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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9期|白杏珏:空觞(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9期 | 白杏珏   2023年09月26日08:36

白杏珏,一九九二年生,福建厦门人,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硕士,现任职于北京日报社。文章散见于《中国戏剧》《文艺报》等报刊,编著出版两部作品。

空 觞(节选)

白杏珏

挽 歌

严霜九月,是寂静而寒冷的。这个时候,田里的庄稼已完成收割,热气与喧闹渐次远去,正是漫长农闲的开始。往常,这是陶渊明的饮酒佳节——重阳前后。若是幸运,会有那么几位客人如约而至,他们会坐在小小的院子里谈天赏菊,在秋风中碰杯。这比庄稼的收成更令他高兴。

当然,更经常的情况是,陶渊明在逐渐延长的夜色中独酌,一个人,一觞酒,一支笔,他会看着窗外的夜色,一杯接着一杯,不急不缓地喝,等醉意层层上涌,等思绪缓缓蒸腾。醉意将思绪催发成熟,他便放下酒杯,将心中的思绪倾吐在纸端。

陶渊明早已习惯了宁静,而此刻,耳边却是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尖锐的,稚嫩的,浑厚的,沉闷的。好吵啊!陶渊明有些不解,现在不是晚上吗?怎么会这么吵?他想起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一瞬间,天光大盛,夜色是一点也不见了。他发现自己站在了家中大厅的案台上,眼前是一群大大小小的人,他们围着一口棺材哭泣。

这盒子看着好生熟悉。陶渊明想着,便站在了棺材板上。俯身一瞧,棺材里直挺挺躺着一位形容枯槁、双眼紧闭的老头子。这老头子,看着也有点面熟。陶渊明想凑近一点,伸出手摸摸老头子的脸。

“快,别哭了,喊爷爷!”一个熟悉的声音刺破了外面的哭墙。这是阿宣的声音!陶渊明猛地收手,站在了那人身边。那小孩子站在另一边,带着怯怯的表情,装模作样地喊了几声,马上冲着阿宣大哭起来:“阿爸,我饿了嘛……”

陶渊明笑了。这小孙儿还是那么贪吃。而一贯宠爱孩子的阿宣,却破天荒地没有一点回应,只是盯着那口棺材发怔。陶渊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棺材板的一角,刻着一个小小的笨拙的“陶”字。那是村里棺材铺大爷的笔迹。陶渊明想起来了——

他死了。

原来是这样!陶渊明想着,那我是谁呢?是影子?是魂魄?还是孔圣人所说的神?这些问题让他有些兴奋,忍不住开始绕着棺材转圈。我也是很久没照镜子了,怪不得刚刚怎么看,也不认得自己。陶渊明想,自从得病后,终日都躺着,四肢沉重,天昏地暗,日月不觉,现在可好,自由自在,只有那老朽的身体继续躺着了。

陶渊明正转悠着,享受着许久未觉的自在轻盈,一阵浓烈的香气将他呛得差点摔了个跟头。陶渊明一转身,看到是好友打开了那坛好酒,正一点点舀进杯里。这不是他心心念念的菊花酒吗?陶渊明激动极了,赶紧凑上去,一伸手,却抓了个空。

哎呀,忘了!死后是不能喝酒了。他有些丧气。转念间,又想起孔先生说的话:人死后,气会飞升成神,变成光明、气味和凄楚之感。对了,闻一闻!他赶紧凑近了酒坛,用力地吸气——醇厚的米酒气息里,揉进几分细痩的花香。陶渊明觉得自己站在暖融融的阳光里,眼前是一片柔软蓬松、堆叠了落叶的草地,因远山的映衬,更显得无边无际。而篱笆旁那一丛野菊,正随着微凉的秋风轻轻摇摆。

好酒啊!陶渊明想大叹一声,不过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嗅觉前所未有地灵敏,似乎成了所有感官的集合。更新奇的体验是,他大口大口地“喝”酒,却一点也没有醉意,坛中的酒也自然没有一点减少。他的思绪仍是那么清晰而锐利,吸取酒的香气,好像在吞进云雾一般。正陶醉间,只听刚分完酒的友人嘀咕了一声:“怎么香气散得那么快?”

哈,又小瞧我的酒量,从前喝酒,哪次不是你醉倒在前头?陶渊明有些飘飘然,正想再吸几口,却突然间被一股力量拽住了。回过头,他看见那口沉重的棺材离地而起,开始缓慢地向前挪动,而自己也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向门外走去……

没想到,魂魄离开了身体,也是一样的不由自主。陶渊明无奈地想,与空气中越来越稀薄的酒气道别,充满了离别的惆怅。

送葬的队伍并不长,随着路途的延伸,人们的哭声也已变得弱不可闻。大部分人只是沉默着前行,而棺材摩擦着野草的声音显得分外突出。陶渊明对自己将去的地方,没有太多的期待。生前,他特别叮嘱过,仪式从简,而自己的墓地,也只需采用最简单的形制即可。他是从来不相信死后有别样的世界的。他原本只想要一个最简易的椁墓,可妻子怎么也不同意。几番争执后,两人最终决定,建一个小小的墓室就好。大概就跟他平日里常待的书房角落差不多。

不过,要是早知道是现在这样,或许应当嘱咐他们多备几坛酒。哪怕是闻闻香气呢!而且,当时光顾着简省,就选了个远郊的墓地,其实应当选一个离村里近点的,无论如何,能有点人气不是?

