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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3年第9期|阿微木依萝:她说要带我去看花花世界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9期 | 阿微木依萝   2023年09月25日08:30

主持人语

阿微木依萝写小说,也写散文,跌宕起伏而多姿,语感独特。她的叙事与意象的大面积塌方所形成的壮阔语流,让我联想起了两棵树。雾气之中,树与树已经不分彼此,像叔本华所描述相互取暖的“刺猬困境”,但各自把针叶调整到可以忍受的长度。因为处于一种迷醉之态,冷杉在夜晚将雾气的浓度调至最黏稠状态。

之所以这样联想,恰在于“中年女人1号”给了我们很多空间,不同于张爱玲的“看透”,不同于萧红的“骨感”,而是阿微木依萝打开的一个中年空间:“人的中年就是这样的,叛逆、担忧、嫉恨、自私、仗义、自卑、骄傲、自负、算计、不自量力、懒惰、勤快、杞人忧天……简直活得像个里面塞满了乱麻的球。”她置身其间,汗流浃背、闪展腾挪之余,她看到了母亲一辈人的中年,当然也道出了自己的中年。她用自嘲的、反讽的笔触,去触及生活的最细微的末梢,就像去挠紫荆树的痒,就像用指尖触及害羞草,植物总会翩翩起舞,以回报手的情义。

被生活语流沐浴是幸福的。生活就是单一的运行——日出、日落,黑夜打开花瓣,降孕露水,树叶在狂叫中拉长了蝉鸣的金属丝。意识到这样的单一性不是机械的,而是暗含螺旋式上升的。单一的运行使人们渐渐随着单一的节律而体会到满足。如同水,滴到一片叶上,注满,然后再斟向另外一片树叶。

《她说要带我去看花花世界》是阿微木依萝的自我启示录,也是跨文体的“搭混”之作,寓意深刻、自然而然:“小石子堆积的肉身,有时是倒塌的响声,有时是沉湎。”所以,那个浑身口袋里装满小石子的伍尔夫,去了远方。

——蒋 蓝(散文家)

她说要带我去看花花世界

阿微木依萝

我说我再也不出门了,我指的是那些毫无意义的出门,毫无意义的聚会,一些完全没必要去应付的虚情假意。我的朋友听完之后觉得她很有必要和义务将我从这种灰色心情或者说灰色生活中解救出来。她认为她是有义务的,本着我们相识多年的情分来看。我也恰好是在离婚之后有了这种“转变”,她认为这是很不好的信息,以为我现在这种年龄出现的这些“问题”,很可能是“女性更年期提前综合征”诸如此类的毛病吧。反正她很担心。

我需要这样的关心吗?当然不需要。但我无法阻挡这种可以用“气势汹汹”来形容的、不顾一切冲上门来的关心。

而且我必须表示感谢。

就是这样,一辈子都在感谢,从生下来第一天开始感谢妈妈开始,我们就一直都在感谢。

如果我在所有应该感谢的场合,忍不住突然间想要稍微低头去抠一抠我正在发痒的臭脚丫子,那一定是相当丢脸的,相当有失体统。

我要像对待信仰似的,对那些冲向我的“好心好意”报以感激之情,最好我还因此获得了什么顿悟。

那么,现在,就是这样了,我必须在听到敲门声的第一时间来不及穿鞋地跑去打开门,假装“心有灵犀”(仅凭着脚步声或者敲门声或者随便什么感应就知道她来看我了)地拥抱我的好朋友,然后邀请她进屋。然后她坐在我的对面,就是眼前这种样子了——她坐在我的对面,她心里满怀悲悯(“你不要被生活打垮了”这种意思),一双像是打探落水鸟或者落水狗那样的慈悲目光紧紧地却又温和地照着我,探照灯似的。现在我就必须在这样的探照灯中保持我落水鸟或者落水狗的样子。我最好很疲惫,我最好很落寞,我最好还有点想哭。为了附和之前我们在电话中的一些聊天,对生活的某些乱七八糟的感叹,我最好不要突然间像个神经病似的哈哈大笑,这样就会让她觉得这一趟跑来完全是多余的,不仅显得可笑,而且像是被我耍弄了她的关怀之情。

