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3年第9期|赵志明:堂兄的爱情
赵志明,小说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文联签约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我亲爱的精神病患者》《青蛙满足灵魂的想象》《万物停止生长时》《无影人》《中国怪谈》《看不见的生活》《石中蜈蚣》等。有小说作品被译成西班牙语、英语、日语、俄语、韩语、越南语等。现居北京。
编者说
黄土路和陆小芹是从丰厚醇美的农事中走来的青年男女,他们不仅务农为生,更以耕为乐。面对未来岳父的考验,黄土路有如神助,一一破解,二人的爱情让金灿灿的田园牧歌锦上添花。
堂兄的爱情
赵志明
首先,要为蜜蜂造一个安稳的住所。
——(古罗马)维吉尔:《农事诗》
1
我的伯父黄和平曾经当过兵,在某次卫国战役中受了大伤,子弹一说打在他的腰眼上,一说让他的屁股开了花。枪林弹雨中捡回一条命的伯父随后光荣退役,返回老家务农,每年从乡里领取一笔退伍军人伤残补助金。数额在十余年间毫无变化,但熟悉当时农村生活的人都知道,前五年这笔钱可以很好地改善一家人的生活,后来却只能让我的伯母眼前一亮,瞬间无光,变得有它不多无它不少。这笔钱仿佛一面镜子,照见伯父一家的生活渐趋困窘。那颗子弹在伯母口中也从“幸亏”变成了“讨厌”。反复发作的伤势让伯父几乎成了一个废人,农家的重头活计基本都做不动,在农业学大寨时还能担任民兵队长的职务挣满工分,分田到户后随着家庭进项益少而支出日渐增多,只能像一挂鞭炮挂在老婆儿女屁股后面,驱使着他们在地里田间刨食。大家都说,如果黄和平当兵的时候能有这副嘴巴子就不至于受伤了,因为所有的炮弹和子弹都会躲着他飞。在伯父的严加管教和严厉督促下,除了二儿子黄土路,其他几个儿女都成了种田的一把好手。
伯父服役那几年,黄土路堂兄度过了幸福的童年时光。上大树掏鸟窝沿沟渠逗螃蟹的经历,让他很早就变得极有主见,等到伯父退伍回到家,发现已经管教不了泥鳅一样滑溜、麻雀一样烈性的二儿子。一个例子是,全家人虽然情愿勒紧裤腰带供黄土路念书,但他读到高一便说什么都不肯上了。伯父虽然不指望黄土路读书能有大出息,那是天上掉元宝还能砸到自家脚背上的好运气,但至少应该念完高中,毕竟那个时候有高中毕业证的人在农村也是人才,足可以在村小学里做代课教师,站黑板吃粉笔灰。另一个例子是,伯父逼着退学的黄土路去参军,觉得他好歹比初三毕业去当兵的人文化层次高一截,在部队里好好表现的话,或许能混个班长、排长什么的,也算子承父业,但黄土路不愿意上演“上阵父子兵”的佳话,在体检的时候居然全程假扮斗鸡眼,从而被刷了下来。文不成武不就,更不肯做个老老实实的种田人,这是第三个例子,惹得伯父发了一场急病,差点一命呜呼,也差点要和黄土路断绝父子关系,病愈之后声称以后无论这个儿子做什么,做老子的既然管不了,那就爽性再也不管了。
种田人的辛苦,不是一句“面朝黄土背朝天”就能言尽的,堂兄黄土路不愿意跟着家人一起下田干活,倒不是因为他吃不了这个苦,而是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其他营生比种田更能改善生活。比方说,夏天骑着车沿村卖冰棍。卖冰棍的人要一大早骑到县城东门的冷饮厂批发冰棍雪糕,然后一路骑一路卖,卖到傍晚再往家骑。堂兄腿脚有力气,在大路上骑得飞快,经过村子才会慢下来,一手掌着车龙头,一手持一块敲板,将后座上的木箱子拍得震天响,嘴里吆喝着:“卖棒冰哩——赤豆棒冰!卖雪糕哩——镇江奶油大雪糕!”卖冰棍的人一般一天卖出一箱就心满意足,堂兄能做到平均两箱,运气好能卖三箱。这也意味着他每天要骑车进城两三趟,我们村到县城的距离差不多十五公里,换了旁人一个来回都累得吃不消,黄土路堂兄却没事人似的,腿不疼腰不酸,出门前腰杆像青松般挺直,回家时依旧挺直得像青松,看得堂伯直摇头叹气:好好一块当兵的料,真是可惜了。
第二年,卖冰棒的人眼见着多了起来,有时一条乡下小路上骑车卖冰棒的人都有好几个。另外,家用冰箱不再是稀罕货,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村里的代销店里,也都有了冰柜。骑车沿村卖冰棍雪糕的生意不再好做,有时外面天色很暗了,堂兄才骑着车返回,即使强壮如他,也一脸的疲惫色,脊梁不再挺拔如初。随着卖不出去的冰棍雪糕越来越多,堂兄决定尝试别的方法,他用挣到的钱买了一辆柴油三轮车,随即贩卖起西瓜。原来,去城里趟数多了,堂兄注意到,基于我们这里的独特地理环境——一半约是山地丘陵,一半约是水乡圩里,前者结出的西瓜又沙又甜,后者虽然也种西瓜,但太阳光照不够,还经常遭水淹。在城里卖的西瓜都是山地瓜,水乡瓜基本没有。黄土路堂兄便拉了黄建国堂兄合伙,把山地瓜直接拉到水乡来卖。山地瓜皮薄个小,一家三五口人一顿吃一颗正好,不像水乡瓜个大皮厚,吃半个嫌少,吃整个又嫌水饱,所以很受欢迎,供不应求。黄土路堂兄不仅会在夏天贩卖西瓜,还会在秋天贩卖橘子、苹果,在冬天贩卖糖水甘蔗、冻柿子,在春天贩卖草莓。
此时伯父和伯母已经种不动地,而大堂姐和小堂姐又都先后嫁人。归到黄土路名下的那几亩地,如果不种庄稼就只能抛荒,这在农村人眼里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也可能是伯父想通过这种方式将一下军,逼二儿子重新拾起锄头和钉耙。在伯父看来,种田人不种田,就和士兵不打仗一样荒唐。伯父没有想到的是,老黄有张良计,小黄有过墙梯。黄土路堂兄通过和村人调换,将分散几处的田地集中到了一起,然后与黄建国堂兄两个人手挖肩抬,开挖成水塘,既不是养鱼,也不是养虾养蟹,而是养起了美国牛蛙。在此之前,村里也有人在家门口砌了水泥池子,或者养黄鳝,或者养甲鱼,无外乎是在热天趁价格便宜的时候四处收购来,放在池子里养着,等到冬天特别是春节前再以较高的价格卖出,赚其中的差价。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堂兄竟然收购了远在地球那一边的美国的牛蛙,将之运到中国的长江边来饲养,不禁都对他刮目相看。
对于儿子这种近乎忤逆的行为,伯父自然无法接受,他特意跑到牛蛙池,拄着拐杖大骂了半个小时,最后说:“黄土路啊黄土路,我看你以后只能跟你的狗屁牛蛙过日子了。”
堂兄们高价购进的五十对种蛙正在池子里抱窝,发出低昂有序的鸣声,确实很像牛的哞叫,难怪得名叫牛蛙。因为牛蛙巨大叫声的干扰,加上两个年轻的合伙人正在埋头干活,伯父的这顿叫骂犹如过耳春风,消失在了春风里,完全没有激起任何回响。倒是牛蛙池的周围,尽是抽穗的小麦、吐蕊的油菜花,在和煦的暖风中微微点头,飞来飞去的蜜蜂在空中嗡嗡相和,像是赞同伯父的意见。
