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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锦的香港往事(节选)
来源:文学报 | 百合   2023年09月22日09:22

素锦是上海人,年轻时因家境贫寒,做了舞女。结识章先生后,在没有名分的情况下生下三个孩子。但章后来带着原配及孩子去了香港,素锦失去了生活来源。百般无奈之下,她于1956年只身赴港。《素锦的香港往事》以素锦和妹妹素美之间的真实通信为基础,讲述了素锦在香港二十年的日常生活以及期间所历经的悲喜。这些书信如今既是素锦个人生命史的片段,也在精心梳理下,成为一份研究香港城市史的鲜活史料。

1

章文勋终于给素锦钱了。

1958年1月31日,在素锦来港后的第三个年头,章文勋第一次丢给了她二百元港币。素锦欣喜若狂,第二天就兴冲冲给妹妹寄了一百元,另一百元留给自己用。她希望能再多些,但不敢不识相,怕逼得他厌恶自己,以后再要就难了。

章文勋现在很少来找她,来了也是和李先生谈生意经,顶多一个小时就走,对素锦视若无睹,没什么话说。素锦只能尴尬坐一旁,怯生生地赔笑。

“我知道我现在是忍受的时候,那是应该忍耐的。有什么别的方法呢,除非我自己有本事能自力更生,经济独立。”(1958年2月1日晚与妹书)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家庭妇女的事业是男人,为了不失业,百忍成钢。

由香港女作家亦舒小说《我的前半生》改编的同名电视剧中,唐晶的台词正好可以为这段关系作注解:“你知道旧社会男人为什么可以三妻四妾吗?就是因为女人都要靠男人养活,你一口饭一碗汤,都是因为你取悦了人家,人家赏给你的。这种依附关系一旦建立,还谈什么情感平等?”

素锦不是没有试过工作,她年少时去过曹家渡纺纱厂做工,为人母后曾到托儿所做工,在里弄开会教书,但都因收入微薄,无法负担一家老小开支而作罢。

“据1939年的《上海生活》杂志统计,上海女职员的待遇,‘银行和机关里的女职员,比较好些。学校和公司,商店里的女职员,却要差些,她们多则二三十元,少则几元,怎能够用呢?就是把这些收入,维持她们个人的开支,恐怕还有些不敷,更谈不到维持家庭了’。”(胡子华《三百余封书信,一位女性二十年的光阴》)民国女作家苏青曾经说过做职业妇女太苦了,工资太低,“而且现在大多数的职业妇女也并不能完全养活自己,更不用说全家了,仅是贴补家用或个人零用而已……”

所以,抛开时代背景,单纯批评旧式妇女主观上“不独立”就太片面也太冤枉她们了,这实在是时代造成的悲剧,新中国成立前男女同工不同酬,让她们无法实现自立。

直到1952年,山西平顺,一个叫西沟的村子里,在一位女社员多次抗争呼吁下,经过一场男女双方势均力敌的劳动竞赛,全体社员同意了“男女同工同酬,按劳分配”的原则。1954年,“男女同工同酬”被写进《宪法》。这位与素锦同时代的了不起的女性,叫申纪兰。

素锦在年轻时尝试自立受挫,深感无望之后,最终选择退守家庭,走上那个时代大多数女性所走的一条路。那就是选择一个男人,不屈不挠地追随,将后半生牢牢焊死在他身上。

而男人,对于此等女人的感觉,只能用湿手沾面粉来形容。《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佟振保,对尚且受过高等教育的妻子孟烟鹂的那种厌恶又甩不掉的感觉,读来令人不寒而栗:“地板正中躺着烟鹂的一双绣花鞋,微带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个不敢现形的鬼怯怯向他走过来,央求着。”

肉体的激情与新鲜感早已消失,感情也被现实耗到内囊翻上,但男为责任和面子,女为生存和子女,他们咬着后槽牙过下去,相看两厌却无法仳离,宁做一辈子怨偶。这样的婚姻令人窒息,像肛门上涂了辣酱的猫,明明厌恶,却不得不反复舔舐。

