姓老人不干了,跑上前一把拦住,大叫着谁要这么干,老子就挖掉谁家的祖坟!众人面面相觑,知道这个疯疯癫癫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把刚上肩的棺材往屋前空坪上一卸,一个个跑得没影了。

大约一个小时后,哑巴小屋前突然咚咚咚地响起了一阵激越高亢的锣鼓声,一个声音势如破竹地唱了起来,是正宗的龙口渔鼓调,大人小孩都能听懂。

哪个不是人生父母养啊

想一想,老汉的眼泪似水淌

点点洒在那个大路上

满腹的话儿不知从何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都说,山中只有千年树

都说,世上难遇百岁人

人死灯灭,那个没奈何

入土为安,那个无人问啊

无人问啦无人问

呜呜哇哇哇,呜呜呜呜哇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只有我这穷汉的锣鼓来送一程

送一程来送一程

……

杨姓老人一边拖腔拉板地唱,那么悲切,一边打着渔鼓,那么凶狠。他的哭声更是那么无助,哭天喊地,就像一个突然失去了双亲的小孩。那歌声、鼓声和哭声紧紧地揉缠在一起,像一捆燃烧的湿柴,冒出一缕缕青烟,呛着了人的眼睛,呛着了人的心。有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更多的人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他们看到杨姓老人的脚下躺着一头死猪,是一头架子猪,充其量不过六七十斤。他一刀将它捅了,并从家里背了过来。这可是他整整一年的希望,是他的铁菱角酒,是他的柴米油盐,是他的日常用品。现在,他为了给哑巴办一个像样的丧事,亲手将自己整整一年的希望化为了泡影。有人开始剥猪,垒灶,更多的人买来香烛、纸钱和鞭炮,从家里拿来柴米油盐,鸡鸭鱼,酒和茶叶,桌椅和碗碟。那天晚上,在哑巴小屋前开了八桌丧宴,杨姓老人几乎为哑巴唱了一个通宵的丧歌,直到黎明的时候,他的声音终于哑了,唱不出来了,鼓也打不动了,趴在那面破鼓上睡了过去。

那条蛇不知躲在哪里享受美味去了,河边草丛里的那几只青蛙似乎没有意识到任何危险,它们快乐地嬉戏,我放轻脚步,尽量不去惊动它们,但我再没有将自己想象成一只青蛙的念头。记得爱因斯坦说过:神很微妙,但没有恶意。对我来说,大自然本身就是一个谜,哪怕是一棵小草、一粒尘沙、一道微光,都很难认识其本质。也许所谓的真相,都在你的认识之外。如果真是神创造了这个世界,或许它并没有故意躲藏,而是你因为目力不及、心力有限,一时看不到、感受不了而已。

埋葬了哑巴后,杨姓老人的行为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一日,政府部门的扶贫小组下来,经过一系列调查,他被定为村里最贫穷的人,给了他一小笔扶助资金、一套致富方案,希望他就此摘掉贫穷落后的帽子。哪知扶贫小组一走,他就将那笔钱全部换作了铁菱角酒。龙秀的父亲也曾做过努力——也许是出于某种姿态,安排他去龙口镇给村办工厂当门卫,没当一个月门卫,他就逃了回来,说是忍受不了机器的噪声。只要那机器声一响,他就头皮发麻,比唐僧念紧箍咒时的孙悟空还要难受。据说他一直对龙秀的父亲耿耿于怀,怪他不该让他到工厂里当门卫,虽然已经离开工厂,他的脑袋里仍然有一台机器在轰响,那声响就像战场上的炮火,让他晕头转向,生不如死。他说他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耳朵越来越听不见,比哑巴临终时都不如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发起疯来,乱喊乱叫,东躲西藏。后来,他整晚整晚地睡在那片河滩的草地上,渴了就喝草叶上的露水,饿了就吃野草根茎和野草果。他四处宣讲,说多亏他吸了天地之灵气,纳了日月之精华,脑袋里才没有了机器的轰鸣声,眼睛也看得见了,耳朵也听得见了。对于他的这些奇谈怪论,村里人不再理会,任他胡扯,当他是一团糊不上墙的稀泥。

