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绿洲》2023年第5期|云舒:幸福渡
来源:《绿洲》2023年第5期 | 云舒   2023年10月09日08:30

1

第一次见到吴小媚是一年前的一个早晨,如今想起她在晨曦中的样子,不是舞蹈,而是微笑。我对她的舞姿是不敢恭维的,脚下无根,晃晃悠悠,一副林黛玉弱不禁风的样子,应该是蹙着眉毛,泪光盈盈才对。可她却一脸的笑意,让我不得不对她产生别的联想。

那天又是我一个人在家,我守着一桌子的饭菜跟老陈、也跟自己置气。我按着王春花的食品保鲜法,掐着点为老陈煮了毛豆、烤了鸡腿,可是左等右等,老陈也没回来。新闻联播结束后,我忍不住给老陈打了个电话。老陈在那头压低嗓音说:“有个应急预案要启动,别说吃饭,就是睡觉也回不去了。”

我“哼”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多年前,我“哼”一声,老陈排除万难也要回来。可那是当年,如今老陈早就不在意我“哼”与不“哼”了。我知道自己仍然无可救药地停留在当年的时光里,也明白老陈早就奔向前方,把我甩到二股道上了。我甚至想起王春花的话,“若不是因为有孩子牵绊着,还没准会怎么样呢!”

王春花是我的邻居,也是我内退后结识的伙伴,尽管我俩性格不一样,但因为尴尬的年龄,我们还是有了共同语言。王春花也常常劝我,不能太任性。她说她年轻时,她家先生回家晚了,她就反锁门,如今就是一整晚不回家,她也不敢再多说一句。说这些话时,是我和王春花从幸福里超市买鸡腿回来的路上,她温柔贤惠的神态、语气和刚才在超市盛气凌人的架势比起来,像换了个人。

王春花跟我说这些,是为了我好,为了让我幸福快乐。可我听不进她的话。我不是王春花,别说忍气吞声,就是他对我的“哼”不再在意了,我都要折腾一下。“我们凭什么低三下四,凭什么委曲求全,唯有斗争,才能保住即将逝去的青春,才能保住我们的幸福。”这是我对王春花那些话的回应,我旗帜鲜明地提出要打一场“幸福保卫战”。

“打蛇打七寸。”陈璐是老陈的七寸,如果筑牢了陈璐这个同盟,老陈也就不敢折腾出花儿来。这个点陈璐该起床了,我点开了陈璐的微信。《命运交响曲》从激昂滑入舒缓再滑入间歇时,陈璐才打着哈欠问我啥事?我把热脸贴上去说:“没事,就是问候。”陈璐在那头埋怨道:“妈咪,人家昨晚忙了半宿,你若闲得慌就去公园跳跳舞,转悠转悠。我还得补觉呢。”说完从微信中隐身了。

陈璐是老陈的七寸不假,但何尝不是我的七寸。陈璐毫不留情就把我的士气瞬间戳破了。就像我每次抱怨时一样,陈璐都会不屑一顾地说,这种小事也值得一提,你真是被老陈宠坏了。那神态、那语气,仿佛我不是她妈,而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对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她当然是不愿浪费唇舌的,她会用“咔”、用“哈”把我拒到、推到千里之外。

手机又亮起来时,我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把镜头对准昨晚一动没动的饭菜。我不想让陈璐看到我一脸的悲哀。屏幕上陈璐一边刷牙一边说:“你别老盯着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然后“噗噗、噗噗”吐了两口白沫,像是处理一件棘手的事一样叮嘱我:“妈咪,你又不是没有爱好,继续跳你的舞吧。”

我叹了口气说:“再跳还能跳过岁月?”

陈璐在那边漱漱口说:“你学学人家老陈,只要有时间就去跑步,那腰板比年轻人还直呢。”

我说:“我不能跟老陈比,他正春风得意,你老妈可是明日黄花了。”

陈璐嬉皮笑脸地回了一句:“你若不往前跑,可真就掉队了。”

陈璐的话点醒了我,早上确实是锻炼身体的好时机,而且网上那个医生也多次提醒我,要调整作息时间,早睡早起,加强锻炼。他强调锻炼或多或少可缓解失眠症状。想到这,我心里一热,换上运动鞋就往湖畔公园走。

我们小区与湖畔公园一墙之隔,开发商为了方便业主,也为了更好卖房子,还在小区开了个直通公园的后门。长期以来,我都是直接从后门进公园,但那天出门后我却突然改变以往的行程,想像老陈一样舍近求远,从外围绕一圈再进公园。

这也不算突发奇想,它盘亘在我的脑海里多日了,只是一直没有付诸实践。我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一是我发现老陈总是从这走。他给我的理由是他喜欢走那条路,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他心里舒服。他这个说辞有些冠冕堂皇,对于一个交通局长来说也算是个理由吧,但我觉得不会那么简单。二是我想找个人,找那个我不知道她名字而在心里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黄四号”的人。她是北城超市生鲜部的售货员,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在她那里买鸡腿。

生活的反噬真的不可小觑,而且生活的反噬在我身上反应还比一般人更激烈。比如陈璐失恋,其实也不是失恋,因为她和小林的恋爱还没有开始,更准确地说是她的单恋化为泡影,从那以后,我就比陈璐还记恨林局一家子。这也是我不愿参加合唱团的原因之一,看到林局、林局夫人和小林中的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心里隐隐作痛,会不自觉地把脸拉下来,以至于林局夫人几次对我说:“退了就是退了,开开心心找个爱好,千万别得了退休综合症。”我半讽刺半揶揄地说:“我又不是领导,哪里来的综合症。”在林局夫人一时接不上话时,我甚至得意地想:“说教了一辈子,还想占上风,你以为你还是办公厅主任?”

“黄四号”也是生活的反噬。她突然消失的原因也许和我有关,从法律角度是不该归结到我身上的,但我却陷入了自责的泥潭,而且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黄四号”辞职后,我心里不仅空落落的,还经常生出丝丝缕缕的疼痛。北城超市的人告诉我,她就住在幸福里小区,尽管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面对,但就是想再看她一眼,想通过帮助她来弥补心里的不安,仿佛她就是我摆脱困境的一根稻草。我甚至在心里编排了好多次见到她后怎么说,比如说让她帮忙买一些生鲜鸡腿,比如说跟她讨几包炖肉的调料等等,谁知她却从这个世界遁逸了,至少是从我的生活中遁逸了。只有在梦里我才能再看到她,看到她坐在电动自行车的后座上,左手举着那面用血染红的“面巾纸旗”,迎着风往幸福路南边疾驰。

我从南门出来,沿着平安大街向西走了两百米,再从平安大街右拐到幸福路上。幸福路的南边是幸福里小区,在幸福里小区外围向东走上三百米就是公园正门了。需要说明的是,幸福里小区的铁艺围墙是初夏蔷薇打卡地。据说为了幸福路的景观,开发商在建湖畔别墅时为幸福里小区投了一笔钱“透绿”,把幸福里小区的围墙换成了铁艺栅栏。黑色铁艺栅栏里面种了冬青和蔷薇,初夏一架架蔷薇爬满栅栏,延伸了湖畔公园的景观。

