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百花洲》2023年第4期|庞羽:二手动物(节选)
来源:《百花洲》2023年第4期 | 庞 羽   2023年09月26日08:41

范明的手指穿过了猫的脊背,的士轧过一截截毛茸茸的树影。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一只猫跳进了运煤火车厢,“喷嗤喷嗤”的蒸汽下,一块猫形状的煤球在黑色的煤堆里跳来跳去。穿过大半个中国,猫从火车厢里跃下来,在雪地里滚了一圈,白猫变成了黑猫,又变作了白猫。他还是不知道去哪里,的士驶入了过江隧道,他看见自己的皮肤逐渐变黑。

城墙根下,范明下了车。他望着明城墙,一辆运了几百年煤块的老式蒸汽火车,它好久不冒烟了,上次冒烟,可能还是清军入城的时候。范明坐在石头台阶上,几对男女在他身边匆匆走过,一个女孩的腰间穗带甩过他的耳朵。刘珍应该吃完午饭了吧,他掏出手机,又塞入口袋。风吹来,他听见穗带摆动得啪嗒响。范明转过脸去找女孩,看到的只有一只猫跃下了城墙。绣球消失了一周了,猫粮袋空空地敞在那里,仿佛猫打了个哈欠,下巴再也合不上了。刘珍铲了猫砂,倒在了楼梯间的垃圾桶里。范明老是站在垃圾桶前发愣,桶里会长出无数个猫脑袋,挨挨挤挤,他刚要靠近,猫脑袋间又翘起几根毛茸茸的尾巴。范明伸出头,探进垃圾桶,等出来时,他也有了个猫脑袋。顶着猫脑袋的范明望向窗外,紫金山上也有个猫脑袋,一点一点啃着山脉,流下金黄色的口水。范明往下看,金色的舌苔将整个南京城覆盖住了,他正在一颗涂满了金色口水的牙齿里看向天空的扁桃体。范爷看过不少扁桃体,红的,紫的,肿的,瘪的,他仔细地逗弄着小范明的小“鸡鸡”,说扁桃体的模样就和这个差不多。小范明就去扒拉老范的嘴巴,他躺在床上睡觉,嘴巴朝着天花板吵吵嚷嚷。老范把小范明揍了一顿,不是因为打搅了他睡觉,而是因为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说,他嘴里的小“鸡鸡”太小了。范明在被窝里拱拱胳膊,刘珍翻了个身,说明天还要上班呢,又倒入了梦乡。范明睁着眼睛看天花板,灯暗淡得像个无神的瞳孔。再往下看,范明吓了一跳,那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双眼放光地盯着他,一动不动。范明一下子跳到了埃及,茫茫沙漠中,刘珍干瘪着毫无血色的嘴唇卧在沙坑里,他抬头一看,巨大的狮身人面像矗立在面前,缺了一半的鼻孔完全罩住了他的身影。你还没睡吗?范明轻声地问了一句。奶牛猫没回答他,依然纹丝不动。范明和它对视了许久,叹口气,起床去解手了,又觉得需要在马桶上坐一会儿,就坐上去了。坐着又觉得无聊,玩着手机,又拨通了那个号码。你还没睡吗?范明问。电话那头还是忙音。俞红就是这样,陌生电话是不接的,她那个前夫,换了好几个号码来骚扰她,不是去她领导办公室坐坐,就是夜里到她家楼下放炮仗。没睡我们聊聊天吧,范明对忙音说。范明讲了件小时候的趣事,没讲完自己笑了起来,停下来后,觉得自己一个人笑比较可笑,又笑了起来。你应该还没睡吧?范明又嘟囔了一句。没人回答他,他怅然望向窗外,月亮被帘子遮住了,但他能看见这玩意还是圆得像个乳房。范明靠在马桶盖上打了一会儿盹,他不想回床上睡觉,起码现在不是很想。他听见刘珍又翻了个身,想起身,又起不来。他确定了,马桶也是个大嘴巴,一口咬住了他,而他这天夜里必须要做的事是,找到马桶的扁桃体。石头台阶慢慢变凉了,范明感觉凉意逐渐往上身涌,整个胸腔里都布满了月光。

