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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3年第8期|卓娅:归来
来源:《文学港》2023年第8期 | 卓娅   2023年09月26日09:07

1

五月中旬的那个傍晚,暮色像窗纱那样从天空垂落,她站在家里的落地窗前,正要拉上窗帘,听到了外面的停车声。她转到门口,看到他将大奔停在小花园栅栏的边上,车前灯照亮了栅栏内的杜鹃。他打开车门,弯身从里面出来。他俩同时看到了对方。

他几乎没什么变化,休闲西服,身材瘦削,线条刚硬的下颌角,脸上还是那副执拗而倔强的表情。她在门口接过他的行李,就像他刚刚出差回来,或是昨天刚离开。在过去一年的漫长等待里,她曾无数次想象再次面对他时的激动、愤怒,甚至歇斯底里。当他真正出现在她的面前,那些曾经的设想,一个都没有发生。在门厅拿拖鞋时,她突然有些茫然。她诧异的不是找不到他的拖鞋,而是他和他的鞋,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那么久,竟然已没感觉。

她从冰箱里翻找东西给他做饭。冷冻箱里有鱼和肉,冷藏那里也有几样蔬菜,她正在犹豫,听到他在后面说:“就做个蛋汤吧。”

她往碗里磕进蛋,用筷子夹碎蛋黄,加水搅拌,搅到一半,居然忘了数数。朝一个方向,打120下。他以前经常这样说,或者说这是他的要求。搅拌120下蒸出来的,蛋花细腻,口感嫩滑。他很挑食,即使少打几十下,也会一口吃出来。她盯着微微起泡,被遗忘在半路的搅拌,发起了怔,思量着要不要重新拿个蛋。放在以前,浪费一个蛋让他高兴,对她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但今天,她不想扔掉这个蛋。它让她想起了自己。一年前,她像这个蛋那样,被无辜地扔在了路上。

他打开餐厅的灯,坐在长餐桌的上位,用汤匙小口品尝着蛋汤,样子显得很享受。“嗯,好喝。又嫩又滑,火候正好,味道还是以前那个味道。”

谁都看得出,这是一碗失败的蛋汤,蛋皮浮在碗面,像老人的皮肤那样松垮皱巴。他忘了它以前该有的样子和味道,或是那个从英国回来的女孩,用她热爱的牛奶和面包,彻底改变了他的胃。

“以后家里少吃动物内脏,牛肉可以,高蛋白、低热量,营养不错。”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听说为了保持曼妙身材,那小妖精独吃一道牛肉,酒只喝进口红酒。

“酒,最好喝进口红酒。国酒伤身,啤酒容易得将军肚。”来了,都来了,妖精的那套。她心里冷笑着,表面上却装着若无其事,离开饭桌去了厨房。

他像意识到了什么,对着她的背影说:“你吃得太少了,应该多吃点。”之后发出热情过头的赞叹,“我老婆真是天生丽质,瞧这身材,吃什么都不会胖,不像有的女人,喝水也会胖三分。”

她打开水龙头,将水量放到最大,让流水声盖去他的声音。厨房很干净,但她总还想干点什么。餐厅那边传来椅子的挪动声。他已经吃好了,似乎在餐桌边踌躇了一下,想到她这边来,看到她一直拿背对着他,就离开了。

洗好的碗搁在台面上,但她还是往水槽里倒入清洁液。水声哗哗,她将碗筷再次入水,不停地冲洗……她要冲到碗筷发光才将它们放入消毒柜,消毒柜有烘干功能的,她非要自己抹上一遍才放进去。

后背突然袭来一股热气。等她明白过来,已被他拥入了怀里。她手里拿着来不及放下的抹布,像投降那样举在半空。以前,他很喜欢偷偷从背后袭击她,有时她在窗前看月亮,春天里她经常在院子看花,他就那样从背后抱住她,连同她看到的温柔月光,闻到的淡淡花香。现在,她又在他的怀里,心却像伤口那样微微张开,隐隐作痛。

