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3年第5期|虽然:鸡鸣不已(节选)
虽然,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写小说、散文,童话,曾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儿童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手上的花园》,长篇故事《雪原忠魂》,散文集《冀中人物速写》。曾获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第四届金近儿童文学奖、第三届孙犁文学奖、第二届小十月文学奖、首届贾大山文学奖等。
鸡鸣不已
◆◇ 虽 然
实秋表弟突然给信儿,云柔要结婚,在饭店摆席请亲戚,能回的都回来。我们都觉得仓促,还小呢,结哪门子婚呀?现在女孩儿这么宝贵,谁家肯随便打发,都是村里往城里嫁,城里往市里找,他怎么脂油糊了心要把这么小的孩子嫁出去。我们都猜里头有事,但那叫事吗?怀上可以打掉,她才十九,日子像春天的树叶,稠着呢。大表姐说她尽心了,劝也劝了,说也说了,无能为力了,不操那闲心了,自家烂摊子还收拾不清呢。
我先到大舅家晃了一圈。大舅很见苍老,眼袋子垂着,像吊着两泡水,上门牙掉了一个,也不补,就那么豁着。“大舅,你不去饭店?”我问他。“我最后再去,还有杂货东西没收拾完。”大舅揣着袖子在院里徘徊,苦着脸,踢踢点心箱子踹踹酒瓶子,无心和我说话。我只好抛下他去饭店,在人情本上写下名字,送了礼金,踅摸着进哪个套间。挨个看过去,都满了,就向后找,终于看到个孩子乱蹦的席上有空位,面门而坐的三姨冲我招手:“过来过来,你算进对屋了。”
十个人的席,四个大人六个孩子。六个孩子吃饱跑着玩去了,留下三姨、大表姐、我和小表妹。
大表姐说:“闲下来的时候,我就这么手托香腮在阳台上坐着。”她把桌上的花生壳瓜子皮往旁边拱拱,放下一只尖削的胳膊肘,竖起上臂,托起棱角分明的下巴和枯瘦的右腮:“思考思考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阳台那么大,十来盆君子兰蝴蝶兰,开得那么好看。四五笼子鸟,鹦鹉、八哥、画眉,天天对着脸吵吵。回头看客厅,墙上挂的字画全是名家真迹。工作环境这么好,主家这么有钱,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我想,莫不是真有轮回,上辈子干下坏事,这辈子就该受罚?”三十年前大表姐也算美人,走路飘着香胰子味,腮也丰满,说是“香腮”毫不为过,她在吹打班子待过,会唱“怨爹娘把俺的青春来耽搁,看看人家啊,再想想我,独对着银灯泪梭梭”。三十年过去,丰腴的脸干枯成核桃,暴露出陡峭的颧骨,与“香腮”差着十万八千里了。
“我觉得就是有神啊鬼啊,看不见摸不着也肯定有,要不没法解释我的命苦。没法了我去庙里烧香磕头,往里扔个钱,五块十块,是个心意,反正神佛也不在乎钱多钱少。大策可愁住我了。从前都说生小子好,没小子在村里直不起腰,谁想到现在小子成了踹货,狗都嫌。我养俩小子的人苦哇。”大表姐弓起腰,“看别人家丫头们花儿呀朵儿呀地长,我心里抓挠呀。”
大表姐的前夫车祸而亡,丢下她和两岁的大策。当时婆家苦留,怕嫁出去孩子受屈,于是大舅做主,让她留在夫家招了个甘肃人,生了二策。大策已二十又九,二策也二十出头,两个大小子都没对象。前排后街的小伙子纷纷结婚,大表姐在家待不住,去了市里做保姆,给一户开矿的人家带孩子,工资七千,比俩儿子捆在一起挣得还多。挣了一年,给大策买辆汽车装门面,说起来有车,好说对象。
