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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3年第5期|李健:歌到黄昏后
来源:《绿洲》2023年第5期 | 李健   2023年09月27日08:11

草木一枯一荣,山永远是它最初长成的样子。

哈木扎站在阳台上,两手握着护栏,伸长脖子,探头张望着。

他怀念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时光。那时候多好。早上,太阳还没出来,天空清幽幽的,除了一两声羊咩牛哞,再也听不到一丝丝其他声音。他喝过毕夏提汗为他烧的奶茶,吃过早饭,优哉游哉地赶羊群出圈,跟在羊群后面,花香草香,夹杂着羊群的腥臊气息,胀满了胸腔。他的意识还停留在毡房里温润黏腻的情绪中没有完全出来。到达放牧点后,任由羊群水一样在草地上漫荡。阳光把他的左侧脸颊照得暖洋洋的,间或有一缕细风拂面而过。他噙着一根青草茎,斜卧在一处高坡上,太阳一点点、一点点爬上山顶,仿佛世界是他一个人的。

现在,他整天被圈在水泥房子里,连门都出不了,像一匹圈在圈里的马。

午后的阳光通透又明亮,天空是银灰色的蓝。自从搬进楼房后,他时不时就要站在这里,望一望南面的双疙瘩山。他不能站太久,站久了腿受不了。去年冬季转场前,他生病住进了医院,直到春节前几天才出院。他女儿巴亚什没再把他送回山里,硬是把他搬进了楼房,还把喀喇库孜也一起接了过来。之后,她们就不让他出门了,像看贼一样看着他。他觉得他的病早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走路走快了,右腿还稍微有一点点不听话。她们说,要等雪化了以后,才能让他出门。从那天开始,他就一天天掰着指头数,二月、三月,然后是四月,再然后,雪就化了,眼看着双疙瘩山一天天变绿,她们还是没有让他出门的意思。往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都该准备转场了。哎,把我关在房子里几个月都不让出门,你们当我是坐笆篱子的犯人吗?他气哼哼地冲她们说。他伸出小拇指比画着,就这么一点尕尕的毛病,你们害怕啥呢?她们说,外头天冷路滑,你出门滑倒摔着咋办呢?咦,害怕跘倒就不出门的话,我还活那么长时间干啥呢?可他说啥都没用,她们就是不让他出门,尤其是喀喇库孜,只要听见门响,就赶紧追过来,比防狼还要防得厉害。

他回头望一眼厨房。喀喇库孜好像在剁肉馅,弄得叮叮咣咣地一片响。他哎了一声,喀喇库孜一手掂着刀,在厨房门口探头望了他一眼。咋了?她说。他咧嘴笑着,摇摇头。喀喇库孜瞟他一眼,咕噜了两句。他没听清。他问她,她又说了一遍,他还是没听清。他再问,她一扭头进了厨房,没再理他。

他有些恍惚。喀喇库孜在厨房门口探头望他的样子,让他想起毕夏提汗。那时候,毕夏提汗就会时常从毡房门口探头出来,冲他喊一句什么。他听不清。她就出来站在毡房门口喊。有时候他故意装作听不见。她就急了,两手做成喇叭状,罩在嘴边使劲喊……

可惜,毕夏提汗死得太早了。

这段时间,他老是想起她。

他背靠着阳台护栏,斜歪着头,盯着厨房门口,等喀喇库孜再从门口探头出来。

其实,他心里还是很享受现在这样的生活的,尤其是喀喇库孜来了以后。他独自过了那么多年,喀喇库孜让他重新感受到生活是如此美好。即便是她们看着不让他出门。

毕夏提汗死的时候,他刚四十岁出头,正当壮年。

有时候他想,如果那天在喀拉乔克冬牧场有个医生,或是卫生员,毕夏提汗可能就不会死。那个冬天的寒冷让他至今记忆犹新。毕夏提汗分娩的过程很顺利,那是她第六次生孩子,从感到肚子疼,到地窝子里响起婴儿的嘹亮啼哭,前后不到两小时。可得子的喜悦还没来得及在他脸上绽开,纳姆孜大婶尖利的惊呼就攫住了他。纳姆孜大婶两天前就住进了他们家。这附近的孩子差不多有一大半都是经过她的手来到人世的。毕夏提汗的血像奔流的山溪。我的老天爷呀……纳姆孜大婶用一块手巾试图堵住奔涌而出的血。他的头还没来得及完全探进红色帷幔,就慌乱地冲出地窝子,套好了爬犁。他要送毕夏提汗去卫生院。纳姆孜大婶拦住了他。搬动只会使毕夏提汗出血更多更快。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生气一点点一点点从她眼里消失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女人丰腴的身体瘪下去,却没有任何办法。那年冬天的雪太大了,那么多年都没遇到过那个冬天那样的大雪。天地一片白茫茫,他们离最近的公社卫生院也有七十多公里。他一直后悔没有早点送毕夏提汗去公社卫生院,可这又怎么能怪他呢?草原上的人们,世世代代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那段时间,他像一匹焦躁暴烈的马,一刻也闲不下来。女人死了,原本安然有序的生活忽然变了轨,所有的事情都纷至沓来,让他应接不暇,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牛群羊群要他操心,刚出生的马力克也要他操心。他担心巴亚什照顾不了马力克,有时出门前刚刚交代过巴亚什的事,没过多久他又急匆匆地返回来再跟她说一遍。直到两年后,他遇见喀喇库孜。

遇见喀喇库孜,是夏末一个细雨绵绵的午后,他去给生产队找牛的途中。

细雨迷蒙,灰白色的云雾缭绕在起伏的山梁间,如曼舞的丝绦。黑毡房像刚刚破土的蘑菇,毡房前晾晒酸奶疙瘩的木架、拴马桩,花奶牛和牛犊依偎着安静地立在雨中。一条小溪自东向西顺山势蜿蜒而去。山谷的另一侧,一大一小两座白毡房比邻而立。那是喀喇库孜家的大房子,住着她的公婆和小叔子。

他在黑毡房门口大声问了声好,听到回应后,掀起毡房门帘,跨进毡房时正好和迎面的人撞个满怀。哎呀,一声惊呼,一个人影往旁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伸手拽住了那个人影的胳膊,看到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他。浅灰色的瞳仁,惊异从她脸上闪过,转瞬涌上的两团红晕,像嫣红的山花绽放的瞬间。她后退一步,用力抽回手臂。

她就是喀喇库孜。

挂在眼睫上的雨珠,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摘下毡帽,抹了一把脸。毡房侧面的小窗户漏进一抹天光。雨太……太大了,你好,他右手扶在胸口,弓了弓腰,雨大得很,给你添麻烦了,给你……他说话莫名地结巴了,像舌头忽然打了结。

快请进,你快进来坐吧。她慌乱地朝地毡上让着他。雨就是大得很,快坐下暖暖身子吧。她的声音是经历了烟火又被雨水洗濯之后才有的声音。她瞄他一眼,羞怯地低垂着头。一缕头发散在印花头巾外,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在胸前。红蓝黄相间的彩绸裙子,外套一件黑蓝色的中山装。衣服太大,几乎垂到她的膝盖。松松垮垮的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麦麸色的手臂。

她拿起门口的旧搪瓷盆,端着洗手壶到他跟前,给他淋水洗了手,递给他毛巾。快擦擦吧,雨快把你淋透了。她说。她从门边的橱柜里拿出餐单,铺在他面前,摆上馕、一木碗塔尔米(黄米去皮煮熟烘焙而成)、酸奶疙瘩和一碟酥油。她伸手示意他先吃点馕,转身去烧茶。她扒拉开炉子里的火种,从牛皮桶里拿来几块牛粪饼,掰开塞进炉子里,趴下身子使劲吹气。一簇火苗呼地蹿起来,牛舌头一样舔了她一下。

他撮起一撮塔尔米放在手心,低头舔进嘴里,慢慢嚼着。掰一块馕,用小勺子挑起一点酥油抹在馕块上,咬一口。毡房很简陋,没有挂毡,芨芨草帘裸露着,被子叠摞在木柜上,苫着白洋布绣花巾单。木床头上挂着一簇猫头鹰羽毛,暗红色灯芯绒帷幔已很破旧。床旁的暗影里,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盯着他。他扭头看看喀喇库孜。来,过来。他冲大眼睛招着手。来,来,过来。

过来吧,到大叔身边来。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叫比萨拉,她说。

他抱过比萨拉放在腿上,掰一块馕抹一点酥油递给她。你太瘦了,你得多多吃饭。他说。比萨拉坐在他腿上安静地啃着馕。她也就四五岁的样子,脸很瘦显得眼睛又黑又大。你太瘦了,你阿达回来让他给你宰一个羊,多多吃肉,你就胖了。他捏了捏她的鼻子。