周遭的风景渐渐变得荒凉,连一个破茅屋也遇不上了。算了,就这样吧!在摇摇摆摆的风景中,陶渊明摇了摇头,望着远方的荒地发愣。等把我送到了,阿舒、阿宣他们还是早点回去的好,顺道把几位客人送一送,现在天黑得早,若是误了时辰,路上便多几分危险。

咚!棺材重重地落地,一声闷响。是时候了,陶渊明看着几位帮忙的父老乡亲,小心翼翼地将棺材放进墓中。而他就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小小的、晦暗的房间。这一进去,就是永远的孤独了。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死亡也好,孤独也罢,为了这一刻,自己已经准备了那么久,应该是不成问题了。唯一可惜的是,生前独处,还可以有酒相伴,填补那些无力抵抗的空隙;而现在,是连酒也没有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儿孙们。小孙儿的脸上满是泪痕,而这些眼泪与自己并无关系。他很想提醒阿宣,到家的时候记得给孩子点吃的。不过,这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儿了。

陶渊明走进墓穴里。墓门在身后关上,随即是一片彻底的寂静。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他的后半生,都在为生与死做着准备,而当死亡来临时,他发现自己最怀念的,还是那泛着细小浮沫的春醪。酒是时间的造物,经过漫长的等待而变化自身,酿造出一点虚无缥缈的美好,最后在人们的口中彻底消散。这多么像人生啊!我们可以紧紧地攥着酒杯,而酒杯只是一个容器而已。而人活着时所能感受到的美好,是一刻也握不住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将美酒一饮而尽,在香气还未飘散之前。

现在,手中的酒杯终于是彻底地、永远地空了。陶渊明在死前的两个月就已经写好了三首挽歌诗,让孩子把几张纸放在棺里。文字是唯一独属于他的、永恒的记号,他希望将这些话语铭刻在自己的酒杯上,收束自己的一生。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是一个极小的空间,棺刚刚好能够容纳他的身体,墓室刚刚好容纳得下这口棺。但狭小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早已不是一个问题。他独自游荡在虚空里,来来回回,然后得出一个结论——

这一次的等待,真的是永无尽头了。

那么,只能以回忆消磨这没有尽头的时光了。

风 暴

刚刚灵堂上那坛酒,还残存着一些气息。菊花香被包裹在酒香中,若隐若现,就像一叶小船漂荡在湖面上。陶渊明跃上这艘小船,朝着记忆深处驶去。

陶渊明不是一个习惯于远行的人,他喜欢留在寻阳,或者在江州范围内活动。他屈指可数的几次离家远行,都与出仕经历有关,而那些旅途大多都不令人愉快。说起来,自己儿时也曾是猛志逸四海,渴望着像先辈一般匡扶天下,但从他第一次出仕开始,他的梦想就出现了裂缝。

那时,陶渊明已经二十多岁,终于谋得江州祭酒这一职务。彼时,江州刺史是那位鼎鼎大名的王凝之。几乎是从见他的第一面起,陶渊明就有些诧异:这就是传说中的琅琊王氏子弟吗?他无法从这位王大人的言语中找到多少智慧,只有一种漫无目的的夸夸其谈。王凝之的身上,可谓是集中了名门子弟的缺点,沉迷道术,终日不见人影,也从来不管江州政务。于是,在江州祭酒的任上,陶渊明亲眼见证了江州政府的混乱与腐败,最终实在无法忍受,辞官离去。

这个小小的旋涡,已让他的小舟有些摇摆不定。于是,从江州祭酒卸任后,陶渊明在家闲居了很长时间。直到有一天,他从友人口中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王凝之死了,死在乱军之中。在极度的震惊中,他还没有意识到,王凝之的死,是此后一系列风暴的序章。而他以及他的同代人,上至王公贵胄,下至普通百姓,都将在这场风暴中彻底改变人生航行的方向。

这场风暴酝酿于隆安二年(公元三九八年),爆发于隆安三年。隆安二年,王恭起兵造反,五斗米教头领孙泰认为晋室将亡,也暗中组织教徒谋划叛乱,不料被会稽内史揭发,事败被杀,一部分教众逃亡海上,跟随孙泰的侄子孙恩。次年,会稽世子司马元显下令三吴各郡,公卿以下被转为荫客的官奴都移置建康,称作“乐属”,以此补充朝廷兵员。这一冠冕堂皇的举动,极大地损害了各郡士庶的利益。正当人们议论纷纷,不满情绪逐渐累积时,前一年出逃到海上的孙恩,突然向承平日久的三吴地区发动了一场全面攻击。

谁也没想到,这支在朝廷看来是乌合之众的军队,竟然势如破竹,一举拿下了上虞和会稽郡城山阴。据说,当孙恩大军逼近时,时任会稽太史的王凝之拒绝了属下出兵的请求,转而作法祈求天兵天将降临,最终死于乱军之中。琅琊王氏子弟,王羲之的长子王凝之,就这样被他所信奉的五斗米教所害死。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会稽的河流,不再适合泛舟赏景、曲水流觞,而是挤满了漂浮的尸体和奔逃的船只。血腥味顺着流水漂到了吴郡、吴兴、永嘉、义熙、临海、东阳及新安各地,郡守纷纷出逃,而每个地方都有人举兵响应孙恩。很快,孙恩的部众就暴增至数十万人,而他也在会稽自称“征东将军”。在这一场翻天覆地的混乱中,士族子弟颜面尽失,百姓流离失所。这一次的叛乱者孙恩出自真正的寒门,而他所统帅的部众,则是之前一直被忽视、被轻视的底层武士。这场风暴注定是一次不断扩大的旋涡,最终将所有靠近风暴边缘的船只都卷进暗无天日的深渊。

不过,在隆安三年,江州的人们还只是作壁上观,观望着会稽的混乱。他们有自己的斗争与风雨。念及此,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忽而在陶渊明眼前出现。那是桓玄的脸。很奇怪,只不过是数面之缘,陶渊明却将他的脸记得极为清楚。桓玄确实是陶渊明所见当世人物中,最为丰神俊朗、气度不凡的一位,不仅有着其父桓温的傲岸勇武,而且博览群书,自有名士风流。可惜的是,作为宰相桓温最为疼爱的儿子,桓玄却反而受到父亲声望的连累,一直以来都被朝廷边缘化,始终无法掌握真正的权力。

当孙恩在会稽建立起自己的势力时,这位满怀雄心、饱受压抑的少年英雄,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机会。他在与殷仲堪、杨佺期的争斗中,巧妙利用司马家对殷、杨二人的忌惮,以及孙恩所引发的混乱局面,逐步占据了上风,并趁机要求朝廷扩大他的领地。隆安四年(公元四○○年),桓玄领荆州、江州二地刺史,势力大涨,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在家赋闲多年的陶渊明,随着当时江州人士的大流,入了桓玄幕府。