伯父越看越气,越想越火大,但既不能真的把池塘平了,即使如此已然浪费掉的一季农作物也不可能重新在他眼前摇曳吐芳,又不舍得把池子旁的看守棚给掀了,让两个年轻人晚上睡露天,只能用手中的拐杖乱戳春天缀满野花的草地。一条受惊的小蛇慌张游过伯父的脚旁,被伯父一脚踩住,用手拎着蛇尾巴甩到了池子里,发狠说:“让你养牛蛙!让你养牛蛙!”伯父的意思,蛇既然能吃青蛙,盘两只牛蛙下肚肯定也不在话下。这样一来,既达到了惩罚堂兄不听父母好言相劝的目的,又不至于让堂兄的经济损失过大。
黄建国堂兄很是着急,拿起网兜就要去捕捞在水面快速游动的水蛇,一边埋怨道:“伯伯,你气归气,骂归骂,怎么真的把蛇扔到池子里呢。”黄土路堂兄却不慌不忙,拦住黄建国堂兄说:“等等。就让蛇吃掉一两只牛蛙,也好让我家老头子消消气。”黄建国堂兄一时不知道黄土路堂兄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气得把网兜一扔,说:“真不知道你们父子是不是前世的冤家。这可是种蛙,几十块钱一对买来的不说,现在正在抱窝,孵出来的小牛蛙,可都是一张张的十元钱。”黄建国堂兄这么一说,倒轮到伯父着慌了,急忙捡起扔在地上的网兜。这时候黄土路堂兄才慢悠悠地说:“书上说,牛蛙反过来能吃蛇。我半信半疑,正想着怎么做实验呢,可巧我爹来帮忙了,省得我还要抽出手脚去河边地头捉蛇。”黄建国堂兄和伯父都吃惊地看着黄土路堂兄,以为他大白天里说昏话,显然是昏头了。黄土路堂兄又说:“你们看我做什么,我脸上难道有一朵花,有蜜蜂围着打转吗?你们倒是看池子里呀。”
池子里正在上演一番追逐大战,但不是蛇追牛蛙,而是牛蛙追蛇。一只硕大的牛蛙正在水里逼近水蛇,水蛇吓得慌不择路,在水面游成了一条轻快的直线。周遭牛蛙的叫声不绝,像是在给这只牛蛙擂鼓助威。水蛇好不容易蹿上了岸,惊魂未定,没想到岸上草丛里还隐匿着一只牛蛙,一跳而出,正好将蛇头压住,一张大嘴噙住了蛇身的中段,三下五除二,整条蛇已被牛蛙吞到了嘴巴里。黄建国堂兄看得啧舌,他没想到牛蛙这么生猛。黄土路堂兄说:“看来书上说的是真的,除非很大的蛇,否则很难伤害到成年牛蛙。我们倒是要担心老鼠和野猫,它们都会攻击牛蛙。防老鼠可以用老鼠药和捕鼠夹子。防野猫可以养一条狗。另外就是水质。等到池子里牛蛙多了密度大了,就要经常换水,始终保持池水干净。我们还要添置一台水泵,日夜抽一次水放一次水。”伯父听到他们开始谈论养殖上的事,不想再多待下去,干咳了一声,便拄着拐杖离开。黄建国堂兄在身后大声说:“伯伯,要不给你捉两只牛蛙回去,爆炒红烧,做搭酒菜。”伯父余怒未消,气呼呼地说:“谢谢了。我属小龙的,吃不下你们的牛蛙!”
2
牛蛙的叫声之大,村里的人都已经领教到,虽然还是春天,牛蛙的叫声已经远胜夏日午后池塘的蛙鸣,或者夜里阵雨过后蛤蟆大军的鼓噪,即使隔了一两里路的距离,牛蛙池就好像近在门前窗下一般。而牛蛙的胃口之大,也足以让人惊掉下巴。一池牛蛙就像产房里一群饿奶的孩子,肚子永远空着,嘴巴永远没有歇时,一断了吃的就大哭大闹,哭声此起彼伏,闹腾得根本停不下来。
牛蛙饿了就要给它们喂吃的。专门的牛蛙饲料金贵不说,还腥臭无比,很容易污染池水,一天到晚抽换水都来不及。一者为了省钱,一者为了不让牛蛙害病,堂兄黄土路和堂兄黄建国只能挖空心思四处找替代品。好在牛蛙是杂食动物,胃口奇佳,几乎什么都吃,臭鱼烂虾,河蚌螺蛳,都来者不拒。不仅如此,大牛蛙会吃小牛蛙,因此必须要按大小分池子饲养;牛蛙还吃其他的蛙类,蛤蟆、青蛙、土田鸡,还有蝌蚪。
春天里,沟渠河塘里到处都能看到一丛丛的蝌蚪。他们不敢紧着一个地方捞,怕真的影响水稻的产量,被种田人戳脊梁骨。他们也知道这些蝌蚪,不管孵化出来的是绿皮肤的青蛙,还是褐色疙瘩的蛤蟆或土田鸡,都是吃害虫的能手。很多时候,堂兄黄土路会骑着三轮车,车上放两只白色塑料大桶,骑到很远的地方,在远离村庄少有行人的荒郊野外,从水里用网兜捞蝌蚪,一边捞一边留意四周有没有来去干农活的人。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天,堂兄黄土路正在一条偏僻的水道沟里捞蝌蚪,突然过来了一个姑娘,长长的头发用一条手绢扎着,一张秀气的脸白净粉嫩,一看就没有遭受过日晒雨淋风吹,不像是干农活的人。堂兄就没有当回事,继续用网兜捞蝌蚪。没想到姑娘却停下了脚步,问道:“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堂兄不是不讲礼貌的人,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你不是看到了吗,我在捞蝌蚪。”姑娘又问:“你捞蝌蚪做什么?这些蝌蚪马上都会变成青蛙,你把它们都捞走,这里的青蛙就少啦。”堂兄眼珠滴溜溜一转,想到了一个主意,说:“我捞的这些蝌蚪,不会变成青蛙,它们都是蛤蟆种,以后长大了只会变成蛤蟆。你一个姑娘家,不害怕癞蛤蟆吗?”姑娘更好奇了,继续问:“我是不喜欢癞蛤蟆。但你怎么知道这些蝌蚪是蛤蟆下的而不是青蛙下的呢?”堂兄没想到这位姑娘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下去:“青蛙比癞蛤蟆好看,所以青蛙的蝌蚪也比癞蛤蟆的蝌蚪好看。你看看这些蝌蚪,脑袋扁扁平平的,尾巴细细短短的,是不是很难看?”姑娘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说:“你这个后生,说瞎话不带打草稿的。你说的根本没有科学依据。还是让我告诉你吧,这些就是青蛙的蝌蚪。因为癞蛤蟆结束冬眠比青蛙早很多,这个时候癞蛤蟆的蝌蚪早就变成癞蛤蟆爬走了。”堂兄一下子臊得面红耳赤,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他没想到这位姑娘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却比寻常的农妇更难缠。寻常的农妇最多说他两句,他收拾家伙挪个地方就是。这位姑娘却像是一位进行科普的扫盲老师。姑娘笑眯眯地看着堂兄,又说:“你还没有告诉我,捞蝌蚪做什么呢?不会是放到你家的稻田里,让它们变成青蛙后只负责抓你家地里的害虫吧?”堂兄这时更是羞得抬不起头,闷声说道:“我不种地。”姑娘不肯就此打住话头,继续问道:“那你是用这些蝌蚪制药吗?蝌蚪离不开水,你真的能狠下心把它们摊在水泥地面上晒太阳,把它们晒成一张张皮吗?”堂兄没办法了,只能说实话:“我捞这些蝌蚪,是准备回去喂给牛蛙吃的。”姑娘听到这里,眼睛立马瞪圆了,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牛蛙,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堂兄又噎着了。“你捞蝌蚪给你的牛蛙吃,牛蛙长大了给人吃。按照这样的食物链关系,人直接吃蝌蚪就可以啦。给你蝌蚪吃,你会吃吗?”