她阿达死了,三年了。她的手一刻不停,也没看他,像在自言自语。刚过完三年祭时间不长。她又补了一句。

他一愣,扭头怔怔地望着她。黑蓝色的中山装套在她身上,松垮垮地荡来荡去,像挂在干巴巴的枯树枝上。他摸摸比萨拉的头,把她搂进怀里。她的头发焦黄稀疏,绒毛一般。每个人的命都是老天爷说了算,没有人能违抗他的旨意。他轻叹口气。可怜的马力克一出生就没有了阿妈,连一口奶都没能吃上。他无力应对突然变得混乱不堪的生活,只能委屈巴亚什,让她从马背学校退学回来照顾马力克。虽然,儿媳巴丽根也时常回来帮忙,可毕竟难以兼顾。巴丽根也有一家人需要照顾。每一顶毡房下,要有男人,也要有女人,少了谁都不完整。

风带着沙沙雨声从毡房顶上掠过。牛粪火呼噜噜喷出烟火,茶壶“刺啦啦”响。她掰下几块黑砖茶放进茶壶,然后去洗碗。她端来羊奶和洗好的木碗摆在他面前,扬手把垂在胸前的辫子甩到身后。毕夏提汗也有这样一双大辫子,忙的时候辫子甩来甩去,妨碍她干活,她就把辫子盘在头顶,用头巾包起来。他看看她,又看看坐在腿上的比萨拉,一时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十多年前,巴亚什也像比萨拉这样坐在他膝盖上,一手搂着他的脖子,叽叽嘎嘎的笑声漾出毡房,像百灵在空旷的山谷间盘旋啼转。现在,巴亚什自己还是个孩子,却已担起了母亲的角色。正如谚语说,命运是一匹烈马,没有人能调教得了它。

她沏好一碗奶茶,递给他。请喝茶吧。她抿了抿嘴,伸手抱过比萨拉放在身旁,掰一块馕在奶茶里蘸一蘸,递给比萨拉。她给自己也沏了一碗奶茶,轻抿一口。我知道你。她说。笑意在嘴角倏忽一闪。我还没结婚的时候,在阿肯弹唱会上。她瞄他一眼,扭头望着窗口,十指交扣,使劲扭绞着。她的半边脸映在窗口透进的一抹天光里,有种令人怜惜的忧伤。翘挺的鼻子,鼻尖左侧有一粒灰渍。他以为是黑痣,忍不住偷觑了几次才看清。她微蹙着眉,尖下巴,骆驼一样细长柔美的脖子。细密的绒毛映出一层毛茸茸的光晕。他的心被什么刺了一下,莫名地揪起来。她的美和毕夏提汗不一样。毕夏提汗是另一种美,恬淡安然的脸,连悲伤都不动一丝声色,即便在她失去孩子的时候。他端起茶碗靠近嘴边。你,你……他想说她太漂亮了,又忽然觉得这样说话太唐突,竟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他怔了怔,猛地喝了一大口奶茶。奶茶太烫,他只能强忍着咽下去,眼泪都烫出来了。她掩着嘴,斜歪着头,眼睛一闪一闪,盯着他。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来。你,你想说啥?啥事情让你害怕得说不出来了?她鼻尖一侧的灰渍在隐着忧伤的脸上颤动,是一种别样的调皮与妩媚。

他的脸憋得通红,像有一匹受惊的马,骤然闯进他的身体。我想说,嗯——我想说一个人带娃娃太不容易了。他故意不看她,馕在奶茶里蘸一下,塞进嘴里。真的不容易,真的。他咂了咂嘴,像山羊一样龇着牙笑了笑。我也有一个巴郎,快两岁了,他妈妈生他的时候大出血死了。要是没有丫头帮我的话,他的手在头顶胡乱地一挥,我也完了,比你们女人还不如。他端起茶碗喝一口,刚才的尴尬倏忽没了。人都活得不容易,命都是老天爷给的。他说。

她给他续了奶茶。她没接他的话,扭头静静地望着窗外。风裹着雨丝斜掠过窗口,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毡房里,潮润的雨意越来越浓,裹着山野的青草气息,还有淡淡的牛粪烟的味道。

三年前,她男人喝醉酒,骑马时不小心滚下山崖,摔死了,留下三个孩子。两个大的是男孩,跟公婆在一起。公婆和家族里的长辈都想让她嫁给她的小叔子,她小叔子倒是很高兴,可她不愿意。这件事便一直拖着。小叔子比她小两岁,除了喜欢喝点酒,没什么大毛病。家里给他订过几次亲,都没成。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姑娘,就是人家姑娘看不上他,或是姑娘的家里嫌他们家太穷,聘礼太少。如此高不成低不就,到现在她小叔子也没成家。

那天,他一连喝完了她烧的两壶奶茶,才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开。直到他上了对面的山坡,她依然搂着比萨拉站在毡房门口。雨中,她的黑外套像个厚厚的壳,裹着她。雨丝随风拂过面颊,他深吸口气,脚跟在马肚子上猛地一磕,纵马而去。

随后几天,他都被莫名的情绪缠绕着,搅得他寝食不安。有时他又很安静,端着奶茶碗,凑近嘴边,半天不喝一口;或是虚眯着眼,怔怔地盯着一个地方,半天都不说一句话;或是牧羊归来,坐在木屋后的高坡上,弹着冬不拉,一直唱到月亮升起。

每当想起你呀,我亲爱的

我会因为思念而憔悴不堪

…………

他望着脚下一盆盆花草,不由得抽起一侧嘴角。一盆花像韭菜,长着两枝麦穗一样开小黄花的长茎。一盆叶子长得像蒿子,开麦粒那么大一点点的小蓝花。味道也是一股蒿子味,呛得鼻子发痒,让他忍不住想打喷嚏。巴亚什说这是防蚊虫的花。旁边是几盆红的、黄的、白的花……他都不知道叫啥名字。阳台门框上还挂着一盆花,茎蔓从盆口垂挂下来,开小白花,叶子中间是一条浅黄色的茎,和别的花长得不一样。巴亚什说了几次这个花的名字,他都没记住。

巴亚什让他闲得发慌时,就给花浇浇水。她说住在楼房上了,就该像住楼房的人。养养花,站在阳台上看看风景,看看电视知道一下国家大事,等能出门了,就到旁边的广场上跳跳舞……都行,干啥都行,只要你觉得舒服就行。巴亚什说。

哼,干啥都行,说得好听得很。一天天,圈在房子里的马一样,能干啥呢?干啥都不行,干啥都不如山里方便,连上厕所都不方便。每次上厕所,坐在那么干净的马桶上,全身都不自在,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看你一样,吓得屁股夹得紧紧的,想松都松不开。

阳光斜射在雪白的墙上,映出一道橙红的光。

喀喇库孜悄没声息地走过来,给他披上一件外衣,扭身伏在护栏上。

骏马都向往草原……嗯,哎,她探头看着楼下,像在自言自语。可你是老马了,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他倏地扭头瞪着她。老马,老马咋了?我的本事不行了吗?哎,他扒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我应该马一样活在草原上。他说。只有在草原上,我的本事才能耍出来。

她抿一抿嘴,推他一把。有有有,你可劳道(厉害)了,你本事大得很,你是一匹攒劲得很的马。她的眼里溢满了笑,凑近他,一手掩住嘴,一手拽着他的手臂。那你……你能不能再生一个小马驹出来?话没说完,她已经把自己逗得笑得直不起腰了。

喀喇库孜是个好女人,一听说他生了病,就来了。他能从床上下来,能站在这里望着远处的双疙瘩山,都是因为她的照顾。

喀喇库孜笑够了,拍拍他的手,我做饭去了,你,你把你的本事都耍出来吧,她掩着嘴笑,你可要耍慢些,不要把腰闪了。她笑着扭身走开了。

他虚眯着眼,望着双疙瘩山。山背后的那一片草原,是他生活开启的地方。他在那片草原上送走了爷爷,和毕夏提汗一起迎来了他们的孩子。

毕夏提汗。他呻吟似地嘀咕了一句。

毕夏提汗活的时候,每年夏末秋初,他都要和毕夏提汗在双疙瘩山的打草地打草。他挥动钐镰的手臂闪着黑黝黝的光,鼓起的肌肉像跳动的小鹅卵石。白洋布套头衫的背上洇出地图似的汗渍,叠印出淡黄色的边缘,衣领浸满灰垢,已看不清本色,领口胸口红绿相间的万字刺绣也皱巴巴地沾满斑斑点点的污渍。那时,他刚把毕夏提汗娶回家,浑身的力气,怎么用都用不完。