但我一次也没有去打过卡,也没有在蔷薇花墙前摆过造型。尽管王春花和我约了很多次,她甚至鼓动我说,只有我的舞姿才配得上那面墙。我却依然不为所动。都说女人喜欢花,但我却觉得那些花儿夺走了女人的娇宠,女人和花儿之间存在着天然的相爱相杀。那天林局夫人拍了一组蔷薇照后,我留言:花美人更美。晚上翻开朋友圈让老陈看时,老陈说,花确实好看,如果P掉人,可以做屏保了。虽然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但我内心却升腾起一丝悲哀,林局夫人的美曾经也是可以做屏保的,可惜,还是输给了岁月。

因为不愿意和蔷薇合影,我下意识里就总是躲着那个地界儿。比如去幸福里超市时,我总是从幸福路口一直往北走过去,而不是在蔷薇下走一段,然后再过天桥,尽管天桥对面就是超市。这样说也不完全对,前些日子我为了寻找她时,还真在幸福里小区的蔷薇墙外溜达过,也许是有心事,也许只是盯着路边来来往往的人,总之,我还真没有好好感受过这条幸福路。

置身在晨光下,我的心一下就轻盈起来,不知不觉间就来到幸福路口。但就在我刚刚走入幸福里小区的领地时,一辆大型搅拌车迎面开来。不知它是着急赶路,还是想撒个欢儿,喇叭呜啦呜啦张扬个不停,连车上的搅拌罐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儿。因为车速快,也因为车的体量大,带起一阵灰尘。我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嘴巴,但灰尘还是无孔不入,虽然咳嗽了两声,嘴里还是留下了土腥味儿。就在我皱着眉想原路返回时,一抹红色攫住了我的眼睛。

2

吴小媚就是在那一瞬间进入我视野的,确切地说是她惊艳了我。我好久没见过那么清澈那么文艺的女孩子了,但她也像一朵相爱相杀的花儿,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尤其是那个背影,可一时之间我就是想不起来。

那时吴小媚正在铁艺栅栏里面喂猫,她穿着红色束腰系带长裙,戴着英式蝴蝶结草编帽子。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如果后帽檐下再有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就更完美了。尽管猫咪“喵”了一声,尽管后帽檐下空落落的,但那也绝对是一个完美的舞台造型。因为隔着护栏,而且护栏里面还有齐腰的冬青,我没有看到她的脚尖,但却情不自禁地“咔嗒”一声,一瞬间勾勒出了一幅“青青子衿”的画面。

“咔嗒”声打破了画面的宁静,她从花草中抬起头来,将栅栏外举着手机的我收入眼中。我尴尬地站在那里,等着她的诘问。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来给了我一个善意的微笑。那微笑像早晨的阳光一样明亮而又真诚,瞬间就打开了我紧锁的眉头,我不由自主地回了一个轻轻的微笑。女孩又继续收拾她的猫舍,那份淡定、闲适让我羡慕,也让我嫉妒。那排猫舍不大,有上下两层六个房间,主体是防腐木房,顶部是红色的石棉瓦。我顺着她的身影看过去时,她正扬手扫石棉瓦上的几片枯叶。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方位没有定好,在追赶一片飘移的叶子时,她居然晃了一晃,旋即半蹲了下来,像是反思,也像是撒娇。

后来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就会反复回想自己的表情。那天我记住了吴小媚的一切,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留给她的是什么印象。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段时间是我心情最糟糕的时刻。朋友们都说我是无病呻吟,但我自己知道,有些情绪真的是过不去的坎。我自己上网查了很多次,也在明知道被宰的情况下,给网上那些医生交了问诊费,还网购了一堆药物。那些药物我也吃了一些,但除了能让我在零点之后迷糊一会儿,好像就没有别的什么效果了。

那些夜晚,为了能安然入睡,我什么招数都用过了,比如数羊。年轻时也有睡不着的时候,记得高考的前一天,老师对我说,不要紧张,只要正常发挥就行了。老师特意嘱咐我,一定要休息好,还把数羊催眠的秘诀传授给了我。别说,那招还真管用。吃完饭我检查了一遍第二天考试要带的用品,就躺在床上数羊,数没数到千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那天我一觉到天亮。而且在下午做历史论述题时竟然超常发挥,靠着宝贵的一分挤上了高考的独木桥,遇到了我生命中的白马王子,有了女儿陈璐,引用童话故事里的那句话: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每当我和女儿陈璐说起这段历史时,陈璐都是哼哈一笑了之。她半揶揄半羡慕地说,你的成功我复制不了。我说你现在的起点比我那时高多了,我们奋斗了半辈子才有了和你林伯伯他们一起喝咖啡的机会,你呢,从幼儿园开始就和小林平起平坐了。没想到陈璐却怼了我一句:“你是给了我好的环境,可是你没有给我能吃饭的颜值呀。”我知道这是她的心里话,因为颜值,小林还是选了一个学播音主持的女孩子。

按照当下的审美,这个吴小媚应该和小林那个学播音主持的女朋友是一个段位的。我不好直眉瞪眼地盯着她看,我也不能直眉瞪眼地盯着她看。尽管我心里还是想多看几眼,而且更想从中回忆起在哪里遇见过她。我慢慢从栅栏前移开几步,头也随着晨曦转到前面,但眼睛的余光还是在吴小媚身上又停留了半刻。她再次弯腰打开了红色石棉瓦上的太阳伞,冲着加菲猫转了个圈。只是在一圈还没完成时就晃了一下,不然那个圈应该很完美,也许还会借着惯性再转下去。但是她却很快停下了,停下时竟然又扶了一下猫舍边的那棵银杏树。然后就慢慢靠到树上,头仰得高高的,陶醉在晨曦之中。

尽管画面很美,但我还是“哼”了一声。我想这个女孩还跳舞呢,这是什么身体素质呀,简直就是温室里弱不禁风的花朵。人若娇惯成这个样子,还跳哪门子舞?