她的目光空洞地越过窗外的紫玉兰,紫玉兰后面是他们邻居家的前门。穿着睡衣的张阿姨在门廊的灯光下忙进忙出,一面不忘抽空朝他们这边张望。她应该看到他回来了。是的,他终于回来了,她应该庆幸,喜极而泣,甚至抱着他痛哭,捶打他。实际上,在微微的意外、惊诧和尴尬之后,她很快恢复了平静,之后是严重的不适。

“叫个阿姨吧,看看你的手,都成了什么样。”

她收回目光,脑海中闪现那个女孩的手,纤细,白嫩,喜欢弹钢琴,手上戴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手饰。那双手曾将他当成一架钢琴,弹奏了一年多又归还给她。她往手里倒上洗手液,又开始冲洗……水声哗哗,她固执而认真地冲洗着,好像不这样,她的手永远都不会干净。

2

家里灯火通明,窗帘被他重新拉开,华丽的花边沉甸甸地压坠在窗子两边。巨型吊灯将家里的东西照得闪闪发亮,从外面路过的人,能一眼看到里面的豪华沙发和超大电视。家里一尘不染,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舒适惬意。他拧亮沙发边的落地灯,像刚从一场长途跋涉中归来,将自己瘫陷在松软的抱枕里。窗外的院子里,荡着他亲自为女儿设计的创意秋千,还有一把费了很大周折,从别人手里高价转来的艺术犁铧。刚才他进门的时候,看到花圃里的花开得正旺,石榴树枝繁叶茂,看上去又长高了不少。

她站在跃层餐厅的台阶上,不知道该去哪里。电视里正在上演枪战,声音很吵,“哒哒哒”一通扫射后,里面应该有一堆人倒下。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了。枪声停歇,她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小区外面有人经过,他们在低声交谈。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电视,手里玩着女儿的芭比娃娃。她正要抬腿向上或向下时,听到他说:“一起出去走走吧。”

她像突然找到了方向,丢下他径自上了楼。她已经很久没去小区河边散步了,以前他俩经常去那边。她喜欢挽着他的手,在河边那条曲曲弯弯,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缓缓走过。河面上荡漾着夜晚的灯光,水底下升起的潮湿空气,都让她心旷神怡。他俩总会在路上碰到邻居,他们会用羡慕的口气说:“看看,郎才女貌,真登对啊。”

“瞧瞧人家男人,长得帅,又会赚钱,还对老婆这么好。”

她像受到鼓励,暗中更紧地挽住他的手,希望每个人都看到他俩恩爱的模样。他离开家后,她很少去河边,有一回,她独自在小区漫步,远远看到对面走来邻居的身影,慌忙拐进一条小径逃离。她不想看到他们怜悯的眼神。也许刚才,她不该拒绝,她应该学学传说中那些宽宏大量的妻子,勇敢地挽起他的手,让邻居们的目光见证他的归来。

她在楼上转了一圈,心神不定。书房里的书和文件放得整整齐齐,衣帽间也收拾得很干净,她无事可干。她在女儿房里呆了一会,转到自己房间,停住了脚步。卧室里的空气有点怪异,那张睡惯的双人床,怎么看起来那么别扭,两只枕头又挨得那样近。她抱起自己的那只枕头,闻着上面熟悉的气味,那种贴心的蓬松和柔软,让她微微放下心。目光落到他的枕头时,她像被刺扎那样缩了一下,她想将它拿开,丢掉,最后还是让它留在原地。她走到南面窗口,深吸几口夜晚的空气,看到他站在楼下的花圃里,正好仰头看向她这边。

“你将它们打理得很好。”他说,“栀子花开得很香。”从路边打来的光,落在他的身上,明明灭灭的,让她感觉他是一个幻影。小区很安静,河面上闪着幽暗的光,她闻到了空气中花草呼吸的气息。他真的回家了吗?这不正是她苦苦期盼的吗?她应该感激自己终于等来了结果。当他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却感觉他已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他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你不走,我也不出去了,早点睡。”他说得很轻松,很随意,好像昨天还在家里。她走进浴室,为他准备洗漱用品,拿出新的牙刷,调好水温,给浴缸放水,往水里撒上浴盐。抠出剃须刀里的旧电池,装上新的。她做惯了这些。她在柜底找出他的丝绸睡衣,睡衣香喷喷的,闻起来像是历时久远的古物。她喜欢在柜里放点百年老樟。