本来,陶渊明是一个不喜政务的人。出师不利的从政经历,犹如当头棒喝,几乎打退了他出仕的念头。可是,在家隐居的这些年,由于孙恩的叛乱,四方不得安宁,百姓奔逃,饥荒肆虐,家中田地的收成自然也就得不到保障。在这种情况下,他又能坐吃山空到什么时候呢?作为一位丈夫、一位父亲,他不得不扛起自己应当的责任。而且,终日无所事事,年岁就这样一点点地流逝,大丈夫无所作为,还是心有不安。桓玄幕府,或许就是一个转折点?怀抱着一点犹疑、一点期待,陶渊明决定重新出仕,来到了江陵。

在第一次拜见桓玄的时候,陶渊明惴惴不安的情绪稍有安定。看上去,桓玄虽长年驰骋战场,却还是有几分书生习气的,学问也好,诗文也罢,都能说出个一二来。同期入幕的几位同僚,都争相与桓大人讲论文义,并极力赞扬他的才学。陶渊明则没说几句话,只是默默地待在角落里。案上虽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美酒,他却一点酒兴也没有。有了此前的经历,他也无法断定,这位看上去颇具风度的桓玄将军,是否跟王凝之一样,只是徒有其表而已。

不过,桓玄却是注意到了他。宴席结束,陶渊明很快接到了他的任务:出使京都建康,代领雍州刺史任命状。年初,朝廷原本的任命是以桓玄为荆州刺史,桓伟为江州刺史,但桓玄再三坚持自己统领荆、江二州,转而将雍州交给了自己的哥哥桓伟。陶渊明此去建康,不过是走个形式。任务轻松,桓玄也没有给他限定归来的时间,只是无所谓地丢下一句:你按时抵达建康报到就好,至于之后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

这是一个清闲的好差事,陶渊明便告别了妻儿,匆匆上路。这些年,陶渊明没少见过饥贫与荒凉。等他到了建康,才愕然惊觉,都城还是如此繁华,几乎是另一番天地。不过,对他来说,这样的繁华同样意味着混乱与麻烦——他需要见很多的人,走很多的程序,等很长的时间,参加很多的宴席。在这个瞬息变幻的城市里,他差点就迷失了方向。

好不容易完成使命,陶渊明一点也没有逗留的想法,马上启程返回。他早就盘算好了,这一趟回去,途中会路过寻阳,自己便可以顺道回家看看。毕竟,离开的时候,母亲的身体有点不舒服,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此番在建康城里,他见缝插针地托人求了些药,正可以先送给母亲。

然而,紧赶慢赶,千盼万盼,船行到规林,忽而起了大风。陶渊明不得不就近靠岸,等着这番风雨过去。

风声萧萧,怒涛翻涌,陶渊明站在岸边,像一面旗帜被辽阔而潮湿的空间所包围。他尽力挺直身子,抵御一阵阵冷风。不远处,自己所乘的那艘小船正在浪间起起伏伏,若隐若现。它的命运,全系于那一根手腕粗的绳索,除此之外,便只能任凭风浪左右。陶渊明不禁想,那么,无论走了多远的路途,如何在风雨中摇晃,这艘船唯一的出路,就是沿着这条绳索的方向,回到它的渡口啊。

属于我的绳索,到底系在哪里呢?寻阳,还是江陵?一阵狂风袭来,带着潮湿的腥味扑打在陶渊明的脸上。陶渊明用袖子擦了擦脸,又将视线抛得更远了些。一座绵延起伏的山岭显出了轮廓,他一下子就辨认出了——这是南岭。这座山的背后,就是他魂牵梦萦的家乡。

他已经离家这么近了,而风雨却一刻也不曾减弱。他需要等待,但那时,三十六岁的他还没有学会等待的技艺。他被一种无能为力的焦躁所占据。他知道,入桓玄幕下,便是朝着风暴的核心驶去。而在风暴之中,他无法左右船的方向,只能等待,等待狂风或水流将他带去某一个地方。他想要把自己抛出去,彻底结束这场等待,却脚步沉重,无法向前一步。

他认出风暴,而摇摆如不系之舟。在这场风暴的面前,他看见了自己的命运。或许还看见了许多人的命运。

在规林等待的日子里,他听说了一个消息:五月初,刚刚被刘牢之军队击退回海岛的孙恩又卷土重来,再次攻陷了会稽。刚上任一年的会稽内史,那位声名赫赫、与父兄一同赢得淝水之战的谢琰战死了。这是继王凝之之后,被孙恩杀死的第二位王谢子弟。

陶渊明不禁想:在这样的风暴里,纵使是巍然的楼船都会顷刻变成碎片,我们这些小小的船只,又当何去何从呢?

他望向夜色中的河面。风暴还在继续,小船已没有了踪影。

漂 流

由于在规林耽搁了些日子,陶渊明不得不改变原本的探亲计划,直接回去复命。他没有想到,就在第二年的冬天,母亲孟氏去世了。

在陶渊明自小的记忆中,母亲始终是温柔而坚定的。作为名士孟嘉的女儿,母亲具备名门贵族最重要的品德——镇静。父亲是一位平静如水的人,母亲更是如此。陶渊明很少见到她流露出过分的情绪,哪怕是着急了、生气了,母亲也只是微微皱眉,长叹一口气。八岁那年,父亲去世,母亲依然保持了镇静。在灵堂,她那长久的沉默,与庶母的号啕大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个时候,陶渊明站在母亲身边,在不断的抽泣间,偷偷抬眼观察着她,看着母亲低垂的头颅,面纱覆盖下的阴影。他心想,如果不哭出来,那此刻母亲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呢?

在料理完丧事后,母亲便带着陶渊明回到了娘家暂住。在孟宅的生活,是陶渊明最为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在那里,他亲历了母亲自小生活的优渥环境:衣食住行,无一不精;谈笑往来,皆为名流。而外祖父那堪称宏博的藏书室,更是陶渊明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宝库。那段时间,他最喜欢坐在案前,任鸟鸣与树影相伴,然后从案头的书册中取出一本翻阅。如果味同嚼蜡,便随手一放,索性溜出去看看鸟儿;如果开卷有得,便手不释卷,欣然忘食,一直读到母亲差人来喊他吃饭,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五六月时,天气炎热,坐不了太长时间,他便躺在窗子下乘凉,待得凉风暂且路过,留下一身的舒爽。

四年后,这样看似能够永远持续下去的生活,因庶母突然离世而终止。母亲带着陶渊明重返陶家旧宅,肩负起打理田产和照料妹妹的任务。从那个时候起,陶渊明就明显感到母亲的衰老。田里、家里,还有父老乡亲、往来亲戚……总是有那么多、那么琐碎的事务等着母亲去处理。然而,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母亲也依然每天仪容端庄,事事打理得妥当。