毕夏提汗站在树下,伸长脖子张望着他。她生得那么柔美,他舍不得让她动手打草。

我看见,很远的远方

我看见,草原的那边

我看见,辽阔的大地,我的爱人

在草原的那边,那么遥远

…………

空旷的山谷草地,黄的、蓝的、红的、紫的野花,绿色涟漪追着细弱的山风一路远去。远处青山依依,终年积雪的山顶闪动着耀眼的白光。

你的名字在我心里长成了树

你的歌声像山间的泉水

你的眼睛像白驼羔的眼睛

哦,我的毕夏提汗

你是一个能盛得下五匹骒马奶子的皮囊

…………

他浑身涨满了劲,挥着钐镰一步步靠近老榆树。毕夏提汗面色红润,比山花还要好看,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清澈的大眼睛是汩汩流淌的山泉。她端着奶茶碗,跑到他身边。碗里的奶茶已被她泼洒得所剩无几。她等不及他喝一口碗底仅剩的奶茶,已经勾着他的脖子吊在他身上。

他抱起她,盛奶茶的木碗滑落在草地里,茂盛的青草是厚厚的绒毯。

她伏在他膝盖上

如卧倒的单峰驼

她搂住他的脖子

如吃骒马奶的马驹

她脸颊绯红

似可爱的精灵

她袅袅娜娜

似绷紧的弓弦

…………

急促的喘息裹着奶乳的味道,像夏夜里掠过毡房的风

…………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医院里昏睡了多少天,清醒后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喀喇库孜。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手抖得太厉害了,好不容易才抓住她的手。抓住了就再也不松开。他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他的嘴哆嗦得一点也不听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曾说他和她是两座山上的树,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山一样古老的传统,是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的眼睛和嘴。想起这句话,他就觉得对不起她。哎,我是勺子(傻子)吗?我管别人的眼睛干啥呢?嘴长在别人身上,想说啥我能管得住吗?

…………

勺子。他咕哝了一句。厨房里窸窸窣窣,偶尔有碗勺相碰的叮当声。

前几天,巴亚什给她买了个电烤箱,她就每天烤各种小饼干。只要他说哪一种饼干好吃,第二天端上桌子的肯定有他说好吃的那种饼干。前两天,她又跟一楼的老婆子学了烤馅饼。馅饼的馅是蘑菇和肉,掺上白菜和皮芽子,味道香得很。她说一楼老婆子说的,这样吃有营养,容易消化吸收,脑子里的血管也不容易堵。他觉得她说得对,嘴上还是忍不住犟了一下。哼,我们的祖先吃肉喝奶茶,不吃菜,一辈子也活得好得很。看喀喇库孜拿眼睛翻他,他又补了一句,菜么,草一样的东西,是老天爷赐给羊的食物,人都把草吃掉了,羊吃啥呢?

一楼的老婆子退休一年多了,丫头嫁到疆外了,儿子在乌鲁木齐当警察,家里只剩了老汉老婆子。老婆子没有别的事情干,天天变着花样给老汉做好吃的。现在,年轻人都到外面闯去了,家里只剩老汉老婆子的人家太多了。村子里也是,年轻人留在家里的也少得很。关键是留在家里让人觉得没本事,年轻人就更不想留在家里了。不像以前,不管生活有多苦,一家人待在一起,饿死也不分开。

…………

去年杏花开的时候,马力克回来带他去了一趟北京。

他是头一次坐飞机,一开始,还是有些害怕。这么大的铁家伙飞到天上,窗外白云翻滚,跟山里下雨时起的雾一样,啥都看不见。天上是老天爷住的地方,老天爷会不会不高兴?飞机起飞时,他吓得紧闭双眼,动都不敢动。马力克紧握住他的手,他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马力克现在厉害得很,会说三个国家的话,在一家研究院当翻译。那家研究院专门研究人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马力克把哈萨克的事情翻译过去,把中国的、外国的事情翻译过来。以前,人都说我们国家厉害得很,这个也厉害,那个也厉害,究竟哪个地方厉害我们不知道。现在好了,他翻译了,原来不知道的事情现在都知道了。他的嘴现在也劳道得很,不管啥事情,一说起来停不住,叽叽喳喳,才孵出来的鸡娃子一样一分钟也不停。太吵了。

马力克带他去天安门看了升国旗,还去了皇帝祭拜老天爷的地方,去了皇帝祈祷庄稼丰收的地方,皇帝住的老房子也去了……啧啧啧……皇帝住的老房子太大了,一千多年了,老房子还新的一样。做梦也梦不见那么多的房子,老天爷住的房子肯定都比不上皇帝的老房子。

北京好是好,啥东西都有,想不到的东西都有,想干啥也方便得很,就是出行不太方便。路太多了,比山里的山沟还多。人站在路边像个勺子一样,往哪个地方走都不知道。顺着路走了半天,头一抬,又回到了刚才站的地方。还有楼也太高,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街上的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白天像晚上一样,人多得蚂蚁一样,都不睡觉,全都在街上。

从北京回来,过了没多久,秋季转场前,他病了。那时候,羊群正在大石头牧场,准备过几天转场去喀拉乔克。艾孜木拜开着四轮拖拉机,去给麦西拉的养殖场送饲料,顺便找一辆转场用的车。

那天后半夜下了雨。他起来掩上毡房门,把天窗的毡子也拉下来,毡房里还是又阴又冷。他只好起来把炉子捅开,往炉子里塞进几块干柴,燃起火。毡房暖和了,他才慢慢睡着。早上醒来,雨变成了雨夹雪,细细碎碎的雪粒,洋洋洒洒,天地一片混沌。脑子也一片混沌,啥也想不起来。这些天他发现他的脑子“锈”住了,半天也没有一个想法冒出来,空荡荡的,比冬天的戈壁还要荒凉。他让自己在脑子里找寻一件过去的事,过了好半天,那件事才慢悠悠地,从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冒出来,像一个人爬山的时候,脑袋一点点从山坡下升上来。

他不想起来,也不想睁开眼睛。天太冷了,盖在厚厚的驼毛被子下,冷风依然在骨节里乱钻,像被蚂蚁啃噬一样。他的头昏昏沉沉的,只想睡觉。

艾孜木拜对着他使劲喊,哇啦……哇啦……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风太大,刮得耳朵呼噜呼噜响。他听不清艾孜木拜说啥。艾孜木拜的脸肿了,虚幻成好多个影子,晃过来晃过去。他也对着艾孜木拜大声喊。艾孜木拜使劲摇头,像勺子一样抓住他晃,又蹦又跳。拖拉机咣当当咣当当,一刻也不停。他头疼得要裂开了。

毕夏提汗坐在草地里,是马圈湾的打草地。她把他的头放在腿上,摩挲着他的脸,俯身亲他。她背后的老榆树,一片叶子也没有,树皮像爷爷的脸……打草地早就没草了,羊群都转到大石头牧场,过几天就要转到喀拉乔克冬牧场了……毕夏提汗早死了……喀喇库孜的眼里都是水,眼睫毛上沾着一滴雨珠……是下雨了吗?太冷了……哪来的酸奶味?太香了,青草味……我做梦了……喀喇库孜笑的时候太好看了。那一年是真的伤了她的心。唉……咋办呢?祖先留下的老传统谁都不敢不听……后悔也没办法,这一辈子是完了。

他又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看见喀喇库孜坐在他床边。到处都是白色,他以为是做梦,要不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想起身,身体不是他的了,一点话都不听。

喀喇库孜靠近他,嘴唇噏动着,啥声音也没有。他的脑子里乱哄哄地啥也想不起来。他太累了,想睡觉,眼皮沉得扯都扯不开。

终于,天裂了一条缝,一缕天光漏进来。他知道,他是生病住院了。他们说他是脑梗,就是脑子里的血管堵住了,血淌不过去。幸亏抢救及时,不然的话,他可能就完了,就算救过来,也是躺在炕上啥也干不成。

他生病的第二天,喀喇库孜就来了。

自从那年他和喀喇库孜分开后,她就随公婆搬到芨芨湖去了。听说他们部落有个男人,老婆跟别人跑了,几次托人上门提亲,都被她赶走了。

巴亚什去芨芨湖找她。一开始,她不来。你阿达害怕别人的嘴和眼睛,我也害怕得很。我比他还害怕。她说。

她在记恨他。她应该记恨他。那一次在鸡心梁,他们部落的人,半夜掀翻了他们的毡房,一群骑马的男人围着他们,她都没害怕。月光下,她举着匕首,面对一群凶神一样的男人……那情景,他应该感到羞愧。他也应该为他说过的另一句话感到羞愧。他说,他和喀喇库孜是两座山上的树,挡在他们之间的是山一样古老的传统,是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的嘴和眼睛。

