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冷战时代悠远而现实的回响
电影《奥本海默》剧照
诺兰的电影《奥本海默》无疑是引人瞩目的,它也是近年来在好莱坞难以见到的电影。该片绝不仅仅是一个早已远去的人物的传记,它还是一部试图和当下时代产生呼应的作品。《奥本海默》故事里的那种紧张和焦虑其实也是在回应当下的世界局势与现状。
影片把冷战时代的世界摆到银幕中心。在一个一部手机在全球引起非同凡响的轰动时刻看这部电影,其实很容易理解它的诸多寓意,尽管诺兰自己也难以说清这里面的复杂含义。但有一点十分清楚,诺兰对重大主题的关注,已然从《星际穿越》关注人类和其他星球的关系,转向了关注人类世界的内部纷争,这一转变与当下时代氛围有着密切联系。
诺兰选取了奥本海默一生最关键、最紧张的时刻,那就是通过1954年格雷委员会对于奥本海默安全许可的听证会来展开奥本海默的生平。这件事在当时和后来都有重大影响,许多著作研究了这一段历史,但如今,这段历史随着冷战结束了四十多年而渐渐被遗忘,诺兰今天选择这件事来串联故事当然有他的特殊用意,它逼得我们回首去看冷战这个“大争之世”的状况,那些似乎已经远去的被他放在了我们面前,我们无从躲闪。
电影几乎是完整地介绍了听证会的进程,同大量历史研究所呈现的状况相一致。在冷战时代,两大阵营紧张对立,美国政治审查的严苛让人看得惊心动魄,麦卡锡主义在那时正是美国社会的主流。奥本海默的社会关系、他的左翼思想倾向以及私人隐秘情感等等,都被委员会彻底审查。奥本海默是否可靠、他能否得到接触核机密的安全许可,其实是贯穿电影的主线。通过这条主线,这位“原子弹之父”的经历得以展现。
那些尴尬的场景让人印象深刻。当着奥本海默这位具有崇高声望的科学家的妻子,委员会就是要让他把同情人约会的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奥本海默的交代构成了这部电影。在奥本海默竭尽全力证明自己的政治忠诚,证明自己没有伤害美国国家安全的辩护之中,他的一生得以被呈现。曼哈顿计划中原子弹研制成功是其一生中的高光时刻。然而与成功相对的,是他输掉了委员会对他的政治忠诚的判断。虽然影片也有20世纪60年代之后给奥本海默授勋的场景,但那和真正的严酷的追问与无情的披露相比,实在很弱。他的辉煌也在这一时刻被无情地审视。在委员会中竭尽全力为自己辩护的奥本海默,所代表的正是在冷战时代背景下微末的被怀疑的个体。他脆弱而无能为力,听任命运的宰割,他害怕名誉的彻底失去,在强势的冲击之下不断陷入尴尬。
奥本海默当然有过左翼思想。确实,他的不少同道和朋友都在20世纪30年代那个全球红色的年代里参与了美共。这其实是20世纪30年代许多西方知识分子的选择。大萧条所带来的冲击让西方社会的弊端暴露得淋漓尽致,而当时苏联的崛起则充满吸引力。这让许多西方知识分子对西方社会失望,在当时选择和左翼站在一起。电影真切地描绘了奥本海默和左翼的联系,给西班牙内战的反佛朗哥力量捐款、参与左翼的集会、遇到他的左翼的情人和妻子、参与某些工会活动,就连他的弟弟也参与了美共。他生活在左翼的氛围之中,也选择了做左翼的同道。而这其实一直被美国联邦调查局所关注。当然,他仅仅是左翼的同路人,由于他的谨慎和犹疑,没有真的加入美共成为其中一员。但在冷战时代的麦卡锡主义的氛围下,他和左翼的关系被放大且不被接受。影片用几个一闪而过的镜头交代了那些曾经加入左翼的他的同事和朋友的悲惨境遇。而奥本海默的妻子在委员会面前尴尬地为她是否有参加组织的证件而左右支绌、进退失据的辩护,进一步凸显了环境的严峻。
