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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3年第9期|詹文格:追风逐雨上高台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9期 | 詹文格   2023年10月10日07:14

01

在高楼的背后,我邂逅了一方苍老的戏台。

梁柱直挺,游廊蜿蜒,砖木组合的帷幔,装点如花的水袖。这个乾隆年间的遗物,像一个神奇的传说,流淌着丝竹管弦的余韵。将士出征、披挂战袍、大刀舞动,一串行云流水的画面,让人感觉眼前的戏台不再是一处凝固的建筑,而是一群隔世的演员。

我惊诧于村人有如此丰沛的期许。在汤氏祖堂的后院,完好地保留着一方坐北朝南的戏台。这方历经兵燹战火、朝代更迭、政治运动、自然灾害的戏台,像一位倔强的寿星,站立在乡土之上,以不变应万变的神态,傲视众生。

无论多么偏僻的乡村,只要有一方戏台,就有了风雅和气度。神韵犹存的戏台,像超尘脱俗的飞地,让村庄多了一份自信。神往的戏台,既平淡奇崛,又简单深邃,在这方狭小的戏台上,可以成就出将入相的梦想,也能演绎才子佳人的风流。多少散落在风尘往事中的残屑碎片,最终被如水的戏台串成了珠光宝玉。

生活在凡尘俗世的演员,也有遗憾和念想,那些难以企及的目标、无法圆就的梦想,只要登上戏台,就能呼风唤雨,所有的梦想都可在举手投足间实现。尽管高光的戏台过程短暂,但身临其境的体验回味悠长。白天在田野上挥汗如雨,夜晚在戏台上一唱三叹,再多的辛苦劳累,再深的磨难困顿,只要上了戏台就会精神抖擞,只要哼响唱词立马烦恼皆忘。舞台虽小,天地很大,三两步走完的空间,足可演绎一辈子的生死轮回。无数次登台谢幕,上装卸装,最终免不了一声叹息:大梦方醒,朝代更迭,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02

戏台,作为连接现实的纽带,沟通精神的桥梁,它的存在依靠一种内在的力量。那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上,村中的建筑工地人流涌动,一片喧哗。张牙舞爪的挖掘机被村民团团围住,在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对峙中,张牙舞爪、野蛮冲撞的机器,罕见地败下阵来。

假如没去亲眼看见那番较量,我绝对想象不到,古老的戏台在乡村会有如此强健的根基。挺直的腰板如同村口的古树,盘根错节,不可动摇。

目睹起伏沉浮的人生世态,戏台见识过轻慢的目光,耀武扬威的资本,覆盖了时过境迁的定律。一方风烛残年的戏台,显得老不中用了,就连四处游荡的牲畜,也肆无忌惮,到此拉屎撒尿,屡屡冒犯。由于长期闲置,戏台的存在似乎成了一种多余。最危险的是戏台两旁的空地,早有人惦记,只是一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后来终于有了借口,以配套设施的名义,准备将空地圈走,顿时遭到了大家的强烈反对。

说起这块狼烟四起的空地,村组内部各有盘算,宗族之间四分五裂,大家意见极不统一。几年前,一拨跳广场舞的中年妇女,和另一拨唱古装戏的老年妇女,就因阵地问题发生争斗。一边要维护戏台的正常演出,另一边必须守住广场舞的扩张。两边互不相让,吵得不可开交。一时间弄得亲人反目,朋友结仇,有的是妯娌、有的是婆媳、有的是姐妹、有的是姑嫂,一大家子沾亲带故的人,分属两大阵容,个个铁面无私,六亲不认。这种各执一词的矛盾,一时无法调和,眼看着家庭关系逐日紧张,邻里之间怨声载道,村人相见,表情怪异。如果任由矛盾继续升级,整个村庄将鸡犬不宁,一时间急坏了治保主任。

那段日子,治保主任赔尽了笑脸,说够了好话,他忙前跑后,像受命扑火的消防员。带着巨大的耐心,来来回回做了一个多月的调解工作,最后坚冰消融,将两拨人的活动时间合理错开,最终解开了这个烦心的死结。

