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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9期|王干:论掼蛋的有限可操性
来源:《雨花》2023年第9期 | 王干   2023年09月28日08:50

名考

掼蛋,是近年来流行的一种扑克游戏,起源于江苏淮安地区,也写作“灌蛋”,“掼弹”。它融合了八十分(也叫双升,流行全国)、斗地主(湖北)、跑得快(江苏)、锄大地(广东)、桥牌(国际)、梭哈(国际)等多种扑克牌游戏的一些元素,还融入了麻将的“百撘”(也称混儿、逢人配)的用法,变化多端,配合复杂,因而受到牌友们的青睐,以至于有“吃饭不掼蛋,等于不吃饭”的流行语。

早在2005年,我在扬州到北京的火车上第一次接触到“掼蛋”这一游戏。当时几位江苏的朋友坐在同一个包厢里,我们说打八十分吧,一位淮安的朋友告诉我,常州麻将欢,淮安好掼蛋,现在流行“掼蛋”了。于是他现场指导我们打掼蛋,我们很快学会,兴趣很浓,一直打到天亮。火车到了北京,因为一局牌没有结束,我们还不肯下车,最后列车员来打扫卫生,我们才恋恋不舍地拎着行李下了车,依依惜别,相约下次再“掼”。

很多人不理解“掼蛋”名称的来历,我在北京时,常有人开玩笑地问我,哪里有蛋啊?蛋在哪里?其实据我对淮安话的理解,掼有扔、砸、甩的涵义,比如掼麦,掼东西、掼碗、掼手榴弹等等,“蛋”原本应该是炸弹的弹,不知怎么以讹传讹传成了“蛋”。我们知道,掼蛋的精华在于炸弹,如何组合炸弹,如何使用炸弹,如何破解炸弹,如何防炸弹,如何骗出对方的炸弹能看出水平的高低。

掼蛋的本义就是拼炸弹,看谁的炸弹多,看谁炸弹用得好。

用不好炸弹,只能是“扯蛋”了。

看到网上有朋友说“掼弹”改为“掼蛋”之后,增添了平和之气,而少了战争的杀伐之气。“蛋”与“弹”区别确实增加了娱乐的氛围和喜剧的腔调,少了硝烟弥漫的味道,但任何棋牌都是桌面的战争,战争自古以来一直伴随着人类,人类憎恨战争,但人类又有某种战争情结和英雄情结。平和的日常生活难以为那些有英雄情结的好汉们提供舞台,而棋牌类游戏可以圆人们的英雄梦,所以网络游戏往往是英雄与魔鬼的较量,是人类现实战争的转移和虚化。因为现实的战争太残酷了,“一将功成万骨枯”,而游戏既满足了人们的英雄渴望,又规避了战争的危害,所以,英雄类的游戏风靡而经久不衰,是非常有道理的。

你看,掼蛋爱好者扔炸弹时那种兴奋,那种狂野,那种霸道,丝毫没有平常献玫瑰花时的温柔、害羞和甜美。

人性善恶在炸弹和玫瑰的对比中显露无遗。

掼蛋与麻将的区别

掼蛋与麻将的区别很多,一、牌的形态不一,麻将是骨牌,掼蛋是纸牌。二、掼蛋是摸好牌再开战,打的是阵地战,像打仗列好队、布好阵再作战一样,而麻将则是摸好三分之一的牌,有三分之二在“冰山下”藏着,麻将像游击战,随时随地都有奇兵出现。三、麻将可以吃牌、出牌,而掼蛋则只能使用手上的牌,不能借用对方的牌。麻将更像民间文化,掼蛋则有了些许官方的色彩。

我个人认为,掼蛋和麻将的根本区别在于个人战斗与团队作战的差异。麻将是一对三,所谓“防住上家、看住下家、盯住对家”,打麻将者必须眼观三路,三方都是敌手;如何利用三方的矛盾,让自己脱颖而出,便是高手的伎俩。而掼蛋则是团队作战的产物,敌军清楚,友军清楚,而不像麻将敌我混杂,且每张牌的敌人不一样,时时都得改变作战策略。麻将拼的是个人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能力,而掼蛋除了要有审时度势、察言观色的本事外,还要具有合作的能力,怎么调动对方、配合对方、掩护对方,是掼蛋不可缺少的基本功。