大策还小的时候,大表姐抱着他回娘家,见我们在院里打羽毛球,把大策往孩子堆里一扔:“给我看着,我打会儿。”抢过球拍一抡一上午。大策成了我们的玩物,我们抱着他串到村东,串到村西,又爬上岗子,他也不闹,喂什么吃什么。大了之后越长越丑,牙龈发紫,犬牙外突,还弓肩缩脖。大表姐说:“越长越像他爸,咱这边可没这么丑的人。都是他拖累了我,我真后悔没往前走一步。招来你这个姐夫后,我受了多少闲气,吵了多少回架,从那边搬出来才消停。”二策出生后她与前婆家彻底断清,在大舅家后面买块地盖起房子,才清静了。甘肃来的姐夫脾气好,只知道干活,没碰过大策一指头,管他骂他都是大表姐。大策不念书后四处晃荡,偷钱买烟,在网吧一泡一宿,大表姐打了几次不改,鼓动姐夫镇他一镇。姐夫说:“你管吧,他不怕我。”大表姐骂他:“怎么不怕,是猫就避鼠。你打,一回打过他。”姐夫努一努劲,瞪一瞪眼,解下皮带拎在手里,清早守在门口,看大策回来,大吼一声:“跪下!”大策仰起脖子:“早不兴跪了!”姐夫一皮带抽过去:“别人家不兴,咱家兴。”照大策腿窝一脚,踹跪下了,劈头盖脸抽了一顿。大策不再浪荡,跟着姐夫干起装修。多少亲戚给大策介绍对象,见了不少,一个没成,都嫌他丑。
大表姐揉揉胳膊肘子,又托起腮:“我也反反复复想过,大策这一垡子人里女的太少。那时候刚兴B超,照出女孩就做掉,男孩就留下。看,弄成这样了。我从来不做B超,给什么是什么,上天造人有比例,男的多少女的多少都有讲究。我数了数,村子里三十多个光棍,都是好小伙,就是说不上人儿。大策这么丑,更别想了。”
三姨说:“大策是晚婚,一朝说得,得了就结。”
“不给他说个人儿,对不起他爸。他爸出事儿时比大策还小,才二十五,拉着一车小猪在高速上撞了车。我去收尸,也没见撞成什么样,没让我看,就认了认衣裳。那时年轻,也没想往前走,打算娘儿俩守一辈子。不是为他,我也不肯低三下四出来伺候人,自己小子娶不上媳妇生不出孙子,跑出来给人家带孩子,你说我心里什么滋味?我给主家提条件,再涨一千,不呀,我就回家,不干了。开矿的有钱,不差这点。他家仨孩子,上面俩早大了,又忽忽悠悠生个老三。有钱人愿意多生,不然这么多钱留给谁?加钱我就还干,不加真不干了,我抛家撇业图什么?”大表姐说得口干,端起橙汁,“咱们干一杯吧,齐端。”于是齐端一个。
大策拱肩缩脖走进来,向大表姐要车钥匙,要回家睡觉。
“好容易聚一起,和兄弟们说说话,通通消息,有活儿都记着你。我说你不通人情世故。”大表姐掏出车钥匙,叮嘱他睡就睡,别出去乱串串。大策拿着钥匙走了。
小表妹说:“大策瘦得不像样,莫不是吸……”咽住了。
大表姐斜她一眼:“不可能,我守着呢,他没那胆儿,也没那钱儿。他看着瘦,没病没灾,好得很。瘦是娶不上媳妇,成不了家的小伙子都是越长越瘦,越长越抽,庄稼似的,施不上肥浇不上水,可不越来越瘦小。我早把房子装修好了,又给他买了车,就看他的命了。要不是云柔结婚,我都不想回,回来看着这家结婚了,那家生孩子了,闹心。邻家那个比大策还小,要生二胎了,头胎是小子,二胎一照又是小子,急得一家子哭,说再去照照,准是小子就做掉,绝不要俩小子。我不回来心里还清静,回到家里,左边大策右边二策,一边一个光棍,看着就烦。”
“姐姐,你这有小子的急,有闺女的也急呀。结婚是再投胎,投个富家少奋斗三代。穷就是罪,一样活着,别人挣得盆满钵满,富得流油,你一个钱儿挣不上,穷得叮当响,这种人家谁愿嫁?谁嫁谁瞎眼。”小表妹推销纪念币挣了钱,财大气粗,说话毫无顾忌。三姨怕她碍妨人,扭着脸瞪她,止不住。