矛盾像围堵的高墙,也像捆绑的绳索,一旦消失,浑然松弛。曾经誓死对抗的阵地,一下子变得满堂欢笑。每天傍晚,当向晚的夕阳从山峦上空缓缓坠落,如水的暮色便开始出场。夜色里,浮生若梦的戏台有了别样的神韵,沉浸在戏里的才子佳人,酣畅淋漓,敢爱敢恨,最终在锣鼓琴声的高潮中跌落人间。表演者谢幕卸装,结伴归去,此时,戏台两旁的场地上分秒不差地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广场舞曲。看到这无缝对接的一幕,就连背着双手,闲云野鹤的溜达者,也忍不住会心一笑。如此紧凑的衔接,简直像是电脑设置的程序,真乃你方唱罢我登场。

03

追寻历史的余韵,一代接一代的村民在守护古老的戏台,他们以誓死捍卫的方式,铭记一段历史。

我带着虔诚的表情,走进了汤氏古村,发现村里的每一块石板都亮如镜面,每一堵墙壁都刻有年轮。在一些巷道的拐角处,行人往来,身体与墙面天长日久地摩擦,形成光滑的凹面,给冷硬的砖石蒙上了厚实的包浆。随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新生、衰老、死亡,时光的浪头无声消散,波澜不惊的日子在墙上结成了沧桑的老茧。我轻轻抚摸墙面的老茧,突然指尖战栗,百感交集……

汤氏宗祠属典型三进合院建筑,走过街门、影壁、垂花门之后,便是吊脚式戏台。高悬头顶的戏台,带着空灵的梦幻,人从戏台下经过,如滑入时光隧道,透过纵深的建筑,感觉自己正在穿越历史。

紧靠戏台两旁曾是家族义仓,里面储满了稻谷和食油。每年秋收之后,除了留足自家食用的粮油外,多余部分全都存放在祠堂的谷仓中,用于行善救助,赈灾济民,以备饥荒。宗族义仓作为典型的民间救助模式,具有重要的社会学意义。祖堂、戏台、义仓,三位一体,首尾相接,其道德教化令人敬佩,仅凭对精神与肉体的双重关怀,就显得宅心仁厚,善莫大焉,让一个家族的境界跃然升华。

踏进祠堂,白发皓首的汤氏叔公,不厌其烦地讲述宗祠和戏台的前世今生。我环顾四周,对这种天人合一的布局暗自赞叹。戏台是民族的精神家园,粮仓是养育苍生的血脉根基。只有让精神得到滋养,使肉体获得抚慰,这样的村寨、这样的族群,才会和睦相处,繁荣兴旺。

在漫长的社会进程中,微言大义的戏曲,有着无可替代的教化功能。孔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为此,谁也不可轻视戏曲的感化与塑造,善恶分明、褒忠贬奸、惩恶扬善的剧情,校正了人们的价值取向。比如尖酸刻薄的儿媳妇,自从迷上了看戏之后,开始反思过往,收敛脾气,孝敬公婆;李庄的浪荡子,不再游手好闲,开始种地经商,勤劳致富,渴望早日成家立业,过上安稳日子。就连醉酒癫狂,带有家暴倾向的粗野汉子,也抢在家庭破碎的前夕,悬崖勒马,痛改前非,努力善待同床共枕的妻子……

戏台,人间一处美好的寄寓,其空间有限,想象无限。凡是兴盛有为的家族,都认同耕读传家,他们建私塾、办学堂,搭戏台、唱堂会,效果是引导教育,目的为潜移默化。

凝视汤氏戏台,装饰繁复,随处可见鲜活壁画和精美木雕,双龙戏珠、奔鹿、寿桃。逼真的图案,烘托出福、禄、寿、喜的寄寓。后面是厢房,专供女性观看,而进入大厅的都是男人,或者家族尊贵的客人。最后是第三进,里面供奉着先人的牌位,簇拥周边的是座席观戏的看台,前后左右编排了不同的位置。隔着天井,正对戏台的是香火不断的案台,上面摆满了各支派先人的牌位。这个地方称作寝堂,是宗祠的核心部分。在这里可商量宗族要事,进行重大决议,以及清明时节集中祭祀,接纳四面八方的族裔。

