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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战马
来源:解放军报 | 李春雷   2023年09月22日09:22

坝上的天气就是这样:农历四月,依然整天整夜地刮着冰冷刺骨的大黄风,混混沌沌,天地不分。

张北县西大淖村村头,有一座宽大的宅院。傍晚时分,正堂的大屋里已经点上了罩子灯,长工、短工们在院子内不停地走动着。屋内的家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站在炕下。女人们围着厚厚的头巾,端盆的、捧碗的,出出进进。

这是1945年5月的一天,忙碌了一整日的大院也要闭门打烊了。

柴家当家人柴峻山,是坝上有名的大财主,家里良田数顷,骡马成群。柴老爷子今年已经60多岁了,身为地方名流,本是世道上的活跃人物,但自从日本人在附近建造两座炮楼之后,他就明显地衰老了,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

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刚要拿筷子,突然,马倌小郭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对柴峻山说:“当家的,外面来了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每人拉着一匹马就进院了……”

柴峻山心里一惊,迅即整衣下炕。这混乱世道,什么事都会发生,待人接物可要小心哩。

刚走出正堂门口,只见两个来客大模大样地朝上房边走边看,走到门口,却又在门槛外停住了脚。

前面的客人很是讲究,头戴青黑礼帽,身穿长袍马褂,留着两绺小黑胡。后面是一个仆人打扮的青年,两眼炯炯如火,满是机灵。

柴峻山见过世面,上前拱手:“请问贵客是?”

来人未开口,只是看着柴峻山身后的马倌。

柴峻山马上明白:“小郭,把客人的马拉到后院喂喂,休息吧。”

马倌应个是,就匆匆地离开了。

来客见马倌走远了,这才跨进门槛,回身关上门,而后走上前去,“咕咚”就跪下了,并哽咽着哭出声来:“孩儿不孝,今儿个回来看望爹!”

柴峻山惊呆了。听那声音,似乎耳熟,可看模样,却又十分陌生,想上前扶起,一时又不敢,真是又惊又怕,手足无措。

这时,来人一把扯下假胡须,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来。

柴峻山一看,天啊,竟是自己多年不见的宝贝儿子柴书林!

他急忙上前,将儿子扶起来,猛一把紧紧抱住,唏唏嘘嘘地抽泣起来,老泪纵横。

10年前,柴峻山送儿子到北平读书。自从“七七事变”之后,儿子就与家里断绝了联系。后来,兵荒马乱,战火四燃,尤其是日本人来到坝上之后,柴峻山多受盘剥,心力交瘁,身体日渐衰微,更加想念儿子。可儿子连一个口信也没有,是死是活,全不知道,怎能不让他揪心?

柴书林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父亲,诉说着自己这几年从北平到延安的经历。接着,他又对父亲说:“爹,我现在是八路军了,这次是奉上级指示,回坝上打鬼子来了。”

老人一听,惊恐之后,自然是说不出的高兴。他们这里是沦陷区,日军活动频繁,村外5里就有一座日本炮楼。对八路军,他自然从内心钦佩。抗日政府号召“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自己老了,但捐些财产总是可以的。只是几年来,他一直没有与八路军联系上。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竟然就是八路军。他一面抚摸着儿子的头,替儿子拍拍身上的土,一面又让人赶紧把院门闩上。

柴书林回家,可乐坏了全家人,也忙坏了全家人。柴峻山把那个年轻的后生让到炕上,亲自斟上一碗茶水。母亲拿出一包上等的白蘑菇,叫姑娘们推了细薄细薄的莜面窝窝。这是柴书林小时候最爱吃的家乡饭……

莜面窝窝蒸熟了,热气腾腾地端到了柴书林和年轻后生的面前。

柴书林一面喝着香喷喷的羊肉蘑菇汤,一边问起家里近年来的情况。

这一问,满屋子顿时热闹起来,兄弟姐妹们争着讲,抢着说:“唉,这年头,可让小鬼子给害苦了……”

是啊,日本人侵占坝上不久,就让人动员柴峻山出任维持会会长。他以年老体弱为由,婉言拒绝。从此之后,他也就成了日本人和“皇协军”的眼中钉。有一次,皇协军为了威胁柴峻山,竟在他家门口杀死了两个人,血浆溅满了门前的台阶……

可是,柴峻山急着想听听外面的事情,便拍拍手,打断了家人的话:“书林,你说说,内地的战事怎么样了,战争什么时候能有个眉目?”