转完圈纹丝不动是基本功。想到这里,我就不由自主地转了个圈。尽管那天我穿了一身运动装,头发也只是慵懒地在后面绾了一下,但脚下是有根的。我转得又快又稳,眨眼间旋风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花草树木还没回过神就又风平浪静了。我骄傲地噘噘嘴唇,然后还意犹未尽地踮了踮脚尖向吴小媚望去,正好就接住了她真诚的微笑。

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是骄傲的。虽然我也还了个微笑,但那微笑的样子还真有点像骄傲的大公鸡。我仰着头看了看天,然后才假装悠闲地踱了过去。为了把悠闲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一边踱步一边拿出手机给路旁的月季花拍照,仿佛那些花才是真正吸引我,让我驻足的理由。接着拍照,我把吴小媚拉入镜头,“咔嚓”一声,让她留在了那些花朵的背景里。

3

再仔细看吴小媚的背影,不觉就惊出了一身冷汗。那背影和我脑海里的那个背影太像了,我甚至想踅回去,听听她的声音,听她倔强地说一声“不,就不”。

那是两年前,我刚搬到湖畔别墅不久的一个傍晚,陈璐正笼罩在“失恋”的阴云之中。那几天陈璐把自己关在房间舔舐伤口,我几次敲门都被老陈挡住了。老陈虽然没直说,但他的表情里清清楚楚写着“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也是那天晚上陈璐冲我嚷嚷的话。我只能把希望交给时间,让时间治愈她的悲伤。那天我给陈璐煲了她最爱的玉米大骨汤,为了防止溢锅,我干脆守在灶边。一遍遍对着锅中咕嘟咕嘟的玉米、鱼胶和脊骨诅咒小林,说他有眼不识金镶玉,说他那学播音的女友早晚会像妲己一样毁掉“林氏江山”。不知是香气打动了陈璐,还是那些咒语灵验了,陈璐竟然出来喝了三大碗骨汤,然后她抹了抹嘴,拉着我出门散步。虽然我一直对陈璐抹嘴的习惯有意见,但那天的那一抹让我又看到了我熟悉的陈璐,找回了那个大大咧咧像个男孩子的陈璐,我真是幸福极了。我们娘俩围着吉祥湖转了两圈,爬到眺望台远眺这座城市,就不自觉地踮起脚尖像解除魔咒的白天鹅一样转了三圈,陈璐也嘿嘿哈哈地扩了扩胸。但也就在她一边抬胳膊一边俯瞰台下的小区时,她的脸色突然暗了一下。我顺着她的眼神望去,正是一期那个片区,也就是林家居住的那个小区。我连忙拉着陈璐往家走,怕她一不留神又跌落在阴影之中。没想到一出公园就看到了那个背影。

那是一个女孩纤细窈窕的背影,长发披肩,身着英式晚礼服的裙装,上部贴身,腰部收紧,裙摆又宽又长,显得女孩身材更加高挑。女孩显然是从紧邻公园的那座独栋别墅里出来的,我们看到那家男主人急匆匆追出来,他一边拽着女孩的胳膊,一边气喘吁吁地检讨:“你别走,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女孩挣扎着甩开男人的胳膊,冷冷地说了一句:“晚了。”随即女孩头也没回地走了,把丢了魂的男人甩在铁艺门边。不知是因为肥胖还是因为气力不足,那个男人竟然失了魂般靠在那里,半天都没动,他那谢了顶的脑袋在路灯下有些滑稽,也有些落魄。

陈璐嘟囔了一句:“可惜了那副皮囊。”

我说:“是呀,是呀,不自爱的女孩子不会有好下场。”

其实见到吴小媚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就浮现出了那晚的场景,同样的束腰长裙,不同的是我不能武断地把一头长发的那个女孩和戴了帽子的吴小媚硬嫁接成一个人。后来我还真是留意观察了独栋那家人。只是从业主群里知道那家主人姓胡,至于是靠什么发家致富,如今做什么大买卖,我就不得而知了。我还发现,那么大一套房子,就住着两个人,一个是那天见到的胡姓男主人,虽然有些谢顶,也有些肥胖,但大个子、双眼皮,依然能看得出当年的清俊帅气。他家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主人,只是女主人脾气不太好,时不时就从露台上扔下一个花盆。王春花说,有一次花盆就落到她脚边,尽管男主人马上道了歉,但王春花还是反映到了物业。奇怪的是,这两年再没有见到过那个女主人。王春花说那个女主人聪明,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出国了。其实我知道每家有每家的烦心事,每家有每家的“不幸”,只是不足为外人道。不然怎么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呢”。

如果不是见到吴小媚,我绝对不会再翻出胡姓谢顶邻居的破事。而且我还抱着近墨者黑的心理,暗自为老陈不从小门进公园庆幸。只是没想到老陈遇到了和胡姓谢顶邻居一样喜欢的风景。我有些悲哀,也有些无奈,有些事情真是防不胜防呀。

去年大年初一的早晨,老陈带着陈璐去晨练,我在家做早餐,当然我是心甘情愿的。也许是天性吧,总之一直以来,能为这爷俩奉献就是我莫大的幸福。那天他们一进家门,我就把饺子摆上桌了。但我没有看到他俩急赤白脸吃饺子的场面,尽管热气香气在他们眼前氤氲,他们依然不为所动地翻看手机。陈璐一边看一边说:“这创意也太美了。”老陈盯着屏幕说:“热爱生活的人才能摆出这么美的画面。”我对着夺走我幸福的手机画面说:“那你们把画当饭吃呀。”陈璐哈哈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说:“妈咪,你真是该到外面看一看。”说完就武断地把手机举到我面前。

那是一幅用梅花花瓣拼成的“春节快乐”。那四个字如小孩子刚学写字时写的,有些拙笨,也有些歪扭。但那创意、那画面不得不说也让我眼前一亮。我甚至有些感动,而且脚尖还不由自主踮了起来。陈璐拉了我一把说:“别激动,别激动,要跳一会吃完饭我们到现场跳。”我甩开她的手嗔怒道:“谁说我要跳舞了,不知路边野花不能采呀,这得折多少花呀。”

陈璐说:“哎、哎、哎,不要总是上纲上线,人家是从梅园里捡的落花好不好。”

我说:“人家是谁?是你吗?”

陈璐说:“是一个阿姨和她的女儿。你不知道她俩拼得多认真,多快乐,人家母女俩那才叫真幸福。”

我想说她们是作妖,大早晨起来不做饭,跑到大街上拼图,不就是为了吸引你和老陈这些人的目光?但是大过年的我不愿和她争执,于是就把话咽到了肚子里。

看到吴小媚时,那幅花瓣拼成的“春节快乐”就从肚子里又翻了出来。她喂猫的架势和一身晚礼服的穿着打扮总让我觉得有些做作,别说陈璐整天就是牛仔运动,就是小林的女友也没那么夸张,虽然小林的女友也裙袂飘飘,但更多的是时尚和慵懒的元素,如果不是有个人成见,她还真挺让人喜欢的。

种种迹象表明吴小媚和正常的女孩子不一样。我点开照片想从中找出更多的端倪,找到她拼出“春节快乐”背后的用意,并用这些来衬托陈璐的幸福才是真的幸福。在一帧帧放大的过程中,远处一个敦实的身影,确切地说是影子上那一抹黄让我联想到了黄四号,莫非是那个我放不下的黄四号?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把“咔、咔、咔”拍下的照片放在一起,这时她就带着那抹黄从近到远慢慢走去,直到走出我的镜头,走到幸福路上。