堂兄没想到这次出来捞蝌蚪,却撞见了这样一位牙尖嘴利的主儿。捞蝌蚪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堂兄的气势本来就矮了三分,现在更低得抬不起头,心想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便收拾了桶和网兜,推着三轮车准备换个地方。没想到姑娘居然跟过来了。堂兄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候姑娘先过去。姑娘也站住了。堂兄说:“你先过去。我不拦你的道。”姑娘说:“你这人讲话好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有什么先呀后的。”堂兄没辙,推着三轮车往前走。他一抬脚,姑娘又跟上来了。堂兄问:“你是闲人,难道没有要紧的事情做吗?”姑娘说:“今天礼拜天,本来就是休息日。田野里路边上,各种花都开了,随走随看,就当春游了。”堂兄有心要摆脱她,就把三轮车掉转了车头往回走:“那你继续游览。我还有事要忙呢。”姑娘也转了身,说:“你捞你的蝌蚪,我看我的景色,两不相碍。”堂兄有点生气,说:“我哪里得罪你了吗?马蜂追着人不放,飞出三里路也回头了。”姑娘说:“我不是马蜂,你也没有得罪我。只是捞蝌蚪这事不对。我遇着了就不能当没看见。”堂兄气极反笑,忍不住嘲讽对方:“看你这么正直,莫不是什么学校的老师?”姑娘说:“你倒是聪明。猜出了我是做什么的。可惜我虽然是老师,你却不是我的学生,要不然……”姑娘没说下去,脸兀自红了,想来两人年龄相仿,她自然教不出这么大的学生,而且打手底心揪耳朵这样的举动,肯定也不能用到比她还高的陌生男子身上,故而脸红。不知怎的,堂兄的心也跟着怦怦跳起来,简直就像心里装了一只牛蛙在歌唱。他本来想问“要不然怎样”,但又觉得有点轻浮,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是不是要看到我把桶里的蝌蚪倒回沟里,才肯不继续跟着我?”不等姑娘回答,堂兄一手提着一只桶,快步走到路下面,把桶里的蝌蚪悉数倒回了水中。一团团的蝌蚪在水里慢慢漾开,好像一个繁体的毛笔字在宣纸上洇开。他等到蝌蚪都散开了,才把桶搁回三轮车上。姑娘高兴地说:“你看,这样多好。小蝌蚪们找各自的妈妈去了。”
堂兄慢慢骑着三轮车,想回头看却又不好意思。让他高兴的是,他发现姑娘仍然跟着,便问:“你要去哪里?如果顺路的话,我的三轮车可以带你一段。”姑娘说:“你这个后生,让人实在不敢放心。我怕我走远了,你又回头去捞蝌蚪。”堂兄说:“做老师的这么不信任人可不好。要不,我向你保证……”姑娘说:“我可不要你的保证。你是我的什么人哪?再说了,你这个人,狡猾得很。”堂兄故意吓她:“我劝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再走几步,就到我村上了。到时候别人问起我你是谁,我可就说不清了。”姑娘倒是很镇定,说:“随便你说,我可不怕。”堂兄倒有点不好意思,说:“你别担心,我不会占你口头便宜。我会告诉他们,你是来看牛蛙的。”姑娘这下也勾起了好奇心,问:“你养的牛蛙,到底长什么样,是像水牛多一些呢,还是像青蛙多一些?”堂兄说:“它的叫声像耕牛,它的样子却是像癞蛤蟆多一些。”姑娘失望地说:“那我就不看了。癞蛤蟆到处都有,干吗要跑那么远,偏偏去你那儿看。”
黄土路堂兄自此之后没有再捕捞过蝌蚪,也不让黄建国堂兄去捕捞。天气慢慢热了,养鱼的人家开始为塘里的浮头鱼头痛心疼。堂兄们年轻力壮,过去四处帮着摇水晃浪头,塘里涌浪多了,水里面的溶氧就会增加,可以大幅度减少浮头鱼的死亡。缺氧而死的鱼类,如果隔了很久才浮出水面,内脏基本腐臭,肉质也不再新鲜,人是不能食用的。作为酬谢,塘主人会让堂兄们将这些臭鱼带走,可以剁碎后喂给种蛙吃。有了这个食物来源,确实也不需要再去偷偷摸摸地捕捞蝌蚪了。
但是,黄土路堂兄仍然经常骑着三轮车出去,他想再遇上那个叫小芹的姑娘。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但堂兄已经梦见了无数回,以至于那张鹅蛋脸早就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
3
对于青年男女来说,爱情就像是春回大地,草自青,花自开,蜜蜂和蝴蝶不请自来。堂兄黄土路最应该感谢的伐柯人当数牛蛙,如果不养牛蛙,他就不会四处去捞蝌蚪,不捞蝌蚪他就不会遇上陆小芹老师。虽然他们或许有其他无数种见着面的机会,但谁能保证陌生男女初次见面就能说那么多话呢?好像冥冥中自有天意安排,养牛蛙的堂兄这只癞蛤蟆,真的吃到了天鹅肉。
不过,伴随着无边幸福的,也有天大的烦恼。原来小芹家中姊妹三人,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只有小芹待字闺中,偏偏小芹的父亲陆家佬最宠幼女,一心想要将小芹留在身边,嫁远了嫁差了他都横竖一个不同意。黄土路这个后生,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板有身板,陆家佬是有几分满意的,不过论起家境就差点意思,小芹要是下嫁过去,少不得要吃好几年苦。这是陆家佬不能忍受的。为了女儿的幸福打算,陆家佬亲自上门,来和伯父打商量。他是这样想的,黄家佬好歹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他陆家佬却只有三个女儿,最适宜的做法莫过于让黄土路做上门女婿,如此一来,黄家佬依然有两个儿子,不会少一个儿子,他陆家佬却多了一个儿子,何乐而不为呢?怎奈伯父是一个最好面子的人,宁肯儿子打一世人生的光棍,也不愿意他倒插门。两个本来即将以亲家互称的老人,推杯换盏相识恨晚,转眼又因此一言不合将桌子捶得乒乓响。在不明情况的左邻右舍看来,还以为是债主上门逼债呢。