巴亚什告诉她,他病了,病得很厉害。她一把抓住巴亚什的胳膊,问巴亚什说的是不是真的。然后,她就来了,再没多说一句话。

喀喇库孜是一朵长在石缝里的花。

现在,他们没有任何仪式就住在一起了,亲朋好友连他们的一碗奶茶也没喝过。这让他忐忑,也让他难堪。这和他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不一样。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被一种惶惑的感觉缠住,越来越无法理解人为什么老是被那些令人困惑又纠缠不清的事情缠绕着并没办法摆脱。或许,谁也无法完全理清这个世界上的事情。他不求奢华的生活,他只求与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的人相伴,平静地度过这一辈子最后的时光。

他老了。他已经能望见那个终点了。

他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认识的人,抽了半辈子的烟戒了,他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做人做事更是变得畏首畏尾了。

当年他曾是全县的打狼能手,每年都会从县上和公社拿回打狼能手的奖状。他左脚的小脚趾就是去山里打狼时,让狼咬掉的。那次,他一个人就打死了三只狼。他现在睡觉用的狼皮褥子就是那次打的狼皮做的。狼牙毒大,他的整条腿肿得像吹胀的羊尿脬,差点就锯掉了。那年冬天,青驹驴山狼灾泛滥,一开始是三五只的小狼群,后来是几十只的大狼群,到大雪封山的时候,白天狼群都会袭击羊群。县上、公社都成立了打狼队,他和斯日木分在一个打狼组。

那天,他和斯日木转了一上午都没碰见一只狼。他们商量分开走。他从北边的冰沟进去,斯日木从南边的马莲沟进去,在白驹驴山顶会合。他进冰沟走了没多远就遇到了狼群。要不是他的马好,他就完了。他的白蹄子马就是那次被狼咬断了右后腿的蹄筋,废掉了。白蹄子救了他的命,后来生产队几次要宰来吃肉,都让他拦住了。最后,白蹄子是自己老死的。

他骑着白蹄子走到一个沟岔口,白蹄子的耳朵倏地竖了起来,打着响鼻就地转圈,就是不肯往前走。他知道狼来了。刚给毛瑟枪顶上子弹,狼群就从沟岔里冲了出来。他一枪打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一只狼,随后的几枪都打歪了。他被狼群围在中间。在他又打中一只狼的间隙,一只灰狼扑上来咬住了白蹄子的右后腿,另一只狼也乘机咬住了他的左脚。他的马鞭子狠狠地抽下去。他听到狼哑着嗓子惨叫了一声。他来不及再给枪顶上子弹,只能挥着马鞭子左右猛抽。马鞭子是生牛皮夹着铜丝编成的,鞭梢上用铜丝盘出一个鸽子蛋大小的圆头,像链子锤,抡起来呼呼生风,落在狼身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每一记闷响,都伴着一声狼的惨叫。白蹄子嘶鸣着甩开咬着它的灰狼,左右躲闪着,扬起前蹄踩踏扑到身边的狼。斯日木听到枪声赶过来,放了几枪,狼群才四散逃走。那只咬着他的狼已经死了,还吊在他的脚上。他用马鞭子抽烂了那头狼的脑门骨。

…………

他的嗓子痒痒的。他咳了一声。他抿了抿嘴,斜抽起嘴角笑着,又故意大声连着咳了几声。结果他真的咳得喘不上气来。他把自己呛住了。

喀喇库孜从厨房出来,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轻拍着他的背。唉,我的攒劲骏马让口水呛住了。她等他的咳嗽平息了,接过他手里的水杯,正要离开。

他拽住了她,咂了咂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她有白头发了,眼角的褶皱像土地上的裂纹。他掰着她的肩膀。她才五十出头,肌肉依然紧致有力,只是腰比以前粗了些,穿一件淡米色带圆点的平布裙子,头发绾在脑后,裹在白丝巾里,脖子上戴一串珍珠项链。项链是巴亚什替她买的,裙子也是,领边袖口绣着万字纹和草叶纹,胸口绣一朵拇指大小的小红花。当女人真是好。他想。穿戴得不一样,模样也马上变得不一样了。她还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么漂亮,虽然皱纹已爬满了她的额头和眼角,反而多了历经沧桑后的恬静,更好看了。

他抬手把她额头上一缕散乱的头发抿到耳后。

她不安地望了一眼楼下。街上人来人往,正是下班的时候。她扭了扭肩膀,往后退一步,斜嗔他一眼。你是个老不正经,你看街上那么多人,你不害怕别人笑话了吗?她抿嘴笑,脸红扑扑的。

他没说话,把她拽进怀里。他对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的记忆越来越感到恍惚,越来越不能确定他的记忆是不是真的。很多次,他竭力想要想起一些那天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把这样的遗忘归结为那天太紧张,以致慌乱得忘了那些原本该刻骨铭心的细节。他不愿对喀喇库孜承认他老了。他对她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天,她的脸也是这般红。太阳还没全部落山,毡房的缝隙间透进一缕缕金光。比萨拉哪里去了?好像他刚去的时候比萨拉还在,后来去了哪里,他一点印象都没有。那时,她递给他一碗奶茶……她盯着他,眼睫毛一眨一眨,像蝴蝶的翅膀。他被一种猝然而至的情绪击中了,眼前一片混沌。他没接奶茶碗,他握住了她的手。茶碗掉在地毡上,奶茶溅了他们一身……

有她在身边真好。他想。他依赖她。

这些日子,他时常会想起爷爷。从他出生,爷爷就是一个人生活,他从没听爷爷说起过奶奶。他对奶奶的记忆是一段空白。在他的意识里,生活就该如此。他也会如爷爷一般独自生活,独自走完这一辈子最后的岁月。他的生活再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和波澜。

可是,喀喇库孜来了。让他的心不再安宁,恐惧也悄然而生,水一样浸漫了他,让他越来越感到惶恐不安。他怕有那么一天,早上醒来,忽然看不见她了。他知道她不会离开他,除了死亡。可他就是怕,没来由地怕。

住院时,他曾目睹了住在他旁边病床上的那个老头的死。他不怕死,他怕老头那样的死法,死得那么荒凉。

老头比他早住进来几天,得了和他差不多的病,脑子里的血管堵了。他从重症监护室转进那间普通病房时,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老头一个人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窗玻璃上残留着斑斑点点的水渍,对面是一排排整齐的窗户,左右两边也是,正对面的楼顶把天空切割得只剩下窄窄的一长条,变幻不定的白云从那一线天飞掠而过。老头看起来病得比他厉害些,听到动静,侧过身,表情立时丰富起来。老头在笑。眼睛在笑,额头也在笑。脖颈上暴起一条条枯枝般的青筋。脸上几乎没有肉,只是一层皮。嘴歪着,一侧嘴角努力上扬,左侧嘴角向下垂,一颗牙兀自戳在猩红的牙龈上。老头没有红眼圈,眼里也没有雾翳,眉弓凸起,眼窝堆积起一层又一层松弛的褶皱,裂隙间有一缕光,是一匹老马面对苍茫草原的目光。

午饭时,来了个女人给老头送饭。女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看到他们,抿嘴笑了笑,点点头,走到老头床边。等急了吧,叔。她扶起老头,给老头背后垫上枕头。今天吃饺子。她说。老头像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又咕噜咕噜说不清,急得不行,枯枝似的手,扯拽着女人的衣襟不放。女人手不停,边听边应和。老头说得急,呛住了,咳得喘不上气。女人扶起他,拍着他的背。哎呀,你慢些说嘛,你就不能说慢些……她从床头柜里拿出餐巾,铺在老头面前。嗯,嗯,我今天不是有事吗?嗯嗯,我知道,我知道呢,我的好叔呀,我家里也有一堆的事等我呢,你得体谅我……又猛然想起了什么,左右踅摸着,拉开床头柜,取出一个碗,到卫生间冲洗过,拨出半碗饺子,端过来给喀喇库孜。婶子,这些饺子有点少,给大叔尝尝吧,羊肉萝卜馅的,老年人吃了好消化。她把碗递给喀喇库孜,回到老头床边,伺候老头吃饭,又扭头对喀喇库孜说:不知道你们在,要知道你们在我就多带些,就先让大叔尝尝,好吃了我哪天再做。伺候老头吃过,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拿起毛巾,接了热水,替老头擦身子。擦洗完了,把毛巾淘洗干净晾在床头,给水杯添满水,收起碗筷,把额前散乱的头发抿到耳后,才长舒口气。叔,我回了。女人说。老头不说话,一侧嘴角耷拉着,眼巴巴地盯着她。哎呀呀,我的好叔呀,我真的没时间陪你喧谎(聊天)了,你看你,咋就像个娃娃……她扶老头躺下。我家里也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呢。她看看喀喇库孜,今天先让婶子他们陪你喧谎。她拍拍老头的手,你好好睡一觉,晚上想吃啥?我给你做。她理了理床单,急匆匆地往外走。哪天,等我哪天闲下了,好好陪你喧谎……