幸福路是前年改造的一条快速路,北面与外环相连,南面如果不下高架桥,可以一路杀到市中心人民广场。半小时的车程,绝对在合理的上下班通勤时长内。但也是因为有了这条快速路,我们三环外的房子才有可能成为第一居所。两年前我住进来后就再也不想挪窝了。我喜欢城外的安静,喜欢小区北面平安河的灵气,更喜欢与平安河相连与湖畔别墅一墙之隔的湖畔公园。我仔细研究过这个公园,面积很大,设施很新,尽管没有什么景观,但该有的吉祥湖,该有的绿道,该有的如意山,甚至山顶的远眺台都一样不缺。关键一点是这个公园离市区远,周边的小区又少,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湖畔别墅的后花园。在吉祥湖边也好,在远眺台也好,压压腿,吸着新鲜空气,和着白云的节拍,踏着水的旋律翩翩起舞,不就是仙境中的梦瑶台吗?生命最后的三分之一落脚在这里,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这样的幸福蓝图牵引着我买了这套住房。房子大了,我和他俩却不在一个频道上了。老陈忙着接林局长的班,陈璐忙着托福考试。我虽然早就不跳舞了,转了行政岗,也担了个舞美指导的名号,但真没有几场活动需要我发挥了。

老陈说这样挺好,你就管管家,跳跳舞,旅旅游。陈璐更是满眼羡慕,她说,你真是好命,不像我们,每天累得像条狗。刚开始时,我也觉得自己好幸福,但实际下来不是那么回事,不然怎么会有“心闲生余事,人闲生是非”这句话呢。

我本以为老陈忙完那一阵就好了,谁知老陈如愿接了林局的班后,更忙得不亦乐乎了。别说说会儿话,就是看我一眼的工夫也没有。陈璐依然是白天工作,剩下的时间就是忙她出国读书的事情。陈璐嘴上不说,但心里在赌一口气,咬着牙要在事业上胜过小林那个播音主持一筹。她每天熬得眼圈发黑,连早饭也不肯坐下来好好吃,让我这个当妈的心疼,可是我刚一多嘴,她就说,谁让我不能靠颜值吃饭呢?

值得欣慰的是,老陈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比较理智,他说:“不靠颜值是对的。再说我女儿比别人一点都不差,身体健康,心理健康就是最好的资本。”

我也尝试过与小区里的邻居们搭个伴,可找一个能说到一起的伴儿,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找伴,我参加了小区的舞蹈队。可她们总是随意发挥、修改。比如小垫步是左脚右脚左左脚,她们总做成左脚右脚右右脚,于是就改成左脚右脚右右脚,还让我也改过来,说我若不改,跳起来就乱了。当然像这样让我备受折磨的事还有很多。还有就是舞蹈队里也有仨亲俩厚,我想有就有吧,来这不就是为了锻炼也为了找人解闷吗?没想到没解成闷,心更堵了。和我一天参加舞蹈队的王春花总是拉着我,让我业余给她辅导。

王春花瘦得像根棍,个子本来就高,可还总喜欢顶着一个丸子头。让人怎么看怎么别扭。我不想与她为伍,可她却像张膏药,我还没来得及躲,她就摁响了我家门铃。她拎着一箱普罗旺斯西红柿说,她老公昨天去山里看项目,在无公害大棚里摘了好几箱,让我快帮她处理点儿。她还说这西红柿用的是海藻肥料,自然成熟的,比樱桃还好吃。

吃了人家的嘴短,我就只好任由她粘着。王春花和我晚上一起跳舞,白天呢也要通几个电话,比如她让我去她家教她舞蹈,比如她约我一起去超市买菜。我们关系最密切的时候正好是夏季,她说夏季蔬菜水果丰富,但也容易变质,一定要买新鲜的。那段时间毛豆刚刚下来,她和我都比较喜欢毛豆,于是我们为了买毛豆每天都要去一趟超市。

我们光顾最多的就是生鲜柜台,除了毛豆,她还要隔一天买一次散养的柴鸡腿。其实在这之前,为了老陈健身,为了我减肥需要,我常常买鸡胸肉,更多时候是在网上一买一大堆,冷冻起来慢慢吃。但自从吃了她烤的鸡腿后我就改弦易辙了,最重要的是老陈也说鸡腿好吃。有几次我拍了照片发给陈璐,陈璐笑呵呵说,人家老陈为了跑得更快,当然喜欢鸡腿了。

我和王春花一开始去的是我们这个城市比较大的连锁超市——北城超市。因为是连锁也因为名气大,人就比较多,当然货品也比较新鲜。但王春花对食材比较苛刻,尤其是毛豆和鸡腿,每次都要翻来覆去再三比较、确认。看着促销员皱眉她还不知趣地说,我们每天都会来,你每天上货后就给我留出一份来。估计促销员早就看她不顺眼了,也不在乎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尽管她跟人家强调她就住在湖畔别墅,人家也冷着脸说不能预留。

王春花一生气就拉着我去了旁边的幸福里超市。幸福里超市是个人开的,虽然不大,但生鲜货品还是比较齐全,而且促销员态度好得很,比如生鲜部的“黄四号”。

叫她“黄四号”,是因为她总穿着个黄马甲,那个黄马甲有四个兜,上面两个,下面也是两个。而且四个兜里总装着鸡肉、鱼肉、牛肉、羊肉这四种肉的调料,那是她为了争揽生鲜顾客额外准备的赠品。我第一次跟着王春花买鸡腿时,她就是从右下口袋里拿出一包调料赠给我们,让我们像无意中得了一笔外财一样兴奋。她解释说这是她自己跟着一个老中医配的。我笑着说用上它岂不就是药膳了。黄四号有些羞赧地说,业余时间她跟着老中医学食疗,那些材料呢也不值几个钱,都是春天捡的桃花、夏天摘的荷叶、深秋拾的山楂、冬天挖的紫苏根等等。看着我一脸迷茫,她又补充道,不过我这个配料是老中医看过的,而且老中医还给调了配比,加了其他的药材。

我心里想你不就是为了吸引顾客吗?于是我问她:“你既然学食疗,为什么不去饭店,那里工资高,如若推出药膳,那菜品价格就翻着倍数涨呢。”

不知是不是戳中要害了,她脸色猛然间一沉,声音也低下来:“饭店都是晚上忙,我晚上要陪女儿,除了我女儿,也没人认可我的药膳。”

我不是一个刻薄的女人,但她说到陪女儿就让我心生嫉妒,于是我就讽刺地说:“那你女儿也太幸福了!天天吃药膳!不过小朋友补得太多也不好。”

黄四号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随即又像犯了错的乖孩子,把话艰难地咽了回去,以至于她挤出一丝笑意说“谢谢”时都有些迟钝,仿佛咽部有什么卡着一样。说话时她脸上浮着笑意,但眼里却溢满了泪花。在她转过身收拾操作台的瞬间,还用手背擦拭了一下眼睛。当时我还想这个人表面上看着粗粗拉拉的,没想到内里还这么矫情,我也没说啥难听的话呀。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当时对她的印象并不是太好,如果不是王春花硬拉着我,我可能就不会再去那样的小超市了。