天空深邃而高远。光线在水面上出现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现。我缓缓地向前走去,阳光透过河边的树林照在我身上。因为枝叶的疏密程度,以及树叶不同的形状,投射在我身上的阳光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而我投身在水面的影子,或长或短,或轻或重,或明或暗,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终于明白,我来到这里,与其说是来寻找什么,不如说是为了得到庇护。而这种自省,只有在此情此景中我才能体悟。

几个月后,杨姓老人收养了一个弃婴。据说这个弃婴先是被人放在一个没有儿子的人家门口,众所周知,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特别厉害。那户人家当然需要一个儿子,这是送上门的好事,还不用花一分钱。但那户人家很快发现了问题,虽说是个男婴,有七八个月大了,但他长着一个巨大的脑袋,宽大的额头占了整个头面部的三分之一,软塌的鼻子,很小的眼睛,一脸呆滞,一看就是个白痴。那家人明白了这个男婴真正被弃的原因,连忙悄悄地放在了另外一户人家门口,这家人和上家人一样的态度,就这样,弃婴被人们暗中转来转去,最后放在了水神庙前。那天他喝多了铁菱角酒,在水神庙里昏睡,等他被渴醒,出来找水喝时,听到一声狗吠。当时有一条狗正围着那个弃婴打转,他还以为那条狗偷来了什么好吃的,准备去分一杯羹,结果发现是一个弃婴。弃婴身体都发乌了,看见他嘤地哭了一声,那哭声微弱如丝,他连忙抱在怀里。几天之后,他给这个弃婴取名狗剩,是因为这个弃婴首先是狗发现的,没想过哑巴那个被枪毙的儿子也叫狗剩。他开始没有想到养一个婴儿会那么难,以为他只要饿了,随便给点什么吃的就行,没想过一定要喂奶或者流食,而且还要有营养。他开始后悔了,问了几户人家,都表示不要,他又不能将他像一件废物那样扔掉。他生气了,朝着天空大声地咒骂。

07

从前年开始,不需要在单位坐班后,我拥有了大量的时间。开始特别享受那种自由的时光,反正又离了婚,不管什么时候,朋友的酒局随喊随到,喝醉了就由人扶着在附近找个宾馆住下。当然自己也时常安排酒局,有时甚至深夜出去吃夜宵,和三五个朋友喝到天亮。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延续了一年多,终于开始厌倦。后来是一本叫《瓦尔登湖》的书拯救了我,使我从一个酗酒主义者变为了一个自然主义者——这是袁大头对我的调侃。不过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身体状态明显比以前有了好转。

来到龙口镇潜伏后,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我压根儿没想到,作为一个自然主义者,我的关注、耐心和热情,会达到简直连自己都吃惊的程度。我天天去那片河滩,除了希望和杨姓老人不期而遇,我就像一个专业的博物学家那样,对一棵野草在朝霞和夕阳中的变化都不放过,对在此生活的鸟类昆虫,甚至包括对河鼠的跟踪,更是到了狂热和痴迷的地步。当然,绝对不是追星的那种,而是内心宁静的一种体现,还有一种莫名的忧伤和孤独,在驱使着我……怎么说呢?我只想了解那片河滩上的一切,已经发生的和正在发生的。由此,我和金发女的接触也多了起来。有时为了一棵草的来历、一只鸟的小名,我都会去询问她。她往往都能给我满意的答案。她从小就在那片河滩上扯猪草,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游戏。后来,慢慢地,我就将话题转向了杨姓老人,很显然,她对他的感觉,并不像龙秀那样不屑,而且,她在龙须村生活的时间远比龙秀要长,在她渐渐苏醒的回忆中,我对他知道和了解得也更多了。