一直以来,母亲都悄无声息地支持着陶渊明的生活。哪怕是他到了二十多岁,迟迟不出仕入幕,母亲也没有过多催促。但陶渊明知道,自己应当再努力一些。那天,当他跟母亲说自己将再度出仕,入桓玄幕下做事时,母亲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久违地显现出笑意。他知道,为了这份差事,母亲动用孟家的关系,前前后后托了多少人帮忙。那么,他也必须再坚持下去啊。

可是,母亲就这样突然地离去了,还来不及见证他的成功。陶渊明在肃杀的寒气中疾行,将江陵抛却在身后。按照规定,父母去世,当服丧三年。这一次,他倒是有了一个漫长的假期。或许,这也是母亲给予他最后的一次帮助。

陶渊明居家服丧的两年期间,时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元兴元年(公元四○二年),晋安帝下诏罪桓玄,桓玄索性就率军东下,直朝建康而来。举世皆惊的是,本应征讨桓玄的征西大将军刘牢之竟突然倒戈投降。在这样的机遇下,桓玄如入无人之境,顺利攻入建康,杀司马元显,总揽朝政。次年年底,经过一番装模作样的推辞和表演,桓玄终于实现了他毕生的梦想,于十二月三日正式登位为帝,并改元“永始”。

短短几年间,隆安、元兴、大亨、永始,年号变了又变,而就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前,晋忽而就成了楚。建康的这一系列消息,是随着司马德宗的脚步来到寻阳的。这位被桓玄赶下皇位的晋安帝,在配合桓玄进行了一系列“禅让”表演后,最终被指定迁居到此处。那几天,关于桓玄称帝、晋安帝将被迁到寻阳的消息肆意生长,饶是陶渊明这样对时事迟钝的人,也听了一耳朵真真假假的故事。不过,陶渊明已无心关注桓玄的是非成败。眼下因战乱而爆发的饥荒,全家人的口粮,才令他忧心忡忡,几乎是连书也读不下去。

没了母亲的协助,陶渊明实在是有些手忙脚乱。先前雇用来耕种田地的农夫,逃走了好几个,而正当陶渊明焦头烂额地寻找替代者时,耕种的时间已经错过。等到他回过神来,才在朋友的提点下意识到:若是今年歉收,那么不仅今年的粮食成问题,明年的种子也要找别人借了。家中因治理丧事,本就所费不赀,如今更是在坐吃山空了。陶渊明只得硬着头皮,挨个儿找朋友借粮。

在战乱与饥荒的夹击下,有消息的人们还是热切地讨论着时局的走向。每当陶渊明借粮时,朋友们总会念叨上几句,议论着桓玄在建康的生活:“据说连哥哥下葬的那天,他白天参加葬礼,晚上又开始宴饮游玩了……”“你不知道他打算要盖的新宫殿有多大!据说全建康的百姓都被征去干活了……”“谁知道呢?话说那皇帝来了我们这里,要住在哪里啊……”

陶渊明很少参与到讨论中,只是偶尔想到桓玄坐在皇位上的样子。这位野心勃勃的少年,终于还是将自己的狂想变作了现实啊!

令寻阳人没想到的是,还没等他们沾着新朝的光,战火又烧了过来。就在桓玄正式称帝不久后,刘裕突然起兵讨伐桓玄,战线迅速推进,以善战著称的桓玄却似乎中了某种咒语,突然变得胆怯起来,先是规避与刘裕军正面对抗,而后又在从兄桓谦战败后,马上狼狈而逃。

桓玄一行人逃到了寻阳。江州刺史郭昶之接待了他,供给了一定的物资和军队。这当然令寻阳的人们颇为不快,这时节,谁都自顾不暇,败走的皇帝只会是一个大累赘,何况寻阳已经有了一个倒霉的晋安帝。所幸,新任的桓楚皇帝很快就走了,还将刚到此地不久的晋安帝一同带去了自己的大本营江陵。

这一去一回,很快让寻阳处于风口浪尖。刘裕阵营的何无忌与刘道规,很快击败桓玄方留守的何澹之,连攻下湓口和寻阳。这一场战役,又逼走了好多人。而他们在占领寻阳后,很快着手安排将晋室宗庙神主送回建康。没过多久,桓玄的头颅也被送到了建康。

桓玄死在江陵城西的枚回洲。那时,他准备逃到蜀地,撞见了刚刚送葬归来的益州毛祐之、费恬一行数百人的队伍。在辨认出桓玄的标志后,毛祐之等人立刻号令手下攻击,万箭齐发下,桓玄周遭亲信纷纷身亡。益州督护冯迁最终跳上船,一刀终结了桓玄的性命。桓玄终年三十六岁,正是陶渊明初入他麾下时的年纪。他并非死在战场,而是死在了一支送丧队伍手里。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死法。听到这些消息时,陶渊明有些难过。他实在不愿意去想,桓玄的头颅挂在建康城门外示众的场景。

桓玄已死,刘裕掌握大权。权力的天平剧烈摇摆,而这个国家就像一只风暴中的船,完全失去了掌舵的人,只是漫无目的地漂流。在这段时间里,人人只求保得一条性命。家人朋友也焦灼难安,一直催促陶渊明尽快寻得更稳定的职位。混乱的时节,一点地位和关系,将会带来常人难以企及的保障。

公元四○五年,陶渊明终于谋得了一个确定的职位,来到建威将军刘敬宣麾下任参军。刘敬宣是新任江州刺史,被任命镇守寻阳,同时,他也是刘牢之的儿子。据说,刘牢之因为得不到儿子的消息,误以为他已经被害死,又惊惧于桓玄的算计,竟在惊慌失措中自缢而亡。刘敬宣在一个深夜抵达父亲的住处,看到的只是一具尸体。刘牢之的死亡,和桓玄的死亡一样,已经成为一个故事,甚至可以说,一个笑话。

对于死亡,陶渊明一点也不陌生,就和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一样。有些人命如草芥,死时无人知晓;有些人权势滔天,死时却沦落成笑柄。陶渊明有时会想:母亲因病去世,妥善入葬,或许已是这个时代难得的体面。