一进、二进、三进,走完最后一圈回廊,我感觉这幢宗祠像一池血脉交融的湖水,站在寝堂门前,似乎可以听到淙淙的水声。行至建筑的尽头,当我转身回头的刹那间,突然有了新的发现,之前所有的疑惑不解,在这一刻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戏台选在进门的正中位置,确实是高明之举,悬于高处的台面,像明亮的灯塔,照亮了一方天地,让一个家族的格局迅速打开。在这个高台上,戏曲成了一个眺望外界的窗口,让坚硬的日子有了流水的柔情。翻开泛黄的唱词,传颂着忠肝义胆的故事,多少代人在此重生轮回,从生死中秘密泅渡。

风水轮流,戏台如愿,万千星宿,无数城池,夷为丘壑。透过众多遗忘的细节和遮蔽的事物,世间如常,众生平等,在历史的风尘中,从来就没有分出真正的主角与配角,唯有荒冢一堆草没了。

04

离开汤氏宗祠,我在心头埋下了一条隐形的线索。这宗祠,这戏台,这绵延不绝的唱腔,连通了一条血脉的长河,直指青史留名的戏剧天才——汤显祖。

审视戏台廊道的雕刻,我寻觅着主角的踪影。“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从这些耳熟能详的唱词中,不由得想起了杜丽娘和柳梦梅。

16世纪末期,东西方剧坛同时升起了两颗璀璨的巨星,一颗是中国的汤显祖,另一颗是英国的莎士比亚。这两位伟大的剧作家,深扎各自的文化土壤,创作了影响世界的戏剧经典。为此,成为东西方文化的奇迹。透过《牡丹亭》《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两部“反封建、争自由”的不朽之作,让我们看到两位远隔重洋、互不影响的剧作家,隔空交流,心有灵犀。通过相似的爱情故事和幽深的人性挖掘,在文艺复兴的浪潮中,找到了殊途同归的普世价值。我悄悄地退出巷子,遥看清代重建的汤氏戏台,感觉这里的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比肩前朝,致敬经典!

那一方安放在汤氏宗祠的戏台,是一个眺望原野的窗口,在父慈子孝的家族传承中,显得无比蕴藉与妥帖,让一幢普通的乡村建筑,有了雅俗共赏的功能。

戏台在春风化雨,故事在潜移默化,通过日复一日的感召与培育,从家族到村庄,出现了大批的拥趸。把看戏视为人生的补偿,爱成了一件上瘾的事情。从“三寸金莲”的小脚奶奶,到骨瘦如柴的老妈,再到没心没肺的姑母,她们一字不识,可一点也没有影响她们观戏的热情。资深的戏迷,不仅对生、旦、净、末、丑各式脸谱辨别准确,而且谈起《穆桂英》《白蛇传》《十五贯》《窦娥冤》《长生殿》《秦香莲》《薛平贵与王宝钏》这些戏曲故事更是津津乐道,如数家珍。

奶奶对古戏的喜欢到了痴迷的程度,听说怀二姑的时候,快足月子了,她还是不管不顾,轮番外出看戏。那晚欣赏完车灯社火,接着又观看新上的大戏,结果劳累过度,将二姑生在了戏台下。后来经证实,这话虽有几分夸张,但在戏台下分娩在即倒是事实。当奶奶在阵痛中被家人搀扶着,匆匆回家时,急于投奔人间的四姑,竟然在半道上呱呱坠地……