先是陆家佬骂黄家佬:“亏你还是个老党员,脑子里封建思想这么严重!”黄家佬还骂过去:“你这个长苇荡里的湖霸,上岸了也不改匪性,抢儿子抢到我黄和平的门上来了。要是放在十年前,我二话不说就扭送你到派出所蹲两夜。”陆家佬反唇相讥:“说的派出所就像是你家开的一样!当过兵了不起啊,如果不是念你为国受伤立过功,我今天就要将你扔到大河里,像扔一只赤膊雄鸡,灌你一肚皮水。”黄家佬气得眉毛都立起来了,说:“看我不拿拐杖先扫断你的狗腿。”陆家佬也急了,“再怎么说,我到你门上来就是客,你还要夯断我的腿!好,我就此再也不登你黄家佬的门。”黄家佬说:“你还以为我盼星星盼月亮盼着你来呢!你不来最好,我求之不得。”陆家佬说:“今天我就将话搁在这里,以后你就是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来!”说罢拂袖而去。
伯母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又不敢插他们的嘴,事后忍不住埋怨伯父:“万事好商量。你看你这暴脾气,真的是不分场合不看对象,药线头一点就着。”伯父说:“这个陆家佬,我跟他有个屁商量。”两个老人本来是为着各自儿女的共同幸福谋面,结果却闹得不欢而散。
这件事让堂兄黄土路的脸上愁云笼罩,像一颗国光苹果的表面硬是蒙了一层橘子皮,皱巴巴蔫答答的。知父莫若子,入赘这件事就像是秃子头上的瘌痢,明摆着告诉所有人,黄家穷到坐井底,才会把小伙像姑娘一样嫁出去。对于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而言,是断不肯丢这个人丢到河对岸去的。隔天,他去找小芹商量。小芹这才知道自己的父亲去找了自己未来的公公,想到两个老人隔桌争吵的场面,忍不住哈哈大笑。堂兄说:“我都愁死了。你还笑!”小芹说:“这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父亲的性格。他呀,是一颗大爆竹,只会朝前放不会向后炸。如果他去到你家,什么重话也不说,反而麻烦。第一次上门就能口无遮拦吵一架,说明你父亲是对我父亲的脾气的。”堂兄细想想,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说:“确实也是。我家老头子的脾气是竹筒倒黄豆,气顺了比闷在肚里好,说不定第二天就消气了。”转而又发愁,说:“你爹要招婿,这一点我爹是肯定不会答应的。这可怎么办?”小芹说:“这事有什么发愁的。结婚是我和你的事情,又不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这事你怎么不问问我?”堂兄就老老实实张口问:“那你是什么打算?”小芹说:“结婚是我们两个人过日子,既不会向着你爹,也不能向着我爹。他们的意见最多只是给我们参谋参谋,如果由着他们的想法,难道时间还能退回几十年吗?接下来我们要分头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堂兄说:“我这边简单。我爹早就发过话,他管不了我,也不管我。”小芹说:“我那边更简单,我爹听我的。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我爹是不会轻易把他的宝贝女儿随随便便许配给人的,他肯定会提出要求。”堂兄说:“只要不是让我去念书考大学,或者是报名参军,其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能做到!”小芹嗔道:“什么刀山火海!我爹是挑女婿,又不是招保镖。”
在小芹的劝解下,未来的老丈人果然作出了让步,同意将小芹许配给黄土路堂兄,但前提是堂兄必须要完成三件事,验收合格后方能迎娶新娘子过门。
4
转眼又是春天。赶花期的养蜂人将蜂箱一字排开,蜜蜂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似乎每一朵黄灿灿的菜花上都有一只蜜蜂在采蜜。礼拜天到了,小芹骑着凤凰牌女士单车过来。去年孵化的小牛蛙已经长大,在大池子里密密麻麻地喧嚣着。再等几个月,这些牛蛙就能脱手,卖出一个好价钱。小池子里的种蛙正在抱窝。为了防止牛蛙吞下它们自己产在水中的卵,黄土路堂兄和黄建国堂兄站在池子里,用细网兜小心地将这些卵移送到旁边的清水池里。看到小芹,黄建国堂兄对黄土路堂兄说:“小芹嫂子来了,你还是去陪她吧。”
堂兄上了岸,揩干净手脚,对小芹说:“正好你来了,陪我去找养蜂人吧。”小芹不解地问:“你不和建国一起干活,跑养蜂人那边去干吗?”堂兄装出一本正经的样,说:“你不知道。昨天下午,他的一只蜜蜂将我的一只种蛙蜇伤了,我要去找他评评理,看能不能让他的蜜蜂不要从我的蛙池上空飞过。”小芹将信将疑,说:“真有这事?”堂兄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养蜂人好像一直在等着他们,看到人过来了,便迎到帐篷外,递给小芹一顶面纱凉帽,说:“戴上这个防蜂帽,蜜蜂就蜇不到你。”堂兄打趣说:“我来你这里好多回了,你怎么从来没给我准备一顶?”养蜂人笑着说:“你的脸皮比树皮还厚,我的蜂儿蜇不动。”堂兄笑着说:“你最好告诉你的蜂群,不要蜇了陆老师,不然你这个花季就白辛苦一场了。”小芹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问:“为什么?”养蜂人解释说:“陆老师,你是不知道,土路兄弟敲竹杠是一把好手。前阵子我的蜜蜂只是在他的牛蛙额头上停了一下,就被他敲了一瓶蜂王浆。现在要是蜇了你,我这个春天可不是要为他打工了吗?”