看得出她是个干练的女人,每天早中晚三顿饭,都是变着花样,按时按点送过来,对老头的照顾也细致周到。一开始,他以为她是老头的儿媳妇,喀喇库孜也夸女人孝顺又善良。后来才知道,女人是乡政府专门请来伺候老头的。老头是老军人,享受国家对老军人的特殊照顾政策。

老头八十多岁了,当过兵打过日本人。兰州解放时,起义当了解放军,跟着王震进新疆。老头当兵前上过几年学,当兵后在部队当文化教员,后来转到地方,先在机耕队,又到农技站,三十多岁了才结婚,娶了战友的遗孀。战友剿匪时死了,留下年轻媳妇和一个三岁多的小丫头。后来因为特殊原因,年轻媳妇带着女儿回老家去了,他和年轻媳妇没生娃娃,也就走得无牵无挂。老头说,他不怪他老婆,是他老婆让他知道了啥样的日子才是舒心的日子,啥样的日子才是他想过的日子。老头还说,那是他这辈子过得最快活的时光。他老婆刚走的时候,老头还想再成个家,围着他的女人倒是不少,可就是没一个愿意嫁给他过日子的。慢慢地,老头也绝了成家的念头,乐得一个人自由自在。老头是个灵巧人,不管啥技术,上一次手就会,木工、油漆、泥瓦,还会拉二胡、弹三弦、吼秦腔、唱曲子……尤其是唱曲子,唱得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凉。这最讨女人喜欢。老头说,虽然他没再结婚,可身边从没缺过女人。老头说得毫不避讳,甚至有点自豪。

可老头在哈木扎临出院的前一天晚上,自杀了。

之前,丝毫看不出老头有自杀的迹象。那天下午,女人来送饭时,他还有说有笑,把存折交给女人,让女人替他保管,说等他出院了,要认女人做女儿。半夜,他用一根筷子,把自己捅死了。尖利的筷子刺进了他的心脏。连刺了两下。第一下贯穿了心脏,如子弹一般,第二下只是刺穿了表皮。也许,他刺第一下时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再也没有力气完成第二下了。老头死得很安静。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静悄悄地,一个人就死了。早上护士来查房,老头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没人陪他喧谎,他害怕了。喀喇库孜说。

她挽着他的胳膊,站在他身边,望着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把老头的遗体抬出门。

…………

哈木扎两手扳住喀喇库孜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深吸一口气。

我要给你办一场婚礼,让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他说。

…………

他觉得,他和喀喇库孜现在就缺一场婚礼。

他们早几年本该就在一起的。前年大雪灾,他去看斯日木时,库里沙还又跟他提起了喀喇库孜的事。他这一辈子,好多事情都得感谢斯日木。他们自小一起长大,一起和姑娘约会。斯日木和库里沙为他的事心都操碎了。

那次雪灾,斯日木家受灾严重,死了将近一百只羊。他们家草场的位置不好,恰好处在风口,风大雪大草不好。夏天刮过来的热风能把人热死,冬天又冷得冻死人。当年分草场的时候,那块草场谁都不要,斯日木要了。为这事,他快让库里沙骂死了。

他听路过的牧民说了斯日木家的灾情,放心不下,他得亲自去看看到底有多严重,才能安心。

斯日木家的房子在一处梁弯,像一块凸起在雪面外的砾石。羊圈在房子东边背风的阳坡下,梭梭和羊板粪垒砌的墙圈之外,积雪几乎与围墙齐平。一条齐腰深的雪巷伸到羊圈的木栅栏门口。

斯日木正在喂羊。

老家伙,这么大的雪,你不好好待在家里,胡跑啥呢?斯日木呵呵笑着说。

我不放心,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让风干掉了。他拴好马,从褡裢里掏出一块砖茶,没等斯日木走到跟前,就径直走进屋里,把茶叶递给库里沙。老嫂子,家里都还好吧?

好,好,托老天爷的福,我们好得很。库里沙忙不迭地让哈木扎上炕。太冷了,快上炕坐下暖暖身子吧。

斯日木搓着手,一撅一撅地跟进来,脸上泛着潮红,布满丝丝缕缕的血丝。他把手放在嘴边哈气取暖。太冷了,刚才尿了一个尿,差点把巴子冻掉,你还外头胡跑啥呢?他斜觑着哈木扎,嘿嘿笑着。

哼,哈木扎撇撇嘴,伸出小拇指比画了一下。老家伙,你现在的那个东西也就这么大一点点,冻掉不冻掉都差不多……他瞥一眼库里沙,呵呵笑着爬上炕。

库里沙咧着豁了门牙的嘴笑。两个不害臊的老东西……

斯日木也跨上炕,盘腿坐下来。库里沙在他们面前铺好餐单,转身去烧奶茶。

斯日木的房子是新盖的,砖木结构,钢门钢窗。玻璃上的冰花还没消融干净,阳光透进来,洒下一片杂乱的光斑。

这次雪灾太严重了,乡上县上的领导都参加了救灾……

这是老天爷的事情。哈木扎掰了一小块馕。天灾是老天爷的事情,谁也没办法。他若有所思地咬一口馕,慢慢嚼着。是我们违背了老天爷的意志,才会遇到这样的雪灾。

斯日木抬头看着他。唉,你今天说的话,好像味道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没变呀,我好端端的,我变啥呢?哈木扎哼了一声。我就是有些糊涂了。

库里沙提着茶壶,端着茶碗进来,放下茶壶茶碗,又去端来一盘煮好的骆驼肉,才在炕沿边坐下来,拿起一只茶碗往里盛了两勺奶,兑上烧好的茶汤,递给斯日木。

斯日木接过奶茶碗,再递给哈木扎。

哈木扎端起奶茶吸溜了一口,顺手拿起一块驼峰肉,顺着驼峰边缘削下手掌那么大一片,摊在掌心,伸到斯日木嘴边。淡黄色的驼峰闪着奶乳的光泽。斯日木嘬着嘴把驼峰肉呼噜一下吸进嘴里,慢慢嚼着,惬意地咂着嘴。太好了,现在的日子跟神仙的日子一样。

哈木扎给自己也削了一块驼峰肉喂进嘴里。抬头看看库里沙。他咧了咧嘴,又削了一块放在库里沙面前。

库里沙的眼里布满血丝,有一层薄薄的雾翳,眼圈红红的。她拿起面前的驼峰肉咬了一口,嘴慢慢咕嚅着。脸上绽开的皱纹,沟坎纵横,似洪水过后的戈壁。她捏着肉片的手青筋暴露,干柴似的轻搭在膝盖上。

可惜好日子来的时候,我们都已经老得很了。哈木扎又削了一片肉放在库里沙面前。库里沙,那时候你月亮一样漂亮的眼睛,都快让他疯掉了,他的胆子又小得很,每次去你的毡房找你,都要拉上我给他站岗放哨……

库里沙咧着没有门牙的嘴,用手背掩着,咯咯笑。你们每次来的时候,我阿达的羊群就在毡房对面的山上,他看得清楚得很……她忸怩了一下,闪过一丝姑娘般的羞怯。

有一位姑娘实在会打扮

乌亮的发辫编了散,散了又编……

哈木扎轻声哼唱,库里沙随声应和。

斯日木嘿嘿笑着,端起奶茶喝一口。看看,有老婆子的生活多好。他不经意地说。

没有男人的日子也一样难得很。库里沙插了一句。

喀喇库孜咋样了,你没去看她吗?斯日木突兀地问了一句。

他一愣,盯着斯日木。你,你咋忽然想起问这个了?他看看库里沙,又转向斯日木。没有,我没去看她,看见她,她难受得很,我也难受得很。

斯日木喝一口奶茶,盯着他的眼睛,往他跟前凑了凑。你的眼睛比没有羊群的戈壁还要荒凉,你的胆子也让那年的事情吓破了……

他没接斯日木的话,只是撇着嘴,哼了一声。

…………

巴亚什出嫁后,马力克成了他面临的最大困难。一开始,他把马力克交给巴丽根照管,马力克没日没夜地闹着要找姐姐。没办法,巴亚什只好把马力克接过去。临到开春,巴亚什即将临产,又把马力克送回到巴丽根家。