范明正处于明城墙的两排牙齿之间。他拨了拨,牙齿还有些松动,从斑驳的牙垢中往下掉着泥渣。老范在饭后总是用竹签剔牙,一边剔牙一边讲镇上人的八卦,隔壁那个“老实人”,家里有个老婆,东头还有个相好,结果约打麻将时两人碰上了,麻将室到现在都没把那副上好的赛璐珞麻将牌凑齐;幼儿园长得最好的那个女老师,嫁人被婆家骗了,攒了点小钱又被她表叔骗了,现在她专骗幼儿园孩子的男家长,风风光光地给自家房子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巷头的那家,搞烟酒倒卖赚了些钱,跑去中学那里盖了幢粉色小洋楼,儿子在城里醉酒开车,撞死了人,赔了不少钱,儿子还说要去澳门把这笔钱赚回来。范爷问老范,嘴巴说得干不干,老范吐了一口西瓜子,和一道乘凉的人说,他这老子年轻时还去过什么法国呢,乘凉的人来了兴致,问他,法国人吃西瓜吗?外国人个头那么大,一口就能吃大半个瓜吧。老范摇了摇蒲扇,说,你们就不懂了,我们结婚三大件,自行车、电视机、缝纫机,法国人不同,没什么三大件,在一起了不一定结婚,结婚了也不一定在一起。一个喝莲子百合茶的男人抬起头,说,还是中国好,结婚了不仅在一起,而且大的中的小的都在一起。瓜农推着一车西瓜来了,一个乘凉的人指着瓜车说,你去挑个小的,大家一起分分。乘凉的人们哈哈笑起来,范爷拿着苍蝇拍四处挥舞着,一拍拍到老范的肩膀上,说,不读书就得吃亏,老范嘻嘻笑着,拨开苍蝇拍,说,读了书就得眼花。小范明还在抠着瓜瓤里的瓜子,范爷一把把他抱起,去屋里听录音机了,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屋外还时不时传来笑声,小范明一边听着录音机,一边往屋外探头,他们似乎在讲一些有趣的事情,让他不得不觉得长大后的人生也是有趣的。范明把胳膊架在石头牙齿上,托着腮帮看远方,紫金山又翘起来了,天空白得让人扫兴,远远能看见一架宇宙飞船,仔细一看,是个逐渐变小的圆形风筝。脱轨了。范明突然想起这个词。一个孩子一手拿着线轴,一手遮着眉骨往天上瞧。刘珍不同,她往地上瞧,瞧讲台下的学生们,瞧操场上做早操的学生们,瞧背着书包下台阶的学生们,她手拿着教棒,随手一挥,城门就关上了,城墙上的将士们放下弓箭,靠着石墙打着哈欠,刘珍也倦了,靠着椅背,放下了镶着翡翠和彩色宝石的旗头。一想到她闭眼打盹的模样,范明就腿一软,想拍两把袖子跪下。介绍刘珍给他时,他正处于事业低潮期,没能调去总行。刘珍比他小一岁,处处为他着想,照顾他关心他,点的菜都是他喜欢吃的。结婚时敬酒,他酒量不大,除了必要的,全都是刘珍帮他挡的酒。送走了客人,躺在婚床上,迷迷糊糊中,刘珍晃悠悠的,倒像《倩女幽魂》里的聂小倩了。酒醒了一大半,范明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刘珍背着他一张张地数礼钱,一边数一边记录,他没喊她,头一倒闭上了眼,想起聂小倩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醒来后,一张张百元大钞被叠成了砖块,排在床上,像抵御外敌入侵的城墙,他在城墙这头,刘珍在城墙那头。我算了下,刘珍边说边抽出身旁的A4纸,上面一排排的数字,仿佛是悬赏之下范明的人头值的价钱。范明又倒在了婚床上,身周布满了细细密密的褶皱,蜿蜒的褶皱城墙暂时阻隔了敌方刘珍的进攻,他还可以再眯一会儿,直到他和这床绸缎喜被一起流淌到地面上,如城墙上倒下的破败旗帜。结婚前的最后一个晚上,老范陪他扎了一天的红气球,大的小的,圆的扁的,他在扁的红气球表面看见了扁的自己,一时愣在那里没动。老范凑过来喊他一句,小子,结婚哪里需要多少爱情。范明又拿了一个气球,他又在圆的红气球表面看见了圆的自己,他给了气球一巴掌,气球反弹朝他砸来,他看见圆的自己猛然要亲上这个不是很圆的自己了,一惊,啪地往地上一坐。老范看着他笑,把气球拨得咣咣响,矮下去的气球咕噜咕噜往上冒着,老范又把它们按下去,高起来的气球被空调风吹得左摇右摆,老范又伸出手逗弄气球线,红气球晃动的影子扫过范明的身体,他诧异地看到,红气球给他穿上了一双灰色的袜子,转眼褪掉了,露出白花花的肉,像是小时候的他不停往屋外探头时,他所期待的人生有趣的事。啪的一声,老范手里的气球爆炸了,气球皮碎成了红色的几片,范明挑起发酸的眼角,问老范:外国人一口气真能吃大半个西瓜吗?

