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它带走… ——王峰新诗精选
《流水它带走……》
秋深了，天空还在持续增高。白云
实在跟不上节奏
索性着眼一处青山
覆罩下来。这样也算躺平
也算填补，也算和大山
一样把腔体内
风留下来的小道消息
稳稳压在身下
人总想往高处走，白骨早晚
会疲累，早晚会趴下
早晚会躺平，早晚会
填补进泥土。不如趁早俯下身来吧
憩卧一川翠溪，让姿态比你
更低的流水
放逐一生中你的贵人，你的仇人
和打死你
都不肯说出的
小秘密
《呼唤》
远逝的故乡背驮泥土已经
从天边走到了天上
先祖们个个起身落座
平静若桩
青空之下，一条只有乳名的河流
依然用它的弯曲
它的残缺，挎抱红砖苔瓦
像一柄错过花期的
锈匙，陪护着
他们过去长眠的方塘
看吧，冷月夜。穹壁悬挂的
遍地长满盐的泥土
正借用勺子的喉结递送着
北斗七星投喂的风
呵，故乡，故乡。你腔体内
那高瀑般含混
的呼唤，一声
接一声
《深秋的云》
云也有知天命之时
不再汹涌澎湃，不再
日行千里。甚至
连朝出和夕落这样
盛大的瞬间
也只是象征性紧紧情绪
烧堆纸器
它们寄北风为挽歌
选白雪做墓地
“女人的心，秋天的云”
在这里没有注解
《北方的夜空》
北方的夜空是寒冷的尽头
云飞不起来，雨
也落不下去
即使早已不再盲从
生发的泥土
也被冰冻沉沉地压在身下
天地之间，体腔巨硕
有蓝色穹顶
有繁星若盐
有它们撕碎的
纤线，又重新编织而成的
回忆，带着我
转过一个胡同
再步入一处老街
让今晚的漫漫航途，始终
都能牵着故乡
那古老而零碎的月光
《关系》
天空每天生出很多云彩
也吃掉很多
日复一日，关系依旧
青青白白
我们几个兄弟，叱咤蓝天
许多年。云里来
风里去，被摇晃，被推搡
被质问。每一朵云
都在逢场作戏
等你到了退出天空的日子
抬头再看，关系依旧
空空如也
《宽边的蔚蓝》
两朵云相距甚远，中途隔着
宽边的蔚蓝
一架喷气机缓缓滑过
尾烟白疏
裹抱住天街故址遗存的思念
人们习惯寓意故乡的云
反问云的故乡又身在何处呢
是来自大地晨露的熹微
还是晚秋的长风
此刻我想，这两朵云
仅缘于久望村头那双满皱的眼睛
而泅湿了半壁天空
《我是一片云》
几度吹破，几度愈合
我是一片云，我爱
我的凌乱
年轻时候，我刮过风，下过雨
打过雷。越逼仄
越有抗力，轻松越
南墙
如今躯壳朽旧，体内已没有
像样的悬崖
仅存一件磨洗的袈裟
闲游天下
《水龙头》
没错。水龙头这次没有
背回水滴，而是
背回一棵开花的紫薇
冬天不用水
父亲用塑料布扎裹起来
像一匹越冬的马
夏天雨大，不用浇灌
又像一匹赋闲的马
所以它长时间深垂，缄默
思量着还能为小院
更多的背回点什么
仰望北斗七星，它想背回
和自己一样弯曲的铸铁
感知根茎土城
它想背回更多的生发滋润
甚至还想着背回
更多的炎热
让主人能够打开自己
慰籍一下
后背上这株口渴的小树
《九月》
偌大的青空之城，只有
天际一环
退役的史前巨擘或仰或卧
雪狮，灵鹿，飞豹
阔背的犀牛
仙人已远去，这些云兽集体失音
让旧事疏于相互辨认
谎词也不再
轻易会跌落人间
我在新的漠途中踟蹰
常伴有遐想
这一切都是风的记忆
它们的变换
已经成为一种象征，空荡荡的
被季节嵌进九月
《晚秋之花》
白露一过，万木肃立许多
我沿着山路入深
构树，大果榆，黄栌
还有棕条儿的，黑杆儿的
山荆和栾树都次第打开
日渐稀疏的枝蔓。放下这一季吧
放下盛大，放下葱茏，放下
踮起脚尖的生长
就像一个年过五十的人
拢一拢头顶的沟壑
抑或残雪。天之高远处，你看到的灰色云团
绝不是那彼岸之蕚
是一朵逐放另外一朵
悠扬遒劲的，缓慢
升腾绽放的晚秋之花
《事关酒驾》
一次热天去厦门出差
几个机长请我在路边
吃驴肉炒王八
大家都有任务
除了素饮
也只能对着“大补”“壮阳”
之类的词逗闷子
为了除腥，老厨头倒进
二两牛栏山
“哄”的一声。蒸汽，酒汽
相互淹没
托着酱香咖啡的郭乾指着
被熏落的绿头小蝇
“嗨看，不光开车，从事飞行的主也都不能碰酒”
《虚度》
一只蚂蚁攀越高枝，穿过
黄昏胡同，止步一颗
硬皮石榴
“就在这儿吧”。这儿适合虚度
远处是落日漫染
深秋的天涯
身下是八月即将
爆裂的坍塌
《唇线》
苍郁的深秋更凉了
而贴紧额头的机窗玻璃依旧温热
银翼之下，我倾身极目
黄色的大河挟裹着轰鸣去了远方
似乎谛听到
长水奔腾的汹涌
那些我看不清的篱笆或者老树
有的在深谷仰望
有的在岸边落叶
是谁的裙边掬成这蓝色的港湾；又
是谁的峰峦引燃
这赤橙的火焰。哦，是天空的
唇线；是大地的万山
我多么庆幸，俯瞰凋零掩蔽的深秋
自己还能被这
庞大的事物所惊醒
《交替使用的肉身》
我绝不敢说一路骑乘秦岭
一路横跨黄河。下面
有太多祖辈的体温与先人们的仰望
而吃雨的云彩，随着潮湿的蛊怂
下了起来，满满一天
我和喷气机仿佛一下子
失去自身重量
漂浮在云彩的海里
它的内部
充斥着颠簸的节奏
一切都看不见，一切都听不懂
只有一条五十二赫兹的
巨鲸在漫途间
自言自语，嗡嗡作响
无所谓让眼仁盯紧风挡上的雨刷器
在这方寸之地，我看到了
山脊上哒哒的马队；汹涌后
细细的碎瀑；还有
云彩，雨水在死去活来的轮回中
那交替使用的肉身
《深秋》
我看到的深秋不是
园草的衰竭
不是姑娘们束挽起
过膝的长裙
是看到被天空追逃的
一缕白云
藏进了深山
深山或许是深秋的亲戚
它可以藏雪
藏落叶，也可以
藏英雄，藏响马
而还有一些从深山
来到城市
无处藏身的人
到了深秋，只能琢磨着
藏桥洞，藏银行
藏车站
【王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现为波音客机资深机长。获2021年第四届博鳌国际诗歌年度诗人奖，2022中诗网年度诗人奖。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诗作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作品》《诗歌月刊》《星星》《草堂》《钟山》《芳草》《扬子江》《山花》《延河》等多种期刊。出版诗集《三万英尺》《睡在溪边的鱼》《天际线》《下垂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