有时我想,王春花也未必就是多么喜欢幸福里超市的东西,更多的应该是在那里她可以颐指气使,可以把她在家里或者在舞友们面前的面纱扯掉,可以毫无顾忌地放肆一把,任性一会儿。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她释放掉不良情绪、保持幸福感的一个出口,好让她的生活重新归于平衡。为此,在幸福里超市,王春花挑挑拣拣的毛病就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她每次都把摆好的货品拨拉一遍。虽然黄四号眉头也不舒展,但总是挤出一丝笑意说:“没事,你挑吧,都是今天早晨现宰的。”

再后来王春花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她让黄四号每天上货后先给她挑出两个留着。她强调:“我就住在湖畔别墅,我们家过去都是去市场上买活的芦花鸡腿。”她这样一说,黄四号就停下手里的活连忙解释:“现在市场上不让宰杀活鸡了。”

王春花不接黄四号的茬,自顾自地说:“吃了几次你家的柴鸡腿,也还可以,以后每隔一天你就给我留两个,我就不用卡着点来了。”黄四号的脸立刻舒展开了,像捡了宝贝一样说了一连串的“谢谢”。回来的路上,我表扬了一句黄四号,王春花竟然不屑地说:“那当然,我们是她的上帝,像我们这样的客户也不容易找。”

王春花的话让我有些不舒服,我甚至不想和她一起跳舞一起买菜了,但王春花依然粘着我,比如她毛遂自荐跑到我家教我煮毛豆。她把我们新买的毛豆先用盐水、小苏打泡洗一刻钟,之后再晾干,等着老陈打电话通知我要回家时,她才让煮。那虔诚的样子一点不亚于我当年在舞台上跳天鹅湖。当年每场演出下来,我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不能自拔。哦,忘记说了,我们那个版本不是王子、公主过上了幸福生活,而是黑天鹅破坏了幸福生活。王春花沉浸在她以毛豆为载体的意念中不能自拔,她反复追问:“是不是和你煮的不一个味?”她还强调她老公就喜欢新鲜,比如水果青菜,比如鸡腿。说这些时她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以至于她的高颧骨、她的丸子头也柔和了许多。

我说:“也对,抓住了男人的胃,也就抓住了他的人,可惜我不会做饭,我家老陈的嘴也品不出好赖来。”

“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你这身材、你这舞姿比美食的杀伤力还大,我情愿和你换换。”王春花说完叹了一口气:“不是我们有危机感,是这个世界诱惑太多了。”

我没想到王春花竟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一软就放松了警惕,这一放松就被她又用约定套上了。她说:“我们俩组建一个捍卫幸福联盟,你教我跳舞,我教你做饭,我们取长补短、互帮互助,共同守住幸福的底线。”

4

再次见到吴小媚是四天后的早晨。

那天,老陈醒来像往常一样简单洗漱后就出门了。本来这也是老陈长期以来的习惯,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正在准备早餐的我瞥见了那一笑——老陈出门前对着穿衣镜的那一笑。那个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就像春天和煦的微风。

老陈出门后,我不由得也追了过去。刚拐上幸福路,就看到了朝阳下的那个剪影,依然是红色的裙子,依然是英式蝴蝶结镂空草帽,依然是悠闲优雅地收拾猫舍。虽然有一段距离,但我看到老陈在蔷薇墙边停了几秒,也看到吴小媚冲他微微一笑。老陈背对着我,但我想他一定还了一个微笑,甚至那个微笑就是他先发出来的。也许是太想看清楚了,老陈跑过去后,我才发现我的身子居然贴上了铁栅栏。吴小媚显然也看见了我,她没有惊讶,也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来冲我微微一笑,然后轻轻唤着那只猫的名字,“Happiness”(幸福)。她一遍又一遍地和Happiness说着话,那认真劲儿就像老师叮嘱她的学生。

我装作饶有兴致地跟她搭话,问:“猫能听懂吗?”

她笑了笑说:“应该能听懂吧,不过即便听不懂也要说呀,我要培养它们自立的能力。”之后她又指着那只加菲猫说:“Happiness是去年冬天我在冬青里捡到的,当时她也就几个月大,在雪堆边奄奄一息,毛也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丑得不成样子。这种猫一般是家猫,不会自己觅食,也没有自我保护能力,不知是生病了被主人遗弃还是自己溜出来找不到家了。还不错,我抱回家养了一个冬天,她竟然活过来了。”说完她看了看加菲猫也看了看我,那一瞬间我看到她的眸子里泪光盈盈。我想如果不是先入为主,我肯定会被这个女孩子打动,那么那些男人怎么能躲得过去呢。

想到男人两个字,我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吴小媚的背影。那个背影和从谢顶胡姓邻居家冲出来的背影太像了,不同的是那个女孩长发及腰,这个吴小媚总做作地戴着帽子,让我弄不清她的头发是长还是短。

再后来我慢慢摸清了吴小媚的规律,每个月初她都会消失几天,剩下的日子,就总能在清晨看到她在那里打理猫舍。我也每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那里路过,有时我还会搭上两句话,但她对我的诸多问题总是避而不答。她用微笑保持着神秘。倒是加菲猫没有那么多城府,从警惕到信任,慢慢和我热络起来。在我刚拐上幸福路时就会“喵、喵、喵”叫上两声,是跟我打招呼,也是向主人通报,有时还跳到栏杆旁用头蹭我的腿。有一次我带上了一些吃剩下的鱼,送给了那些猫。谁知猫吃得正欢时,吴小媚突然就落泪了。我以为看到她落泪我会很开心,因为其实我一直在心里等着击溃她、撕开她面具的那一天。但每次看到她的泪水,我心里却是隐隐作痛。我问她:“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我甚至启发她:“只有年轻时好好努力,才能让幸福保鲜。”其实我是想说不要总在这有的没的卖弄,要学一门技术,等到人老珠黄后,才能有一个幸福的保证。但我还是想给双方留个颜面,就把话婉地变通了一下。

她擦了擦眼角,所答非所问打岔道:“看着这些猫能幸福地活着,真好。”

一时间我竟然被她带沟里了,不觉就顺着她说:“有时候这些小动物真比人幸福。”

没想到她又抢我的上风:“阿姨,这怎么比呢,我们这些处在食物链顶端的人比它们幸运多了。”

我撇了撇嘴:“也复杂多了!”我这是在用复杂回击她了,我甚至还想往下说,索性拎出那一晚看到的那一幕,因为在她说“食物链顶端”时肩膀抖了一下,那一下和那晚我看到的甩开谢顶胡姓邻居的动作一样,以至于让我生出了抓住狐狸尾巴的优越感。

她当然是蒙在鼓里,她固执地甩了甩胳膊说:“复杂是自己给自己挖的坑,我们不能把自己绕进去,我们要抓住手里的小简单、小幸福,比如此时此刻,那些复杂也就不存在了。”