那时,他是队长,既要管牧业队的事情,又要管家里的事情,实在是顾不过来。那段时间,他只想快点把喀喇库孜娶回家,帮他把家里的事情理顺管好。他跟斯日木一趟一趟往鸡心梁跑,都没得到想要的结果。喀喇库孜的公婆铁了心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一心要把她嫁给她的小叔子。喀喇库孜也是铁了心地抗拒她公婆的意图。这事就僵住了。

从羊群转入马圈湾夏牧场开始,三天两头下雨。那天午后,难得的大晴天,几朵云团白得洗过一般,忽忽悠悠飘过对面山顶。他也难得一天清闲,他去看她。还是那座黑毡房。坐下没多久,一碗奶茶还没喝完,雨就忽然来了。雷声撕开云层,闪电似一条蛟龙,大雨随即倾泻下来。有那么一瞬,他和她都被骤然而至的大雨惊住了,愣愣地盯着对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他受了惊吓似的忽然跳起来,冲到毡房门口。雨幕后,花斑马扭头看他一眼,甩甩鬃毛,打了个响鼻。他回头看她一眼。她依然坐在暗影里没动。比萨拉倚靠在她身上,大眼睛忽闪忽闪。说不清为什么,他脑子里闪过离开的念头,好像有人在催他离开。他感觉两脚就要跨过门槛了。她的眼神细毛绳一般牵扯着他慢慢退回到她身边坐下来。他被倏忽闪过的莫名情绪扰得心神不宁。他很久没见过她了。这些天,他是那么渴望见到她。他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几乎是迫不及待的。

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肩。她微抿着嘴,笑了笑,抬手绕过他的手臂,理了理漏在头巾外的头发,侧歪下头,脸贴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

毡房外,雨势忽急忽慢,淅淅沥沥,没有停的意思。风扯着雨丝,扫帚似的在毡房顶上扫过来又扫过去。她拉过比萨拉推到他面前。我去做饭,她说。她起身拍了拍衣襟,欣快地转身,雀跃着到毡房门口提过牛皮桶,捅了捅炉底的灰,从牛皮桶里掏出羊板粪,塞进炉子,坐上锅。还有一点风干肉,我煮上,好好给你做一个纳仁面。她轻笑了一声。这些天,我想你也该来了。

他咧了咧嘴,笑还没完全浮上嘴角,就慌乱地扭过头去亲了亲比萨拉。他还沉在刚才的莫名情绪中没有挣脱出来。前几天,斯日木警告他,让他小心点。有关他的风言风语已经有人告到了工作队。他冲斯日木扬了扬下巴。哎,你说这样的事情是能小心的事情吗?斯日木也乜斜着他。小心他们部落的人抓住你,把你骟掉你就知道怎么小心了。他说我害怕啥呢?明天我把她领到公社把结婚证领掉,看谁还闲话多。斯日木咂了半天嘴,叹口气,说,你心里清楚得很,你们要是随便能把结婚证领掉,你还用等到今天?他拍着他的肩。老传统的威力太大了,我和你都没有反抗的本事。

的确,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他和她商量过好多次了,最后都是执手无言。按照老传统,改姓不改家族,如果他想和她结婚,她不能带走孩子。可她放不下孩子,尤其放不下比萨拉。比萨拉还那么小,瘦得连一只淘汰的羊羔都不如,她怎么能放心得下呢?她也背不起不孝的骂名。她会被整个部落唾弃。

那天我们开会了。喀喇库孜洗了手,拿过木盆,扭头瞄他一眼。工作队的会,我们牧业队又来了几个知青。

他有些愣神。她穿一件旧的草绿色军装,方格子头巾拢着头发,从前额裹向脑后。他知道草绿色军装是她男人穿剩下的。

喀喇库孜斜歪着头,弓腰使劲,在木盆里揉面,脖颈一侧青筋凸起。一个丫头,黑夜里到房子外头尿尿,才尿了一半,哭着喊着跑回来。她说,她说山里的草耍流氓,咬了她的屁股……她扑哧笑出来。咯咯咯,笑得弯下了腰。哎哟,哎哟哟,快笑死我了……她的尻子让荨麻扎了,你说,你说我们也经常让荨麻扎,一点点事情都没有,她的屁股肿了,肿得跟盆子一样大……

你咋没有穿那件新衣裳?

她笑得气喘吁吁。啥,啥新衣裳?

就那个,那个……他不想说是他送给她的那件灯芯绒衣裳。

她停住笑,继续揉面,又倏地扭头盯着他。新衣裳穿上谁看呢?她撇了撇嘴,举着两手面,转了个圈。我现在不好看吗?她哼一声,一噘嘴。不好看,不好看你不要来……

他像喝了一口烫茶,一股潮润黏腻的暖流在肚腹间冲荡,刚才的阴郁也消散得一干二净。他嘿嘿笑着,把比萨拉往怀里拢了拢。你阿妈她不高兴了。他点着比萨拉的鼻子说。

比萨拉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阿妈,阿妈天天说,你咋还不来……

你,你胡说,我啥时候说了?喀喇库孜急了,噘着嘴,一跺脚。

他得意地大笑着,歪倒在地毡上。

喀喇库孜冲过来,踢了他一脚,粘着面的手在比萨拉面前一挥。你不跟阿妈一条心了,你,你跟哈木扎大叔走吧,你再胡说的话……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浓厚的云层,紧贴着山顶翻卷滚动。西边的天际,云层裂开一道缝,喷射出的光,映得漫山一片金红。浸透雨意的山野,青草花香,阳雀鸣叫着一头扎进山雾里。

那天半夜,他们在睡梦中被骤然而至的杂乱蹄声惊醒,他们还在发蒙,黑毡房已经被套绳扯散了架,床上的紫红帷幔也撕裂了。冷飕飕的山风让他打了个冷颤。黑魆魆的山野,威严神秘一声不响,星星惊慌地眨着眼睛,月亮缺了一边。一群人骑在马上举着火把,围住他们。喀喇库孜的小叔子也在人群中,他的身边是两个新来的知青。他在公社的学习班上,见过那个骑黄骠马的知青。黄骠马焦躁地倒腾着四蹄,那个知青挥着火把喊了一声:把这两个流氓分子捆起来……

他慌乱地扯过被子裹住喀喇库孜。

人群躁动,乱纷纷的。喀喇库孜的小叔子最先跳下马,举着马鞭子冲过来。

他还在发愣,喀喇库孜已经掀开被子,跳下了床。她扯过那件草绿色军装裹在身上,往前跨了一步,指着她小叔子。你要敢再往前一步,你,我,我……她左右踅摸着,从歪斜在床边的木杆上拽下匕首,退掉刀鞘。匕首在星光下闪着幽幽的光。她举刀冲着人群,缓缓转了一圈。我跟你去公社。她对她小叔子说。没有慌乱,声音平缓得像在说一件小事情。她赤脚站在草地上,月色里,半截光裸的腿又白又亮。

哈木扎,骟马吗你是?你的本事就是躲在女人的后面这么一点点大吗?喀喇库孜小叔子的马鞭子指着哈木扎。你抢了我们的女人,现在你胆子吓坏掉了……

他滞了一下,自觉理亏。草原上因为女人引发的部落械斗不少,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承担后果。他往前跨一步,挡在喀喇库孜前面。你们不要为难她,我跟你们走。

没有人敢往前冲,都怕闹出人命收不了场,又不甘心就此收手。局面僵持着,谁也无法后退,直到公社和大队的干部赶到。

工作队队长是从首都钢铁厂下放到乌鲁木齐十月拖拉机厂的,三十来岁,是个慢性子,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觉得哈木扎的事情有伤风化,应该严肃处理。同时他也认为,喀喇库孜的公婆和小叔子阻拦哈木扎和喀喇库孜婚事的行为,破坏了《婚姻法》,也应该一并处理。他让公社民兵去把喀喇库孜的小叔子也抓起来。

斯日木拦住了队长。他说:女人和草场,是我们这个民族最重要的事情,这是两个部落之间的事,公社最好不要插手,让他们自己商量解决。

队长不同意斯日木的意见。他认为斯日木是和稀泥,没有组织原则。过了一天,他又来找斯日木,说他同意按斯日木的意见处理。

喀喇库孜的部落认为哈木扎的行为侮辱了他们,坚持要把他抓起来判刑。为了平息部落族人的愤怒,喀喇库孜愿意守着公婆和孩子,不再提出嫁的事,但她也拒绝嫁给她小叔子。斯日木在哈木扎和喀喇库孜的部落间往返调解,甚至让哈木扎赔了一匹走马给喀喇库孜的公婆,依然无法消解喀喇库孜部落族人的愤怒。无奈,斯日木请了喀喇库孜部落的几个老人和她公婆到公社,当着公社书记和工作队长的面,说,哈木扎的事情,都是我的责任,我没有管好他,现在哈木扎的生产队队长已经撤掉了,要是还不行的话,把我的大队支书也撤掉吧,我接受公社的任何处分。