范明还是不确定那只奶牛猫去了哪里,不过他几乎可以肯定,奶牛猫那四只毛茸茸的爪子,很适合在城墙上走个穴。范明将左脚掌覆在一块城砖上,右脚掌盖在另一块城砖上,再将左脚掌踏在更前面的城砖上,走了两步,风把鞋尖都吹歪了。范爷将小范明的鼻梁拨正了,说他以后别和人打架了,他又打不过,小范明撅着脑袋,说,总有一天我打得过的。范爷一听乐了,指着外面的雨说,你把天都打漏咯。小范明探头看天,满天空都是瘀青,他回过头问范爷,你有打不过的人吗?我替你去打。范爷摸了摸自己的鼻梁,说,打我的人也都是老头子了,我老了他们也老了,你长大了,打你的人也长大了。小范明没答话,伸手捅了捅天,捅出了太阳那么大一个窟窿。范明立在了那里,用脚尖在城砖上窝出了一个洞。也许那个洞早就在那里了,一个箭头射过来,一撮炮灰弹过来,一把白旗插过来,都有可能。他特别想打电话给俞红,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告诉她,城墙上有一个洞,这个洞正好能囊括他的脚尖。他想起俞红穿着高跟鞋,袅娜地走在办公室的过道上,要是再过几年,过道上的瓷砖就会有两排小小的洞,他伸出脚指头,第一个不行,第二个……他又想起了刘珍,她总是将手指甲、脚指甲修剪得分毫不差,躺着还在磨手上的死皮,手指上的螺纹都快被磨没了。范明想到,她不是在磨死皮,她是在拆除螺纹一般的城墙,一层层拆,一寸寸矮下去,直到她伸一伸头,就能看见他在做什么,蹲着还是坐着上厕所,站着还是弯着腰打肥皂,腿毛上沾着几颗水珠,手指甲里藏着多少污垢,只要城墙够低,她还可以冲进来,帮他冲厕所,抹沐浴露,刮腿毛,剪指甲。俞红高跟鞋的嗒嗒声愈加近了,范明缩回了刚迈出的右脚。仔细听,是一串机枪的声音,还有子弹壳啪嗒啪嗒往下落。俞红抬一抬脚,就有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胸膛,地面瓷砖上满是弹壳飞过的擦痕。他一边捂着发紧的胸口,一边跟着俞红的高跟鞋,一颗一颗拾起掉落的弹壳,滚烫的。范明掏出了手机,迎着风拨通了那个号码。风快把他的鼻涕吹得飞起来了,俞红还是认为这是她前夫的一个伎俩。上次范明骑单车去社区办事,路过了俞红家楼下,那里停着一排自行车,蓝的黄的黑的,也许有一辆是她前夫的,他在俞红家门口敲门,或者躲在楼梯间抽烟,烟抽完了,往墙壁上一摁,咳一嗓子,告诉街坊邻里他又来了,膝盖骨前凸后凹地下楼来了,口袋里装着炮仗,灰色的引线被磨成了黑色。范明一辆辆地坐过了那排自行车,蓝的黄的黑的,绵软的,有弹性,楼上还是没动静。转身去社区时,他心中满是懊悔,他要是带了烟和打火机,保准将那排自行车的坐垫一一烫出个洞。范明点燃了自己的双脚,在城墙上一走一个洞。俞红这个时候在干些什么呢?和朋友小聚吃日料,和男人在长江边吹风,坐着公交车跨江去办事,或者只是刚刚沐浴出来,用浴巾摩挲着滴水的头发?范明伸着鼻子去闻俞红洗发水的香味,却只闻到从脚底冒出的浓浓烟味。

