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胡弦，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沙漏》《定风波》《水调歌头》，散文集《风的嘴唇》等。曾获多种文学奖项。现居南京。

《乾陵无字碑》

没有字。没有歌颂和回忆。

最深的孤独是无言，是无法听取的沉默，

和在刀尖上提前完成的前世。

看船

天际线上，有船冒出来，

一个不断变大的小黑点在向我们致意。

当它渐渐驶近，变成了眼前的庞然大物，清晰度

突然超出了你对远方的需求。

风把旗子吹得哗哗响，海水晃动，

像在一个巨大的实验室里晃动。

而当它启航——它再次启航，

渐渐变小，从天际线上消失，变成了只能

属于远方的

再次拒绝被理解的事物。

《飞天》

晨风吹过沙枣花。

佛在说法，有人变成了远方的人，

有人变成了香气。

鹊踏枝。花瓣簌簌而落。

木梯又短了一截。

有人抬起头来，西部的天空高远湛蓝；

有人来到户外，粗大石梁

是笨拙艰辛的圣迹。

繁花如烟。藻井里，

音乐低飞。身体

比飘带更轻。光，和光洁额头，

将在下一刻抵达尘世。

《冬晨》

握手时我意识到，

那些永远离开了你身体的体温。

声音缺少朗诵者，

墙壁缺少嘴唇，

早起的人，面对着掩埋寂静的雪花。

巨石是无人认领的命运。

栅栏上的海鸥不能飞，它的翅膀

锈迹斑斑，

悬浮在铁质的睡眠里。

《寻茶记》

一棵老茶树，

一尊绿佛，

一座古寺怀抱断舌之痛。

起风了，影子颠沛流离,

大红袍变成了旧衣服。

风停后，一杯水陷入更深的寂静。

有人提前完成了一生，有人，

正面对一生要做的事。

我听见两个人在山顶说话：

一个说：且拿去……

另一个说：提头来见。

《伪叙述》

1

集体的黑夜，个人的梦。

赌博，是一群人

围着一只骰子，争夺从滚动中

掉下的光。所以

便溺者吸毒者伴当皮条客……

彻夜都在买进。卖掉的

是钟表的节奏。

“只要有人醒着，那些夜晚就是

危险的夜晚。”

