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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永远的杜小姐
来源:文汇报 | 夏金   2023年09月20日07:05

杜毅女士8月12日走了。她是著名爱国烈士杜重远、侯御之伉俪的长女,也是长久勇敢留在夜空中的一泓弯月。如今她和她爸爸妈妈、弟弟妹妹终于团圆于永恒了。

她的故事很多,这里只简单说说她的名字和各种称谓吧。

用她自己的话来介绍:“我叫杜毅,小名叫小丫儿”。

杜毅是1942年在波诡云谲的新疆诞生,小丫儿是父亲给她起的小名。但杜毅这个大名,却已经赫然出现于1935年杜重远狱中的亲笔书信,他请金城银行总经理吴蕴斋回信给杜毅。

我有幸和杜毅本人详细探讨过这个问题。她告诉我,杜重远创办的《新生》周刊,刊登了《闲话皇帝》一文,当时国民党政府屈服于日寇无理威压,判杜重远冤屈入狱一年零两个月。妈妈侯御之刚刚有身孕,杜重远应该是已经想好了“杜毅”这个头生子的名字,虽陷囹圄,仍喜不自胜用未来孩子的名字作为朋友之间的联络。后来杜夫人因勇敢抗争,不幸头胎流产。

欲查考杜毅名字的由来,不得不先说杜重远。

杜重远(1898—1944),吉林怀德人。1917年考取官费留日,入东京高等工业学校。1923年毕业回国,在沈阳创办亚洲最大的新式机器瓷窑企业——肇新窑业公司。1927年任奉天总商会副会长。1929年参与发起组织辽宁省外交协会,“九一八”事变后,任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常务委员兼政治部副部长。1933年至1934年在上海主持中华国货产销合作协会,在江西组织国货公司,发起筹办光大瓷厂,与马相伯、卢作孚等发起组织中国教育助成会,主张实行半工半读,普及教育。1935年5月因其创办的周刊《新生》发表《闲话皇帝》一文,遭日方和国民党当局迫害,造成轰动全国的“新生事件”,国民党当局判处其14个月徒刑。在狱中坚持进行抗日救国运动,促进张学良、杨虎城的团结合作。全面抗战爆发后,被东北救亡总会推为主席团成员,1938年被聘为国民参政会参议员。1939年应盛世才之邀赴新疆,曾任新疆学院院长。后被盛世才杀害。

杜重远原名杜乾学,在“九一八事变”后,他开始在各种场合用杜重远这个名字。很显然,他自己改名显志了。

“重远”,很多人,特别是上海人,会念成“chong远”,感觉是“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的李煜词意境。

但杜毅这个名字的出现,特别是杜重远随后的儿子杜任出世,毫无疑义地说明了杜重远姓名的读音和出处——“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见《论语·泰伯》。杜先生的用心可谓良苦!

后来,杜重远牺牲,妈妈带着杜毅、杜任和杜颖三个病孩回到上海,又遭遇国民党大员抢走了杜家大宅。等他们都安顿下来,杜毅在家里就成了“小毅”,弟弟“小弟”,妹妹“小妹”。再后来,弟弟妹妹都不在了,杜毅逢年节和家庭纪念,都会在纪念飘带落款写下这三个称谓。

她们一家长年多病,所以医生朋友很多。医学泰斗陈家伦、许曼英教授,多年来一直称呼杜毅为“小杜”,称呼妹妹杜颖为“小小杜”。另一位著名老教授酆豫增则颇为洋派,他无论是见面、书信还是电话里都称杜毅“Miss Du”。因为父母是民国著名人物,也有少数老朋友喊她“大小姐”,喊杜颖“二小姐”。还有几十年的同龄好友,比如国家文物局范世民先生,以及杜毅的同学们,见了她们就直接喊“杜毅”“杜颖”,那种自然的感觉是非常轻松亲切的。

姐弟妹三人凭着同等学力考上三所上海名牌大学后,因为母亲的悉心传授,杜毅外语一直超好,选了外语系,并有了自己的英语名字“Persie”(佩西)。这是一个来源于波斯的英语名称,主要用于英国和荷兰男孩的名字。这名字和“杜毅”发音也毫无关系,我想来想去,大概是她爱读的某本英文旧小说里某位她非常欣赏的女主人公的名字吧?二十多年,随时可以去问的一个小问题,竟然从没有去问过,如今人天相隔,再也没法知道她选这个名字的确切缘由,这真叫我怅憾不已。

