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3年8月刊(15期)|马累:暗夜行路(组诗)
《星 光》
小时候夏天的晚上
坐在黄河边看星星,
夜空那么美,充盈着我的心。
存在一种寻找的窍门:
死死盯着,我就会慢慢获得
星空的力量。
但这并非出于对具象的渴望,
我已在抽象中过了半生,
那主观的能动。
而星光,神秘、柔和,
仿佛抵抗喧嚣的能量,
连接着我想表达的事物。
一直到现在,
我都认为真理就在星群中穿行,
这偏执的爱伴我至今。
《故 乡》
许多年,我珍藏着
稻草人带给整个田野的沉默,
像珍藏某种神秘的荣誉。
而河边的益母草在深秋枯萎时的样子
总让我想起乡下的父母
渐渐衰老的过程。
它们细碎的茎叶上缀满露水,
像我内心丛生的愧疚。
在无边的夜色下写诗,
祖母和外婆在天上看着。
写作的痛苦主要由星光组成,
但正是痛苦许诺着希望。
我的爱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挽留着星光的痕迹。
人世间微小的美,生命本能的
悲欣,生存的底色。
我信故乡:我的书桌上
有一瓶来自黄河故道的沙土,
我的心里住着缓慢的菩萨,
我的眼里始终噙着
《古诗十九首》中的迷人火焰,
我的内心埋着老屋顶上的炊烟。
迷惘中那些早已忘怀的事物,
仍在暗暗地眷顾着我。
《暮 晚》
暮晚时分,密林深处
传来隐约的流水声,而蝉鸣
正接近一天中最稀疏的时刻,
对应着西天上的点点微光。
我知道这流光碎声
仍眷恋着缓缓的人间,
但一切终究还是会隐去,
消失不见。
我知道辋川难至,内心
仍然焦灼于自我身份的落定。
无数次想成为这山水的一部分,
伴随长时间静修的渴望。
作为一个急速时代平庸的个体,
我从未想过命运的坦途。
词语执著于意义,
我执著于内心的秉持。
人性的黄昏,我只倾向于
《诗经》这伟大、细腻的技术。
《暗行夜路》
有一次暗行夜路,苍茫的
华北平原像极了梵高的某幅底稿,
上面悬挂着未完成的月亮
和无名的红色浆果。
只是,我再也记不起停车休息时
那个村庄的名字了。
我只记住了银链般的猎户星座,
仿佛我们一直拴在一起,
从未离开过。
有一年深秋,陪几个
南方友人在黄河大堤上坐到深夜,
听见秋刀鱼洄游的声音。
夜色太黑,河水太浑,
看不见它们的样子。
但能想到它们在清凉的河水中
努力睁着眼,拥挤着逆流而上。
仿佛我也在它们中间,
分辨着从水面上透下来的
微弱的星光。仿佛真理的倒影
就在那里。仿佛命运中
应许的东西就在那里。
仿佛一切都可以重返。
大部分时候我们拗不过命运。
而生活,生活中最真的部分
总是在有意无意躲着我们。
余生所为,必定是苦苦寻找
那些在童年的脑海里一掠而过的。
烈火与大雪、灰烬与清露,
浑黄的河水,铁锈色的杂草。
马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山东淄博。著有《鲁中平原》《黄河记》等。曾获《人民文学》“青春中国”诗歌奖、中国红高粱诗歌奖、山东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