下半夜稍微安静了些，于是

传来了一个人的跑步声。

关于他，有人说是先知，因为

大树一直在晃个不停；

也有人说，他不是到来，而是离去，

在郊外，他曾停下来饮水，

饮下一条在水中睡眠的星系，

然后，他追随那星系，

消失在宇宙深处……

2

钟敲六下，老虎起床，占

假山为王。而在

溪谷深处，蜂巢像个幼儿园，装着

斑斓虎纹，和嗡嗡声。

“我们该去哪里？”七点钟发问的人

从鸡蛋变成了茶叶蛋。

的确，八点钟是有裂痕的，九点

是一大群孩子

游戏在吵吵闹闹的比喻中。

到了十点他们就老了。

十点，可以去死的时辰；

雕塑完成，可以下雨的时辰。

一枚袖标，一只鸟，

构成下雨和不下雨的总和。十一点，

往事，收集从树隙间漏下的光斑，

影子像一口深井，已非

记忆所能及。

3

十二点的餐桌上我们看新闻，

冰岛沉默，火山喷发，

巧舌如簧的演讲家滞留在机场。

十三点我们谈论股市自我的

解体，以及

经济学里的某个公式，正给

癌细胞派送的完美讲义。

十四点的产房，雪白如天堂，

除了婴儿在哭，其他人都在笑，

两片幼小的肺，

开始承受磁盘铁器消毒剂，

和身着丧服的苍蝇。所以，

生不是开始，死，也非结局；所以，

被遗弃多年的旧衣服，

仍在寻找逝去的人。

十五点，总统约会，在名叫国家的大床上。

十六点，考古学家离异，

他爱上了一个二千年前的美少女。

十八点火车到站，人群散去，

报纸里的人寻找新的座位。

十九点，小偷也累了，偷来的东西

又被黑暗夺去，他把手上的疼痛

安装进自己的膝盖里。

4

到了晚上二十点，雾

是无效的，长着一张吓人的脸的人

是无效的。

二十一点，讲故事的人不再

依赖语言，而是

依赖嗅觉和摸索。被摸到的某个人

是扁的，像书签一样插在书中。

二十二点，失眠的啄木鸟在房间里飞。

当它离去，剩下的人

都松了口气，把自己当成了幸存者。

而真正的幸存者

像黑暗中的楼梯，潜伏于

某座楼房内部的转折处。

二十三点，灯火如白血球。

零点，皮肤像干燥的天气，

通往明天的路，忽然拐进昨天的门。

——又是这样空荡荡的时刻，

镜子里的光线都已被拿走，谁这时

一脚踏空，就会掉进去，

彻底消失。

《九宫山》

1

荒草起伏。破碎石块

在收拾没有主人的心跳。是什么

在黎明前的鸡鸣中停步，

不再重回尘世？

又是春天，又是落日如丸药的春天，

——唯有假设的深渊是无害的。

2

遗恨如腐叶的霉味。

图案楹联，都在释放出毒素。

又是春天，远望者有一颗迷宫的心。

——我们再次来到叙述深处，发现

许多片段已提前脱落。

山势紧锁，纸上的人

正与纤维为伴。

——所有结局都只是阅读的产物。

命运，最喜欢拿大人物开玩笑，

一部大戏，

唱到中途就更换了主角。

3

又是春天，暖流浩荡而典籍中

黑暗深埋。马嘶号角萤火虫的

明灭深埋。痛苦在翻腾，

没有方向的亡灵

从不曾得到真正的平静。翻阅的手

被折断的矛刺伤。

模糊的队列经过，没有一个页码

能让他们再次安顿下来。

4

又是春天，又是

燕子花布和烧酒的春天。

除了死亡，生命何曾有另外的结局？

牛迹岭皇躲洞……都是光阴的脏器。

朝代，会在埋葬它的地方偶尔醒来。

——松涛阵阵，我们得到的，

仍是与声音完全不同的东西。

5

又是春天，有人在山谷里栽种火苗。

锈迹斑斑的月亮，

在天宇中咬紧失血的嘴唇。

野蒿是丢弃已久的词语。

——诠释之外，民谣之外，

并无新的路径出现。

又是门枢缓缓转动的春天。

苍茫，仍是被关在门外的东西。

《鼓》

1

之后，你仍被来历不明的

声音缠住——要再等上很久，比如，

红绸缀上鼓槌，

你才能知道：那是火焰之声。

——剥皮只是开始。鼓，

是你为国家重造的一颗心脏。

现在，它还需要你体内的一根大骨，

——鼓面上的一堆战栗，唯它

做成的鼓槌能抱得住。

……一次次，你温习古老技艺，并倾听

从大泽那边传来的

一只困兽的怒吼。

2

刀子在完成它的工作，

切割，鞣制。切割，绷紧……

刀子有话要说，但我们从未给它

造出过一个词。

切割，像在沉默中研究灵魂。

鼓，腰身红艳，每一面

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据说，

听到血液沸腾的那一面时，你才能确认

自己的前世。而如果

血液一直沸腾，你必定是

不得安息的人，无可救药的人，沉浸于

内心狂喜而忘掉了

天下的人。

3

鼓声响起，天下裂变。回声

生成之地，一个再次被虚构的世界，

已把更多的人投放其中。

鼓声响起，你就看见了你的敌人。

鼓像一个先知，在许多变故

发生的地方，鼓，

总是会送上致命一击。

——制鼓人已死在阴湿南方，

而鼓声流传：有时是更鼓，

把自己整个儿献给了黑暗。有时

是小小的鼓，鼓槌在鼓面

和鼓缘上游移，如同

你在恫吓中练习甜言蜜语。

有时是一两声鼓吹，懒懒的，

天下无事。

而密集鼓点，曾在一瞬间取走了

我们心底的沉默，和电闪雷鸣。

4

守着一面衰朽濒临崩溃的鼓，

你才能理解什么是

即将被声音抛弃的危机。

——鼓，一旦不堪一击，就会混淆

现在和往世：刀子消失，舍身

为鼓的兽消失，但鼓声

一直令人信服——与痛苦作战，

它仍是最好的领路人。

5

一个失败者说，鼓是坟墓，

一个胜利者说，鼓是坟墓。

但鼓不埋任何人：当鼓声

脱离了情感，只是一种如其所是的声音。

鼓声，介于预言和谎言之间。

它一旦沉默，就会有人被困住，

挣扎于已经不存在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