喀喇库孜的部落本想收拾哈木扎以挽回面子,结果斯日木出来挡住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不好再坚持。喀喇库孜的公婆放弃了让她嫁给小叔子的打算,但也不让她嫁给哈木扎。

他也保证再不去找喀喇库孜,才算勉强平息了这件事。

…………

自从和喀喇库孜分开,他再也没见过她。有好几次,他守在黑毡房对面的山顶上,直到日落,也没能下定决心走下山坡,走进那座黑毡房。喀喇库孜也从没在毡房门口出现过,可他能感觉到喀喇库孜的眼神正透过毡房缝隙盯着他,刀一样刺着他。终于有一天,他不顾一切地冲下山沟,眼看就要到黑毡房门口了,喀喇库孜疯了一般冲出毡房,神情决绝地挥手让他离开。她穿着那件他送给她的红灯芯绒衣裳,扎着方格子头巾。落日的余晖包裹着她,让她像一簇燃烧的火焰。远处,她的小叔子正骑马立在另一座山顶上,像一块坚硬的石头。那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让他和喀喇库孜成了长在两座山上的树。

他嗨了一声,拨转马头,挥鞭而去。

他的鼻子发酸,说不清是委屈或是悲伤涌上来,像一块骨头堵在嗓子里。

我离别了哈玛斋

剩下的只有众人的嘲笑

失去了哈玛斋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开怀

啊吼——我的阳光啊哈玛斋

你已不在我身边

…………

喀喇库孜的眼睛忽然红了。她吸了吸鼻子,我们是两座山上的树。她说。她瞥了他一眼,扭头看着别处。你不害怕别人的嘴和眼睛了吗?她的声音很轻。

他愣了愣,盯着她的眼睛。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还记住干啥呢?我,我现在啥也不害怕。

她推他一把,我,是我害怕了,行了吧?

他放开扳着她肩膀的手,我们都老了。他说。他一手握住阳台护栏。一手往外一挥,这么好的日子,我是勺子吗?跟这么好的生活过不去?

看看现在的县城,像魔法师施了魔法,才短短十多年时间,就跟电视里的大城市一模一样了。到处都是建筑工地,杂乱无章又生机勃勃。过去那种门前带着小片菜地、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正在慢慢消失。不少农民牧民都进城买了楼房,疆外来的人也不少,做生意的,旅游的……县城在一圈一圈往外扩,一天比一天大。现在,生活好过了,比以前的生活不知道好了多少倍,街上干净了,路也宽了,砂石路铺成了柏油路。可是,走在这样干净的柏油路上,又让人觉得人与人之间多了一种说不清的疏离,少了以往那种迎面相撞的亲近,少了走在坑坑洼洼的砂石路面上,那种尘土飞扬的踏实。现在餐馆酒店多了,歌厅舞厅也多了……那些唱歌跳舞的人,要么疯疯癫癫像犯了羊角风,要么软塌塌的,咿咿呀呀像没吃饭……说起这些,村里的老人又撇嘴,又摇头。

刚搬上楼房那段时间,他老是睡不踏实。半夜醒来,睁开眼睛,看不到一粒星光,感觉不到穿过毡房缝隙间的风,闻不到山的气息,不知道人在哪里,身在何处。间或有车灯从窗外闪过,骤然亮起的光转瞬即逝,过后重又陷入一片混沌。喀喇库孜细微的鼾声也让他恍惚。他盯着混沌的天光里,喀喇库孜侧卧的模糊身影,要让意识停留片刻才能反应过来。他一个人在山里生活得太久了,是巴亚什改变了他的生活,接来了喀喇库孜,要不然,他还一个人待在山里呢。他喜欢当下的生活,可又总是在梦醒之时怀念过去。阿拉苏的几位老人过来看望他,说起当下,也是如此。他们说,山里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虽说现在有太阳能电板,没有电视信号还不是白卡(没用),还有,现在山里娃娃上学不方便,看病不方便,头疼腰疼发烧感冒要到乡上县上,甚至连洗个澡也不方便……说到最后,谁都在怀念过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重回山里。

他也一样。他喜欢自由自在的草原,可真要让他现在一个人在杳无人烟的荒野里放羊,肯定也忍受不了那种孤独。

…………

木屋前的山坡上,刁羊比赛正在进行得如火如荼。已是午后,日影西斜。

一匹枣遛马斜刺里蹿上来,很快贴上前面的白马。枣遛马上的汉子探身抢夺作为猎物的山羊。两匹马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人与马融为一体,几十匹马搅作一团。

据说,起初的刁羊比赛,抢夺的不是山羊,而是狼。因为狼对畜群的侵害,让人对狼深恶痛绝,所以,每次猎到狼,牧人就骑马相互抛掷死狼以示庆贺。久而久之,演变成了刁羊比赛。

山羊几经易手,最终还是落在了白马和枣遛马的手上。二人撕扯着突出围堵的马群。这时,一匹黑马从梁坡下冲出来,赶上前面的白马和枣遛马,从白马和枣遛马之间揳入。黑马上的汉子顺势搂抱住山羊,纵马超过白马和枣遛马。白马和枣遛马不甘心失败,从黑马的两侧粘上去。黑马却一个直立骤然停住,返身回奔,又遭到了随后迎上来的马群的围堵。

哈木扎坐在木屋前的地毡上,禁不住喊了一声好。他的左边是斯日木,右边是景万民。他们都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了。景万民刚下放到木垒的时候,还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现在他的嘴瘪得像个皮窝子(生牛皮做的鞋,衬上麦草,冬天套穿在毡靴外),头上一根头发都不剩,太阳照在上面,油光锃亮。围观的客人呈长弧形,挤满了木屋前的空地。左侧半坡上的小木屋旁,三顶白色毡房呈品字形排列。三口大锅烟火升腾。女人们穿梭忙碌,热火朝天。

这场婚礼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了。巴亚什先派人来马圈湾收拾好了木屋。这些年,国家实行退耕还林政策,草场轮替休牧。木屋很久没人住了,像被遗弃的旧物,淹没在疯长的荒草中。屋顶漏水了,墙体木缝间填塞的驼毛泥坯脱落了,门歪了,窗户也破了。窗框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巴亚什找来装修工程队,按木屋原来的样子进行修缮。完成后,与早前不同的是屋里铺了木地板,门窗重新刷了天蓝色油漆,安装了太阳能电板,各种小家电也都一应俱全……住在里面比以前方便了,也比以前舒服了。另外还在木屋后的山坡侧面新建了厕所。天蓝色彩板,别致的尖顶造型,像电视里经常看到的那种童话小屋。

别的都好说,他唯独对新修的厕所不满意。他觉得山里就该是山里的样子,不管厕所修得多好看,在山里都显得多余,显得突兀,都让人感觉别扭。山里的人,山里的牛马羊,山里的虫草花鸟,还有人的粪便,牲口粪便都一样,都是大山的一部分。你让牛、马、羊也全部厕所里头进去吗?他撇着嘴对巴亚什说。

可是昨天,他忽然对自己说过的话有了质疑。

他去上厕所。厕所在山坡侧面的岩石旁。他看见路边的草窠里已经有几处大便的痕迹,暗笑巴亚什在山里修厕所就是多此一举。山里人从来都有山里人的习惯,不是建个厕所就能改变的。他绕过厕所,往稍远的另一块岩石边走去。对面的山坡上,羊在吃草,一匹备好鞍鞯的马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时甩动马尾驱赶蚊蝇。看不见放羊人,肯定是躺在哪个地方晒太阳。岩石遮挡了西边的视线,旁边的草很深,明黄色的山花从草丛中探出来,还有说不上名字的紫色小花。他松开裤带,站在岩石边,左右顾盼了好一阵,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奇怪感觉,让他怎么也蹲不下去。踌躇半晌他还是转身进了厕所。