刘敬宣来到寻阳时,颇为不熟悉当地情况,因而托北府旧将举荐人才。多亏了一些旧友的帮助,陶渊明才位列此次的举荐名录。他接到的任务,又是出使建康。他已经很多年不出远门了,更有多年不曾到达建康。这一路上,四十岁的陶渊明望着两岸不变的山水,心下无限怅然。谁知道,水面下掩藏着多少残骸?这几年间,人世间经历了什么?他躲过了这两年的风云变幻,可如今不是又坐上了这艘前往都城的船?这样没有目标的漂流,到底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来到建康,这座昔日繁华的都城已显示出萧条的疲态,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焦土味。接连不断的纷争,有人胜出,有人失败,但这种成败的轮回,只会将普通人碾压成碎末。陶渊明进城后,很小心地躲避着此前的熟人。这个时候,桓玄幕下的经历,随时会将他推入深渊。而他也敏锐地发现,朝中的人们一听说他是建威将军的人,脸色便多了几分不耐。

是啊,刘敬宣是刘牢之的儿子。一个懦弱、胆小、反复倒戈的败军之将,他的儿子,谁能瞧得起?刘敬宣想必也明白,刘裕最终会容不得自己。此番前来,陶渊明正是替他提交辞呈的。虽然这次所见的建康城令人失望,但这次的任务却令陶渊明欣慰。这不仅是建威将军的辞呈,也是他的辞呈。

离开建康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高高的城墙。数月前,桓玄的人头,就是挂在这里示众的吗?如果人死后还有魂灵的话,那真是太悲哀了。他们都以为自己是这座城的主人,他们觉得自己夺取了这座城,便能改换乾坤。他们将天下当作争夺的玩物,就像黄口小儿一样打得头破血流。等到他们死后有知,会怎么看待自己一生的闹剧呢?

他已不想再参与到这样的闹剧中了。

来 客

想到桓玄,陶渊明忽而打了个寒战。也不知道他那样的死法,是不是就如传言中所说的,魂飞魄散了?总之,就算现在成了鬼魂,我也不太想再见到他。陶渊明坐在墓室里想。变成了一个无头鬼也说不定,就像刑天一样——想要改换乾坤的人,最终被砍掉了头颅。

精卫填沧海,刑天舞干戚。他们有如此的雄心、如此的壮志、如此的坚持,却注定等不到自己的理想实现。他们的理想都荒谬、可笑,甚至有害,但他们还是成了《山海经》里的传奇。人们被这些故事所触动,不是因为他们的对与错,而是因为他们怀抱着理想,走向了毁灭。这种毁灭本身成了传奇。这是一种人生选择,一种令人着迷的、可以流芳后世的选择。但陶渊明深知,这不是属于自己的道路。

四十岁后,他决心离开这喧闹的戏台。他开始学习农事,重新整修房子,独自一人读书,抽空儿与朋友们通信。每封信末,他常常附上一句:节气佳时,欣卿携酒来也。刚开始那几年,还有一些故人时而造访,陶渊明会在自家庭院的树下摆上几样家常小菜,配上好友带来的好酒,便是一天无拘无束的酣饮。而随着时间流逝,有些人卷进旋涡不得脱身,有些人远走他乡再不复回,有些人则是阴阳两隔……那些树下的欢聚,变成了越来越遥远的记忆。

有时,陶渊明漫步在自家的庭院里,耳边似乎总会响起那些欢喜的、昂扬的、激愤的、忧伤的言语。那些话语浇灌在这片土地上,浸润了园中树木的根系,然后从枝条上再次发芽生长。每一棵树的身体里,都带着这片土地的点滴记忆啊!陶渊明总是想,正和我们一样,在时间的轮转中生活,在日日不觉的沉静中悄然酝酿着巨变。

陶渊明最常与友人畅饮的地方,就是园中那株挺拔的松树之下。那株松树正对着书房窗口,哪怕是不出门的时候,陶渊明也总是能看见它。数年朝夕相对,陶渊明颇为惊奇地发现,树木的生长,或许比他之前读过的许多典籍都更能体现日常生活的秘密。树木的日常,大部分时候是安静的、毫无波澜的,四季常青的松树尤其如此。这种平静,往往给人以永恒不变的错觉。但就在这不知不觉间,树木已经在变化、在生长,往往是在陶渊明蓦然惊觉时节变换的时候,才注意到窗前的松树似乎伸出了几条新枝,挂上了几个果子,又或是悄悄拔高了几寸。

而园中的其他花草树木,这种突然的变换就来得更明显了。春去秋来,它们总是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变化:春日百花初荣,夏日树树繁荫,到了秋天,菊花在一片萧瑟中忽而灿然。这种变化,总是来得突然,带着过往漫长时光积累的点滴印记。陶渊明乐于将自己的记忆播撒在这个小院里。如此一来,那些倏忽而过的日常,会与这些植物一样,扎根在土壤里,生生不息。

来拜访的朋友,往往会携酒前来。那些相聚的时刻,有了客人,有了酒,总要比平常的日子来得更快活些。对于陶渊明来说,酒与客人之间,有着一种相互成就的关系:若是知交好友到来,酒便是陪衬;若是父老乡亲到来,酒便是主角。来客的身份,不一定能随主人的心意,但酒与客的合理调配,总还是能由主人决定的。

来客里,最热情的当属周边的父老乡亲。真正亲近田地的这些年,陶渊明与许多邻居都建立起了友谊——那种能够酣饮浊酒、但言农事的友谊。陶渊明感谢这些淳朴的邻居,不仅为他们带来的浊酒,也为他们的直率。在与他们相处时,陶渊明不必细细斟酌言语,只要做一位略识几个字的农人。如此的相聚,便是只关乎酒的,往往醉得比预想中快得多,树下歪倒成一片,人人眼神迷蒙,口中念念有词,昏昏然不知今夕何夕。

妻子对这样“出格”的聚会,多少有点不满。不过陶渊明很是享受,他虽然爱酒,却是一个过于理性的饮酒者,总是点到辄止,哪怕是一人独酌,也很少放任自己大醉。只有跟这些无拘无束的邻人在一起时,陶渊明才会在他们的热情劝酒词中,笑呵呵地喝下一杯又一杯,最终到了忘怀自我的地步。

忘了自己,不就是如今最好的活法吗?这些苦命的人啊,他们面对饥荒、面对战乱、面对家国破灭、面对如此的人性,不也要活下去吗?酒所提供的,不就是一种在现实与梦想之间的过渡地带吗?就好像空中的浮云,仰头望着,似乎稍稍一踮脚就能触摸到,仅仅是这种错觉,就足以给地上挣扎的人们一点呼吸的空间啊!