我确信我真的被她绕进去了,因为那一刻,话到嘴边我却没说出来。其实我是想质问她,“说得轻巧,如果真就那么简简单单,你为什么还要穿那些带装饰的衣服?为什么要戴着英式公主帽?”我还想问,“大冬天你也穿裙子,大夏天你也戴帽子,不就是为了吸引目光,为了让你的生活复杂起来吗?你如果不是想得到更多,为什么和别墅里的谢顶老男人纠葛?”但我没有问,因为我觉得即使我问,她也不会说,我们的交情还没有到那个程度,而且我和她中间还隔着个老陈。

打狗还是要看主人的。在我与我心中给吴小媚挂靠的男主人闹翻前,我对吴小媚只能是敬而远之。

5

我已经有一个礼拜没见到吴小媚了。

街角的迎春花从蔷薇边上旁逸斜出,给幸福路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们带来了春天的气息。可我和老陈的关系依然停留在严冬里,以至于让我怀疑我们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倒春寒。二月二那天是个周六,难得老陈在家,可他依然一大早就着急往外跑,还说今天是龙抬头,要早早求个抬抬头的好兆头。我心想你去抬头了,那我呢?我本来想跟着出去,但还没等我收拾利索,他就没影了。我索性不去追了,想等他回来就和他好好谈谈。为了这场谈话,我认认真真准备了早餐,而且还破天荒为老陈烤了鸡腿。并不是我和老陈对鸡腿多么情有独钟,而是因为老陈的“三高”。

早餐准备好后,老陈竟然还没回来。其实对于老陈绕着蔷薇墙跑步我早就习惯了,也释然了。心想你无非就是想看看那个穿着裙子、如舞台上一样端着的吴小媚。我曾经远远跟踪过几次,每次老陈都会在幸福路口驻足,也会向栅栏内张望,但也仅限于此。我在心里冷笑,真像王春花说得那样,不敢吃也要闻闻腥。

想起王春花,我的心情就陡然不好了,我呸呸嘴,但王春花的影子还是在眼前晃。王春花前几天来找我,拿着手机视频让我分解舞蹈动作。我推脱说自己也看不懂,王春花居然为此煽情落泪了。她掏心窝子的话引起了我的共情,于是我只好再一次妥协。

我和王春花的友谊开始于那个夏天,也终止于那个夏天。其实我们之间谈不上真正的友谊,只是各取所需。她教会了我鸡腿的各种做法,还指导我如何收服老陈的胃。我呢,只好用分解那些舞蹈动作回报。那个三伏天的上午,王春花和我相约去幸福里超市。那天天气闷热,生鲜这边的空调坏了,超市也比以往热了些。王春花拿着黄四号预留的鸡腿闻了闻,说:“不新鲜了。”说完又把那两个鸡腿扔了回去。

黄四号的脸沉了一下,又挤出一丝微笑说:“冷柜里有新上的麻鸭,只是冷链过来的,不过新鲜度绝对可以保证。”说着还从马甲内兜摸出了炖鸭的佐料。

王春花扒拉了一下那只麻鸭说:“没有新鲜鸡腿,就只能用它凑合了,不过麻鸭整只炖有些那个。”

黄四号立马说:“我能帮着切分、收拾好,保证干干净净,回家就能入锅。”

“那你先收拾,我们去买点青菜。”王春花和我离开时劝我也买一只。我说:“我就不要了,我不会做,再说鸭子比较肥。”我话音还未落,王春花就冲着黄四号喊:“记着把肥油也去掉哈。”

黄四号清脆地回了一声“好嘞”。之后王春花依然劝我买一只。她说鸭子是凉性的,适合夏天吃。又说这个麻鸭看着质量还真是不错,之前她在北城超市买过,只是那边店大欺客不给收拾。有时我想,我这个人吧就是没有主见,而且还没有原则。比如我早就该跟老陈摊牌的,却总也下不了决心。比如我真不愿吃鸭子,一是我不会做,二是做了老陈也不会吃,但是在王春花的鼓动下,我就没原则了。我想不就是一只鸭子吗,买就买。

那天我们再次返回生鲜柜台时,黄四号已经处理完鸭子,正要打包。王春花替我要了一只。

黄四号高兴地应了声“好嘞”。这时柜台旁边的顾客不干了,她说什么事也要有个先来后到,坚持让黄四号给她先收拾鱼。还没等黄四号说话,王春花就提高嗓门强调:“那不行,我们是一起的,按照先来后到也是该先给我们收拾。”

王春花看了一眼那个顾客,轻声说了句:“刘姐,您稍等哈,我这边很快。”

我当时扯了扯王春花的胳膊说:“你看人家那个顾客给咱白眼呢,反正咱也有时间,不妨等一等。”

“就因为她白眼,咱才不让给她。”王春花赌气般又补了一句:“你看那条鱼眼都出来了,那种便宜鱼也值得收拾?”

我尴尬地又拽了拽她的胳膊,想让她小声点,没想到她声音更大了。她说:“前几天在北城超市也买过一只麻鸭,味道还不错,今天回去,正好比较比较。”

柜台边那位被黄四号称为刘姐的顾客不再言语,但白眼仁更多了。平常黄四号脸上挂着的微笑也没了,冷冰冰的神情把我的脸灼得滚烫。我不自觉地又拽了拽王春花的胳膊,但王春花的声音依然高亢,而且还附加了手势。为了尽快结束这难为情的聒噪,带王春花离开现场,我对黄四号说:“不用那么仔细,差不多就行了。”

黄四号没像往常一样和风细雨说“好”,而是长长的、高高的“啊”了一声。与此同时,她的左手食指跟着鸭块一起跳了起来,然后“啪”的一声落到了案板上。

那个买鱼的顾客一边冲着服务台喊“有纱布没?有创可贴没?”一边向服务台跑去。王春花说了一声晦气,拉着我就往外走。临走前我看了一眼黄四号,她正从马甲的内兜里拿出卫生纸往手上裹,一边裹一边对我们说:“别忘了拿你们的麻鸭。”我扯了扯王春花想往回走,却被王春花拽住了。她不容置疑地说:“晦气,咱不要了。”

出门后王春花坚持要到北城超市去买麻鸭,我说:“你去吧,我不想买了。”

我俩分手后,我又踅回幸福里超市。此时超市正在关门,原来坐在服务台的那个中年男子顾不上搭理我,他一边关门一边对黄四号说:“你把手指头包好,可别掉了,一会兴许还能接上呢。”然后就一溜小跑发动了门前的电动自行车。黄四号举着卫生纸包裹的左手坐到电动车后座上。那个只手就像一根旗杆,已经洇得通红的卫生纸就如同一面旗帜,那面旗帜像那天的大日头一样生生灼疼了我的眼睛,以至于这么多天过去,我都不能从那伤痛中抽出身来。

那天以后,王春花约过我几次,我都拒绝了。而且为了拒绝她,我连舞蹈队也退出了。那几天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那根跳动的手指,心里就一阵阵发紧。我问老陈:“我该怎么办?”老陈说:“你以后就多去几次幸福里超市,多买点人家的东西。”我想想也只能这样了。后来我一直去幸福里超市,但再也没看见过那个黄四号。

我终于忍不住向服务台那个中年男子打问。那个男子半天才反应过来说:“你问的是老吴呀,她不做了。”我问:“为什么不做了?”其实我是想问是不是因为手指头断了所以不能再剁鸡腿再剔骨头?