…………

巴亚什为这场婚礼宰了两匹马十多只羊,还买了三四十只鸡。鸡是合作社放养的土鸡,和养鸡场喂的鸡不一样。不喂饲料,冬天外面找不到吃的才喂一些麦渣头,其余三季就跟放羊一样,放到庄稼地、草滩上,吃草籽草芽虫子。宰的羊也不是育肥的料羊,是从大石头牧场运过来的草羊。育肥的料羊太肥,现在的人不喜欢吃太肥的肉。大石头的草羊好,四季放牧都在戈壁,关键是大石头那个地方的草含碱量大,羊肉不肥不膻,做抓饭,做手抓肉都好吃。听说,就因为大石头的草羊肉好,有人去把外地的羊收回来,在大石头的戈壁草场上放一段时间,再冒充大石头的羊肉卖出去。他们把这样的羊叫“洗澡羊”。哼,洗澡羊,说得好听得很,洗得再干净都是哄人的事情。

巴亚什还让人从杨家烧坊拉了一皮卡车的糜子酒,专门从县城的胡杨宾馆请了一位师傅,准备为这场婚宴增添一些传统宴席以外的菜。师傅是原来红光食堂的老厨子,做得一手好抓饭,深谙木垒河人的习俗和口味。

巴亚什说,我们也该换换口味了,不能老是手抓肉、手抓肉,要不就是抓饭烤肉老一套,肉吃多了血脂高,血压也高,还是多吃些蔬菜好,要合理搭配,身体才健康。

这一次,他悄悄听巴亚什说完,没有再出言反驳她。

…………

老家伙,你就高兴吧你,你偷着笑去吧你。斯日木笑着说。

这是婚礼的第二天,是婚礼正日,巴亚什要为喀喇库孜蒙上盖头,让他拦住了。他说,我们都这么老了,不要弄那么多花哨的事情,免得让人笑话。喀喇库孜咬着嘴唇,盯着他看了一阵,才慢慢低下头,啥也没说。临到抢盖头的环节,他才隐约有些后悔。他应该听巴亚什的,给喀喇库孜蒙上盖头。这一辈子,他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喀喇库孜也不会再有。

自从村里的老巴克斯去世,举办婚丧嫁娶的人家都请斯日木主持。斯日木主持得也很好,凡事都依着老规矩,有些年轻人想赶时髦,他也会处理得不着痕迹。可他就是觉得斯日木主持的场面缺了点什么。缺了什么呢?篝火旁的鹰舞、黑走马舞一样都不缺,年轻人的扭屁股舞也在跳,大音箱播放的音乐震得人耳朵疼。以前,老巴克斯无论主持婚礼或是葬礼,都会佩挂整齐,围着篝火跳一场古老的意义不同的驱邪舞。所有的人都围坐在烟火升腾的篝火旁,背后是朦胧苍茫的山野,浩瀚的星空。阿肯弹着冬不拉琴、色布孜克,唱着祖辈传下来的歌谣。火光中,老巴克斯脖子上挂着风笛,手执阿萨塔亚克,腾挪闪跃,环佩叮当……那一份肃穆,那一份源自山野的神秘,会让每个人都不由得心生敬畏,心怀感恩。

现在,他们再也听不到老巴克斯弹唱达斯坦(叙事长诗)了。那些几天几夜都唱不完的达斯坦,充满了祖先的勇敢和智慧。

…………

天气好得让人浑然不觉。七月的阳光倾泻而下,明亮却不刺眼。炽烈被山里的凉爽稀释了,似有若无的山风悄然带走了多余的燥热。白云映得天更蓝更高远。黛青色的森林背后,是高耸的雪峰。山野展现了它最生机勃勃的时刻。

开春的时候,他给巴亚什说,他想办一场婚礼。

巴亚什没等他说完就答应了他。那天,巴亚什正急着出门,去上海出差。她不放心他们,临出门前过来看看,安顿了几句。其实,也没什么具体的事情要说,无非是煤气啦水啦电啦什么的一定要记得关好,有事一定要记得打电话……叨叨叨,叨叨叨,每次出门都是这么几句话。没一句有用的,我又没有老糊涂。他说。

这两年,巴亚什的公司发展得太快了,从上海引进了专门做刺绣的机器,绣品的范围也扩展到了更多领域。挂毡挂毯、衣饰佩巾、居家装饰、酒店用品……她每次出门都是好多天。有时上午打电话还在上海,下午再打电话的时候,说不定已经到了苏州或是杭州,比书记县长还要忙。政府对她们这样的企业,扶持力度也在逐年加大,还有发达省份对新疆的援助,更加快了公司的发展速度。

他有些发愣。没想到巴亚什答应得这么痛快。原本,他怕巴亚什不同意,准备了好多话,结果一句都没用上,事情就定了。就像攥紧的拳头,还没来得及打出去,比赛就结束了。自从那天他给喀喇库孜说过之后,婚礼的事就憋在他心里,一直没碰到合适的时机给巴亚什说。再说,两个老得牙都没剩几颗的老头老太太,在一起好好过日子行了,办啥婚礼呢?还弄这么大的阵势,有啥意思呢?何况这件事本身也不是啥值得炫耀的事情。他自己也心中没底。

巴亚什提起行李箱,走到门口,像是才反应过来,扭过头,笑眯眯地盯着他。阿达,你想好了吗?我还以为你怕人笑话,不想举行婚礼呢。她把挎包往肩上提了提。

我,我害怕啥呢我,我都这么老了,大不了我的脸抹下来装到口袋里行了……他梗着脖子,望着巴亚什,说。他回头看看站着身后的喀喇库孜。我就想,就想……

巴亚什放下行李箱,返身拉起他的手。阿达,这么好的事情,你的脸为啥要装到口袋里呢?你的思想太老了,你该像年轻人一样,嚷嚷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才好……她往前跨了一步,拉起喀喇库孜的手放在他手里,拍了拍。阿达,这是多好的事情,等我这一趟出差回来就准备,嗯——等孩子们放假吧,让孩子们都回来,我们去草原上热热闹闹办一场婚礼。

喀喇库孜露出一丝忸怩,脸像绽开的花儿一样。

昨天,在来马圈湾的路上,她还说,她像在做梦。

他也如在梦中。从喀喇库孜到他身边的那天开始,这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就有了。毕夏提汗会不失时机地从他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每当此刻,他会停下来,任凭记忆像水一样漫延。那些碎片似的记忆,像一片片顺流而下的火红的落叶。

——打草地的老榆树荫里,漫长的等待与七月的天气一样火热。毕夏提汗一手卡在腰间,一手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翘首张望……

喀拉乔克的地窝子里,孩子们的笑声快要把房顶掀翻了。毕夏提汗坐在窗下,就着窗口透进来的一线天光缝衣纺线……

木屋前,夕晖把草地染得一片橙红。毕夏提汗围着白蓝方格布围裙,在牛栏前挤奶,孩子们在追逐嬉戏……

这些记忆恍恍惚惚,时断时续。越是婚期临近,他越是怀念和毕夏提汗在一起的生活,怀念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寒冷的或是炎热的日子。现在,他将和另一个女人开启新的生活。如果说毕夏提汗给他的生活是朴实和宁静,那么,喀喇库孜则重新激起了他对生活的全部渴望。她的公公婆婆都已过世,部落也派人来参加了婚礼,他再也不用担心人们的嘴和眼睛。来马圈湾前,他带着孩子们去了小浪沙墓地。那里埋着他的爷爷、阿达,还有毕夏提汗。在毕夏提汗墓前,他絮叨了半晌,他告诉她,他要娶喀喇库孜为妻了。他想,毕夏提汗一定会为他高兴,为他祝福。

…………

斯日木和库里沙拥抱了他们。孩子们也都拥抱了他们。

斯日木捅了他一拳。老家伙,那么多的好时间浪费掉了,现在一定抓紧,一分钟也不浪费……

他也像年轻时一样捅了斯日木一拳。谢谢你,我的老眼睛。

库里沙拍了斯日木一把。你们两个老家伙,她哼了一声,是两个老骚胡(种公羊)。库里沙掩着嘴笑。

他看一眼斯日木,咧着嘴笑了。

斯日木也咧着嘴笑。老家伙,我们老啦……他喟叹道。

库里沙扒着斯日木的肩膀,嬉笑着说:唉,你怎么能说你老了呢?你不是说你攒劲得很吗?你老骚胡的劲头哪里去了?

他也忍不住插了一句,就是,你老家伙胡说啥呢,我们还攒劲得很,咋能说老了呢?他的手在斯日木面前一挥,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他说。

世界如其所是,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生存逻辑。花草有花草的样式,牛羊有牛羊的路数,人有人的规矩。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在循序而进。

爷爷说,草木一枯一荣,应季而动,山永远是它最初长成的样子。

喀喇库孜挽着他的胳膊。他回头看着她。阳光映在她脸上。她虚眯着眼,嘴角微微翘起,脸上的皱纹像花瓣一样绽开。

他长舒了一口气,挺了挺胸,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