奥本海默是幸运的,他虽然被委员会取消了安全许可,却没有陷入那样的处境。但他被彻底调查的情节为这部电影蒙上了冷战时代严峻和严酷的氛围。观众在影片中再度感受到美国为了冷战而做出的强硬行动与严厉态度。浪漫和诗意的理想,都在这一严峻斗争中变得极为脆弱,没有容身之地。
电影中有一个奥本海默和杜鲁门总统会面的场景。奥本海默陈述了他在伦理道德上的沉重负担和阵营和解的愿望,表达了他对创造原子弹后果的忧虑,但杜鲁门无情地打断了他,并告诉他,投掷原子弹的政治责任并非由奥本海默来承担,而是由自己来承担,然后他送走奥本海默,告诉身边人不想再见到他。阵营的对立,再也容不下科学家的别样声音。
可以看到,奥本海默在伦理上的困惑是该片的另一条线索,科学发明可能毁灭世界犹如盘旋在科学家心头的乌云。一方面,奥本海默是一个坚定地实现自己计划的人,另一方面,他也是一个充满着困惑和忧虑的人。而这也成为后来他对于氢弹计划产生犹疑的重要动因,也导致了他被彻底审查。影片通过科学家的命运,指明了冷战时代的严峻和不容选择。虽然影片反复强调,听证会是由一个记仇的小人施特劳斯的策动造成的,这也是诺兰解释奥本海默境遇的必然选择。但细细想来不难发现,施特劳斯的小人作为其实也是大时代的风气使然,美国同苏联的对抗主导了这一切。小人的成功必然是那个时代的结果,但对于诺兰而言,直接说出这样的表达可能超越了他所能达到的限度。与此构成鲜明对比的,是奥本海默和他的同事们当年所在的洛斯阿莫斯——那个为了原子弹创造的小镇在今天看来就像一个乌托邦,他们在里面为反法西斯努力、为人类的共同未来努力。他们取得了成功,他们在这里的工作看起来有一种正义的属性,尽管他们也有伦理的困惑以及对于人类未来的忧虑等等。那段生活为奥本海默赢得了尊重和光荣,影片中生活在洛斯阿莫斯的人们向奥本海默致敬的段落便是明证。但谁会料到,这些会在冷战的时代氛围中化为严厉的审查和追问。尖锐的对立所造成的政治和社会的不容选择的严峻其实是这部电影让我们看到的真切图景。
冷战在美国内部所引发的种种征兆被诺兰找了回来,重新置于银幕之上。那间幽暗而狭小的听证会的房间,正和当年开阔的洛斯阿莫斯形成对照,让人产生无尽感慨。是非对错、成败得失其实都是一个大时代的必然结果,这由不得个人做选择。一个社会被极端的偏执所主宰时,就会让人产生窒息的压抑。而这场听证会正是那个时代最具戏剧性的象征——一个为美国原子弹研制做出重要贡献、不可替代的科学家,却变成了一个被严厉审查、严重怀疑的对象。
《奥本海默》让我们回首70年前的一段往事,让我们看到了冷战时代的人的境遇。冷战时那种阵营的对抗和对立,给社会内部赋予了一种极端色彩,那种对于他人同自己持有不同选择的恐惧与焦虑会让社会严重扭曲变形。诺兰在此时此刻选择用这部电影表达他的一种没有明确说清的现实关怀。他正是要通过奥本海默的生平经历提示人们,这种恐惧和焦虑只能是世界的另一种破坏性力量,它毁掉了社会的信任和对于更好社会的追求。
从现实来看,冷战思维其实并不遥远,而这种思维所造成的越来越紧张的氛围、寻找敌人的极端做法,似乎也影响了全世界。一些力量总想回到那种阵营对立的想象之中,在现实中片面地制造那种对于已有的全球化的脱钩断链,渲染紧张的所谓“威胁”的思想,正是诺兰电影所折射出来的东西。那其实是一个过往的幽灵的回归,同时也是当下世界不得不面对的。诺兰的历史关怀里有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人们正是在自己的时代里去认清历史的。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