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

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甚至,有时候即便是故友到来,陶渊明也有意地不言世事,将聚会的主角变为酒。比如那天清晨,他刚刚起床,正穿着衣服,突然听到门外一声熟悉的呼喊——“快开门,是我啊!”这声呼喊如电光石火一般,击中了陶渊明的记忆。是他!对啊,我们约的,不就是这几日见面吗?没想到这么一大早就到了!

陶渊明一边快步朝着大门走,一边系好了衣带。一开门,只见一张笑呵呵的、熟悉的红润脸庞。“老田啊!可算来了啊!”陶渊明大笑。“那可不!你看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老田举起手中的一壶酒,在陶渊明的面前使劲晃了晃。“闻这味道,就对了!来,我们在外头喝!”陶渊明转头又冲着屋子里喊,“老田提早来了,今天我就不出门了,快准备一点下酒菜!”

老友相聚,当然是高兴的。但老田独独有一个毛病,就是每次见面都要劝陶渊明出仕。说起来,前几次陶渊明离开寻阳入幕,多少也有这位热心老大哥的几分功劳。酒酣耳热之时,老田便又开始了——

“我说你啊,从前那样苦读,是为了什么?说起来,你老陶家虽说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好歹是出过大人物的,然后你的外祖父孟府君,又是怎样的一世风流!你这辈子,哪怕就是靠着祖上的这点福荫,加上你多年的才学积累,怎么就不能谋得一份长久做下去的好差事?我说你啊,别为了点书生意气,就这个也不干那个也不服的。你看看你们家这破房子,看看你身上这衣服,啊?就连酒也喝不上,每次来信都说要带酒、要带酒……”说到这里,老田终于喘了口气,举起酒杯又是咕咚一大口,砰的一声放下酒杯,“我不心疼这些酒,只要我来,就短不了老弟的酒喝。但我就是替你着急啊!”

这番言语,似乎并没有多少新鲜想法,当然也不会动摇陶渊明的心意。陶渊明也有点醉了,不过头脑还是清晰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杯中闪闪的阳光,抬头说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不过,你也知道,我已经尝试过了。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只知道,这种驾驭车马之术,就算我可以学会,也不愿意再学了。这是不符合我的道路。”

停顿了一会儿,陶渊明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脸上也重新带上了笑意:“今天,咱哥儿俩就喝个尽兴。我心意已决,是绝对不会再回头了!”

言毕,陶渊明一仰头,温热的酒液淌过喉咙,滚得腹中温热,眼前也渐渐模糊。

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在这荒诞的现实中,有不少老友渐行渐远。像老田这样的,都算是还能一起喝酒的老朋友了。其他的朋友,要么就是前赴后继地投身到这无尽的争斗中,妄想赌一个出人头地,要么就是沾沾自喜于自己那可怜的名望,费尽心机地上演一出出大戏。

这样的现实,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孔子试图重建郁郁乎文哉的周代,最终不过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只能凭借文字将自己的理想传递下去。而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难道不是更加暗无天日吗?

陶渊明已经不再努力解释自己的决定。他辞官,并不是一时意气,更不是纸上谈兵。他尝试过接近当下的现实,还不止一次,可迎接他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与绝望而已。海浪不断地将他推回自家的渡口,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得不选择农田与美酒了。

朋友们不止一次批评过他这种消极躲避的态度,尤其是江州的友人。比老田言语更过的,大有人在。在过去,他确实犹豫过,假想自己是孔先生的门生,老师恐怕也是要劝诫一番的。但他如今已明白,这种劝诫也不过是一种执迷。

他已经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就好像颜回、子路找到自己的路一样。经过数十年的沉浮与思索,他已确信自己的道路与终点。入幕也好,隐逸也好,不过就是几种被践行过无数遍的道路。难道这世间的道路,就只有那么几条吗?不是的。他将持续地劳作,在田间,在案头。他要俯察草木,要遍读杂书,要持续地记录自己真实的思想,要认真地投入一种不曾被认真书写过的日常生活,并把这种生活变为一种理想。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跋涉,无须向任何人解释。而他相信,尽管在跋涉过程中会有无数踏入虚空的时刻,但当他生命终结时,他会感到充实。

在这个过程中,也许只有酒,会是那个默默相伴到最后的伙伴吧。

停 云

在彻底的宁静中,陶渊明想起了那个微雨蒙蒙的下午。那天,他在等待一位重要的朋友,但彼时瞬息万变的局势,让他们之间的交流不得不中断。在这个世道,还有多少人会遵循一个长达一年的约定呢?一切都如此短暂、迅速,无法把握,而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自己的小院里静静等待。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天色阴沉,平日里轻盈飘荡的浮云,如今是一步也走不动了,只能堆叠在空中。春雨总是朦胧,浅浅淡淡的一层,让园子里的花草也变得有些暗淡模糊。雨天,自有雨天的美。只是这样的天气,道路难免泥泞,车驾是更难行走了。远方的朋友若是正在来的路上,肯定是道阻且长了。

望着昏沉的天空,陶渊明有些担心。还好,他有新鲜的春酒相伴,足以抚慰他等待的情绪。陶渊明轻轻抿了一口酒,清冽甘甜,正是春酒特有的味道。去年田里的收成颇令人惊喜,不仅有足够的粮食可以用于酿酒,甚至还能多酿几坛。于是,陶渊明一时兴起,修书数封,邀请自己几位知心的朋友来饮春酒。

他当然知道,在如今纷乱的世道中,远方的朋友是极难赴约的,但他依然希望能将这微小的喜悦传递给他们。尤其是,让那位年轻的朋友颜延之知道。

陶渊明与颜延之相识,是义熙十一年(公元四一五年)。那年,陶渊明五十一岁,从他彻底卸任归田时算起,已过去了十年。十年寒来暑往,陶渊明学习园田里的一切,就像他从前求学问道一般。他逐渐地掌握了规律,能够辨认出山野里的每一株花草,农田里的每一棵秧苗。当他走出家门时,周围的乡亲会热情地与他寒暄,仿佛他就是村里的一位普通老人。而当不忙于农事时,他会跟妻儿说自己要休息一段时间,然后一个人待在书房里饮酒读书——如果家中还有酒的话。