一天晚上,我刚上床准备睡觉,突然听到楼下弄出很大的声响。我连忙下楼,是一个喝醉酒的客人在骚扰金发女,那人将几张崭新的钞票一把塞进她的前胸,大声嚷着你不就是要钱吗。那人见我来了也没有住手的意思,当听说我要报警时才不得已离开了。金发女自始至终表现得很镇静,她开了一瓶红酒,在对饮时反而开导起我来,要我别放在心上,这样的事她经历得多了,习惯了。她第一次向我毫不隐瞒地说起了自己,说她南下打工的生活,还说她离过三次婚,后面的两个男人都算有钱,都给他们生了孩子,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独居。她淡然一笑,不知道你们城里男人是什么样的,反正农村里那些男人,一旦有几个臭钱,就开始为所欲为,以为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我突然想起了龙秀的三个哥哥,问他们也是那样的男人吗?我和龙秀结婚后倒是相敬如宾,但就像两条道上的人,各自为政。她的三个哥哥一直是她最尊敬的兄长,家里的大房子,包括她开的车,都是他们无私的馈赠。这也是我一直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原因。金发女见我这么问,立刻就明白了我和龙秀以前的婚姻状态。她告诉我,龙秀的三个哥哥在外面都有女人,听说还都有私生子,特别是三哥,在县城里包养了一个二十岁的女歌手,后来那个女歌手想结婚了,要离开他,他带一帮人将女歌手的未婚夫打了个半死,据说花了几十万才了的难。金发女顿了顿说,现在的农村都被那些有钱人搞得不成样子了,开工厂,垃圾和污水到处都是;开挖砂厂,将河道挖得七零八落;开食品厂,收购病死的猪加工……有了钱就赌博、养女人、生孩子,说着说着,她突然话锋一转,笑着说,像你这样的男人,如今都已是稀有品种了,真不知龙秀为什么还要和你离婚。来,我敬你一杯。

我发现了金发女眼中异样的神情,当然心有所动,但我真不是为了艳遇才来到这里的。我迅速将话题转到了杨姓老人身上,他那些在外人看来莫名其妙的举动和疯疯癫癫的行为,就像黑夜中的微光,一点点吸引着我这个迷途的夜行人。

还记得是一个傍晚,当时我女儿两岁,在龙秀家的新楼房里,他急匆匆地抱着一个不停哭泣的小孩撞了进来。当时我并不知道他收养了一个弃婴,他们都没有告诉我。他的背弯得令人难以置信,也许是极为笨拙地抱着孩子的缘故。他跟我们说话时,身体里发出一种怪异的撕裂声,好像有内脏在破裂。他结结巴巴的,想要龙秀给怀中的孩子哺乳,因为他太饿了,又病了,别的东西根本就不吃,只能喝奶。这时,我终于看到了他怀中的那个孩子,那个小白痴,根本不像个三岁的小孩,怎么说呢?倒真像一条巨大的蛆,白胖的身体一节一节地在蠕动,在战栗,在抽搐。看得我真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敢肯定,第一眼看到的人都会有我这种感觉,不管是谁。龙秀当然不会给他的孩子哺乳。他开始哀求,带着哭音,几乎要给龙秀跪下来。最后是龙秀母亲出了个主意,让龙秀在卧室里将奶水挤在一只饭碗里,再端出来给那个小白痴喝。喝了奶水的小白痴终于平静下来,身子不再像先前那样战栗和抽搐。他终于松了一口气,那形容枯槁的脸上,是一种土黄和暗黑交织在一起的颜色,怎么说呢?就像一张死人的脸,一张看了保不住晚上会做噩梦的脸。所幸那高高眉骨下的眼睛,却炯炯有神,闪烁着些许温暖的色彩,让人觉得还有些生气。

后来我才知道那件事,当时他是完全可以不接手这个小白痴的,他一个孤寡,一个疯癫,一个食不果腹的老者。如若这个小白痴死在了冷风中、襁褓里,要接受道德审判的话,龙须村的成年人谁都要走上这个审判台,唯有他可以在水神庙里睡大觉,睡个三天三夜。所以,他生气了,生所有人的气,包括那条狗,要是它不那么叫一声,他就不会发现那个小白痴,他照样会睡他的大觉,像平常那样去做他的春秋大梦,并让杨泗将军托梦给他,让他去同那些大地的破坏者做殊死的斗争——有人在寻龙河用电瓶打鱼,用农药毒鱼,在杂树林里打鸟,偷树,将小工厂的污水排进田沟、河里,都被他奋力阻止过。