正是这次看戏早产的经历,让奶奶在月子里染上风寒,后来落下了遇冷抽搐的病根。不过这事并未影响她看戏的心情,看戏仍是奶奶心中的头等大事。没有大戏出演的年代,难熬的不仅是缺衣少食的贫寒,更有思念大戏的焦虑,那是奶奶一块难以治愈的心病。直至我懂事以后,年逾古稀的奶奶依旧酷爱看戏,只要戏台有点动静,她就猫抓鼠咬,迫不及待。每次看戏,奶奶半下午就会把晚饭做好,早早带上板凳赶去占位置。为了打发等待的时光,她戴着花镜,手纳鞋底,腰板笔直地坐等好戏开场。

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落里,看戏成了人们重要的精神生活。台上一亮嗓,台下掌声响,演戏的倾情投入,看戏的聚精会神,戏中的悲欢离合,如漫堤的河水,泛起了戏曲之外的酸甜苦辣,在悲欣交集的剧情中,翻腾簇拥,起伏沉浮。

在封闭的乡土上,戏台像一块魔幻的高地,让人品味人生百态,阴晴圆缺。一场喜剧捧腹大笑,一出悲剧泪水涟涟,情感内敛的乡里人,唯有在戏台下可以获得片刻放松,让思绪在遐想中腾跃飘飞。

05

中国的古典戏曲为何能引人入胜?关键是融进了文学、音乐、舞蹈、美术等综合元素,具有独特的审美内涵和完整的表演体系。古典戏曲弘扬正气,褒奖忠义,鞭挞丑恶。有寓教于乐、雅俗共赏、潜移默化的特征,使观众在润物无声中接受文化艺术的熏陶。

古戏里的词曲优美典雅,善于营造美妙意境。华美的文字,整齐的押韵,有着浓郁的文学色彩。如《西厢记》中“长亭送别”堪称经典:“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怪不得一生爱戏的奶奶,有时在不经意间会说出一两句文绉绉的话来,让人瞠目意外,原来这是戏曲的影响。

喜欢看戏的人,不知不觉就有了优雅的谈吐。为此,戏曲从古至今,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都能无差别地融入这种雅俗共赏的艺术,而表演的戏台也上升为一个重要的场所。从皇宫王府,到村寨庙宇,戏台成了必备之物。翻阅文献,发现最初的戏台是一种简陋的建筑,单开间的亭子形式,空间对通,可以四面观看。这种戏台尽管有观看方便的优点,但由于戏台过于空旷,没有背景,缺少空间感,加上声音渗漏,演出效果不佳。后来试着将戏台的后墙堵上,由四面观看,变成三面观看。有了背景墙的反射,声音能有效回旋扩大,不过仅靠一面墙壁回音,还是不尽如人意。于是再将三面观看的戏台,改成一面观看。这样一来,现代戏台的雏形便基本具备,戏台后的开间变得更为丰富,不仅台前可以容纳更大的表演阵容,而且后台还能设置休息室、道具间、化妆间,有了更多的私密感。同时鼓乐分开,前场后场出现,有了层次和差别,观戏效果明显提升。

音效是戏曲的依托,为此,看戏也叫听戏,除了丰富的肢体表演,唱腔念白成为表演的关键。古代的戏台没有扩音设备,有时会让演出效果大打折扣。好在充满智慧的工匠们想出了解决方法,他们设计制造了各种扩音装置,原理超乎常人的想象。

工匠们在戏台下摆放一些大缸、大瓮等陶器,在墙上掏孔、挖洞,使戏台的声音圆润雄浑。有些规模较大的戏台,为达到完美的声音效果,巧匠们在台子的四角,埋设了四对扣在一起的大水瓮,唱声和乐声通过真空大水瓮的混合回旋,在台上碰撞扩散,台下便有了立体音响的效果。这些方法在推广中冠以台下空腔、台底空腔的术语,配上顶部藻井设计,将戏台的声音聚拢向上,然后再反射到各个方向,使声音既饱满又洪亮。为了借助这种功能,凡是老式的戏台,天花板上往往都设有藻井。到了清代,戏台还讲究天井、地井相通,这样的布局不仅是一些特殊剧情的需要,同时还能让地井与地面形成真空,更好地使声音产生齐鸣共振。一方万众瞩目的戏台,浓缩了无数的工艺技巧,融入了众多的创造发明。