城墙的凸起处钩住了一个白色塑料袋。范明饶有兴致地看着它扁下去,鼓起来,又一小格子一小格子地凸凸凹凹,像是手指在上面弹奏着。单位组织年会时,俞红透露过,她以前学过钢琴。范明靠着城砖,城墙正像是绵延不尽的钢琴键,他是黑键还是白键呢?他被这个问题吓了一跳。刘珍将那只奶牛猫带回家,他问刘珍,这只猫,到底算白猫还是黑猫呢?刘珍也愣住了,奶牛猫喵叫了一声,刘珍用她扫视了无数学生的眼睛白了他一眼,去浴室给奶牛猫洗澡了。范明站在那里自己回答自己:白的多,就是白猫;黑的多,就是黑猫。刘珍在浴室里叫了两声,奶牛猫披着一身白色泡沫蹿出来了,他又有了一个问题:一个患有白化病的黑人,和一个患有黑棘皮病的白人,他们本质上是不是相同的?随后他看见了光溜着身子、罩着一件透明雨衣的刘珍,她还顶着一头的泡沫。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他的老婆居然和一只猫一起洗澡。他动身拦住了那只奶牛猫,它灵活地往左边一跃,跑阳台上去了。刘珍站在他面前,头发往下滴水,在水的泡发下,刘珍眼角的皱纹饱胀到近乎看不见。范明觉得刘珍像一片被泡开的柠檬片,还散发着一股柠檬香。他伸出手想搂住她的腰,她的腰又像小学生考试时穿梭的小纸条,刚一伸手就不见了。刘珍跑到了他背后,瞧往阳台的方向,他觉得这件裹着刘珍身体的透明雨衣,就是一层层粘着她的胶带纸,只要一一撕去,她的脚,她的膝盖,她的腰,她的乳房,她的脑袋,就一一消失了,由此,他几乎可以断定,她是一个错误答案,她需要被胶带纸连根拔起。范爷给小范明买过修正液,用白色液体将错误答案覆盖住,就可以写正确答案了。小范明更喜欢用透明胶带,一粘一撕,颇有种报复的快感。而错误答案之后不一定是正确答案,再次使用透明胶带时,作业本上常常会透出一个洞。范爷笑眯眯地举起修正液,叠盖了前面那个答案。小范明一边摇着脑袋做作业,一边问范爷,我听人家说,你给人看牙前,还是个教授,教外语的,是吗?范爷笑眯眯的不说话,指着作业本说,修正液已经干了。小范明想了想,说,你是觉得即使学会了外语,说起外语来人也不好看,所以先把他们牙齿搞好,是吗?范爷咧开嘴笑了,说,你小子真聪明,你爷爷是想让大家能说一口漂亮的话,你长大了,也要漂漂亮亮地走出去,漂漂亮亮地和别人说话。范明倚靠在城砖上,那起起伏伏的琴键又变成了一口整齐的牙齿,在很久以前,这两排牙齿是撕咬其他地方的人的,过了很多年后,这两排牙齿是对其他地方的人说漂亮话的。