三个人说着话,在蜜蜂嗡嗡嗡的奏鸣曲中,好像走进了一场急雨的漩涡中,数不清的蜜蜂像重重的雨点子一样扑打在小芹的面纱上。小芹吓得花容失色,腿脚都不敢往漩涡中心迈。要不是堂兄走在旁边,轻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估计她就要落荒而逃了。养蜂人在旁边安慰她:“别怕。你这个时候要是逃走的话,蜜蜂都会追你的。因为它们会把你当成偷蜂蜜的熊瞎子。”听养蜂人这么一说,小芹就笑了。堂兄也鼓励她说:“你可以慢慢地走,它们就会把你当成一株在风中摇曳的鲜花了。”小芹心里甜滋滋的,白了堂兄一眼,说:“油嘴滑舌!在它们眼里我若是鲜花,那你是什么?”堂兄打蛇随棍上,笑嘻嘻地说:“你是鲜花,我自然是牛粪了。”小芹斜了他一眼,说:“还牛粪,我看是牛蛙粪还差不多。”
进到棚子里,养蜂人拿过来满满一瓶白色浓稠的乳液,说:“这是春天的蜂王浆,对改善睡眠质量、减轻关节炎疼痛都很有效果。”堂兄对小芹说:“这是我给你爹特意准备的。”小芹笑着说:“不会是敲竹杠敲来的吧?”养蜂人赶紧申明:“敲竹杠是玩笑话。不瞒你说,这几年每年春天我都来这里放蜂,和土路很熟了,吃了他家不少的蔬菜。他又不肯收我的钱,每年只象征性拿一瓶蜂蜜。我是承他情久了,一直没机会还。今年他主动说要一瓶蜂王浆,这是我今天上午才用竹铲刮下来的王浆。回去后放在冰箱里保存,每天让老爷子吃一两勺子,用温水送服。”
两个人手挽手走出蜂场,小芹开心地问:“今天怎么这么好心,想起来要给我爹送礼物了?”堂兄皱着眉头说:“你爹不是说要让我做三件事吗?怎么还不发话呢?”小芹嘲笑他:“怎么,心里着急了?”堂兄老老实实说:“确实是等不及了。钱要灌入口袋才踏实,老婆要取进屋门才放心,煮熟的鸭子还会飞走呢。万一你爹使的是缓兵之计,一转眼把你嫁到城里去,我找谁要人去?”小芹轻轻掐了堂兄一下,说:“我爹估计你快要沉不住气了,今天特意让我带来了两件事。”堂兄眼前一亮,急忙问:“是什么?”小芹说:“第一件:一口气从你家游到我家。你也知道,我们家以前是在湖里打鱼的,现在虽然不用再风里来浪里去讨生活,但渔家子弟水性要好,却是祖训,女婿抵半子,所以也要严格遵守。第二件:双手抱着一只猪仔从镇上走回家,猪仔的四只脚不能用麻绳绑起来,中途也不能把猪仔放地上休息,更不能找其他人帮忙。我爹是老思想浸到骨子里的人,认为青年人可以梳小分头戴眼镜扮斯文相,但不能手上连捉一只鸡的力气都没有。”堂兄默默寻思一番,又问:“那第三件呢?”小芹嗔道:“看你急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难道你想一下子把三件事都完成?第三件他还没交代我。他让你先把这两件事完成了,再说第三件。”
5
从黄土路堂兄家到小芹家,走水路的话主要有两条道。一条是外河,一条是内河。外河有百来米阔,河里往来的运输船只络绎不绝,有单枪匹马的几十吨大船,迎风破浪像七尺大汉,也有十几艘十吨左右的驳船前后相连成船队,船舷几乎与水面持平,开得慢吞吞,像小脚老太。内河宽处有三五十米,狭窄处不足十米,爬上河堤生长的老树,纵身就能跳到对岸去,两岸村庄相对而出,水面时见鸭鹅成群,行的都是几吨的水泥船。外河近似一条直线,内河七弯八绕形成松垮的弧线,两条河形成一张弓样,也像半个圆。如果从外河游过去,约八里路程,走内河的话,有十二三里。堂兄心想,既然小芹带到的话是“从家游到家”,就只能选内河了。因为从堂兄家出门就是内河,而到外河还要走上一段百来米的土路,就不是纯粹的“游”了。
堂兄的水性虽然很好,平时下河游泳,在内河宽阔处游上几个来回轻而易举,但满打满算也就两三百米的距离,现在要游六七千米,饶是堂兄胆子壮,也要掂量掂量。小芹的父亲看似提了一个简单的要求,却是异常棘手。为了顺利完成这道难题,堂兄立即着手准备。他开始早起练长跑,每天天麻麻亮便沿着内河的河埂,一直跑到小芹家。小芹在家里刚吃完早饭,正准备骑车去学校,看到他这么早过来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堂兄摆摆手,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提前适应一下这段距离。按照你说的那个什么相对论的讲法,越熟悉的路程在感觉上会越近,好像距离缩短了很多。这样游起来肯定能省很多力。”陆家佬也不管他,任他每天一大早地跑上一个来回。
如此大概一个来月后,进入五月,天气愈加暖和,逢到大太阳又没有风的天气,穿一身单衣也沁出汗来。这个时候的内河,浅处的水草尖尖似乎怕被涟漪切断,因而隐在水下,在白云的倒影中愈发青碧,菱盘已经在水面完全铺展开来,有的还擎着一朵可爱的小白花。河水不再冰凉激骨头,可以下水游泳了。
依旧是小芹夹在中间传话。陆家佬问:“土路,你准备得怎么样了,什么辰光可以下水?”堂兄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都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下水。不过,我游是没问题,谁来监督见证呢?”陆家佬说:“这个不劳你烦心。小芹的两个姐夫会撑一只小船,跟在你的后面。你先告诉我,你准备怎么游完这么长的距离?”堂兄说:“在河埂上跑步的时候,我已经盘算好了,划了好几段,从哪里到哪里怎么游,从哪里到哪里怎么恢复气力,我在想象中游了几十回了。”陆家佬说:“这样我就放心了。在水里体乏的时候可以随时补充营养,长点力气。我让他们在小船上准备了食物。在水里吃东西不算违规,但在游的过程中绝对不能上船上岸。”
伯父虽然明确反对入赘这件事,但对陆家佬嫁女儿提出的三个条件却不发表任何看法。上半天十点钟左右,堂兄入水的那一刻,他还拄着拐杖站在河埂上,目送堂兄游出老远,好像是为堂兄的远征壮行。或许,在儿女之事上,既然陆家佬那边松了口,伯父也乐得顺水推舟,将陆家佬对未来女婿的调度看成是自己对翅膀硬了的儿子的训斥。而且,陆家佬挑女婿这件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四里八乡差不多都知晓了。大庭广众的眼皮子底下,黄土路只要完成任务,也就让他这个做老子的面孔上有了光彩。至于很多人因为没有看到过小芹的相貌,从而觉得黄土路为了一个女孩这么做显得很没有男人气,伯父呸一声“你们懂个屁”,随后居然心头大快,得意地哼出小曲来。
堂兄在前面游,两个连襟在后面划着小船,小心地保持着距离,既不离得太远,也不跟得太紧。他们都是游泳好手,看到堂兄轻轻松松游出五百米后也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他们估算堂兄游泳的时速接近两公里。照这样的速度,三个半小时左右,最多四个小时,堂兄就能游到目的地了。
经过村庄的时候,岸上站满了闻讯看热闹的人。特别是一些还没有许配人家的大姑娘,都两眼放光,艳羡地看着水里的这条“白鲢王子”,心里多多少少生出几分绮丽的念头,自己以后能找到这样的对象该多好啊。一些老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觉得这个人游得居然比烧柴油的机帆船开得还要快,怀疑他小时候生河虾吃多了。孩子们更爱看把戏,竟然在岸上随行很远,嘴里大喊着“讨老婆”“加油”!