他的确为自己的一时之气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为了让小白痴有糖水喝,他不得不用买铁菱角酒的钱去买白砂糖,没有酒喝,那乌鹙又扯声扯气地叫了起来,让他浑身奇痒难忍;多了一张嘴,更多了一份开销,他不得不付出双倍的劳动;身体受累也就罢了,他还得丢掉老脸,失去尊严,一家一户去哀求哺乳期的妇女给小白痴喂奶。有一次,他甚至还受到了羞辱,一个年轻气盛的父亲跑来将他一脚踹在地上,指责他动机不纯,借喂奶之名,行流氓之实,偷看人家的乳房。但他将这一切都忍了下来。这可不是他的性格,有一次,有人冤枉他偷走了母鸡生在屋檐下的三枚鸡蛋,他当场就要和人拼命,直到那人承认错误。他这一辈子,可以说,都在为自己那一丝可怜的尊严而战,但小白痴的到来,让他功亏一篑。

记得一直有一个问题悬在我的心里,就是老人当兵回来后要娶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现在在哪里。要不是他命运多舛,没在战场上受伤,并顺利地娶了自己想娶的女人,他的人生轨迹肯定要重写。至少,他不会变得疯疯癫癫的。这个我完全可以肯定。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沿那条古老的小路走去,快到达寻龙河堤时,有一片退耕后的林地(以前是水稻田),几年前种了清一色的意大利速生杨,听说是一位私人老板承包的产业,专供县城造纸厂造纸用的,结果意杨树还没成林,那个造纸厂就倒闭了。意杨林没人管了,导致大量的牛羊进入,刚刚生长起来的意杨林遭到践踏,加上附近村民的盗伐,不久便成了一片杂草丛生、荆棘遍布的荒林。但路过这里的人,没有谁觉得惋惜。农人们早已不将感情寄托在生养他们的土地上了。他们宁愿家园荒芜,也要去城里打工,做生意。想起金发女昨天跟我说过的一件事,有一段时间,听说这片荒林里闹鬼,有号啕大哭和怪喊怪叫的声音从荒林里传出,搞得人心惶惶,人们夜里都不敢出门。最后才弄清是杨姓老人喝醉了酒所为。他为什么要这样?明知金发女不可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我还是问了。她说,他心里苦。她的话让我陷入长久的沉默。这是到目前为止,我碰到的第一个没有说他疯癫的龙须村人。我呆呆望着这片荒林,眼前幻化出一片碧绿的稻田。十几年前,我曾目睹过一次他在这片水稻田犁田的情景,在寒凉的春水中,他打着一双赤脚,高挽裤脚,稳稳地扶着手中的犁铧,他大声地吆喝着负犁的水牛,扬鞭前行,身后一大块黝黑的泥土,像沉睡的孩子在梦呓中翻过身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他那精神抖擞的样子,活像一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军,记得在那一刻,我一下子对他肃然起敬。为了养活狗剩,那个小白痴,有十多年时间,他几乎承揽下了所有邻居的耕田活,他们也乐得如此,他们早就没再将心思和精力花在耕种上了,都出门挣钱去了。他也不要什么工钱,几乎就是给人家白做工,只要户主管他和狗剩的一日三餐,还给他足够的酒喝就行了。直到他老得再也扶不动犁了,而那时,村里已经引进了机械化耕作。

还记得有一次,我在村口的一棵大枫杨树下碰到了他,因为在田地干了半天活,他累得就像一坨靠在树干上的泥巴。我忍不住走向他,朝他喂了一声后,递过去一支烟,并用一只塑料打火机为他点燃,他在深深地吸了一口后,眯缝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双眼里放射出炯炯有神的光芒。

真香啊。他说。

于是我们就聊了起来,也没有聊什么别的,老人对我所关心和好奇的话题似乎并不感兴趣,也不因为抽了我的烟就迎合我。他情不自禁地谈到了酒,说如果抽烟是喝肉汤的话,那喝酒就是吃大块的肥肉了。记得我当时不由得大笑起来。老人继续说酒的事,说他在部队时,听他的班长说过,这世上最好喝的酒是茅台,那个香啊,那个劲道啊,这一辈子哪怕是喝上那么一小杯,马上就死都值得了。