那么,我就只能这样装可怜了,越可怜越好。谁叫我生活在一个庞大的无法隐身的世界当中呢,我只要站在太阳下放个屁,臭味就迅速散开了,裤子再厚也挡不住臭屁,我只要说话,城墙再厚,生活的奥秘也难以掩藏。从来就没有什么生活和空间能够完全独属于我们自己,谁也不能单独地、像个守财奴似的抱着我们坚持的某种活法。完全不能够促成这种局面和条件。“真是悲哀呀!”顶多我们可以发自内心地悄悄去感叹这样一句。我们必须生活在大杂院中。我们念经也好,比武打闹也好,炒菜做饭也好,都在一个大杂院中。如果我要保持自己的生活,那就只能一句话也不说,并且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去结交任何一个人,那也许我就还能是我本身,我就还能保持我自己并且不去解释我自己。可那样的话,我也仍然还不能是我自己,即便付出如此多的心机,仿佛作茧自缚了,也仍然还是别人口中的传述,我会作为一个智力不足或者怪异的“冷情物种”,或者“情感障碍症患者”存放在人们的言谈和目光中。

谁叫我不能是我自己呢?

现在只能这样,硬着头皮,像个深谙世事的老油子,把我本身鲜活的心情搞得还剩半口气也无所谓,我得拿出一些在社会上学来的圆滑处事的能力,去周旋目前冲击而来的关怀之情。

她的样子真感人。

她一定是这样觉得的:她很感人。

她现在心里一定在观察我,为何我今天和过去那么不同(死气沉沉,活得也太封闭了)。虽然我在过去也并不喜欢热闹,并不参加太多聚会,但是跟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一点儿也不像个喜欢独处的人。

我吓到她了。尤其当我说,我正处于戒酒期间,不能陪她饮酒的时候。

假设你要变得和之前有些不同,由内而外的变化,从性格的变化、思考的模式、生活的模式,完全和过去来个大对调,就必须付出这样的代价——你的朋友认为你疯了或者身体健康出了毛病。

非常幸运的是,你将看到她们突然间有事可干了,这样也好,这样有助于你在僻静处反过来观察她们。如果一个人要静悄悄地过日子,那就必须加强她对外界的更多关注。所以这种所谓的“不出门”模式仅仅是换了一种角度与世界接触,譬如放大镜,一种小小的圆圈,在那样一个有限的圆圈中把事物放大多倍,更为清晰地看见了什么。可这引起了恐慌。她们化身为某种心理专家,抑或是生活领域中某一类的天才,她们觉得经过一番努力解说,一定可以将你“完好”地解救回原先那种她们较为习惯的生活模式或者正常的社交圈子当中。

如果放在昨天之前,说到这些我就会忍不住要生气了——为什么我们稍微的不同就要去跟身边的人解释我们为何突然间不同了,我们获得了某些知识或者经历之后的变革,比方说你突然间从一个无信仰者成为一个有信仰者,这样的蜕变,促使你要和过去生活中的某些人以及习惯说再见,这个“再见”难免牵扯到一些人际活动,这个时候你的朋友们不干了,她们觉得你一定是心理出毛病了。

所以她冲过来了——她们中的其中一个——也许还是怀着某些英雄主义情结冲过来的……来解救宇宙中的一粒沙。

我的心理能有什么毛病?

当然,要说谁的心里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我也不信;包括她,以及她们,以及他们。

从进屋那一刻她就死死地盯着我。

你可不能这样。她说。

怎样?我说。

反正就是不能这样。

你是说,我今天不能陪你出去喝酒了,而且今天我也不吃肉。

是的……当然啦……为什么你要这样呢?