等到堂兄为了节省并恢复体力改仰泳的时候,小芹的两个姐夫开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你说,我们这个老丈人,可真是会折腾人,”很显然,船上的人已经把水里的人当成小连襟了,“先游十来里水路,再徒手抱一头小猪,这些都是什么馊主意啊。也就是土路实心眼,有多少人能做到呢?这样考究法,小芹再怎么像天仙,追求她的人再怎么排成行,也都打退堂鼓了。”
堂兄仰脸朝着天空,他能看到天空里白云飘来飘去。为什么白云在天空显得很轻盈,乌云就像乌龟在慢腾腾地爬呢?显然是压力的原因。压力大了,白云转黑,压力小了,乌云转白。就像堂兄现在的心情,从他下水时起,心里便笃定得很,游起来完全没有压力,水里的他像天上的白云一样自由自在。“你们当初结婚的时候,也被出题了吗?”他问两个过来人,“你们家离小芹家远不远?当年抱的是猪还是羊?”船上的人笑得前俯后仰,“我们才没有这样被刁难呢。小芹的两个姐姐,哪有小芹这么受宠!老丈人是舍不得把小芹嫁出去,才有一出想一出,不怕众人看笑话。话说回来,这也是特为你量身定制的。老丈人就是想要考考你,看你有什么能耐,他才放心把宝贝女儿交给你。”堂兄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目前这两道题倒是考不倒我。”他们不大相信,说:“土路,你可不要吹牛逼。要说游泳这道坎你能迈过去,我们眼见为实,是愿意相信你的。可是要说到抱一只小猪走七八里,连倒拔垂杨柳的鲁智深估计都做不到。小猪四条腿两两用绳子扎起来还好说,不过是几十斤的重物,腰眼里夹着,肩膀上扛着,咬咬牙也能走上几里路。可小猪毕竟不是四条腿的板凳,势必要出力挣扎,横蹿竖跳,左冲右突,抱它的人,两条臂膀得有多少斤蛮力气,才能稳得住。这条是绝难做到的。依着我们说,这次到了老丈人家,你不如服软多讲点好话,哄得他高兴,虽则只完成了一个条件,一样把小芹嫁给你。”堂兄说:“这点请你们把心宽到肚子里。说到水性,说到力气,这片地方上我还没有输过谁。”船上的人益发好奇起来,说:“你的块头虽然不小,可也不是虎背熊腰,看不出来你的力气囥在哪里,快说来听听。”堂兄说:“力气这东西,大小又不是靠看就能看出来的。你们讲讲,井的深浅和井水的多少从井口大小能看出来吗?”船上的人点头称是,旋即问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人的力气总要有个源头吧。先天神力的人自古就有,比如听到雷声后向天空扔出两把锤子的李元霸。后天的训练也很重要,比如民间故事里那个将小牛抱成大牛的放牛娃。你的力气又是怎么养起来的呢?”堂兄说:“打小我就喜欢跟笨重的家伙较劲,打谷场上的石磙子,其他孩子都想着怎么推动滚起来,我却琢磨着要把它的一边抬起来。后来见到石臼石磨之类,我都会上手掂量一下。”他们半信半疑,问:“打小就使出吃奶的劲儿,你就不怕落下气卵泡吗?”堂兄绽齿大笑,引得水面一片潋滟,说:“能搬得动才搬,搬不动就摇一摇,摇不动就抱一抱。又不是孙悟空背红孩儿,明知是一座山,还要咬牙承重。我们村上有个叫明大头的人,比我大几岁,每次赛力气都输给我,后来竟然要拉着我去拉电门,说是电的力气大,谁赢了电谁的力气就更大。你们说,这不是憨呆娃吗?”他们也笑了一阵,又问:“这么说,你的力气就像雨后春笋,靠搬石头秤砣一点点变大的?”堂兄说:“年纪再大一点,去码头上取水。别人家,或者是单手拎一桶水,或者是用扁担挑两桶水。我是单用两只手平举着劈满两桶水,从码头走到家,桶里一滴水都不会洒下来。”两个人咋舌,说:“那你的两条臂膀平举在身子两侧,不仅如同一根扁担,简直就是一根杠子了。”堂兄说:“为了将小猪顺利从镇上抱回家,这点力气估计支撑不了一路。为此,我又经过了一番特训。”他们听得津津有味,问:“什么特训?”堂兄说:“我不是养了几池子牛蛙吗?蛙池里的水每天要换一遍。之前是用电,进水放水,只要移动水泵和水管,然后推闸拉闸。最近这段时间,我用两只水桶,先舀干一池水,再倒满一池水,每天平举着两只满水的桶,来回何止走千儿八百趟,一趟就算十米,算起来也有十公里了。倒是省了一笔电费。”他们这才放心,笑道:“如此看来,这两件事在旁人看来难如登天,在你倒是三根手指捏田螺,十拿十稳。两只装满水的水桶,比一头小猪只重不轻。我们就等着喝你跟小芹的喜酒了。”
这时堂兄的肚子也饿了。船上有黄瓜、香蕉、面包和牛肉干,都是小芹准备的。堂兄吃到五分饱,恢复了八九分力气。他们又从船上递过去半瓶酒:“这是老丈人为你准备的。毕竟还不是三伏天,长时间泡在水里,要不时喝两口烧酒暖暖血管。”堂兄喝了一大口,开始以正常的泳姿和速度向前游。
6
陆家佬家里也聚着一群人,除了隔壁邻舍,小芹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大家都以看准姑爷的架势等待着,不时交头接耳,说的无外乎是:“听说这个小伙不难看。”“论个头和相貌,倒是配得上我家小芹。”也有质疑声:“听讲是农业户口,没有工作。”“老师是铁饭碗,凭小芹的条件,至少也要寻个对象是医生、警察,或者坐办公室的国家干部,怎么看上一个种田佬?”还有的人四处张望寻找小芹的身影:“小芹呢?怎么没看到她人?”想来,陆家佬虽然是这场戏的幕后主谋,主角却是小芹和黄土路堂兄这对年轻人。黄土路堂兄即将登场,小芹自然也应该现身才对。原来,小芹一如既往去学校上课,并没有请假在家。
陆家佬哼一声,耳朵边上的嗡嗡声才消停下来,却是黄土路堂兄在小芹两个姐夫的陪同下进了屋。在水里浸泡了大半天,堂兄的皮肤显得更白,简直白惨惨的。内河河段,有的干净清澈,有的浑浊不堪,击水几千米之后,堂兄的头发和汗毛孔都染上了一层水锈,因此三人先去浴室里洗了一把热水澡,堂兄顺便换上早就备好的一套新衣服。名义上虽是过关考验,但大家都知道等同于相亲看人家,堂兄自然要把自己拾掇得崭崭新新。
陆家佬招呼大家:“都坐下来吧,酒菜都准备好了。土路,今朝安排你坐上座头。”堂兄谦让了一番,陆家佬说:“等你真能将小芹迎娶过门,再将我当作老丈人来尊重不迟。现在,你只是我陆家佬打心眼里看重的人。真是后生可畏。单论水性,你或许及不上我当年,但现在我却是比不过你。”