“你这个从时间里走出来的女人。”他以前经常说。

水慢慢爬上缸壁,她仿佛看到他将自己浸入水中,舒展开身体,发出惬意的叹息。她有时会帮他搓澡,有一次他用淋浴龙头喷水袭击她,将她全身上下都浇湿了。他鼓动她回击他:“你浇我呀,浇我呀。”但她没有,她是个温柔安静的女人,做事说话从不逾规,做不来活泼的那套。

她摇摇头,想将这些浮想甩开。将脸贴近浴镜,将额角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灯光让她的眉眼看起来有些寡淡,但皮肤很白,透出瓷器那样的光亮。她有点后悔自己素颜的模样。她想出去透透气,或者干脆离开家。对,离开。车就停在楼下,油箱是满的。她想她真的可以离开,去看待在父母家的女儿。等他发现她不在时,她已经奔跑在乡村公路,呼吸着自由的空气了。

她听到了他上楼的声音。“扑答”一声,楼梯口的灯开了,又是“扑嗒”一声,这次是去了书房。他在里面待了一会,好像将什么东西挪了个位置,推上了一只抽屉。之后他去了女儿的房间,不知在里面干了些什么,她隐约听到了关窗的声音。他走进卧室时,她拧开水龙头假装洗手。庆幸的是,他似乎没有打算立即洗澡。她从浴室出来,看见他手里拿着她帮他准备的睡衣。

“不用了——”他说,“用浴巾包一下就行了……”

明显,又是小妖精的作派。以前他要她替他擦干后才穿上睡衣,现在不是了。可以想象,在一场缠绵的鸳鸯浴后,那个明眸皓齿,千媚百娇的妖精,怎样用她下贱的纤手,替他围上了那块淫荡的浴巾。

“对不起——”他从背后抱住她。睡衣掉在地板上,她从心里发出了一声尖叫,人像昏厥似的瘫软下去。被他强行搂住的腰像滚动着火球,她的身体开始发抖。无数个不眠之夜,她千万遍地设想过今天的情景,当它真正到来,她却感到恶心,难受。

“委屈你了——”

记忆瞬间又闪回。小妖精骄傲地向她宣布,“你想知道我在哪吗?我在妇科门诊,我怀上他的孩子了。”

“他已经不爱你了。”

“他说他不喜欢你这样古板的女人。”

“他爱我!”

那段时间,传闻很多。有人说小妖精为他生了个儿子,也有人说小妖精流产了,之后甩了他。她在一段时间内连做噩梦。现在,他用抚摸过别的女人的手抚摸她。她觉得身上像爬满了虫子,她想最好马上去洗澡,她要将自己全身卸下,消毒完了再装回去。

他再次放开了她。他终于明白,他们之间横亘着一年多的隔膜,她需要适应。

3

他要去接回女儿,马上出发。他们的女儿茵英,天生体质孱弱,对空气、花粉、灰尘,甚至人的毛发都会过敏,这段时间住在乡下,由她的父母照料。

这样也好,她想,女儿在,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他显得很急迫,匆匆发动车子,开出小区,很快汇入了城区的车道。她安静地看着窗外,街道两边的灯光闪烁着往后退去,建筑物往后退去。她看到开着门的商场,在街头闲逛走动的人,有个女孩抱着吉它,在路边摊上唱歌。有个男人坐在饭桌上看着女孩,边用牙齿咬开啤酒瓶盖……车子开出一段路了,还能听到缠绵的《红尘情歌》。

红灯亮了,他别过脸冲她笑。车子走了,他的一只手还留在她的腿上。她一动不动,眼睛凝视着前方,凝视久了,眼前幻变成一片灯和车的海,他们就像穿行在海里,急着去找一个出口,或者岸。上了乡村公路,周边顿时变得安静,眼前都是黑黢黢的田野,村庄里的灯像火把那样从身边滑过。从他们对面开过来的车子,像是射过来的箭,“呼呼呼”地从边上擦过。那些车灯像是燃烧的眼球,远远地飞奔过来,距离越近眼球越大,在交会的瞬间突然变成两束电光柱,笔直地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