范明再一次拨打了那个号码。他有很多话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天很蓝水很清,金陵的夜色很美,都是些动听的好话。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领情,还是熟悉的嘟嘟声。俞红的前夫是个粗大汉,套上紧身T恤衫,往他们办公室一坐,颇有一种震慑力。范明还没能和俞红聊过,她前夫为人怎么样,他俩为什么离婚,离婚后她前夫为什么还纠缠她。俞红就是这么个神秘的女人,在范明参加过的饭局上,俞红一直是他们的话题。有人说,她前夫抓到了她出轨的证据;又有人说,她抓到了她前夫出轨的证据;还有人说,某某科室的谁谁还曾经追求过她,被她前夫揍了一顿。说到兴头上了,有醉意迷蒙的领导说,把她喊过来,大家对质对质。俞红蹬着高跟鞋袅袅娜娜地来了,入座,一杯一杯敬酒,一杯一杯喝酒,兄弟们的脸都成红屁股了,俞红依旧面不改色,像抿茶一般尝着酒的咸淡。有人忍不住了,问她,马上谁送她回去,俞红微微一笑,说自己打的。她这一笑,把场面都镇住了,一时间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呼吸声。范明听人讲过,俞红是个东北姑娘,那个讲的人又啧啧起来,说是东北人,倒也不像,说话柔柔雅雅的,表情也斯斯文文,笑起来,常常牙齿都看不到,难道俞红的牙齿不够整齐?范明坐在饭桌边,看着俞红细细慢慢地将一杯杯酒灌进去,他有些晕乎了,也许俞红是个牙齿不好看却温柔的东北姑娘吧。范明再次举起手机,只要俞红接了他这个电话,他就能从她的话音推断出,她到底哪些牙齿不够整齐。范爷带他去过动物园,老虎的牙齿撕咬力很强,熊猫的牙齿经过由吃荤转向吃素的漫长演化,咬合力已经不同了,鲨鱼有好几排锐利的牙齿,一瞬间就能贯穿猎物的脏腑。动物园深处是一个圆形的石坑,里面有假山和小树,假山里穿梭着大大小小的猴子,人们围在栏杆边给它们投食。几只猴子跑到假山下,撅起屁股捡地上的瓜果吃,小范明说,你看,它们都是红屁股。范爷笑了,说,红屁股,猴子都是红屁股,我们人类也都是红屁股。小范明说,你胡说,我洗澡时照过镜子,我是白屁股。范爷说,只要踹一脚,白屁股不就是红屁股了吗?小范明说,为什么要踹我的屁股?范爷说,起初,人被踹了一脚,来到了这个世界,最后,人又被踹了一脚,噔地一下,去了另一个世界。小范明带着哭腔说,我不要被踹,我不要变成红屁股—范明还坐在那个饭桌旁,屁股在椅子上摊成了一个椭圆。他看向俞红,那些一杯接一杯的酒水,也会被俞红尿出来,大家都是这样,殊途同归。城墙上空刮来一阵巨大的风,把范明的衣服撑得溜圆。他想起了范爷,那个会说会笑会看牙的范爷,已经成为风的一部分了。而他也会这样。他再次举起手机,熟悉的嘟嘟声,提醒了他,他还活着,活生生的。