为什么不能这样?我只是吃素,你干啥这么可怜我的样子?搞得我好像真的挺可怜,搞得我好像不是个人了。

你以前吃肉。

我现在也吃。我只是一个月有那么几天不吃肉了。十天。这是一件我自己生活中的很小的事啊,你根本不需要上心。

你以前可没有这样。

我以前只是没有告诉你我这样。

你以前花天酒地。

我现在也花天酒地。除了有几天我不这样了。

你以前喜欢到处去逛。

我现在也喜欢到处去逛。和以前一样,不经常,但也不是完全不出门,只是我现在基本上一个人出去逛。

你以前喜欢跟我们一起出去逛。

我突然间发现,我并不喜欢好几个人簇拥着才能走路似的。

反正今天你得跟我出去走一走。我必须把你带出去看花,春天的老城墙,夏天的老城墙,秋天的老城墙,每一个季节的老城墙都有它们不同的景色。你看了会有不同的心情。她说。

然后呢?如果我要继续追问,她一定还有更多的词。

为了不浪费时间,为了满足我们身边的一些感情有所着落,有时候,我们得把自己变成一个肉质的包装盒,里面要塞满许多可爱的小物件儿,所以我确实得跟她出去。赶紧的。

她要带我去看花花世界。

她带我去看的花花世界都是世界的表象。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我早就看过了。

现在我看世界的方式换了一下角度,我看我自己,而万物就在其中。

她拉我去巷子里喝酒,指望像从前那样,我们一起喝到吐。

当然只能是她一个人吐了。我坚持只喝茶。今天我就是这样的。我现在根本不害怕别人骂我自私鬼。因为我比谁都清楚自私是每个人心里的小花瓣,只要太阳一晒,它就到处散发它的小味道,它根本不可能在乎谁的鼻子喜不喜欢闻。有人只是非常聪明地掩饰了这种味道,而有人以为自己根本没有这种味道,而有的人——我,根本懒得掩藏这种味道。

现在,我把她扶回我家里醒酒。她骂骂咧咧地说我是个冷淡鬼,我完了,我的七情六欲都好像没有了,这样还搞什么呀。她没醉的时候还这样教训我呢。现在,先前那种要解救我的气势完全瘪了。

她躺在那儿可真像条死鱼。

我早就说过了,毫无意义的聚会就不要强求了,毫无意义并且不被需要的解救行动也大可不必。她可真有点重啊,我扶她的时候费了不少力气。就连身体的相扶有时候我们都感到吃力,那些隐秘的沉重之物又如何能搬起,在对方的生命河流中搬得起多大一块积石呢。岁月用小石子给我们堆积的肉身,比我们显现的肉身可大多了。

她难以忍受独孤,我知道的,一个人坐下来的时候,她会坐立不安,总要出去走一趟,才会觉得自己还活在人群中。

我偶尔也会感到孤独——那却是我走在人群中的时候。

如果一个人活到三十多岁还不能独立,还不能独处,还以为人生真的是“抱团取暖”,还以为我们需要解救谁或者能解救谁,能陪伴谁或者依靠谁,还以为我们掌握了幸福的诀窍,那一定是不负责任的吹嘘。我们只能把三十多年前的花花世界推倒,重建我们的精神信仰,获得平静的力量,像只老乌龟一样向着有倒影的水面漂去才是出路,即便那片倒影总是会在我们抵达的时候散失,令我们重新处于破碎之中。

但她不信我的独处有什么作用,看上去有点装怪,阴气森森。

而我也不信她的花花世界有什么作用,浮荡、嘈杂、没有芯轴。

她竟然和我从前一样,喝醉了也打鼾。这恐怕是我们除了悲伤不在一个原点之外的相同之处。小石子堆积的肉身,有时是倒塌的响声,有时是沉湎。

阿微木依萝,1982年生,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人。作品见《钟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羊角口哨》《我的父亲王不死》《书中人》等五部,散文集《檐上的月亮》《月光落在过道上》等。曾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文学类)中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