柴书林就等着爹问这句话了。他看看时机已到,就把刚夹起的莜面窝窝又放下去,压低声音说:“爹,经过几年抗战,日本鬼子快要完了!”说着,他又把蘸过羊肉蘑菇汤的莜面窝窝送到嘴里,细细地嚼着,慢慢地咽下,接着说,“八路军的大部队,马上就到咱张北了,按照党中央的指示,向敌后挺进,开辟新区,扩大根据地……张北(县)已成立了工委,张北至崇礼(县)之间,八路军骑兵已经开始活动了,不久就要在整个坝上全面展开……”

随后,柴书林又小声地向家人介绍了延安和解放区的情况,还说到国际形势……

灯油添了两次,窗外的大黄风仍在呼啸着,夜已经很深了。但全家人越听越入耳,没有一个人打盹。柴书林呢?自然是越说越起劲……

鸡叫头遍的时候,柴峻山看出了儿子还有肺腑之言,就让家人们先去睡觉,只剩下他们父子两人,还有那个小后生。

这时候,柴书林才对父亲说:“这次回来,一是看看二老,二来也是回家和爹商量一件事。爹不是最恨日本鬼子吗?爹一定愿意拿出些钱财来支援抗日骑兵支队……”

老人点点头:“是的,为了打鬼子,爹是应该出力气……”

不知不觉,窗外已经渐渐发亮。

老人觉得应该让远道奔波的儿子和小后生休息了,就把他们带到一间偏房,为他们盖好被子,让他们足足地睡一觉。

又是黄昏的时候,柴峻山把儿子叫到自己屋里,递过一个沉甸甸的褡裢:“书林啊,这里边有洋钱,有蒙疆票,你拿去吧,能帮助骑兵支队解决些困难,算是爹的一点心意。记住,10天后的傍晚,你再派人来,我想法给你们弄到十来匹可以做战马的上等马……”

老父亲的一番话,让柴书林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向爹深深地鞠了一躬。

当天夜里,柴书林又扮成一个绅士模样,后边跟着一名侍从,骑马离开了柴家大院。

柴书林虽然走了,但这些日子里,柴家人明显感到老当家人变得精神了,也年轻了。

吃过早饭,他对老伴说:“我到东大淖走亲戚,中午不回来吃饭。”说罢,就带着小长工走出门去。

一去一整天,天黑才回来。回来时,小长工手里牵着一匹带鞍子的上等马,而跟来送马的人,又悄悄地把柴家的3匹马牵走了。

第2天,柴峻山又对家人说:“我今天到二泉井看朋友,中午不回来吃饭了。”

又是很晚才回来,又是带回一匹带鞍子的上等马。自然,跟来的人又牵走了柴家三匹马。

一连好几天,均如此。

总有些人好奇,询问换这么多上等马干什么用。这时,他总是说:“都是张家口的朋友来信让我代买的,做一笔生意……”

由于柴峻山是坝上有名的大财主,人们自然也就信以为真了。

如何把这些马送走呢?老人安排得细细密密。

十天过后的一个清早,当长工们赶着马群出去放牧时,柴峻山嘱咐把那十几匹上等马夹在马群中,一起赶到草滩上。

当天傍晚,果然有人敲响柴家大门。

走进门来的人,仍是绅士模样。柴峻山以为是儿子又回来了,赶紧让到上房。卸掉化装,原来是前些天跟儿子回来的那个年轻后生。

年轻后生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柴峻山。

老人接过信看一看,点点头,立即让家人套好马车。

马车备好了,柴峻山又让人把十几盘马鞍和配件装进马车里。接着,他拉着年轻后生上车,悄悄地驶出了柴家大门。

柴家放牧的马群,就在黄盖淖畔的大草滩里。马车到达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家人们七手八脚地卸车,为那十多匹战马装配好鞍镫。

突然,前边一个深沟里,跳出十几个黑影,径直向战马跑来。

柴峻山大惊失色,以为遇到了土匪打劫,赶紧从腰间摸出手枪,呼喊家人们抄家伙。

年轻后生笑着说:“老人家,不用怕,这些都是奉我们柴书记的指示,刚刚动员参军的骑兵战士。这些马,就让他们骑走吧……”

老人放心了,微笑着,看着他们和他们的马。

只见那十几个小伙子,每人拉过一匹马,一个跳步,轻盈跨上,随即拍拍马背,嘀咕几句。

那些战马,如同生了翅膀一样,披着夜幕,踩着晚风,向着远处的大囫囵山方向,飞去、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