手机响了,是刘珍的电话。她说,小区里有人找到了那只奶牛猫,用一个塑料袋把它挂在他们家门把手上了。范明嗯了几声,说他马上回家,把它拿下来。他没有立即动身,只是双手架在城墙上,俯身看着金陵逐渐暗淡下来的街景。梧桐树的叶子相互摩挲着,他能听见叶片中,叶绿素持久不绝的尖叫。街道上的斑马线已经褪色了,人们的脚在上面弹着沙哑的感伤歌曲。云雾中的紫金山松懈了下来,归巢的动物们往山上跑,渴了,就吸食紫金山淡紫色的乳汁。他不是很想回家,但不知为什么,他有点想念那只老是朝他翻白眼的奶牛猫。在那个“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耗子的就是好猫”的年代,范爷从床底下翻出这些年看牙看出的存款,让老范去美国溜达了一圈。老范穿着一身西装回来了,人们围着他,问地球那端的生活是怎样的,老范摇头晃脑地说,汉堡是大的,商场是大的,连那边的妞体形都是巨大的,他去了一个看起来很大的国家。他们家热闹了好一阵,小范明一边吐着“大大卷”泡泡,一边听他们哄笑,什么沙滩、比基尼、短裙、走秀T型台,老范边讲,边用牙签剔牙,仿佛说出来的话塞住了他的牙缝。范爷将牙签筒拿走了,换了个针线盒。那堆人笑得更厉害了。长大后,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历史知识,范明在台下想,老范是白猫还是黑猫,或者说,他是白一点的黑猫,还是黑一点的白猫?范明闭上眼睛,还亮着的金陵城,一下子就黑了。闭着眼睛的范明,看见了俞红,她穿着一袭长裙,脚上蹬着高跟鞋,端坐在钢琴凳上,手指在一排黑白的钢琴键上跃动着。东北那边冷,不一会儿飘起了雪,雪越下越大,飘在俞红的黑发上,飘在了琴键上,飘在大地上,俞红变成了白头发,琴键也全变白了,黑色的大地,裹上了白色的棉被。钢琴声还在大雪中飘荡着,琴谱被白雪抹去了,黑色的音符融化在了纸张上。范爷出殡的那天,也是雪天,他的亲人们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陆陆续续地走在后头,送他最后一程。一个和范爷年纪差不多的老人走了过来,跟着队伍默默走着。有人问老人来干什么,老人说,他很感谢范爷,年轻那会儿,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翻出了他的外文书,还把他两排牙齿打掉了,导致他说话漏风,而正是范爷,让他重新拥有了两排好牙齿,有了这副好牙齿,他和人说了一辈子好话,做了一辈子好事。范明睁开了眼睛,街道上亮起了灯,灯下的人纷纷张大了嘴巴。

范明放下了塑料袋,袋子里的奶牛猫嗅了嗅地板,往猫食盆跑去了。范明躺在沙发上,看着这团黑白色毛茸茸的小东西在猫食里拱来拱去,一切又照常了,他舒了一口气,又感到心里空荡荡的。门外传来了猫叫声,一声接着一声。范明打开门,是和那只吃猫食的奶牛猫一样的又一只奶牛猫。奶牛猫嗅了嗅地板,跑到猫食盆前,和前面一只一起吃了。范明在沙发上瞪大了眼睛,它们无论黑白的分布、纹路、色泽、大小,都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吃完了猫粮,两只奶牛猫互相依偎着,看着范明。你们中谁是我的猫?范明喊了一句。没有任何应答。两只奶牛猫互相舔起了毛。范明托着两只瞪大的眼睛去卫生间洗脸,也许是他眼花了,也许那只奶牛猫身旁有一面镜子,照出了一只一样的猫。突然,阳台上一声响动,像是有什么跳下去了。他回到客厅,那面镜子被打碎了,只剩下一只奶牛猫。范明坐在了沙发上,瞪大眼睛,如果刚才是真的,两只猫中哪只才是他家的?或者说,他有了两只一模一样的猫,后来又走了一只,那剩下的这只还是他原先的那只吗?再或者说,无论是前一只,还是后一只,其实都不是他的猫,而他会继续抚养一只不属于他的奶牛猫,而这个过程中,走了的那只猫完全可以回来,替换现在的这一只,他会抚养两只混淆的奶牛猫,或者更多,三只、四只、五只,只要它们长得差不多。那究竟哪只才是真的?他慢慢张开了嘴巴,从喉咙深处,喊出了一声猫叫。

……

选自《百花洲》2023年第4期

【庞羽,女,1993年3月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南京大学。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等刊发表小说40万字,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选载。作品入选《2015中国年度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017中国年度短篇小说》等年选。获得过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等。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文、德文、俄文与韩文。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白猫一闪》《野猪先生:南京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