06

仰望高台,每一个接近剧情的人,都在丰富和成长。穿越时空的剧目,经过发酵浓缩,反复上演,无论是台下的观众,还是台上的演员,在天长日久的浸染下,不知不觉成了正义的化身。

离汤氏宗祠不远的龙坪古村,有一个长生戏台,那个戏台是全村人引以为傲的建筑,前些年被确定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在这个湘鄂赣三省交界的村落里,古老的戏台不仅上演过湘剧、楚剧、赣剧、花鼓戏、采茶戏、黄梅戏,而且还发生过震惊边区的血溅舞台、以死报国的感人故事。

民国年间,义宁古城有一位名叫廖长生的宁河戏名角,人称戏师爷。他擅长表演武生,从小练就了一身好武艺。有一天,廖长生上街办事,看见两个地痞在调戏妇女,他正欲上前阻止,忽然有位身穿长衫、头戴礼帽的年轻男子抢先一步,上前双眼一瞪,喝退了两个地痞。

地痞离开时,目露凶光,骂骂咧咧,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可长衫男子一点也不畏惧。午间,廖长生办完事,来到雅座酒楼点菜用餐,他刚一抬头,便看见那个长衫男子也信步走进了酒楼。廖长生对这位打抱不平的男子颇有好感,于是上前热情邀请,希望共进午餐。长衫男子没有过多谦让,两人就此结识,成了要好的朋友。

用餐前两人一番交谈,廖长生知晓了大概。长衫男子叫彭明高,湖南人,是一位教书先生,同时还是一名资深的戏剧票友。后来他不仅常给廖长生喝彩捧场,有时兴致来了,还会上台扮个衙役或者兵勇,给廖长生演出助兴。

时间长了,两人交往日见紧密,几乎无话不谈。有时聚在一起,说起时局艰难,民不聊生,国破家恨,无不悲愤感慨。

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廖长生画好脸谱,穿好戏服,正欲上台演出。突然彭明高神色慌张,匆忙跑来。他低声对廖长生道:“廖兄,你赶快帮我找个地方吧,我要躲一躲,鬼子来抓我了。”

廖长生听到心里咯噔一下,他问:“鬼子为何抓你?”彭明高只好实情相告:“不瞒廖兄,我的真实身份并非教书先生,而是共产党的情报员,在这里搜集情报。现在,我必须尽快出城送信,事关整个游击队的安全,可是我甩不掉追击而来的鬼子。”

廖长生听了更加吃惊,没想到眼前这个文弱书生,竟是一名地下党员。不过廖长生没有丝毫的慌乱和犹豫,而是不动声色地将彭明高藏到了后台,准备把鬼子打发之后,再送他出城。

大幕拉开,锣鼓咣当作响,琴声似水悠扬,廖长生终于要登台上场了。他一声大喝,踏着戏步,举着双刀,走上舞台。当他定神往台下一瞟,心中猛然一惊,台下的观众满脸惧色,噤若寒蝉。原来戏台下站着一个名叫山本一木的日本军官,脸色阴沉,眼如秃鹫,骨碌碌地盯着戏台。

山本的周围站了一群虎视眈眈的日本兵。只见山本大手一挥,日本兵便恶狼一般扑向了后台,他们开展地毯式搜索,就连观众也逐个揪起来打量。此时,戏台上的锣鼓骤然停止,廖长生也歇下了脚步。山本一脸冷笑地说:“唱!继续唱!”乐师们犹豫着,胡琴、锣鼓颤颤抖抖地再次响起。廖长生深吸一口寒气,强作镇定,继续表演。不过那颗狂跳不止的心,已蹦到了嗓子眼上。他担心鬼子会在后台把彭明高搜出来,一旦搜出,后果不堪设想……

正当戏里唱到小兵前来呈报信件时,廖长生猛然一怔,发现走上来的小兵竟然是彭明高。廖长生赶紧收回心神,一边和彭明高对戏,一边看着台下。只见鬼子们一个接一个回到山本身边,向他报告没有找到彭明高。山本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忽然盯向了台上的小兵。廖长生心中一惊,知道大事不妙,山本已经对台上的小兵起了疑心,便一个踏步冲上前,挡住了彭明高扮演的小兵。接着将手中的双刀舞成了一个花团,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彭明高道:“快走!鬼子起疑心了!”