素锦料到将来即使自己单住,男人也不会给太多钱,她已经做好了过苦日子的准备。来港一两年,她渐渐也看清了一个现实:现在在香港生活的人其实绝大部分都是穷人,只有少数人稳定富有。虽然街上很繁华,汽车跑来跑去,有车阶级很多,其实汽车很便宜,二手车一两千元就能买到,有的更便宜,八百元就可以到手,而且还能分期付款。

由车联想到人,她自嘲地说:“折旧率大,任何东西都是这样,我看得也很清楚。”

困顿也让她成了哲学家:“当钱在有价值的时候,一分钱也有力量。”

同时,香港这个国际化的都市,也为她提供了更广阔的视野,她学会了心怀天下地分析时局,认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全世界人民都在努力工作”,包括自己男人。还能从大视野回归到自身:“日后一定要刻苦节省金钱,我已经是受过经济困难的,现在使我更加警惕,我一定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反省从前的自己“愚蠢无知没脑子”,今后她一定克服面子、虚荣心,要节省每一分钱,否则还会日夜忧心。

而妹妹妹夫的节俭刻苦,他们“自己省而待人宽”的品德,是那么的“美好而优越”,孩子们应当向阿姨姨夫学习。

她如今唯一惭愧的,是没法给妹妹多汇些钱。

2

在得到那点可怜的却具有象征意义的生活费以后,素锦“得寸进尺”,开始筹谋怎么把孩子们接到香港生活。

1958年2月17日,她提笔给妹妹写了一封长信,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态。

“我现在一点也不气了,只要他负担生活,能过就算了。也因为想穿了,我人反而胖了,身体也好了,晚上也能睡得着了,所以你不要为我担心了,好在我自己觉得知足也没有了虚荣心,随便他怎样。”

“我现在是看上去又红又白,身体很好,也吃得下,只要健康第一,即是福,穷富不在心上了。”感情上不做奢望后,她反而状态变好了,现在一心一意只为利益计。小姑姑姑父也帮她分析,叫她别事事计较,目前最要紧的是能够把孩子们顺利养大。在信中,她对妹妹的称呼变得更加异乎寻常的谦卑,开始随孩子们称“阿姨”:“我们只有一个男孩子,不能再由他坏了。阿姨请你一定设法代我说服他,一定要争口气……也望姨夫代我管管。我知道我们姊妹是情深的,当然你也知道我的本性的,而且我也知道孩子们的感情,对他的老子不会好的。反而对你们有感情,因为阿姨、姨夫自幼看到他们大的,而且孩子们也能知道谁是关心他们的,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

忽然前所未有重视起对儿子的教育,是因为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压力来自章文勋的另一个女人,田竹清,她目前是三房妻妾中最得宠的。

在章文勋口中,田竹清是个很会教育孩子的母亲。正室的几个孩子天天在外面踢球,花钱大手大脚,他们的母亲也不过问。而田竹清对孩子的教育相当严厉,不让孩子随便在外面玩,用钱要报数,用多少拿多少。素锦见过田竹清的大儿子一次,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表斯文,有教养”。

对比溺爱长大的小庆,她有了深深的竞争压力。之前妹妹在给她的信里“告状”,说小庆乱花钱,还说谎。素锦回信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说他老子到现在还是这样,他的话在自己心里要打八折,甚至五六七折。明知如此,她也不能拆穿,假意迎合罢了。这孩子的品性正“像他老子”。

有竞争就有对比,有对比就有压力。她现在担心的是把孩子们接来后,他们的表现不得父亲欢心,尤其是儿子,会被“吹毛求疵”。素锦的对策是“三管齐下”:一面去信嘱咐妹妹来信时千万别说小庆的坏话,抓紧时间代为管教要紧;一面动脑筋想如果孩子们来了该怎么训练他们争宠;一面不住地在章文勋面前夸自己的三个孩子:“我们的三个孩子都是好的、乖的,他们(田的孩子)都是虚伪的。”