他细细地打磨自己,融进了这片土地里。他甚至已习惯了门前的寂寞、言不由衷的热闹。而这样的平静,终于被一位年轻人的到来所扰动。那天,乡亲们纷纷言语,说是新任江州刺史到任了。陶渊明一开始并不太在意,但没过几日,颜延之便敲响了陶渊明的家门。

三十二岁的颜延之,是随着新任江州刺史刘柳到寻阳的。在出行前,刘柳便已叮嘱颜延之,到了寻阳,得先抽时间去拜访几位名士。在颜延之的拜访名录里,江州名士、范宁弟子周续之自是排在首位。拜访周续之时,刘大人摆出了挺大的阵仗,作为小小参军,饶是满腹经纶,颜延之也只能叨陪末座。而这次拜访陶渊明,却要自由得多——因为刘刺史无暇亲至,只派了他作为代表。

年轻的颜参军没有做什么准备就来了,而陶渊明却并不在意。他们就坐在陶家的小院里聊天,儒学、玄学、佛学、诗书……一聊就是一个下午,仿佛是多年未见的老友。陶渊明也没有想到,在这位年轻参军的身上,他竟然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或者说,看到了曾经理想中的自己。

“去年的收成不好,是怎么也省不出酿酒的粮食了。就是这半坛酒,还是前段时间一位朋友送的。待客不周,真是惭愧。”陶渊明嘴里说着道歉,脸上却是一片笑意,“还好你是今天来,若是再晚两日,恐怕就连这杯酒都剩不下了!”

“把酒言欢固然好,但重要的,还是与同道中人畅谈啊!”颜延之举起空空的酒杯,盯着杯上斑驳的裂纹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问,“您听说前些日子建康发生的变故了吗?”

陶渊明早已预料到会有这番对话,便也迎着灼灼的目光,慢悠悠地说道:“老朽在这里待了这么些年,每日只是在园田里打转,家前道路又狭窄,车马不便,少有客人来访,早已是茫茫然不知山外事了。”

从青年的眼光中,陶渊明读到了惊讶。颜延之呼地一下起身,开始在院子里踱步,每走几步,便是一个回身,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建康发生的事情。

陶渊明有些尴尬。主要是酒喝完了,话也没得说,只能静静地听着,好似一尊不言语的泥塑。

“……总之,司马休之要完了。刘将军一定会拿下江陵。最后统治全境,只是时间问题。”颜延之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有些变了调子,“这个时候是该做选择了。先生,您隐居多年,为何现在还不做些准备呢?莫不是担忧此前在桓玄幕下的经历?越是这个时候,越应当小心。刘大人家中与桓氏联姻,他就是桓玄的妻弟,不是也成了江州刺史吗?”

这个年轻人啊……陶渊明有点无奈,扫了一眼案上空空的酒杯,干脆也站了起来:“没有酒了,我去屋里倒点水。”“啊……那劳烦先生了!”颜延之一愣,还真的咽了下口水,“说了这么多,还真是有点渴了。”

陶渊明急急地进屋,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他看见颜延之已经坐下,正望着远方若有所思。“来,喝点水。”陶渊明往杯中倒了点水。在颜延之喝水的工夫,陶渊明说道:“时局变幻,老夫已是看不明白,也不想再看。要是问,便只是一个不知。”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要不,我们还是聊点其他的?”

“也好,也好。”此刻,颜延之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鲁莽,赶紧将话题转开。

总的来说,颜延之的到来是令陶渊明欣喜的。他喜欢这位年轻人的直率,欣赏他的才学,也更认可他的人格。这位客人给他十年波澜不惊的隐居生活带来了涟漪。虽说有时不免年轻气盛,急于求成,但基本上还是怀抱着治国平天下的理念在做着努力。这便是好。只是,这种纯粹的理想,在现在恐怕是只能碰得粉身碎骨。曾几何时,我也跟你一样啊。在夜晚的醉意蒙眬间,陶渊明总是这样想。可这样走下去,怕是有危险的。

成为江州刺史的第二年,刘柳便病逝了。颜延之的离开,也是突然而又顺理成章。那天,陶渊明目送着这位年轻人的身影远去,只觉得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个时候,又是否有人已经知道,这样的远行,注定会是一场虚妄呢?

雨停了,天也彻底暗了,方才堆叠不动的云,开始变得消瘦,终于缓缓移动。从回忆中走出来,陶渊明放下酒杯,决定结束这一天的等待。不过,这一天也是有一些收获的。在微微的醉意中,陶渊明来到了案前,挥毫写下了几句——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在狭小的墓室里,陶渊明喃喃低语着,开始回想自己朋友的脸庞。老田、刘柴桑、颜延之……每个人的面目,都已经开始有点模糊。说起来,终其一生,他与这些朋友又见过多少次呢?人生真是太短暂了,而人与人之间的路途又太过漫长。他从等待中,学会了珍惜每一次的相遇、每一壶与友人共享的美酒。

再次见到颜延之,已经是七年之后的永初三年(公元四二二年)。这七年间,又改换了天地,又上演了一出“禅让”的闹剧——刘裕废了两位晋帝后,终于在装模作样的推辞中登基,建立刘宋,年号永初。可惜的是,这个美梦仅仅实现了三年,刘裕就去世了。权力中心的轰然倒下,让各方势力陷入储君之争中。就在这场混战中,颜延之作为庐陵王刘义真的支持者被排挤出局,外贬为始安太守。

在路过寻阳时,颜延之特地安排暂住几日。寻阳的旧友们为颜延之举办了宴席。为了不触及伤心事,人们都在说一些场面话,大抵是暂时休养、伺机而动之云,又或者说此番远去,正可探山访水,或许别有一番收获。平日不多言语的陶渊明,在沉默了许久后,缓缓地举起酒杯,盯着颜延之说:“独正者危,至方则阂。像我们这样的人,要么就离开,要么就会灭亡。你想想吧!”