彭明高不慌不忙,还字正腔圆地亮着嗓音:“小的告退啦!”唱完才退下台去。观众和鬼子们看着廖长生将双刀舞得花团锦簇,不由得双眼出神。只有山本那只老狐狸紧紧地盯着彭明高退到台后,然后叽里咕噜地对手下说了一通,几个鬼子心领神会,点头哈腰,立马朝彭明高退下的方向扑去。

不好了!鬼子要去追彭明高了!假如彭明高送不出情报,整个游击队都将危在旦夕。想到这里,廖长生干脆豁了出去,他声如洪钟,响似春雷,唱词一改,大声断喝:“你给我站住!该死的家伙!”在场所有人都被这声断喝吓了一跳,连去追赶彭明高的鬼子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转身望向戏台,那声音还在嗡嗡回荡。

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廖长生使出浑身力气,将手中的大刀挥向台下的山本。目空一切的山本,没想到台上的演员竟然如此胆大,毫无防备之下,竟被砍中了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号叫不止。

廖长生又将左手的大刀换到右手,高高举起,正想再次扔出时,鬼子们端枪瞄准,一齐开火,子弹齐齐射向廖长生。只见他身子摇摇晃晃,吃力地挺了挺,然后扑通一下单腿跪地,雪亮的大刀顶在地上,支撑着重伤的身体。鬼子手中一排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廖长生,站在一旁的山本被几名手下搀扶着,等待着他的命令。山本用手轻轻一点,意思先把他绑起来,慢慢审问。此时,廖长生拼尽所有力气,双目圆睁,瞪着山本唱道:“愿得此身长报国……”荡气回肠的台词刚好唱完,廖长生嘴中便喷出一口鲜血,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围在一旁的鬼子面面相觑,他们看向山本。此时,山本一个激灵,立即发布命令,全力追捕逃走的小兵。

在廖长生的掩护下,彭明高趁着夜色成功突围。当天夜里,游击队收到了彭明高的情报,火速转移,成功粉碎了鬼子的“围剿”阴谋……

07

难以想象,在血雨腥风的特殊年代,假戏真做的舞台,出现了如此感天动地的一幕。多少年过去,进入龙坪古村的人,总会情不自禁地去看看长生戏台。仰望戏台,感觉人世间有太多的神秘莫测和风云变幻。那一方并不宏阔的戏台,已成为人文情感的记忆和载体,永远横亘在精神与物质之间。

对于一个村庄来说,戏台不是作秀的附庸,而是连接古今的枢纽,在这个抒情写意的高台上,品味过戏中的山高水长,体悟过情感的悲深放浪。面对展示情感的空间,我们从戏台中获得了价值的追求和血缘的认同,终于明白在万物共生的天地中,为何鹰立悬崖,鸟栖高枝,蚂蚁要从低洼处朝上攀爬,猴子懂得借助藤条树枝的摇晃,从空中飘来荡去,把身影送上天空。多少在尘埃中挣扎的生灵,匍匐大地,仰望高空,一生都在渴望卸下重负,放松身心。大家努力地解开牵绊,腾跃自己,在各自的梦境里构筑一片精神的高地。

詹文格,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作家》《山花》《北京文学》《天涯》《散文》《雨花》《湖南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星火》《安徽文学》《四川文学》《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报刊发表或转载。已出版长篇纪实、小说集、散文集九部。曾获第二十四届孙犁散文奖、广东省第三届有为文学奖、2021年深圳“十大劳动者文学好书榜·散文榜”、江西省第六届谷雨文学奖等。