当时听了老人这话,我不由得冲动起来,说好啊,以后我一定请你喝茅台酒。

而那个所谓的以后,一直拖了好多年,到现在都还没有兑现。

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了寻龙河堤上,走到那堆被拆下的挖砂机和洗砂设备前。七八年前,这里是龙秀兄弟办的挖砂厂。这些机器和设备,整天在河堤上喧嚣,几年下来,那条河道和那片河滩被挖得遍体鳞伤,村里没有一个反对的声音,除了他。金发女告诉我,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拿着那把桃木剑,将眼前正在作业的洗砂流水设备,当作那条在寻龙河里兴风作浪、作恶多端的恶龙,将自己当作了那斩掉孽龙的杨泗将军,面对轰隆作响的机器,他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木剑,对着那个冰冷的钢铁骨架一下一下猛刺,并大吼着:大胆孽龙,杨泗将军在此,七星宝剑在此,还不快快受死!他一次次冲刺,直到精疲力竭,才气喘吁吁地躺在了那片河滩上。开始的时候,还有人前来看看热闹,后来小孩和狗都对他失去了兴趣。直到三四年前,政府出于环保方面的考虑,终于下令关掉了这个挖砂厂。而此时的龙口镇早已萧条下来,那些工厂全部倒闭,人们纷纷涌向了县城和附近一个有矿藏的小镇。龙秀的哥哥们都发财了,一家早搬去县城了。没多久,龙口镇就成了一座只有老人、小孩、妇女和宠物犬的空镇,且满目狼藉,三年前,终于被当地政府打造成了一座仿古的休闲小镇。

这天深夜,我感到孤独至极,在床上辗转反侧,烦躁不安,怎么也睡不着,突然很想喝酒,便试着给总台打了一个电话。半个小时后,金发女拿了两瓶红酒和一些吃食来到我的房间。她主动提出来陪我喝一杯,我当然求之不得。就在两个人都快要喝醉的时候,金发女突然告诉我说,老人早在两年前就死了。她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

我对此并没有感到太吃惊,毕竟八十多岁的人了,照他那个状态,算是高寿了。对一生苦难深重的他来说,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这也是我一直没有刻意去找他和打听的原因。是的,我还没有准备好。这种准备不是出发前的一张车票,不是大雨前的一把雨伞,也不是住院前的一张病床。是我还没有找到心中的那条秘道。

金发女告诉我,她这几天一直在找熟人和朋友打听老人的事,所以陆陆续续知道了很多她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情?我下意识地问她。

那你知不知道他从部队回来后,那个他要娶的女人是谁?我摇摇头,她说,是你岳母。我一子愣住了。这是打死我都想不到的。难怪以前龙秀在跟我讲他的故事时,只要一涉及老人和她父亲的关系,她就遮遮掩掩的。而且,只要我一提到杨姓老人,说起他的不容易,和村里人对他的不公平待遇,她几乎就要和我翻脸。到现在,我才终于理解了龙秀。唉,龙秀的父母在三年前已相继去世,还有什么好说的?即便他们还活着,我也没有勇气去问他们。金发女见我表情惊愕,半天回不过神来,有些后悔起来。为了打破尴尬,善解人意的她开始向我敬酒,巧妙地转了一个话题,问我,你天天去那片河滩,你发现了灵莓没有?

灵莓?

是的,灵莓。金发女说她也是突然想起来的,那是生长在那片河滩上的一种野草,大概有三十厘米高,卵形的叶子,茎上有淡紫色的毛毛,春夏开白色的花,秋天结一种红红的小果实。在她生第二个小孩时,有一段时间小孩一到晚上就哭,办法想尽了,中医西医,包括贴那种夜哭郎的告示——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都没有效果,最后还是杨姓老人拿来了一小捧灵莓。见他疯疯癫癫的,她开始根本不敢给小孩吃,但小孩看到那些红色的小果实就笑了起来,伸出了胖乎乎的小手。她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给小孩吃了。还真是奇了,小孩的夜哭症从此就好了。我停止喝酒,拿出相机,将拍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翻给她看。我敢肯定,我拍下了河滩上所有的植物,有远景,有特写,我一张一张地问她,这张是吗?她总是摇着头说,不是。我们花了一个多小时甄别,都被她一一否定了。我自言自语地说,不可能啊,如果有灵莓,我不可能没拍下来的。而且,我最近一直在恶补植物花草知识,从来没有在书上看到什么灵莓的介绍,是不是它还有别的名字?我问她,对了,你见过灵莓吗?她说见过,是杨姓老人特地拔了一株秋天的灵莓给她看过,但后来她在那片河滩上并没有发现过灵莓,也没听人说过,也许是她没有认真寻找的原因,也许是老人死后那灵莓就没了。关于它春夏开白花什么的,都是杨姓老人在多年前送灵莓时来告诉她的。老人还告诉她,要是没有灵莓吃,养子狗剩早就病死了,而且他自己也不能活得那么久。好几年前,我见过狗剩一面,当时他差不多二十岁,但完全是一个残废,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个子倒是不小,还微胖,看人时眼睛滴溜溜的,嘴里还啊啊啊地叫唤,证明的确是个活物。