那个男人说:“老吴的手指头剁得太狠了,我们又耽搁了时间,唉,那天我说打个车吧,她舍不得,结果手指头没接上,伤口也感染了。”看着我发呆的表情,他又解释道:“她不是被我们解雇的哈,是她自己不想做了。”我“哦”了一声,心想,真是越描越黑,这样的黑心老板,我以后也不要来了。

应该是那个男子看到我表情的变化,或者说是从我的表情里猜到了什么。他叹了口气说:“她女儿的病又严重了,放化疗的费用多高呀,我们给不了她高工资,她只能另谋高就了。”

我“哦”了一声问:“她女儿有病?”

那个男人说:“是呀,她女儿得了白血病,医生两年前就说按天等吧,她却不甘心。不过哪个当妈的不都是这样,为了孩子啥都舍得,啥都能忍,啥苦都能吃。”

我又“哦”了一声,问:“她是咱们这片的吗?”

那个男人说:“她就是幸福里小区的,也是为了照顾家,才来我们这里承包了生鲜柜台,不过,我们现在依然用的是她的进货渠道,生鲜质量绝对有保证的哈。”

从那以后,我只要从幸福里小区门前过,就会不由自主地往里张望。我想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我没有张望到黄四号的影子,倒是遇见了我们院里那个谢顶的胡姓邻居。那天下午,我看见那个谢顶的胡姓邻居耷拉着脸从幸福里小区走出来。好奇心驱使我往吴小媚家望去,虽然隔着栅栏,我还是看到了白纱窗后面的影子,我不知道那个戴着公主帽穿束腰长裙的影子唱的哪出,但我知道这应该是吴小媚放的一条长线。

想到这里,我就不觉打了个寒颤,恍然间看见了一条暗线也向老陈伸了出来。

6

鸡腿变凉时,老陈还没有回来,窗外却洋洋洒洒飘起了雪花。雪花让我想起了往日的浪漫,想起当年圣洁的海誓山盟。我不想就这样傻等着了,等着又能怎么样?等着他跟我摊牌说实话吗?我决定去看看,但真正沿着老陈的路线往外走时,却碰到了王春花。

王春花问我:“你最近犯什么病了?为什么放着院里的近路不走,非要从墙外绕?”

我说:“什么病也没有,就是近朱者赤,老陈喜欢看路,我也就喜欢,谁让我们家吃的是交通饭呢。”

王春花看了看我说:“也对,夫唱妇随。”不过那声“也对”拉着颤悠悠的长音,透着无比的羡慕。我知道她是来套话的,她想让我说我是想跟踪老陈。其实跟踪老陈也好,从老陈的言谈举止寻找蛛丝马迹也好,都是王春花教我的。她说:“你看看,咱们做女人的多吃亏呀,死心塌地照顾着他们,他们却嫌烦,总觉得家花不如野花香,再加上现在的女孩子看见但凡有点成就的,就生扑,你说哪个男人能架得住。”我一时没接她的话,若是平常我会和她逆着说,可今天我却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仿佛她就在提醒我看好老陈一样。在我愣神时她又说:“不然我何必要保持体形?何必要去跳舞?为了保持体形,我都犯了三次低血糖了。”

我知道王春花是来装可怜,是想和我重归于好,让我给她分解那些舞蹈动作。我为了断绝她的念想,就说最近闪着腰了,不能跳,比画也不行。没想到她却恍然大悟地拍了拍手说:“我知道你家老陈为啥从墙外绕了。”

我问:“为啥?”

她说:“幸福里小区,就是幸福里和平安街交口蔷薇墙边,有个养猫的小姑娘,你见过没?”

我沉下脸说:“没有。”

她听到我说没有,就更加兴奋地说:“那个小姑娘是跳芭蕾舞的,你看看她一天天花枝招展,假装喂猫,假装淑女,笑也不露齿,说话也不大声,没事了就在那里摆造型,男人就是喜欢那样子的。我家老公为了跟人家套近乎还给人家的猫买过好多猫罐头,可惜被人家退回来了。你家那位每天说是跑步,没准也是为了……”

没等她说完,我就把她的话截住了。我说:“老陈看了一辈子跳舞的,如果想花心,也要找个唱歌的。”

王春花说:“也许吧,不过你也不能大意,你多留心他,是不是把家当旅馆?是不是把咱们当保姆?是不是对咱们越来越冷淡?”

我说:“好、好、好。”一边说一边踩着老陈的脚印向蔷薇墙那边走去。王春花在后面嘟囔道:“你是不是去找那个跳舞的呀?她可是没你跳得好,只是年轻啊。”

也就是一顿饭的工夫,纷纷扬扬的雪花就为街道、房屋、树木还有路上的脚印披上了一层白纱,但我还是能分辨出老陈的脚印。老陈的脚大,而且走路用力过猛,新鞋穿不了多久后鞋跟的花纹就会磨下去一层。我循着老陈的脚印一边走一边想,我踩着的不是你的脚印,而是你的尾巴。这样想着想着,脚步就快了起来,气也消了很多,仿佛不是去抓现行,倒像是做一场游戏。

远远地,我看到老陈的身子往栅栏那边移动,再之后就是明目张胆地探着身子张望,虽然离得远,虽然有雪的帷幔,但我依然能看出他的脖子伸得老长老长。他的长脖子转了一圈又一圈就像没有找到方向的探照灯。当探照灯确认没有寻到探照对象时,才切断电源,慢慢往公园方向挪去。老陈的背影在雪幔中消失后,我也来到那个栅栏前。

栅栏里安安静静,那些猫都已经进了猫舍,就连那只和我相熟的爱在外面溜达的加菲猫也没有声音。我“Happiness,Happiness”轻声唤着加菲猫的名字,但除了落雪的声音,时光就如静止一般。雪藏起了一切,此时的大地就是一张白纸。

我和老陈又冷战了一个春天。老陈只要有时间就去跑步,每次跑到那个栅栏前都会张望一下。每天我踩着老陈的影子也会向里面望一望,但是那个红裙女孩再也没有出现过,只有加菲猫蹲在那里“喵喵喵”叫个不停,像是和我打招呼,又像是找我撒娇。我也笑着点点头,问她,主人呢?她就会盯着我“喵喵喵”叫个不停,像是回答也像是诉说,可惜我听不懂她的语言。

蔷薇花绕过栅栏爬满蔷薇墙时,我决定打开天窗和老陈摊牌,尽管那个女孩再没有出现过。也许是老陈太过专注那个女孩,也许是老陈忽略了我的存在,总之,那天当我走到他跟前时,他依然在那里驻足凝神,直到我和不停“喵喵喵”叫的加菲猫打招呼。

沉浸在失望中的老陈居然一点都不掩饰,反倒让我在心里演练了上百次的一剑封喉突然就出不了手了。他皱着眉头问我:“好久没看见院里那个喂猫小姑娘了,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的问话提醒了我的身份,也激活了我心里的怨气,我“哼”了一声,拉了拉弓,把“年轻真是好,年轻就有人惦记”这支剑射了出去。那支剑还未到老陈身上,就被他的话弹回来:“你越说越离谱了,这个女孩,这个女孩才和陈璐一般大。”

我拿出年轻时吵架的气势,又重重“哼”了一声:“知道和陈璐一般大,还天天惦记人家!”