可以说,麻将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游戏,而掼蛋则让集体主义精神有充分发挥的空间。一个只想自己上游的人,在掼蛋游戏中必败无疑。

麻将流行于20世纪80年代,对应了那个时代的文化心理。在“先富起来”的氛围中,人人都蠢蠢欲动,人人都有成为暴发户的机会。可以说,发财的机会不受年龄、学历、身份、性别、地域、背景的限制,一个普通人,一夜之间可成为暴发户。当年“瓜子大王”年广久就是一位普通的老百姓,但却因为运气好,手气好,甚至受到中央领导的关注。

这就像一个人打麻将,尽管抓了一手烂牌,看上去没有成牌的可能,但在打的过程中,他接连不断地“上牌”,心想事成,最后力压三位起手牌好的对手,成功逆袭。我们也就能够理解当年汹涌的南下潮、打工潮,那些出身低微的农民兄弟姐妹,尽管起了一手“烂牌”,但他们坚信通过不停努力,不停“抓牌”,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可以和牌,可以创造奇迹。事实上,改革开放以来,这样的“奇迹”、这样的“逆袭”一直在上演。

但掼蛋和麻将不一样,掼蛋和麻将的区别在于,你起手的牌再无法改变,抓了一把孬牌,神仙也没辙,只有被按在地上“摩擦”,而麻将有上牌的机会,草根可以逆袭,掼蛋是“阶层固化”的产物,在摸完牌后格局已定,只有牌型相当时,技术和牌力才能发挥作用,才能成为对手。这好比社会格局确定之后,身份、势力、背景、人脉具有优势的人,躺着也能发财,而起手牌差的人即使再努力,其发展空间也是受到巨大限制的。

八十年代的麻将,如今的掼蛋,对应着人们的心理和生活格局。

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一直是争论不休的历史观,但在我看来,有时候是时势造英雄,有时候是英雄造时势,看你生在哪个时段。时段不对,纵有百般武艺也是个劳碌的命。时段适合你,应对正确,你就可以成大事,和大牌。

时者,命也。

不仅扑克如此,人生亦如此。

炸弹的使用说明

炸弹是掼蛋的灵魂,一把没有炸弹的掼蛋,就像一群行尸走肉在消耗生命。掼蛋热闹之处就是你炸我,我炸你,你炸他,他炸我,“炸炸炸炸炸炸炸,永远不知谁最大”,如果每人都有四个炸,这局牌堪称世界大战,而如果四个人在一局牌里都没有炸弹可用,这局牌将无聊至极,会让街头打麻将的老头老太无比唾弃。

而炸弹的使用,就成为了掼蛋技巧中的技巧。我和围棋美女陈盈搭档过,她拿过掼蛋比赛的冠军,大局的观察,行牌的节奏,巧妙的组合,场面的控制都是一流的,是我喜欢的搭档。合作下来,我感觉她对炸弹的使用还没有进入化境。我和她探讨过,列出了炸弹使用时的注意点:

第一,炸弹类型:

1.确保自己上游的炸弹,这是用于进攻的。

2.破坏对方上游的炸弹,这是用于防守的。

3.掩护对家上游的炸弹,这是攻守兼备的。

第二,炸点在哪里:

1.让自己顺利出牌。

2.阻击对方出牌。

3.引蛇出洞,跟炸是掼蛋人最容易犯的错误,见牌就压,见到炸弹就不服气,你打四个,我打五个,你打六个,仿佛一局牌就在这一轮比大小中。高手总是想方设法引爆对方,排除险情,为自己上游蹚平道路。如果掌握好炸的时机,你的牌技就上了一个台阶。