随后,金发女向我详细地讲述了老人的死。他老得不行了,不能种那一亩三分责任田了,不能给人犁田了,不能养猪了,没有力气活下去了。但其实,村里可以养着他,他和狗剩都可以吃五保的,还可以接受邻居们的救济。龙秀的老兄们偶尔回乡,也表示过要资助,说这是他们父母的意思,但老人坚决地拒绝了。他可不想欠任何人的。照他的说法是,那样的话,来世还要去还债。那天终于到了,他背着狗剩去了河滩边那个四周是水的小沙洲,挖了一个土坑,将二十多岁的养子抱进土坑,喂他喝下了带来的农药,可能怕狗剩不喝,他还特地在农药中放了一把灵莓,因为后来,听说人们在现场发现了一些小红果子。第二天,这对紧紧地搂着,毒死在沙坑里的父子,才被放牛人发现。发现时,他的嘴里还含着一口泥沙,也许是他饿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随后,几个村人闻讯赶来,没做任何商量,只是相互点点头,就地取材,没有举行任何下葬仪式,便将这父子俩匆匆地埋葬在了那个沙洲上。他们葬完马上就跑了,仿佛害怕着什么。是啊,我想,谁不会感到害怕呢?

由于喝多了酒,第二天上午十点才醒来,我发现金发女竟然睡在身边。我噌一下从床上坐起,惊出一身冷汗。她睡得那么安稳,嘴角甚至挂着一缕微笑。我一时想不起昨天晚上我们做了什么,我不敢再看她一眼,不由得感到羞愧,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行李,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我开着车来到了那段河堤上,提着一个月前花重金从网上购得的两瓶八年前生产的茅台,走下了河滩。天色有些阴暗,像要下雨的样子,眼前的河滩笼罩在一团淡淡的云雾中。我很快穿过那片草地和杂树林,来到那个沙洲前,突然激动起来,来不及脱掉鞋袜,就冲下了河滩,所幸河水并不深,任浪花在身上飞溅,几乎以奔跑的速度来到了那片沙洲上。

很快,我就看到一个微微凸起的坟包,上面长着一些杂草。我在那个坟包面前跪了下去,打开那两瓶茅台酒,自己对着瓶嘴喝了一大口后,将那两瓶酒全部洒在脚下。

不知过了多久,我发动车子向前驶去。天色的变化再一次让我感到吃惊。一团耀眼的阳光突然落在了挡风玻璃上,我不由得回过头去,那片河滩开始在我的眼前闪烁。草地上没有别的植物,全部长满了灵莓,那种大概三十厘米高,结着小红果的野草。一阵轻风吹过,那片灵莓草轻轻荡漾,无边无际,铺天盖地,让我仿佛置身在一片汪洋中。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黑影,像一只在浪涛中颠簸的小船。我渐渐看清,是一个弯着腰的老人,他的腰弯得令人难以置信,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缓缓地朝我走来,朝我走来。

寂寞沙洲冷,惊起却回头。

易清华,中国作协会员。现居长沙。曾用笔名易清滑在《诗刊》《星星》等上发表诗歌,同时致力于小说创作,在《大家》《山花》《当代》《青年文学》《广州文艺》《清明》《天涯》《长城》《江南》《北京文学》等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并在《当代》发表长篇小说《窄门》。出版短篇小说集《感觉自己在飞》《寒夜里的笑声》,出版长篇小说《荣辱与共》《背景》等。曾获《芙蓉》文学奖等多项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