我把造型摆好了,也把自己的状态又拉回到了十年前,二十年前。等着老陈缴械投降,等着老陈让我再跳一曲《天鹅湖》,等着老陈说眼前的天鹅比舞蹈中的天鹅更美。但老陈没有买账,他看也不看我,而是伸着脖子向我示威。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Happiness“喵、喵、喵”来撒娇,老陈才有些哽咽地说了句:“这个女孩是白血病患者。”

春风虽然不再刺骨,但依旧寒凉,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春风,我陡然间打了个寒颤。

我问:“你不觉得这个故事有些low?”

老陈看了我一眼说:“刚搬来那年春天,我现场调研幸福路能否改建成快速路时,无意间看到了这个女孩。她穿着红裙子,戴着公主帽,天使般坐在台阶上。”

说到这里老陈的嘴角微微翘了一下,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整整一个上午,那个女孩就一直坐在台阶上,等我们从三环和市区转了一个来回后,她还在那里。我以为她是在等什么人,或者是忘了带家门的钥匙。不知是不是因为坐得太久,尽管她脸上浮着浅浅的微笑,但那张脸却像纸一样苍白,恍然间让我想起陈璐失恋时的样子。路口就是风口,她那纤细的身子容易吹出病来。我就跟她说,姑娘,春天的风还是很凉的,千万别着凉了。

她微笑着说了声“谢谢”。然后问我,是不是要把这条路修成快速路?我说是。她兴奋地拍了拍手说,那就太好了,那样她再去养老院时就算天黑也不怕了。

我问她是不是在养老院上班?她笑了笑说,她是在养老院做义工,教那些老年人跳广场舞。她一边转圈一边比画,只是一圈都没转完帽子就飞了出去。也就是在那一刻,我被她吸引了,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我狠狠“瞪”了老陈一眼,心想你也太赤裸裸了,你把我当成了王春花吗?我不想听下去了。但还没等我反击,他就迫不及待地说:“没想到那个漂亮的公主帽下面竟然是一个光头。她捡起帽子,摸了一下光秃秃的头顶,满脸羞赧。轻声说了声“抱歉”,仿佛她做了一件让我难堪的事情一样。她咬着嘴唇对我说,她是白血病患者。我惊得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么青春的花季怎么可能呢?她看出了我眼里的疑惑和惋惜。又冲我笑了笑,像是宽慰我也像是自言自语——你一定纳闷,得了这样的病还这么傻乐,是不是缺心眼?说那句话时,她的手俏皮地在右耳朵边转了个圈。然后她顿了一下继续说,其实这个病是作出来的。说这句话时她也是微笑着的,但我在她眼中看到了泪光。”

我被老陈的话怔住了。我不知老陈注意到我的变化了没有,他按了按眼角又说:“那个女孩就是这样按了按眼角后跟我说,刚刚得知自己得这个病时,她跟父母吵了一架,也觉得没法活下去了。尤其是她父亲带着她到美国到日本的医院看了一圈,得知父母的骨髓无法配型,就越发没有活下去的信心了。在她最绝望的时刻,母亲带着她来到养老院。那位与癌症抗争几十年,从二十几岁就查出癌症的老奶奶告诉她,一定要保持乐观的心态。老奶奶分享她的秘诀就是微笑度过每一天,每天真诚地微笑,真诚地生活,并坚持下去,就能从心里感到快乐幸福。她说后来她试着微笑,试着和自己和解,试着和父母和解,病情真就好了许多。”

说到这里,老陈重重叹了口气:“许久看不到她了,不知是不是找到合适的配型了。”

我心里说:“也许吧。”嘴里却有些幸灾乐祸地问:“她怎么作了?”

老陈沉吟了一会说:“我也是后来知道的,是她父亲跟我说的。”

“他父亲?没看到这家有男人呀。”

老陈没有理会我,自顾自地说:“那个女孩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后来他爸爸发家致富了,有了第三者后和她母亲离了婚。当时为了一个能换衣服的芭比娃娃她就选择了跟随父亲。毕业那年,父亲给她买了套大别墅。为了自由,也为了不和后妈在一个屋檐下,房子装修好后没多久她就搬进去了,那些软包、硬包等装修材料里的甲醛污染源就伤害了她的身体……”

“别墅?她有别墅还住这个安居房?”我瞪大了眼睛问老陈,不是编故事吧?

“哦,安居房是她母亲的房子。她的别墅就在咱们小区,还和咱们一排,就是公园门口姓胡的那家。”

听老陈这样一说,我彻底呆住了,再次跟老陈确认事情的真伪。老陈说:“这是那个女孩父亲跟我说的,他说他后悔死了,如果,如果有如果,他愿意拿自己的全部幸福去换女儿的健康。”

我“哦”了一声,相信那是一个父亲的真心话,但我想这是为了女儿,那他的前妻呢?他会为前妻有这种觉悟吗?但我没有再问下去,如果再问下去,老陈会不会也说我“作”呢?

我陪老陈走进幸福里小区,当我们站在单元门前准备按门铃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姐,大姐是你吗?”

我转过身,看到黄四号正站在我们身后冲我微笑。

黄四号说:“她女儿和她说过,有个湖畔别墅的阿姨,气质特别好。好像每天早上绕路去公园,就是为了和她打招呼,为了对她报以真诚的微笑。她一说,我就猜到是你了。”

黄四号告诉我们,她女儿是二月二那天早上走的。她说,她女儿走时脸上是挂着微笑的……

7

因为领养了加菲猫Happiness,每天早晨我要给她铲屎,就再次放弃了和老陈一起晨跑。我对老陈说,你工作忙,抓紧时间锻炼吧,我白天有大把的时间。

但是陈璐这孩子却总在这个时间捣乱,她就像掐着点一样,在我铲屎时,要和我视频,其实我知道她是想看加菲猫。

那个时间,加菲猫总是窝在窗台晒太阳,一边晒还一边“喵喵喵”撒娇。陈璐说,Happiness不是撒娇,她是微笑呢。

我说,好吧。

我打开窗,让外面的阳光进来,让Happiness对着第一缕阳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