拆与组合

很多人都知道掼蛋的成功秘诀在于组合,二十七张牌组合得好,可以无敌,组合不好,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一把好牌打得稀烂。由于掼蛋的组合形式多样,有顺子(北方称之为龙),有“夯”(三带二,由于三带二的形状酷似打基础的夯,所以苏北一带称之为夯),有连对,有“飞机”(三个同一品种与另一个三个同一品种具有相邻上下级关系的组合),炸弹,同花顺(这是借鉴梭哈的元素),再加上百搭的无限可组合,增加了组合的多种可能,会组合的人,总是合理运用牌情、牌势、牌力,进行最佳的配置。而不会组合的人,总会顾此失彼,因小失大,因炸弹失去牌的连贯性,因孤军奋战而失去团队的战斗力。

但掼蛋的高手不仅能够巧妙地组合,而且还善于在行牌的过程中及时重新组合,及时拆掉原有的组合来应对新的牌情。比如对方出对,你有四个A,就可以拆成两对阻击对方,而不是使用炸弹。比如对方不吃单张,你可以将牌拆对、甚至拆顺出单。我和围棋大国手曹大元九段有过一次精彩的对决,他手上有两炸,我只有一个同花顺,我果断地将同花顺拆单走,他防不胜防,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化茧为蝶,成功脱身。

百搭的灵活运用更是要不拘一格,百搭有百种组合的可能,所以叫百搭,如果拘泥于一种牌型,就有可能变成白搭。

王炸

两个大王两个小王组合起来,就称为王炸,也称为天炸,至尊至贵,天下无敌。你八个的炸,九个的炸,十个的炸也不行,因为王炸代表最高权威,是权力的巨无霸。但拥有王炸不一定就能上游,拥有王炸打成下游的也时有发生。当牌手拥有最高权力时,如何使用是一门大学问。高手在拥有王炸时,常常会拆开使用,因为会起到四次炸弹的作用,或者能引爆四枚炸弹,为后来的夺魁铺平道路。当然,如果能够使用王炸还是很过瘾的,毕竟是天之骄子在手,很养眼,也很养手。一场牌局下来,王炸的爆破声很威武,很嘹亮,也很轰轰烈烈,但次数极少。

现在没有牌来压王炸,建议借用一下诈金花和斗地主的规则,让最小的牌成为王炸的天敌。在斗地主游戏中,王炸的克星是四个小3,在诈金花中,“豹子”的克星是235三个毫不起眼的单牌,而掼蛋中,可以让四个小3组成的炸弹管王炸。轮到打3的时候,就使用四个小2的炸弹打败王炸。相生相克,如刀剪子锤,连环套,一物降一物,游戏性更强,娱乐性倍增。希望更多的掼蛋牌局能采纳鄙人陋见,推动掼蛋运动发展。

2021年我应卞留念之邀,写了一首《掼蛋歌》,如下:

主歌

黑红梅方大小王,

东西南北打对家。

争上游,保二游,

双赢全靠会计划。

勤计算,拼手气,

情况不明先出对。

枪不打四后出头,

有时也唱空城计。

同花顺,姊妹对,

看你怎么配。

只顾自己误时机,

一张不慎全局累。

副歌

炸炸炸炸炸啊炸,

永远不知谁最大。

人生如牌牌如戏,

笑看输赢走天下。

卞留念憋了一年后才谱出了曲,很快流行大江南北,但老卞把我副歌中的“人生如牌牌如戏”删了,我很不理解。但联想到之前我为他写的《一往情深到高邮》,他硬是把歌词“大淖河畔汪曾祺,受戒的日子岁寒有三友”改为“幸福的日子岁寒有三友”,本来这两句歌词我是融合汪曾祺的三篇小说《大淖记事》《受戒》《岁寒三友》的题目写成,自有内在逻辑,但老卞觉得不妥。

我理解他,也只能一声叹息。

还是掼蛋吧。

一掼解千愁。

王干,1960年生,江苏泰州人,现居北京。著有《王干随笔选》《王蒙王干对话录》《世纪末的突围》《废墟之花》《南方的文体》《静夜思》《潜京十年》《在场》等学术专著、评论集、散文集。2010年以《王干随笔选》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现任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委员、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