颜延之没有说话,而是长久地直视着陶渊明的双眼,深深地向他行了一个礼,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陶渊明那时就知道,这一次,他们彻底走上了同一条道路。

试问,谁能在旋涡的中心保持方向呢?像他们这样的人,只有远离那些缠斗,才能勉强保有自己,否则,就是粉身碎骨,肉体上的,或者精神上的。第一次见面,陶渊明就跟颜延之那么说过。他不过是再重复一遍而已。所幸一切不算太晚。

陶渊明很庆幸。至少,他用力将一个人拉出了风暴。

独 酌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啊,想起来,还真是有点想念颜延之那小子啊!哪怕是老田那略显聒噪的笑声,此刻也令陶渊明无比怀念。最可气的是,现在连酒都没有了!

归隐后,陶渊明将独处作为一种试炼。他相信,这将让他为死亡做好充分的准备。而独酌,则是一种应对试炼的方式。对于陶渊明来说,“君子慎独”的告诫,是常常响彻耳边的,所以他是一位理性的饮者,只是将酒作为一位促膝长谈的朋友来对待而已。不过,因为农事的繁忙,一年四季,只有到了深秋时节,农人们可以享受难得的闲暇时,陶渊明才会开始夜晚的独酌。

秋日,是充满变化的季节,也是空旷而平静的季节。平日里总是热闹的农田,已是人影散尽,留下一片片纯粹的金黄。秋风将天空扫得清净开阔,而草木也逐渐变成了大地的颜色。天与地在秋天统一了色调,天是清冷的白,地是温暖的黄。寒冷与夜晚一同悄然迫近,往往是在不经意间,太阳就躲进了山谷,只留下人们后知后觉的感叹:一天又过去了。

陶渊明不畏惧变化。他畏惧的是,自己会随波逐流地漂向生命的终点。在他所处的时代,人所塑造的一切是那样易朽。生命的短暂,世间的失序,总是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不断被讨论、被上演。帝王、门阀、名士、将军……他们可以手握权力,可以翻云覆雨,但总是不断地被推翻、被击溃,总是以一种荒谬的结局,徒手打破自己创造的谎言与神话。淝水之战,或许是这个时代最后的一个神话。人们几乎相信了这个神话可以挽救一切,带来秩序,直到这个神话的缔造者逐一死亡、覆灭。那种高贵的、举棋若定的、梦幻般的胜利,被孙恩叛乱所开启的混乱打破。战争,是直接的、残酷的、血与土混淆的、头颅与残肢飞舞的,是真实而世俗的,充满了并不高贵的死亡与羞辱,以及随之而来的饥饿与抢夺。

自从全心投入到田园生活后,陶渊明在自家的田园里度过了二十多个空旷而平静的秋天。刚开始,那逐渐迫近的寒冷与平静,山岭间长久悬挂着的沉默的月亮,还有些扰乱他的心神。春夏时节,繁重琐碎的田间劳作会占据他的身体与精神,在疲于应付的同时,他也收获了沉重踏实的安眠。而到了深秋的农闲时节,他总会陷入无所事事的慌乱中,在越来越漫长的黑夜中辗转难眠。这个时候,他便只能寻求酒的帮助。他不需要酣畅淋漓的大醉,只需要一点恰到好处的陪伴与安慰。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

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

就是在许许多多个这样的夜晚,陶渊明开始认真地思索自己已经走过的、将要踏上的路途。窗外,是空旷的夜空,孤悬的素月;窗内,是寂静的陋室,变冷的酒壶。陶渊明总是长久地沉思,错过酒壶的温热。但他并不在意,而是慢慢地,一杯接着一杯,耐心地等待那昏然欲醉的时刻。他知道,在这将醉未醉的工夫,会有一位重要的客人如约而来。这位客人将会一如既往地陪伴他度过微寒的秋夜。

“想我当年,也是壮志满怀,我也曾想过要云游四方,要进入朝堂,要像先祖那般建立功业。可是,我走出去,看到了些什么呢?我之前所读过的一切,那些曾经笃信的理想,是完全没有办法在这世间留存的!我犹豫,我来来回回地尝试,不断地变换方向。时间就这么溜走了。这壑舟一刻不停地顺着洪流向前走,我没办法停下来啊!”

“说这些做什么?只有喝酒的时候,才会忘却那些空虚与苦痛。这世间没有神,没有什么死后的仙境或炼狱,人走到生命的终点,就是彻底的结束,什么都没有。你建立功业要做什么呢?只有酒是真实的,酒让我们可以托起这虚浮的人生。在活着的时候,还不应当多喝酒吗?”

陶渊明沉默了,默默又倒了一杯酒。是啊,功名的破灭,他还见得少吗?像先祖陶侃那样,从人人唾弃的寒门,到可翻云覆雨的权臣,需要多少机遇与努力?他自认没有那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野心,更没有那种政治斗争所需要的冷酷与果决。而就算先祖攀登上了那样的高位,到如今也就成了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故事啊!

“你说,如果桓玄成功的话,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

“这种假想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什么都不能左右。别忘了,我们只是这乱世间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光是要普普通通地活下去,就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了。我们能保证什么?不过就是一餐饱饭、一日平安而已。粮食充足了,才能有酒喝。有命在,有酒喝,才能写作,才能给生活带来一点额外的意义。来,喝!”

眼见得对方摇摇欲坠,头都快碰到酒杯,陶渊明不禁笑了起来。他又满上了一杯酒,向前轻轻一推,权当是一次碰杯。

“我想过了,要在田园间终此一生。你还记得,先祖当年闲居时,每日坚持自己来回搬运砖头吗?你别笑啊!我知道,他这是在保持一种劳作的状态。我要持续地劳动,过一种真正的生活,与自然保持一样的节奏。这才是一种真实的、有意义的生活。我之前怎么就不明白呢?”陶渊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这就是答案了!”

天色是彻底暗了。陶渊明放下酒杯,撑着桌子站起来,缓步走到桌子的另一侧。桌子的角落,立着短短的一截蜡烛。这也是最后的存货了。他站定身子,拿出火石,轻轻一碰,将火星送上了蜡烛——光明充满了这间小小的屋子。烛光照耀下,陶渊明的影子投在了墙壁上。

陶渊明转过身,看着墙上那有些摇晃的影子,说:“这就是我的选择,我的答案。来,继续喝酒吧……”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