路面开始颠簸的时候,快到家了。半小时的路程,以前一晃就到,今天有些漫长。车子拐入一条村路,摇晃着经过村口的大樟树,绕过一口古井,钻进一条更小的土路。终于,在一片亮光中,她看到了家。

母亲拉着女儿茵英的手,站在老院子门口向他们这边张望。院子里暗,母亲将家里的灯都打开了,二楼廊沿下的那盏白炽灯,像大白眼那样瞪着他们。走进院子,父亲也出来了,弓着背,搓着手,很客气地将他们迎进去。父母的样子看起来很奇怪,既像是高兴,又像是激动,好像在掩饰着什么,显出一种过分明显的热情。

“好好,好好。”他们一迭声地说。进门时,母亲因为太激动,被门槛绊了下,打了个趔趄。乱哄哄地进门,坐下,屋里突然静了下来,她觉得有些尴尬。母亲赶紧将茵英往前推了一把,让她叫爸爸。茵英绷着一张小脸,有点胆怯又有点害羞地看着久违的爸爸,两只小手揉着裙摆上的一根飘带。

“叫爸爸,快叫爸爸呀。”母亲又轻轻地攘了她一下,边上的父亲也急了,手足无措地傻笑着。

他不想为难女儿,伸出长臂蹲下去抱起女儿,用力亲她,女儿将脑袋转来转去躲他。没过多久,女儿就笑了。他给她买了最新款芭比娃娃套盒,里面有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还有梳子、发带、蝴蝶结、耳坠、项链,甚至还有一只手包和吹风机呢。她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急着要给这位外国女娃吹发,她要将她那一头金发扎起来,再戴上蝴蝶结。

不一会,隔壁的哥哥嫂嫂也过来了。哥哥沉着脸,眼睛看着脚下,表情很不自然,好像随时准备跟谁干上一架的样子。跟在身后的嫂嫂,不断拿手掐他拍他,哥哥的表情才慢慢松软下来。

他给父亲和哥哥递烟,递的不是散烟,而是一大袋。他将烟从袋里拿出来,整齐地码在桌上,另外单独拿出一盒,拆了敬给父亲和哥哥。他似乎还想掏打火机为他们打火,被哥哥敏捷地躲开了。

“我有,我自己来。”哥哥急忙拧开打火机,给父亲点上,再给自己点上,他知道那个敬烟的人自己并不抽。

他刚离开那会,她在家住过几天。那时,父母突然变得胆小了似的,做事说话都变得小心翼翼。父亲每天一早就扛着锄头下地,母亲出门总是避着熟人,好像做错了什么事。只有她努力装着坦然,有时家里来了亲戚,她照常陪聊赔笑,她称那个逃走的人为“老公”。“我们家老公,酒量很不好,经常喝醉。”她的口气轻描淡写,怨里带嗔,好像昨晚还跟他置过气,叫听完这话的亲戚放下心来。晚上吃饭,她早早地关上家门,因为父亲喝过酒,会在饭桌上叫骂:“这畜生,可别叫我碰上,要是碰上了,就算拼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要让他吃几个巴掌。”父亲骂一次,往桌上顿一次酒碗,酒从碗里惊跳出来,沿着桌沿滴滴答答地流开,她觉得那是自己的眼泪。

她也禁止母亲替她抹泪叫屈,“他倒去看看,这十乡八村的,有哪个长得我女儿这模样,别说我自己捧自己,我一手养大的女儿,这脾气这性格,就是一百个也挑不出一个来……”每回说到这里,她就丢下筷子,将母亲的话闷回。

哥哥有时也会过来陪她。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闷头抽烟,一根接一根,接连不断,直到烟盒空了,才一下站起来:“这个狗东西,我找他揍一顿,给你讨个理。”