“我就吃这亏。结婚时小,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挑不知道拣,跳进个穷坑,多少年才翻了身。穷人家不是脑子不行就是背时倒运,病呀灾呀祸呀,越闹越穷。你看那种穷光光的人家,走出门来都没精没采,瘟头瘟脑,看着就不顺劲。”
小表妹有钱后搬到城里,又美容又健身,进化妆品店先问什么最贵,拿就拿最贵的,又求神问卜算财运,向财神爷许愿。去年她找了个相好,是个小公务员,二人好得如胶似漆,谋划着各自离婚重组家庭,每晚视频聊天,聊到入睡。有一回公务员喝醉酒没接视频,小表妹怀疑他两口子亲热,清早打上门去了。公务员老婆是个老实人,不会处理这种事,不敢骂也不敢轰,还替丈夫赔好话。小表妹闹了一场全身而退,对我说:“我敲开门子昂着脖子直入,他两口子大气不敢出,大屁不敢放。进客厅我往椅子上一坐,问他怎么不和我视频,他说喝酒没看见,没上微信。我夺过他手机就摔了,过后我又给他买了个。”我给她出主意:“不要倒贴,不要离婚,离也得他先离。”她连连点头,掉过脸去我行我素。妹夫管不住她,狠打了一顿,公务员酒壮英雄胆,提刀子闯入家里要为她出气,妹夫用手机录了下来,要上告,公务员怯了。小表妹嫌公务员不离婚,又上门闹过一次,惹恼了公务员的妹妹,纠集娘家人开了个会,把她照片发到家族群,扬言见一次揍一次,小表妹才不敢登门大闹了。二人四处开房快活,妹夫捉也捉过,堵也堵过,累得够呛,同意离婚。
小表妹从小怕大舅,三姨让大舅管她。大舅说:“这种事我怎么好管?让她姐去劝。”大表姐去了一趟,无功而返,回来大骂:“纯粹疯了,吃差药了。都说男的有钱就变坏,我看女的有钱也变坏。没钱的时候她不也老老实实在家扎巴着,有了俩钱儿烧得不知是老几。说婚姻不幸福,孩子不要,房子不要,净身出户。我看是钱来得太容易,烧昏了她。”
三姨又让我劝。小表妹说:“姐,你也是老一套吧,别劝我,铁心了。你不知道我这么多年受得什么罪。”“我就是知道你受罪才来劝你。你表面风光,其实样样不对心,嫁他时就委委屈屈。要不是姨夫治病花了他家钱,你早退亲了。你干个事业他一家子拖后腿,围追堵截阻挠你……”
小表妹卸下“铠甲”,涕泪交流,“半分钟还算长,有时候两秒。嫁他图什么?家穷活儿不好,我凭什么守活寡?他还家暴,掐着我脖子用门挤,差点挤死我。这些我都没对人说过,丢人。现在我有钱了,就让他戴绿帽儿,就让他抬不起头。我离了他嫁得更好,二婚照样有人要,不比黄花大闺女便宜。他想再娶可就难了,我早把财产转移了。”
“离婚也行,你稳住,那边离了你再离。千万别主动,越主动越被动。”我一再叮嘱。
“我离了他肯定离。他钱儿不如我多,手机都是我送的,去哪也是我开车,油都不让他加。他说离肯定离,我比他媳妇强多了,他巴不得离了和我过好日子。”
没想到小表妹这边办妥,那边却不离了。小表妹快气死了,销声匿迹一周有余。我们以为她寻死去了,报了警,一周后她冒出来,一头扎回妹夫身边,不知怎么剖白一番,两口子和好如初,到泰山玩去了,拍照若干,十指相扣,状极亲密,上传朋友圈广而告之。
据说她又跑到公务员家里,这回是要钱,送的手机折合成钱,车损折合成钱,外加油钱。公务员问:“送出手的东西怎么还要回去?”小表妹振振有辞:“好着的时候我甘心情愿让你花,现在崩了,你得还我。”还了三万。
我们把妹夫看扁了,没出息,窝囊废,被糟践成这样,泼出去的水还往回收。小表妹要不是自家人,我们得拦着他别干蠢事。都以为小表妹刚复婚发臊,不好意思来吃席,没想到开着新买的红车来了,大说大笑,顾盼得意,比谁都高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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