堂兄这才坐下,喝第一杯酒前,忍不住问道:“安排两个姐夫划一条小船跟在后面,除了监督我一路上不作弊,是不是还有其他用意?”陆家佬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你游得精疲力竭,或者是脚抽筋,真出了事我可担不起责任。不说派出所,你老子那边就不会放过我,肯定要来跟我拼命。虽然不再扛枪,他的那根拐杖我还是有点忌惮的。”堂兄一阵后怕,背颈上渗出一圈汗,说:“我明白了。如果我游不动了,他们就会用小船把我送回家。”那样一来,后面的事自然也就休要再提了。陆家佬点点头,说:“这第一件事毫无疑问你已经完成了。我想问问你,第二件事准备什么时候做?”堂兄说:“今天来不及了。明天一早我就去猪仔行。”陆家佬关切地问:“不需要再多缓两天?”堂兄说:“多歇两天少歇两天,对我来讲没区别。我想尽快将前两件事完成,这样就可以知道第三件事是什么了。我估计前面两件加起来也没有第三件难。”陆家佬说:“讲难不算太难,讲容易肯定也不容易。这样,今天晚上你就住下,家里有的是空房间。小芹两个姐姐出嫁后,她们的两个房间就空出来了,除了她们回娘家时偶尔住几夜,平时都没人住。今晚好好休息,恢复气血。明天一早我先陪你去捉小猪,再陪你一路走回去。等你抱着小猪到家后,我再说第三件事。”陆家佬又对大家说:“本来准备了好酒。既然土路明天还有正事要做,今天就不喝酒了。”在座的人都笑起来,两个女婿都说:“老丈人好偏心。小芹还未曾过门,土路就这么受优待了。”陆家佬说:“女婿都是堂前的娇客。对你们我不分厚薄,一碗水要端平了。酒只要不开盖,放多久也不会变馊,迟早还不是要吃进你们的肚子里。”
7
第二天一早,堂兄陪着陆家佬去猪仔行。又懒又黑又肥的猪婆躺在食槽边,旁边人来人往,只是懒洋洋地看一眼,继续眯眼睡觉。没有断奶的小猪在猪婆肚皮底下拱来拱去,猪婆眼睛都懒得睁开,不时发出几声哼叫。能出圈的猪仔集中养在一个栏里,蹿来逃去,像大狗一样撒欢儿。
卖小猪的人向他们兜售:“爷儿俩来买小猪啊。这几窠小猪都皮实,你看它们蹿得贼一样快,捉回家去肯定长膘。”陆家佬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卖东西的人哪有说自家东西不好的。我们再看看、再挑挑。”
这叫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货比三家,总比做一门头生意好。陆家佬挑小猪,与旁人也很不一样。旁人挑小猪,专门拣个头修长皮毛透亮看上去斯文安静的,个头修长意味着能长到三百多斤,皮毛透亮显得健康,斯文安静容易长肉贴膘——正应了那句老话,吃了睡睡了吃的猪最长肉。陆家佬却要跳进猪圈,站到小猪中间,嘴里“啰啰啰”一阵叫唤,模拟喂食的声音,将小猪们吸引过来,又两手一挥,将猪群吓跑。陆家佬的眼睛就盯着反应迅速、转身灵活、腿脚有力的小猪。这样的小猪最是上抢头,听到喂食的声音,冲在最前面,发现形势不对时,又能及时撤退发力奔跑。
卖猪人看到小猪们被撵得屁股后面粪便突突地往下掉,心疼得直喊:“老爷子,我要叫你爹爹咧,不要再嚇我的小猪了。屙出来的都是钞票。你好心帮我省省,你的小猪,我帮你把零头抹掉。”陆家佬已经挑中了一只小猪,说:“就是那只了。右耳朵后面有一块记号的那只。”卖猪人问:“我看你们也没带工具,小猪是两个人抬回去,还是放自行车上驮回去?扁担我这边没有,可以另外再送一只麻袋给你装小猪。”陆家佬指着堂兄说:“谢谢了。他把小猪扛肩上掮回去。”养猪人打量一下堂兄,竖起大拇指头说:“看不出来,小伙子这么有力气。待会儿我把前后腿捆牢靠点,免得路上挣脱,再捉住就不容易了。”陆家佬说:“不用捆。你这边若有损坏的麻袋,剪四片下来,包住四根脚爪。我担心小猪的脚趾甲长,会划破他的皮肤。”卖猪人讨好地说:“屁股那边呢?需不需要尾巴上套一个塑料袋,包住猪粪。”陆家佬说:“这个就免了。猪粪也就在你这里的秤上值钱,当成宝贝。”卖猪人讪讪地笑,“你这话讲的。譬如卖水产品,水不也是跟鱼虾一样值钱嘛!难道会将鱼虾绞绞干再卖给买的人?”陆家佬笑着说:“但他们可不会像你这样灌小猪一肚子细糠,赚昧良心的钱。你看看你栏里的这批小猪,猪屎个个都顶到肛门口了。”
过完秤,一老一少两个人争着付钱。卖猪人惊得下巴壳子都掉了,闹半天原来两个人不是一对父子。陆家佬笑着说:“你喊我爹爹我不敢应。做他的爹爹我还是做得起的。”卖猪人说:“我明白了。你们是翁婿关系。”陆家佬说:“现在还不是,但快了。”又对黄土路堂兄说:“主意是我出的,小猪的钱也应该我来出。不能让你白辛苦一路,搬到家你就养着,办喜酒时杀了吃,如果半路上松脱跑掉算我的。”堂兄将猪拦腰抱起,就像抱一条大狗一样轻松。小猪开始还使劲挣扎,猪粪一串串滚落下来,但堂兄的双臂犹如一条钢圈,牢牢将小猪箍住。陆家佬说:“趁现在太阳还不高,天气凉爽,我们赶紧走吧。”
两个人一头猪,这样的组合不免引路人侧目。一路上,陆家佬还一直找话说,一会儿说自己早年在湖里打鱼捉虾的过往经历,一会问黄家佬在战场上怎么受的伤,一会儿又对养殖牛蛙感兴趣。陆家佬说的时候,堂兄就听着;陆家佬把问题抛出来,堂兄就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回答。陆家佬见堂兄腰直腿稳,大步向前,气不喘色不变,心里暗暗点头,对堂兄的满意,从五六分增加到了八九分。
进村时,堂兄已经浑身汗水,衣裤全湿透,像从河里刚爬上岸一样,还混着猪尿猪粪。小孩们都围拢过来,跟在后面,大喊:“抱小猪的人回来啦!抱小猪的人回来啦!”小猪被放进猪栏时,四条腿被堂兄的手抓得太紧了,以致站都站不稳。伯母赶紧用一只脸盆拌了薄溜的猪食,端过去放在它的嘴边。
陆家佬对伯父说:“土路是小芹自己相中的。套句现在流行的说法,叫自由恋爱。我对土路也是满意的。今天我陪着土路过来,就是为了把孩子们的亲事讲定下来。我们也新事新办,今天就算定亲了。”伯父说:“这样岂不是太委屈小芹了。我看还是要看一下日子,我们去登门提亲。”陆家佬说:“此前我说要考验土路三件事。现在,土路已经完成了两件。第三件事,其实简单。孩子们结婚总要准备新房吧。你们什么时候把新房准备好,我什么时候就把女儿嫁过来。这就是我要土路完成的第三件事。”伯父说:“这是应该的。”陆家佬说:“两间头的楼房,外带一个灶头间,没有问题吧。”伯父说:“没有问题。”
说完话,陆家佬就要往回赶。伯父说:“已经到餐头上了,赶时间也要吃过了中饭再走。我让土路的娘炒两个菜,我们喝两盅。”陆家佬说:“以后是儿女亲家了,喝酒还少得了吗?我是急着去学校,告诉小芹一下。她估计等得急了。唉,还是养儿子好,女大不中留。不过我也不亏,女婿抵半子,何况还是土路这样的好后生。”