哥哥后来没说有没有揍他,也许压根儿就没找过。今天,他也许是想给她讨个理的,但在嫂子的又掐又拍下,气顺了,脾气没了,忘了理了。

嫂嫂忍不住去看桌上的烟,那崭新锃亮的烟壳,照得她的脸都红了。“啊呀,妹夫,瞧这客气的,都是自家人嘛……”她很少听嫂嫂叫他“妹夫”。以前他俩好时,手挽手在家里进进出出,一家人都口口声声叫他“阿敏”。

“阿敏,你来啦。”

“阿敏,你车开慢点。”

“阿敏,我家有个堂弟想到你公司干活呢。”

一年多的沧海桑田,竟然让称呼都改变了模样。什么样的失去,才有这么大的威力,竟让重新得到的人如此珍惜。她的目光落到那堆烟上时,突然被辣了下眼睛。她不想再呆下去了,让女儿将芭比娃娃收回套盒。女儿有些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嘟起小嘴。

临走前,母亲将她拉到一边,咬着她的耳朵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呀,你要忍下这口气。啊,啊,都会过去的,你就忍了吧。”母亲紧攥她的手,摇了又摇,摇得她的心都快碎了。忍住,忍住啊。母亲一再对她说。

一家人站在老院门送别他们。以前也是这样,但这次,看起来有点惊心。他们站得那么齐那么正,像是被人摆布的木偶,显得那么别扭。父亲的衣服歪歪扭扭,裤子拉链也没拉上,样子看上去那么老。嫂嫂的衣服花得很土,让她想起跳广场舞的大妈。她觉得心酸,第一次觉得自己家的寒碜,明明是两层高的农家楼,此刻看起来只有畏畏缩缩黑乎乎的一大团。

4

车子开到半路,他突然拐道,要带她们母女俩去农家乐吃夜宵。车子进了一个村庄,他摇下车窗,跟村里人搭话问路,找停车的地方。生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时每次他有空,都会带她们母女俩出去,找好吃的好玩的,直玩到又累又傻才回家。

农家乐就是一户农家,两层楼,底下做了小饭馆。进门靠墙立着个大冰柜,墙上贴着红红绿绿的菜单,上面挂着营业执照。这个时间点,早没吃饭的人了,但进门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一个戴围兜的中年女人,闻声从里面出来,红扑扑的脸上挂着微微的惊讶,问他们想吃什么。他看着冰柜,点了粉丝黄鱼、盐烤大虾,一盆当季蔬菜,然后竖起耳朵,谛听院子那边鸡的“咯咯”叫声。可怜的鸡,这会儿还没睡。

女人飞快地说:“鸡有,早上杀的。”

他说:“我要现杀。”女人面露难色,这么晚了,杀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将一叠百元大钞拍在柜台上,一脸的自信,“现杀,爆炒鸡块。”女人的脸更红了,她飞快地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一边扭头朝楼上喊她的丈夫。

“下来,杀鸡!”她直接果断地下完命令,转身跑进厨房,动作非常利索。楼上传来一阵响动,很快,一个嘴里咬着牙签的男人,咕咕哝哝,一脸怨气地从楼梯上下来。

她又看到了他以前的样子,那副明着疼她护她的霸气。这大火炒鸡块,放一点点辣,她最爱吃了。但她端着冷脸,安静地看着女儿,心想,要是放一年前,这一切可以说是岁月静好。她知道他们会羡慕她年轻漂亮,有钱的丈夫在讨好她,被奉承和满足的欲望,肆无忌惮地享受生活。什么都有,至少在他们看来,什么都有,那没有的,他们看不出来。

他拿出一只蝴蝶发夹,别在女儿的头上。粉色蝶蝴在灯光的映照下发出晶莹的光,将女儿的小脸衬得透明无瑕。女儿开心得要命,搂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她也做过他的“女儿”,恋爱那阵,被他宠着惯着。这种关系,从她做母亲后不知不觉间中断。在女儿出生的那几年里,她一度沉浸在奶粉、尿不湿、营养搭配等琐事中,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他呢,是不是也早忘了,之前还宠过她这个“女儿”。