双方都在博弈。

在她的攻心术下,章文勋有点松动,又见她铁了心不走,便半真半假松口说预备明年把孩子们接来,不过先到澳门居住,因为那边生活费低些。

素锦的想法很简单:“随便,住澳门也好,新界也好,元朗沙田哪里都好,只要他能负担生活。”

写这封信那天,是农历除夕,又一年过去了。

3

小姑姑的生日是大年初一,与《红楼梦》里做了皇妃的元春的生日是同一天,怪不得那么命好——而且,她的名字也叫“元春”,可知给她起名字的人熟读红楼。插句有意思的题外话,素锦小女儿小芬(囡囡)的生日是七月初七,和《红楼梦》里的巧姐是同一天生日。

早晨章文勋来过,放下三十元钱,算是给小姑姑的礼,既是年礼,也是生日礼。至于素锦,他分文未给。他心里是恼恨她的吧?住在这样有头脸的亲戚家等于是变相施压,令他抹不开面子丢不开手,若是她孤身一人便好办多了。

“二十块钱他总能凑得出吧?但我不愿意硬逼,情愿收紧放在心中,越是这样,我越记在心中。”弱者赌气的标志,是绝不流露委屈。那委屈垫在心底,就变成了底气,逼出了人最后一点倔强的傲气。

大年夜当然要给孩子写信,她为自己离家十六个月以来,孩子们所得到的锻炼成长感到高兴。

在信中她动情回忆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你们又大了一岁,蓼芬十四了,小庆是十二岁。当我在十四岁的时候,我是已懂得很多了,那时你们外祖父已死了二年了。家里的经济情形已经恶劣了,我和阿姨、阿舅、我外祖母在乡下住着,我们只吃一只长江(豇)豆或青菜等,那时也感到很快乐,原来是大家都已能知道经济不好,但是身体很康健。阿姨那时还小,这些情形我还历历在目一样,一点也没有忘记过,在十五岁时和阿姨分开,到上海来读书,一直在十七岁,才和外祖母、阿姨、阿舅住在一起。

“这些情形已经有十七年了,很长的日子了,我好像这些日子还和小时候很近,可是妈妈今年已经是三十四岁了,你想日子是过得多快呢。

“你们是我的孩子,一直在盼望你们学好,你们一样很快就变大人了,是不是呢?要学得坚强些和吃得起苦的。”

素锦还提到了两个故事,一个是《苦女努力记》,一个是《苦儿流浪记》。这两部作品都出自法国作家耶克特·马洛,讲的都是失去了父母的小孩,怎样顽强生存下来,又如何最终获得幸福的故事。《苦儿流浪记》也是电影《变脸》剧本故事的灵感来源,该电影由吴天明执导,1995年获东京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素锦是想借这两部作品鼓励孩子们,困难只是暂时的,不要绝望,日子终究会好起来,妈妈一定会回到你们身边。

“我们是要非常刻苦的生活,不能有一点点奢望的,我也知道你们已很懂的了,只要能吃饱穿暖,就很好了。但你们一定要勤力学习和专心读书的,此外一个人不能以为能够读好书就算好,一定也学习学习别的事的,自己会料理自己,管理自己,弄得整洁,冷暖要自己当心,不要贪玩。”她殷殷叮嘱孩子们。

“我知道阿姨和姨夫是全心全力的照应你们,你们一定要敬重阿姨和姨夫的,还要听阿姨和姨夫的话。就从妈妈的体验也是阿姨和姨夫对待我最关心了。”

这封信颇有些微妙之处。妹妹很可能也会看到这封信,后半段对妹妹妹夫的赞扬是表示自己有感恩之心,而前半段回忆往事,并特意提到“阿姨还小”,是暗戳戳提醒妹妹,自己对她也有养育之恩。字面一层意思,背后又是一层意思。

这算“情感绑架”吗?“水至清无鱼”,真实的人性从来都是一体多面,有善,有爱,有光明,当然也会有复杂,有隐晦,有盘算,有幽微的以退为进。

(《素锦的香港往事》百合/著,中华书局2023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