8
第一窠牛蛙卖出去后,两个堂兄一人分得八千多块。黄建国堂兄把钱都借给了黄土路堂兄,说:“我现在也没有用钱的地方,你不是要盖房子吗?你先用着。”黄土路堂兄说:“还有件事跟你商量一下。这阵子蛙池上你多辛苦辛苦,我要去外头建筑工地上找点事情做。”黄建国堂兄说:“现在蛙池上也没多少事,不过就是换换水喂喂食,我一个人绰绰有余。趁这段时间你出去多寻些钱。结婚是大事,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于是,黄土路堂兄开始早出晚归,戴着安全帽,骑着自行车,到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忙了两个多月,搭拆脚手架、搬砖头、拌石灰、拎水泥桶,有时也拿着灰刀砌一段墙,或者给电工师傅打下手,布一段电线。从打地基到盖瓦,参与了三座楼房的拔地而起。他毕竟念到高一,有一定的数学知识和物理知识,会使用重力锤,能看懂图纸,手脚勤快嘴又甜,工地上没有一个人不喜欢他。特别是那些大师傅,中午吃饭休息的时候,他给这位散烟,给那位续茶,趁机问一两个关于盖楼的事,没有不悉心指点他的。两个月时间里,足够堂兄在心里画好一幅二层楼的设计草图。
于是,他向伯父伯母宣布,他要盖婚房了。虽然现在手头加上建国的有一万六千多,还缺着一个大口子,可是堂兄已经算清楚了账:盖房子主要有四项支出:一部分是材料费,包括石头砖瓦、水泥黄沙、钢筋木料、水泥楼板;另外一部分是运输费,所有这些材料,都要从山上、水泥厂、木材厂、钢材厂等地方用水泥船或拖拉机运过来;第三部分是租赁费,主要是脚手架、搅拌机等;第四部分是建筑工人费。这其中材料费和建筑工人费是大头。材料费要一万两三千,工人费也要接近一万。堂兄觉得他一个人可以盖起一座楼房来,这样就可以省下一大笔人工费。伯父伯母劝他说:“你去找你哥哥还有两个姐夫商量借点钱,他们一家支持你五千应该还是不难的,这样就可以请一支建筑队,房子盖起来不是更快吗?”堂兄说:“借的钱要还。我可不想小芹嫁过来就顶一屁股债。再说了,游水是我一个人游的,小猪也是我一个人抱回家的,房子当然也应该是我一个人盖起来。”黄建国堂兄很支持黄土路堂兄,说:“没想到你出去两个月就学会了盖房子。就算别人都以为你在吹牛讲大话,我也是相信你的。你做大师傅,我闲下来就帮你打下手。”小芹说的是:“要盖牢靠点,摇摇晃晃的房子我可不敢住进去。”堂兄说:“放心吧。没有三两三,不敢上梁山。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我是心里有谱,才敢放声把歌唱。”小芹问:“你把时间都放在盖房子上,牛娃池那边怎么办?”堂兄说:“我现在最要紧的是把你娶过门。至于牛蛙池,我另有打算。”
就这样,黄土路堂兄找村主任批了建筑地皮,船运加上拖拉机跑,盖房子的材料就齐刷刷堆成了一座座小山。新房的破土动工是大事,堂兄不敢轻忽怠慢,找堪舆师看好日子,又请来建筑队里的带班大师傅,挖了头锹。之后,堂兄就按照自己画的设计图纸,埋好墙角,打好墙基,开始砌墙。墙到齐胸高,搭起脚手架。亲朋好友们谁有空,便过来帮一两天忙,给他搬砖头拎灰桶。墙超过了一人高,准备上水泥板,堂兄一家人,小芹的两个姐夫,加上建国等几个年轻人,都过来帮忙。
站在二层三层的脚手架上,甚至能看到远处的牛蛙池。有时黄土路堂兄看到池子边的黄建国朝他招手,知道那边有棘手的事,就会爬下脚手架,先去解决牛蛙池的麻烦。
陆家佬也过来了好几趟,看着女婿在脚手架上忙前忙后,心里乐开了花,对伯父说:“活到这么一把年纪,我只听说过一个人可以扛枪、可以驾船、可以开车,却从没听说过一个人可以盖房子的。一个篱笆还要三根桩撑着,就是以前盖土坯茅草房,也要好几个人忙得团团转。”伯父说:“那不一样。现在盖房子材料都是现成的,又不用夯土砖。”陆家佬又问堂兄:“你怎么想着要一个人盖房的?我记得也没有向你提过这样的要求。”堂兄说:“我也是一时冲动,想要自己动手盖一座新房当婚房。不过,我之前没有做过泥水匠、木匠和瓦匠,心里没有多大把握,这才去跟着建筑队做了两个月小工,慢慢也摸清爽了门道。门的位置怎么留,窗子怎么空,一楼多少高,二楼多少高,怎么砌墙,怎么盖瓦,一座小楼房就在心里竖起来了。既然我在脑海里反复砌了无数遍,每天睁开眼我就获得很大的信心,觉得我完全可以把图纸上的和脑海里的房子照搬到地面上。”陆家佬又问:“按照进度,你准备什么时候上梁?上梁酒可不能不通知我。”
想喝上梁酒的还有带班大师傅,姓周,叫周全忠。周师傅被堂兄请过来挖过头锹之后,就一直记挂着黄土路一个人要把楼房盖起来的事。除了反复叮嘱,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直接到工地上去寻他,虽然堂兄此后一直没有再麻烦过他,他却抽空过来张望好几趟,越看越惊讶,对堂兄也就越看重,说:“上梁那天需要大师傅讲好话,将亲眷送来的担子里的馒头、糕点、糖果等,沿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抛撒下去。如果你看得上我,我就毛遂自荐了。”堂兄当然求之不得。其实,周师傅也动了要收堂兄做徒弟的心思。那几年土建工程的活计多得做不完,周师傅早就想扩大建筑队的规模,只是苦于没有得力的左膀右臂,撑不起局面。堂兄的出现,让他心里一下子重新活泛起来。
上梁那天,天气晴好。亲眷们送来了三副担子:舅舅姨娘们拼了一副担子,姊妹们送来了一副担子,陆家佬那边也作为小芹的娘家人准备了一副担子。吉时一到,大小鞭炮炸得格外响亮,周师傅讲好话讲得特别漂亮,糖果糕点雨纷纷落在还未收拾出来的工地上。
而村里的孩子们更像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样,自编自唱一首童谣:“新房子新,一根卵泡千斤顶;新娘子新,两个奶奶十八斤。”他们跟在黄土路堂兄和小芹的自行车后面呱呱而鸣,像牛蛙池里蹦蹦跳跳的小牛蛙。小芹羞红了脸,而在堂兄的耳朵里,这分明是牛蛙在歌唱。对于即将成为新郎官的堂兄来说,牛蛙的合唱真是太应景太好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