她看到他用脸贴着女儿,抚摸她松软的头发,一脸宠溺,心里也涌上了羡慕。当女儿转向她,用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飞沫的小嘴,扑过来亲她时,她快乐地回应了她。

“妈妈,好不好看!”女儿晃着脑袋,向她炫耀头上的蝴蝶发夹。这个臭美的孩子。

直到离开小饭馆,女儿都还正常。快到家时,她才感觉女儿有点不对,用小手抓挠着胸口,要她打开车窗让她透气。很快,女儿就开始喘息,用力扇动胸脯,喉咙里发出吓人的呜鸣。她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嘴唇变紫,小脸蛋先是涨得通红,之后一点点变青。她吓得不轻。之前女儿只是鼻子过敏,发发皮疹,有时也会咳嗽几声,这么严重还是头一回。

他掉转车头向医院飞奔。他很紧张,一会踩油门,一会猛刹车,不断地回头察看女儿。他一面担忧一面自责,看到抱着女儿的她眼角含泪,脸上的恐慌和焦虑一览无余。他承认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除了性格闷一点,几乎无懈可击,他想以后好好待她。

急诊医生很有经验,马上就让他们进了急救室。一个戴眼镜的小护士,驾轻就熟地给女儿吸上了氧气,接着静脉点滴也扎上了。男医生用听筒听女儿肺部的声音,一边询问着病史,去了哪里,吃过什么,之前有过哪些过敏史。她和他隔着病床,一边一个守着女儿,语无伦次地回答着医生的问话。

“有一次是吃荞麦过敏。”他对医生说。

“不,那次是鸡蛋,她吃的是鸡蛋下的荞麦面。”她果断地否定了他。连她自己都觉得吃惊,她的口气听起来那样坚定,不容置否。她看到他愣了一下,似乎想反驳,但很快缓下口气,佐证了她的说法,“对,测出的过敏原,是有鸡蛋这一项。”

“还有牛奶。”她马上又补充。

“对,牛奶。”他也附和。

他俩都没看对方,却都能感觉出对方的力量。女人是柔弱的,做了母亲就变得刚强。她向医生回忆了晚上的细节,吃过的玩过的,到过哪里,医生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好吧,今天先将过敏压下去,过敏原重新测一次吧,下回要当心了,日常生活都要照着过敏原去避免。”

医生走后,他俩对看了一眼,几乎同时低下头去。跟他们同室的几张病床上都有病人,中间用帘子隔开。有个孩子不断呻吟,他的妈妈压抑着低低地抽泣。女儿床头的电子屏上,跳动着她看不懂的数字和曲线,输液袋吊在头顶的铁杆上,药水从胶管里急速下滴。女儿闭着眼睛,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小身体在白床单下显得更小了,胸脯不停起伏,那种用尽全力还呼吸不上的样子,让她看着心如刀绞。她不禁红了眼睛。

他从对面过来,虚虚地拥住了她。这次,她没有抗拒。他俩一动不动,似乎一起努力维持着这个姿势,保持着一种力量的平衡。现在,他俩不再是两个怨怼的男女,而是人间的一对平凡父母,有着相同的目标,共同的心愿。有个瞬间,她感觉自己靠在一面墙上,身上又有了力量。

5

女儿呼吸畅通后,脸色跟着红润起来,乌溜溜的眼睛又能机灵地转来转去了。她不顾鼻子里的管子,转着头一会儿看妈妈,一会儿看爸爸,好像很新奇父母的同时在场。她还想抬起扎针的手找头上的蝴蝶发夹,被她阻止了。之后,在药物的作用下,女儿睡着了。

上洗手间时,她查看了下手机,上面有母亲的未接电话。她回拨过去,母亲先问她到家了没。她还没回答,母亲就在那边压低声音说:“他在边上吗?”