中年后,为了响应小平同志为国引资、解决基础建设中的瓶颈问题,杜毅、杜颖抓住机遇,去香港开办了公司。其中,杜毅为董事长的公司叫“远源国际”,含义为杜重远的渊源,英语就是用了“Persie”。

因为她们有了香港身份,又都是单身,所以先是香港人,后来是统战部、政协的人士,都喊她俩为“杜小姐”。这样,杜小姐就成了她们最为常用的称呼。

我来到她们身边后,我们工作人员跟着以前的总经理董乔麟先生,一直喊她们杜小姐。更年轻一些的工作人员则喊“大杜阿姨”“小杜阿姨”……

杜家的护工、阿姨、厨娘则另称杜毅为“大嬢嬢”,杜颖为“小嬢嬢”(上海话是姑姑的意思)。包括医院里,熟悉她们的女医生、女护士大多都这么喊。

突然想起多年前,有个满口东北方言的阿姨临时来替工。她完全不懂上海话“嬢嬢”的含义,大概是看多了《还珠格格》等电视剧,有一次她非常庄重地来到杜毅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大娘娘,小娘娘刚才电话里说,让大娘娘记得把小娘娘新配的药放在小娘娘的床头,小娘娘晚上要吃。”杜毅笑了,这简直就是她们最喜欢读的《红楼梦》里小红说的那段经典“各位奶奶”的翻版。

更庄重的场合,更重要的人物,都用“杜毅同志”“杜毅女士”这个称谓,比如全国政协的正式函件,领导同志的亲笔书信等。而与杜家有世交的领导回信,会亲切地喊她们“杜毅、杜颖两位大姐”。

杜毅、杜颖姐妹曾跑遍全国各地,收集整理出版了父亲的文集;她们不忘报效祖国,上世纪九十年代慷慨捐款百万现金助力苏州河的治理;跨世纪后赞助启动的位育夏威夷吉他基地,在国内外绽放异彩。而今年春,在监护病房,她稍有一点精神,就反复练习几十遍,亲自为华理附中题写了苍劲的“杜重远班”四个大字。这些事迹,使她得到了社会上广泛的尊重,以致有些年轻人,初次见面,往往不知道称杜毅什么好。有人曾尊称她“杜老”,惹得她哈哈大笑。更多的喊她“杜老师”。因她是三届全国政协委员,有人称她“杜委员”,这倒也很妥帖。

外国企业界称呼她“Madam Du Yi”,中国企业界就难一些,她是董事长,有人喊她杜董,有人则怕这么喊,会和董事混淆,就喊她杜总。而近年来流行喊姐,所以有一些时尚的年轻朋友喊她“杜姐”“毅姐”。她听了这些微微一笑就接受了。

杜毅病重期间,有关领导多次前来鼓励看望。记得她昏昏沉沉的最后日子里,中央统战部三局领导受中央委托前来慰问,俯身呼唤“杜女士”。见没有什么反应,陪同的上海统战部领导提醒喊“杜小姐”后,杜毅似乎眼皮真有了些微动!

“名可名,非常名”。名字称谓虽然不胜枚举,但杜毅本人更习惯被称为“杜小姐”。她想写一篇关于自己的悼文,叫“永远的杜小姐”。

她在病榻上笑着对我说:“我写文章、投稿,往往能中,能得奖,因为我会花一半的时间去想题目。比如《疏影》《大美人》《爸爸去哪儿了》《常回家看看》《当你老了》《彩色鹦鹉》《燕子呢喃》……题目好,就容易吸引读者的注意。而文章再好,题目不行,那是绝不可以的。”

杜毅接着说,“‘永远的杜小姐’,这个题目,我想了很久,今天突然想出来了。我们姐妹俩一直未婚,又是香港身份,不管年纪多大,确实是永远的杜小姐。但是,永远,又说明我已不在世了,永远地走了。所以这是个很有意思很机智的双关语。等我好点,能稍稍坐起来,我一定写一篇出来,肯定可以刊登出来。”

想到这里,我又难过了起来。我读过一个外国神话,说是名字和名称,隐藏着一个人最深的灵魂,只要名字和名称没有被完全遗忘,那个人的灵魂就不会彻底湮灭。于是,我鼓起勇气,以杜毅亲自拟定的这个巧妙乐观却没来得及写成的题目,以我相形见绌的笔墨写上几段回忆,投给她数十年来最为钟爱,经常剪贴收藏的文汇报“笔会”,作为对她本人、对她那伟大的家庭,一份小小的怀念和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