她说:“没。”母亲就放开声音,略显激动而急躁地说:“记住,浪子回头金不换,既然他回头了,这事也就过去了,你也别放在心上,记住,记住了啊。”

她说:“妈——”

母亲连忙说:“别说了,别说了,妈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人这一辈子长着呢,谁还尽是顺顺畅畅,没几道坎那个沟的,过了就好了,记住了,记住了啊。”

她又叫了声“妈——”母亲在那边沉默了下,再开口时,声音低了点,支吾着说:“你哥包鱼塘的钱,你问问雪敏……”

挂掉电话,她顺手点开未读信息,满屏都是恭喜恭喜,撒满了玫瑰花。消息传播得很快,大家都知道他回来了。

“郑雪敏回来了,真的吗,你俩和好了,恭喜你啊!”

“大喜事,要请客啊,真让人高兴,恭喜你啊……”

“别再胡思乱想去上班啦,钱袋子回来了,不差钱,不用上班啦……”

“恭喜恭喜!”……

她在每条信息下都回上“谢谢”,像给每道题目写上答案,也给自己划上答案。这答案对吗?生活会给她打高分吗?她想得头昏脑胀,想从水池那边接些水拍拍脸,看到有个男人从男厕所出来,急忙避开了。她没回急救室,转身走向候诊厅,迎着亮晃晃的灯光往外走去。大厅中央的蓝色连排铁椅上,歪歪扭扭地躺了些人,他们看起来都很疲惫。有个穿制服的男人走过来,那些躺着的人警觉地从椅子上抬起了身。她没想到,夜里竟也有这么多病人,都在诊室门口等着。有个孩子在大声号哭,不断有人奔来跑去,匆忙而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左边有个地方,每隔一会就有电子声呼叫某个人的姓名,她想,那大概是排队等着扎针的输液厅。

她走出了急救中心。双脚踏入夜色,一阵凉风贴面从身上掠过,她像被雨淋到那样抱住了自己,脑子瞬间清醒。急诊那边的喧闹渐渐隐去,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听着高跟鞋叩击地面的“橐橐”声。北面大门的岗亭里亮着灯,里面也坐着个穿制服的男人,进出口的拦门杠不断升起落下,不时有车从那里进出。再过一会,他们也要经过那个道口回家了。回家了。她想。之前是他回家,现在是他们一起回家。

她看着乌沉沉的夜,想着这些年度过的日子。恋爱,结婚,生孩子,跟做梦一样,从青春少女走到了现在。在那个人人羡慕的家里,她都干了些什么?一直围着他和女儿打转,即使在他离开后,还活在他的阴影里,关注着他和小妖精的进展,担忧他肺里的那个结节。他离开后,她绝望过,想离开这个家,可是一直没离开。也想过出去上班挣钱,最后也一分没挣。外面的世界也许很精彩,她却已渐行渐远,她已习惯了不为衣食操心,习惯了账户里永远有钱。那个她想要重新开始,出去闯荡的世界,那种要为衣食为明天担忧的生活,她已经无法适应。

那么,就得适应他的回来,让自己有个称之为“丈夫”的男人,让女儿有个称之为“爸爸”的亲人,将“好日子”继续下去。在这之前,她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会原谅一个出轨的丈夫,现在,她又要回到以前的生活,将干净的碗筷用脏,再将它们洗净归位,每天开窗关窗铺床叠被,将家里抹得一尘不染。日复一日,无聊,乏味,但安稳。至少,在拉上窗帘的那一刻,她的生活是被人羡慕的,经过她家的人,会发出由衷的赞叹,回到父母家,村里人会递来敬畏的眼神。

她回来的时候,看到他站在走廊,背靠着墙,对着手里的手机发怔。手机在闪,他设了静音,屏幕一闪一闪的,悄无声息,像在发出某种诡异的信号。她看到他心虚地看了她一眼,将手机收进了口袋。他也许正在犹豫是否接听,或是想去掐灭,现在被她看到了,为了撇清,他不作任何解释,任由它自生自灭。她看到手机在他的口袋里不断震动。他俩一起听那震动的微响,静默,坚持,在无声而长久的挑衅中,一直等到闪光停下来,震动停下来,屏幕再次陷入黑暗。

卓娅,女,浙江象山人。2005年开始创作小说,已在《作品》《山花》《延河》《文学港》《广西文学》《民族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近40万字。参加过首届鲁迅文学院浙江高级作家研修班。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八重樱》《进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